永平帝点点头,对这井井有条的一切甚是满意。待走至中殿,外头隐隐约约传来啼哭哀嚎的声音。永平帝和德妃俱是听闻,两人神色不一。永平帝指着那方向皱眉问:“前头是怎么回事,何人在殿前哭哭啼啼?”德妃赔笑道:“许是哪宫的妃嫔不知礼数擅闯进来,臣妾这就去把她赶走。”“不必。”永平帝稍动了怒,“朕还没死呢就这般作态,此人若不惩戒,只怕要成风气。朕同你一并过去。”德妃面色略有凝滞,想阻拦,却又没有其他说头,只好随着永平帝一道出去。哪知殿外跪着的不是旁人,却是徐湘。徐湘鬓乱钗横,眼睛微微红肿,额前因为磕得太多次已然蹭破皮。她素以娇憨示人,头一次这般情状。永平帝的怒气骤然全消,反倒是德妃上前厉声道:“陛下大病初愈,容你有什么苦衷竟跑到御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快,还不来人将乐昭仪带下!”然还不得侍卫上前,永平帝便出声制止:“慢着。”侍卫们纷纷停住,永平帝不满德妃的越俎代庖先声夺人,他冷冷扫她一眼,再看向徐湘时面色才有所和缓:“将乐昭仪扶起来。”守在旁边的含烟忙起身将徐湘扶起,徐湘一身月蓝长裙,虽才哭过,但并不碍她美貌,反有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娇弱在,令人不胜怜惜。“朕知你不是个多事的,冒着大不韪跑到这里来,可见有什么要紧说。你说罢。”徐湘谢了恩,才道:“臣妾知陛下才初初痊愈,若无事自是不敢打搅,可这一事实在不能再拖了!真如她年纪还小,被皇后娘娘接去后一日又一日食不下咽,每每夜里啼哭不止。臣妾这个做母亲的听到这样的消息,岂能不痛心!”这话一出,永平帝和德妃都变了脸色。永平帝双手微颤,他强忍着怒气,诘问德妃:“她说的都是真的?”德妃忙是跪下,替邵皇后开脱:“陛下息怒,娘娘……娘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永平帝听了这话愈加怒不可遏:“好,好。好一个‘忙着操持内外之事身心俱疲’,这就是她趁着朕昏睡病中忙着做的事?乐昭仪向来克己守礼,后宫中找不出一个像她这般奉命唯谨之人,她待皇后还不算恭敬?皇后身为中宫不知体恤妃嫔,朕倒要听听她有什么理由能把一个还不满周岁的孩子硬是带离生母身旁!”第117章 、117接到传见的消息时, 邵皇后刚服下用以养神的汤药, 她接过青花缠枝的白壁瓷盅漱了口,听到这话, 用帕子擦擦嘴角:“现在召我过去?说了是何事?”来报话的内侍面露踌躇之色, 邵皇后瞥了白露一眼,白露将自己的荷包卸下来, 塞给那御前过来传话的司礼监公公。内侍半推半句收下了,方小声提点邵皇后:“奴婢不知旁的,只看见长乐宫的乐昭仪也在, 许是同她相干。”听到乐昭仪三个字,邵皇后不觉攥紧了手。待内侍退下,她额角又开始隐隐作痛, 冲着手下一干大宫女发脾气:“那贱人是怎么跑出来的?!还去了御前,我不是让你们在长乐宫留人看着她?”其中一身量不高的内侍回禀:“娘娘息怒, 长乐宫确实留了人, 照理说是跑不出来的……”“闭嘴!”邵皇后恨得不能, 手中的帕子都快被她绞烂, “说这么多有什么用, 人跑了出来就是你们失职,还有脸为自己开脱!来人, 给本宫掌他的嘴!”那内侍被拖去了偏殿, 邵皇后又是大发一通脾气。她以为没了静妃,整个后宫悉数掌握在自己手中,万想不到还有个青云轩从中作梗。邵皇后实在想不通徐湘是怎么逃出来的, 只能归因于手下办事不利。等到御前内侍第二遍来催促,邵皇后整顿好心神,换了件衣裳,方才前往乾清宫。后宫中向来是消息传得最快。徐湘御前告状的事一出,这些日子被邵皇后惩治过的嫔妃也不甘心吃暗亏,俱都蜂拥而至求见圣上,各个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哭诉不已,好不容易打发退下。永平帝越发是怒火中烧。同样的事,他忍得静妃却忍不得邵皇后。就像邵皇后说的,她在皇上心中首先是皇后,其次才是她这个人。她既为后宫之主,当作表率,就不能为己谋私。永平帝在内殿等着,邵皇后绕过美人山水大插屏,但见他居于上首,下面一侧坐着德妃,一侧坐着徐湘。徐湘德妃起身,并一众宫人向中宫行礼,永平帝大病初愈,颇没耐性,挥退了无关人等,仅留下徐湘和邵皇后。德妃出殿前看了邵皇后一眼,暗中朝她摇了摇头。这是要她不必在皇上面前逞强的意思。邵皇后轻轻咳了两声,模样尤为虚弱,显然还在病中。永平帝见状总算是想起来些她往日的好处,他清了清嗓子,先问她:“身子好些没?”邵皇后福了一福:“已是无碍,不劳陛下费心。”永平帝嗯了一声,轻蹙起眉头,直入正题:“真如是怎么回事?你为何把她接到了坤宁宫去?”邵皇后冷冷看了眼徐湘:“这倒要问乐昭仪自己了。”徐湘早在等她的这段时间将前因后果原原本本讲给了永平帝。她清楚定安这件事是永平帝心头的禁忌,根本不想让其他人知道。邵皇后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自己出发点全是为了龙体安康着想,便是不能被挑出错处。徐湘低垂着眼眸,啜泣道:“臣妾当真不知陛下为何无端端病倒,娘娘纵是用真如要挟,臣妾也说不出为何。”短短几句话,竟然上升到要挟的层面。徐湘在邵皇后心里,自来是脑子不大灵光的一类人,不曾想如今也会给人暗地里使绊子了。邵皇后恼怒:“你……”“罢了。”永平帝不想听她们扯皮,“不止是徐昭仪的事,还有王美人夏贵人张才人,她们难不成也商量好了一起发作,惹到你这个皇后不痛快了?”邵皇后早在来路想好了说辞:“臣妾是为陛下考虑。后宫久不经整治,狐媚之风日盛。陛下此番病重,也多累此故。臣妾既为一宫之主,自不能袖手旁观。”永平帝沉下脸:“为朕考虑?若真为朕考虑,皇后就不会在朕病重之时还有心思考量这些。”“陛下!”永平帝眼中有厌倦闪过,不愿看她:“你为中宫也不是头一日,处事还这般不知轻重。怎么,难不成还要朕手把手教你该如何当好一个皇后?”这话正中邵皇后软肋。她忍了一辈子,自来就一跃坐在高位,夫君的疼爱没有体尝过,似静妃陈妃那般的肆意任性没有体尝过,她勤勤恳恳日复一日,所求无非是不出过错。没想到临了,换来的竟是这样一番话。邵皇后定定望着他,眼前的人是那样陌生,就好像这些年她第一次见到。永平帝没有发觉她的异样,接着道:“你为中宫,自不可任意妄为,无端让底下人念你不公。今日之事,你若肯认错,还有转圜的余地……”“臣妾没错,错的是陛下。”邵皇后咬着牙,眸中的泪光泛着冷意,多年的隐忍终于决堤,她索性豁了出去,“是陛下当初就不该把臣妾送到这个位置上。臣妾也曾是陈妃静妃一般的女儿家,所愿所想也不过是想有个真心疼爱自己的夫婿。可这么些年,只有遇到事情陛下才会想到臣妾。臣妾为您,为大魏,为江山社稷,不说功劳也有苦劳,陛下却始终不肯念及臣妾付出,一点小事便抓着不放。陛下所为的,无非是您自己不肯放下当年,亦不肯放下她,所以才迁怒臣妾,以为是臣妾不义!”邵皇后不明白,她已经是笑到最后的那一个了,为何永平帝病中喊的仍然是陈妃的名字。为何她已经是最后的赢家了,却还是不感到快乐。明明只剩下她一人了。“你……你……”永平帝本就是为了陈妃才大病一场,现在邵皇后又提起这茬,无异于往伤口上撒盐。他只觉气血上涌,面色涨红,手微微颤抖着抬起,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徐湘忙是上前扶住永平帝:“陛下!”“毒妇!”永平帝狠狠一脚踹到邵皇后身上,“你还有脸提她?你还有脸提当年?”“为何不敢提?”邵皇后仰头直视着他,眸中仅余一丝痛快,“当年臣妾是照了陛下的意思做的,手上的血也是为陛下沾上的,是您要了她全族的命,这些您都忘了吗?您当真以为害她的只是我和静妃吗?”“大胆!大胆……”永平帝喘不上气来,一口噎在当头。徐湘扶着他坐下,忙唤了宫人进来,让传太医署院判入内。白露进殿看到邵皇后摔在地上,鬓发全乱,吓得花容失色,忙扶她去了偏殿。一场闹剧就此草草收场。无论是徐湘还是邵皇后,都没想到会是个这样的结局。服过药,永平帝心绪渐平,对这件事有了决断。毕竟前朝还有邵家这根弦绷着,她又是大魏未来储君的生母,永平帝不好处置太过,只以御前无状为由罚她禁足半年,外人不得探视,包括赵衷和熙宁。且对此番受波及严重的嫔妃予以奖赏安抚。其中徐湘尤盛,不仅晋了她嫔位,还勒令坤宁宫的人将真如送回去,护她之心昭然若揭。徐湘是出尽了风头,不过她本就是众矢之的,多一些少一些也没什么所谓,反倒让想动她的人不敢再轻举妄动。永平帝本已好得七七八八,被邵皇后这么一气又是回去大半。邵家人在宫外听明情况,亦是有所收敛,不敢近前求情。而这一切的风风雨雨,已然与含章殿无关。谢司白内外打点好后,禀明永平帝,请旨带十六帝姬出宫。永平帝这一病也算是个好理由,对外宣称帝姬为皇上前去普济寺斋戒祈福,也没人敢怀疑什么。永平帝听他奏明,有气无力地问道:“定了什么时候?”“最早后日,即可动身。”永平帝略一颔首,允了他的话,又道:“走之前,朕要见她一面。”谢司白应下。等他走后,永平帝盯着帷帐上的织金绣纹,微眯了下眼睛,眸中有阴郁之色一闪即逝。在他看来后宫早趋于平静,是定安好端端入了魔障,才俨然如同撕开道口子,费尽心思尘封多年的过往全都跑了出来,甚至连身边的人也变了模样,邵皇后那样一个惯懂得识大体的人,也像是着了魔,竟出言顶撞。虽然不愿这么想,但也许这就是种种的开端。许是陈妃在报复他吧。当夜,在谢司白的安排下,定安见到了徐湘。对这些日子外头发生的事她略有所耳闻,本来是要等到她走后再找机会发难,一击切中要害,不想徐湘这么一掺和,搅乱了她们的计划,倒让邵皇后先受不住了。“此一举,你成了皇后的眼中钉,她现在是没空理会你,等回过神怕是凶多吉少。”定安抚着怀里懒洋洋的黑猫,说道。徐湘叹了一声:“她们带走了真如,我也是没办法。”定安叮嘱:“我把能留下的都留给你。那东西你埋了,迟早是她的祸患,若是情形不对,一定要先发制人。”徐湘点头:“我省得。”定安也没什么好叮嘱了,她能帮的都帮了,剩下的,端要看徐湘自己造化。徐湘很是不舍:“离了宫,你且要照顾好自己。”“我是无碍。”定安道,“倒是你,留在这里晋了嫔位,日后面对的事端就更多了。”两人絮絮说着体己话,直亥时三刻,徐湘才不得不回去。定安一路将她送到角门,待上夜的侍卫过去,徐湘穿戴上斗篷,由着青云轩的人引路在前,离开含章殿。也不知走了多久,徐湘回头张望一眼。离得远了,深宫寂寂,重重殿宇仅剩灰色的轮廓。她深知这是最后一面,任凭着思绪浮动,俱消亡在黑暗中。第118章 、118定安自请出宫为永平帝祈福的消息很快传遍后宫, 一如谢司白料想, 近来宫中发生这么些大事,很少有人会关注一个没有母妃外家的帝姬的离去。甚至是尚在禁足的邵皇后听闻, 也没有太大反应。将行的一日是阴天, 下着几乎感觉不到的小雨。永平帝在谢司白的安排下在出发前来含章殿见定安,定安在正殿妆奁前坐着, 她穿着件荼白玉兰刺绣长裙,发上不簪一饰。永平帝于紫檀木雕花屏风前驻足,似是怕惊扰了她, 未敢再近一步。定安从妆镜中看到身后的人,低垂下眸子,用着她母妃的语气道:“陛下不想见到我吗?”相比于上一次见面, 这次她平静多了,至少没有那些疯癫的行状。永平帝手掩唇边轻咳一声, 疲惫道:“我不知道你回来做什么, 不过定安……毕竟是你的女儿, 你纵是恨我, 也不必连累她。”定安定定看着妆镜边上雕刻的缠枝花纹:“陛下不知道臣妾为何回来吗?”永平帝轻蹙起眉头, 很快又松解开。定安转头望着窗棂:“陛下还记得当年应过我什么?”这语气实在太像陈妃了,永平帝心头一突, 旋即撇开眼:“你也知道, 朕是不得已。”定安不说话了。扮了她母妃这样久,她深刻感受到了她当年的绝望。或许后来已经不是永平帝不想见到她,而是她再不想见到永平帝。定安打开锦匣, 从中取出那一顶镶白玉金累丝发簪,起身向永平帝走去。永平帝警惕地退后一步,正要防范她做出什么伤人的举动,定安却是将簪子呈到他面前:“找不到的簪子,臣妾不找了。那一年若没有从你手中接下它,也就不会有今日。”永平帝盯着那簪子心头大恸,定安冷眼旁观他的作态。她母妃去时她年岁尚小,记住的不多,只记得这一顶发簪始终是她心结,常放在身边,时不时怔怔盯住它,不知在想什么。多年后静竹从梢间取出来,定安才知道这就是当年她落在瑶池宴的孽缘。她没来得及做的事,今日她替她做个了结。定安将簪子交到永平帝手上后,微一欠身子,便头也不回地抬步往殿外去。永平帝攥紧簪子,感受到掌中的刺痛,忽然回头唤她:“阿朝。”定安止步停下,却没有回头。永平帝眼中闪过纠结与挣扎,最后却都化为乌有:“……无事。”定安走了。这已经是预想中最好的结局。定安靠在车厢壁,绿芜和司琴两个在旁。直至出了宫门,行至官道上,定安才偷偷挑起帘子一角。周遭的景色不断在变幻,她回头看了眼,巍峨矗立的皇宫越来越远,渐渐就剩下一个极淡的影子。她忽然想起幼时曾问过熙宁这是哪里,熙宁说那是官道,“出了皇宫,坐着马车一路走,沿着官道就能离开”。言犹在耳。小时候她们做梦都想离开,想见一见外头的世界。那时熙宁比定安有野心,她不止一次说,若得男儿身,定然要周游四方,她还说,这里不是全部,京城也不是全部,总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一晃多年过去,熙宁早忘了自己的话,她被永远困在了这里,过起万人敬仰的生活,却是定安代为完成了她的梦想。往事猝不及防袭上心头,定安突然觉得有点冷,她放下帘子。绿芜从八宝攒盒中取出点心,一抬头看到定安眼眶微红,怔了怔:“殿下……”定安笑起来:“外头风大了些。”绿芜将碟子放下,不好多言。“日后不必喊我殿下了。”定安道,“离了这处,我再不是大魏的十六帝姬。”行的是官道,宫车又垫着鹿皮,路途甚是平缓。定安卸下心头重担,倚着车厢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将过第一道驿站,马车在路旁无人的地方缓缓停下,等换了人,方才继续向前行进。定安在梦中不觉,醒来时发现绿芜和司琴两个早已不在,她一抬头,看到人却是谢司白。定安愣了下,旋即回过神,惊喜道:“先生!”谢司白摸摸她的头:“马上要到颍州了。”定安对地形位置不是很了解,只讷讷:“这么快?”“颍州与京城隔得不远。”谢司白道。定安:“……好吧。”“今晚我们会在颍州住宿。一会儿过驿站,你想休息吗?”定安摇头:“不用了,等到了地方在休息也不迟。”她是想尽早离开京城,越远越好,自然不愿耽搁时日。谢司白颔首,随即和她讲起之后的打算。为了不牵连到宫中留下的人,沿途劫车显然不是什么好方法,所以他会先将定安送去普济寺,若能赶得上,还可以再见邵太后一面。之后她假装失足落下悬崖,一个疯掉的人做什么事都没人会觉得不正常,那时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永远摆脱掉十六帝姬的身份。定安听罢,看向谢司白:“那你呢?”谢司白垂眸看她:“我还要再返一趟京城,九砚会护送你回定州,等处理完这边的事,我就去找你们。”这样一算,说不定下次见到谢司白,得等到年末。定安十分不情愿地啊了一声,嘟囔道:“那不如我在离你近些的地方等你。”谢司白眸中带了笑,轻轻掐了掐她的脸颊:“京中形势凶险,如今邵家插手,愈是复杂,你是想让我分心?”定安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她耳朵有些发烫:“那,那好吧。”一时之间无话,明明两个人单独相处也不止一次了,但定安却莫名其妙地感觉不好意思起来。她将目光游弋到帘子上,就听谢司白淡淡唤她一声:“定安。”定安这才又回眸:“嗯?”“日后不必再叫我先生了。”谢司白的语气波澜不惊。定安一怔,歪着头想了想,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笑着问他:“那我叫你什么?”“叫我昭明吧。”谢司白道。定安知道这是他的字,她点点头,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念出来:“昭明。”这两个字由她来讲,仿佛有魔力似的,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感觉。谢司白轻咳一声,平静地嗯了下,而后移开眼直视向前方,不再看她。定安觉得今天的先生和往日有些不同,她怀疑他是在害羞,但又觉得不可能。毕竟……他可是谢司白啊。况且平日里什么话没说过,总不至于叫他两声名字他反倒不自在了吧。定安眼珠一转,起了坏心思。她故意拖长了声音试探他:“昭明?”谢司白根本不给她发难自己的机会,早已是恢复了往日的风轻云淡。他听到定安叫他,略一挑眉,似笑非笑地觑向她:“怎么了?”定安见他这样,顿时索然无味,只好放弃了为难他的念头。她无趣地靠在他肩膀上,半晌想起什么,才又道:“昭明是谢先生替你取的字吧?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以前叫什么。”谢司白眼睛都不眨一下:“为什么想知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大约就是想要知道吧。”想要了解他的过去,了解他还不是谢司白的时候,是怎样的一个人。谢司白没回答,定安知道这是他的隐伤,就没再追问。她微阖下眼,倚在他身上,正当快又睡着时,谢司白忽然开了口:“我姓白,名昭云,字子明,定州信水人。”定安倏地睁开眼,谢司白感受到她的动作,微垂下眼睫,笑着看她:“满意了?”定安抱住他的手臂:“嗯……你的名字真好听。”谢司白摸摸她的长发。定安却是思绪万千,若是白家十几年前没有遭难,他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们怕也是没有交际了吧。想着,定安抱着他的手不觉用力,她仰着脸继续问他:“从前你在私塾上课吗?”“族里有族学,不用去私塾。”“族学?”“白家是定州大族,家里长辈多有在京中做官,各家筹银两放在官中,时常请天下闻名的大儒来学堂筵席授课。”谢司白讲这些事并没有多余的情绪波动,就好像再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定安似懂非懂点点头。谢司白见她对这些感兴趣,索性给她讲起自己过去的生活。幼时的谢司白还不是今天这个沉稳性子,他自幼精力旺盛,未入学前天天浑着孩子王的名头,领着一群小孩上树爬山,成日不着家,是族里出了名的顽劣。后来进了族学,开蒙识字,总算有所收敛。但在族学中他也不完全肯乖乖听话,仗着自己聪慧过人,屡屡以下犯上刁难西席,将西席气得甩袖离开之事不再少数,他阿娘为他是烦透了心,一提起他就叹气。那时还没有他阿弟,他阿娘总在说,一个瑾瑜一个阿阙,是天上地下,女儿乖巧的过分,儿子却像个小魔头。定安枕在他身上,听他说起少时的趣事咯咯笑个不停,笑过了方才觉得不妥。当年有多美好,如今就有多凄凉。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之所以他到现在都念念不忘,或许是因为,这是他这些年来仅有的,也是唯一能支撑自己走下去的东西。第119章 、119当夜谢司白安顿她在颍州境内的客栈歇下, 自不多言。京中青云轩, 冬雪接到密报,却是神色凝重。春日道:“他们去了也才一天, 派个脚程快些的人去追, 定然追得上。”“怕是不行。”冬雪心下盘算着路程,“光是颍州的路至少要多半日工夫, 等追上他们得到明天晚上,若消息属实,光一个人赶去, 也顶不上多大用。”谢司白不在,春日宛如没头苍蝇失了方向。他挠挠头,颇为焦躁不安:“那该如何是好?”相比之下冬雪冷静多了, 他在最少的时间内估算出每种应急方案的利弊,最终下了决断:“派人往通州调兵, 轩里的人也得往城外撤退, 公子不在, 若上面那位要动手, 现下就是最好的时机。”春日听到他的话有了主心骨, 点头应下后,颇为不忿地嘟囔一句:“狗皇帝。”冬雪抿唇不语, 可见是赞同他的话。“你知他为何要这般赶尽杀绝?”春日摸不着头脑, “好歹十六帝姬也是他亲女儿不是?”冬雪虽接到探子传来的密报,但原因为何亦是不明,他摇了摇头:“或许是冲着公子去的, 十六帝姬……可能仅是连带。”无论如何这都只是猜测,究竟如何,已不是他们能有所揣度。身在颍州的谢司白对京中之事一无所知。第二日早起赶路,他骑马在旁,定安不想坐马车,央他也要骑马。谢司白对她向来有求必应,便让人临时去街市备了匹身形不高的小马驹来,耽误到辰时才上路。定安换了便行的衣裳跟在谢司白身边,一时又像是回到了他们从黎城返京的时候。马车中一眼只能望到四壁,哪比得上在外头可以看清四野。离京远了,定安心情放松,路上有说有笑。直等将至驿站处,谢司白却忽然勒住马缰,停了下来。随行的一众人见状也纷纷停住。定安奇怪地看了眼谢司白,不明所以:“怎么了?”谢司白轻蹙下眉头,扫视一圈,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这段官道是要塞之地,平日里车马来往不断,不该是这副样子。”经谢司白这么一说,其他人才纷纷觉出不对劲来。自从进了颍州官道,两边来往的车马越来越少,进了岔路口,更是一辆也看不到。事出反常。秋韵跟在谢司白身边,惯会做这种事,不待他吩咐,便先自请探路。他带了两个青云轩的人走后,谢司白翻身下马,对旁边的定安伸出手:“下来。”定安把手递给他,也不用脚凳,谢司白直接将她从小马驹上抱了下来。定安心里突突的,也感到不安起来:“怎么回事?”谢司白摇了摇头。京城到普济寺的距离不算远,为了方便赶路,谢司白带的人手并不是很多。他让人将马匹牵到隐秘些的地方,司琴和绿芜乘坐的马车体量太大比好隐藏,只得暂时弃在路口。青云轩的人还好,毕竟身经百战,对突发状况早司空见惯,定安她们却是未曾见过这样的阵仗,不免提心吊胆。才藏好身不多久,探路的人回来了,只是不见秋韵。那人回禀:“前面五里外有埋伏,秋韵师兄暂且将人引了开。”定安心一沉,抬头望向谢司白。谢司白却是格外冷静,依着他对周遭的了解,很快有所成算:“下令撤退,东面十五里直达往通县,今晚暂且停在那里。”那人领命,刚要起身走开,不远处的官道突然横生异变。定安回头张望,发现留在官道上的马车被四面八方射来的箭矢插成了刺猬,若是人还在里面,定然难逃一死。定安吓得不轻。想来是先头守着的人察觉有异,一路追到了这里。他们现在身处的地方也并不安全,被找到是迟早的事。谢司白的命令一经下达,青云轩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他们一起行动未免惹眼,索性兵分四路,一路是绿芜和司琴,伏兵显然不是冲着她们来的,她们单独行进反而安全;一路先往通县,好早做准备;一路谢司白与定安,不用想他们也是主要目标人物,留用的人手多;最后一路则负责与只身引开伏兵的秋韵接应,确保他安然无恙。危急关头,没时间讲那么多废话,就连全程搞不清楚状况的司琴也不敢多嘴去问,乖乖随着绿芜离开。定安跟在谢司白身后,山路陡峭,深一脚浅一脚不甚平坦,她自来娇生惯养,又没有武艺傍身,即便想要走得快些,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谢司白看出她勉强,索性将她抱起,才不至延误。然而快到山脚,还是被伏兵找了上来。谢司白抽出佩剑,一边警觉地打量四周,一边贴耳对定安道:“抱紧我。”话音刚落,林中窜出几道人影,转眼便与青云轩的人打成一片。那些死士出手狠厉,式式杀招,俨然不打算留活口。谢司白虽然带着定安,行动却丝毫不见迟缓。他向来自缢剑术不精,可面对不断涌入的死士,完全是压制级别。果然,他们的主要目标在谢司白和定安身上。用于通知同伴的爆竹被放上天,越来越多的黑衣死士从林中涌现,层出不穷。一黑衣死士自身后袭来,剑端朝向谢司白怀里的定安,眼看要刺中,谢司白反手挽过一道剑花,准确无误地捅入对方心口,鲜血溅满他衣衫,黑衣人应声倒地。刚解决完又有两人从前面杀出重围,他们目标同样不在谢司白,而在他怀中的定安,锐利剑锋破空划过,谢司白以长剑相抵,眸中森然冷意,转手一剑一个。然而杀了一个还有一个,饱经历练的死士源源不绝,仿佛永远杀不尽似的。渐渐地,地上的尸首堆积如山,不光谢司白,就连定安身上脸上也沾满血迹。定安看出这些人都是冲着自己来的,知道再这么下去,纵使谢司白武艺再高强,也是一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还带着她这么个拖累。定安言简意赅:“放下我,你快走。”谢司白忙于应敌,腾不出空回答她。定安心急如焚,却是一点忙都帮不上。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两个人都死在这里:“谢司白……”“闭嘴。”这还是定安头一次听到谢司白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讲话,冷漠,而又不近人情,没有半点可以转圜商讨的余地。定安一愣。谢司白将她在树干旁放下,握紧了剑,守在她身前。他的态度很明确,生一起生,死一起死,断然不会留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