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的话,一家人, 说什么指教不指教的?”段慕鸿对他温文一笑。又低头去看账本。“仅上个月一个月夏布就卖出去五百多匹。显扬,不错啊你!照这个进账速度,这个月底只要咱们这批暑袜如期到货卖出,咱们就能在益都开一家新分号了!”她抬起头对着段慕昂挤了挤眼睛:“益都的新分号一定要大,要气派,我要把段记布庄做成整个青州,甚至整个山东最大的布庄!”她的语气充满了雄心壮志,却又任性得意的像个小孩儿。饶是段慕昂严肃惯了,也不禁被她引得莞尔。他忍住笑道:“四哥言轻了。咱们段记布庄,现在就已经是青州最大的布庄了。你没听人说吗?现在外头都传说,说你是青州首富呢!”段慕鸿放下账本,起身把账簿放回了背后的书架上。口中不以为然道:“什么首富不首富的,都是虚名儿。我呀,宁可他别人不知道我这么有钱。树大招风的道理,显扬你懂罢?”她从书架上拿出一本新的账簿,封面上写着“松江鸿升机坊进货”几个字。把账簿摊开放在桌子上,段慕鸿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睛。段慕昂忙起身走过来道:“四哥,我帮你来核账罢。你去歇一会儿。”“用不着,用不着,”段慕鸿笑着摆了摆手。段慕昂在书桌前停住道:“原本他们也不知道咱家的家底。只因春上时州府里闹春荒,好些地方的人都缺衣少食。大哥让人送去那么多精仿的印花布,又白送了那么多粮食。旁人不是傻子,自然就猜到咱们的家底了。这件事,说起来么·······”段慕鸿睨了他一眼道:“反正鸿升开这也是开着,多织几日便出来了。那积德行善的事你得做,咱们做生意的,尤其要广结善缘。今日积德行善,他日因果报应,你也得福报。显扬,这种时候可千万别自私。”“知道——”段慕昂无奈的笑道。“我看啊,全青州都找不出第二个像您这样的大善人!”段慕鸿只是摇了摇头,笑笑不说话。“让小七送来的那三万双暑袜和两千匹料子,这几日应该就要到了罢·······”她轻声嘀咕道。作者有话要说:山雨欲来风满楼~第100章 灾难暑袜还没到, 周大人就到了。段家这一二年里一直跟周大人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平日里周大人跟县令打招呼罩着段家的生意自不必说。听闻段慕鸿有计划在益都开新分号,周大人更是举双手支持——“你家的布好,在益都开了铺子, 往后我夫人看料子也方便许多。”段家的布, 若说质量, 那是真的好。花色,图样, 该薄的布薄该厚的布厚。即便拿出去送礼, 也绝对是倍儿有面子的一份重量。周大人近来筹谋着想往山东布政司升官。一个小小的青州知府并不能满足他。所以差遣段慕鸿,派店里的伙计来来去去的往济南府跑了不少次。三梭布番布, 段慕鸿甚至为了帮周大人办好这差事, 还让柳小七在松江拜访了传说中的丁娘子布的传人, 特请了去机坊里,专门织那可媲美“飞花布”的精美料子。特供给周大人。柳小七对段慕鸿说:“天爷嘞,那位织布师傅一日的工钱,就抵我给机坊里其他所有人开三日呢!”礼物送的好,周大人总算是升迁有望。这阵子可巧赶上布政司使的老母八十大寿, 周大人叮嘱了段慕鸿,务必要赶在六月十七日这位尊贵的老太太生辰之前, 把五匹团福纹的飞花彩布送到布政司使大人家的后院儿里去。段慕鸿连忙起身对着周大人行了个大礼道:“好说好说!雁希决计不辱使命, 请大人放一万个心!”回了段家在益都的别馆, 段慕鸿赶紧叫来了如今跟在她身边做事的有顺道:“小七那边可来信了?他们那只船走到哪儿了?”有顺一拍巴掌:“这不就要跟您说么,小七哥他们已经到了凤阳府了。今早儿刚来了信说让少爷您别担心。过几日就到。凤阳到这儿也不很远。这信送过来又花了几日。我估摸着, 小七哥说不定明日便到了。”“那便好, ”段慕鸿笑道。“我还担心他没法子在十七之前到呢!托他带来那五匹给布政司使家老夫人的飞花布,周大人可还指望着呢!万不能出了岔子。”“嗨,您就瞧好儿吧!”有顺的父亲出身京郊, 虽说他在乐安长大,可说话一口京片子味儿。“这事儿您放一万个心,小七哥说了,一定能按时给您送到!”可惜事实证明,人算不如天算。人这边儿的情况便是再乐观。天那边不随人愿。也是无计可施。柳小七的船过黄河时,遇上了大暴雨。船险些被狂风拍翻在水里。柳小七无法,当机立断让众人原路返回,等暴风雨过去了再过黄河。没想到这一等,便是五日。春上时山东便闹了一阵子春荒。没想到这刚一到夏日,鲁豫交界又来了涝灾。柳小七这一停,足足将行程抻长了五六日。等到那批暑袜和料子抵达乐安时,距离布政司使大人的老母生日,已经只剩下不到两天了。柳小七有些愧疚的说:“段大哥,对不起。我在南边时,我们遇上暴风雨就躲,实在不敢大着胆子去淌那黄河。我——”段慕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无妨无妨,不碍事的小七。你快去歇歇罢。连日赶路,必定是累坏了。”她对底下的人吩咐:“明日挑几个人,跟着我一道,亲自把这五匹飞花布给周大人送去。”从乐安到益都,不过一日功夫。今日是六月十五。她明日一早起来便带人往益都去,铁定是能赶上的。帮周大人送礼这么多年,段慕鸿早就练出来了。把柳小七安置在家中客房里,随行来的人也都安顿好了。段慕鸿打着哈欠回了房间,茜香正在和谢妙华做针线,说着闲话。诚儿早睡了,躺在摇篮里嘟着小嘴。段慕鸿弯下腰低头看了看儿子,不禁一笑道:“他这是怎么了?睡觉还嘟着个嘴。谁又惹他不高兴了?”“他要吃一整个儿新桃。我不让他吃,这就不乐意了。”谢妙华抬眼看着段慕鸿笑道,手里裁着做给诚儿的小裤子,剪刀动的飞快。说着话一边睨了茜香一眼道:“都是茜香给惯的。小孩儿呀,不能惯的。你越惯他越来劲!才两岁不到的小家伙儿,敢吃一个比他脑袋都小不了多少的桃儿,呵!吓人!”茜香和段慕鸿一起笑了起来。段慕鸿举手讨饶:“怪我怪我,都是我的错,是我前日让他吃了个大桃儿。这事儿不怪茜香。”谢妙华瞥了她一眼,扁了扁嘴道:“又是你,你啊,可别把这孩子惯坏了·······”谢妙华和茜香开始讨论给榕榕许人家的事。榕榕也快十六岁了,不小了。谢妙华不想耽误人家。准备给榕榕脱了奴籍,配给谢家医馆的一个学徒。茜香却说谢妙华不知道榕榕的心思。小丫头喜欢有顺呢。不过有顺是个榆木脑袋,机灵劲儿都点在跟着段慕鸿做生意上了,半点儿看不出榕榕丫头的意思。“嗨,年轻了可真好,天天喜欢了爱了恨了的,”段慕鸿在一边旁听,一边磕着瓜子笑。谢妙华看了她一眼道:“怎么?你这话的意思是?”段慕鸿拍拍手上的瓜子皮渣滓:“就是羡慕人家呗,觉着自己老了,跟个四十岁的中年人似的。”他们又扯了会儿家常,最后讨论决定先问清榕榕的意思。小丫头若是真喜欢有顺,那谢妙华就帮忙撮合他们。段慕鸿觉得自己的娘是真的上年纪了。自打二房那边哑火,老老实实的种地不插手店铺后,谢妙华的生活方式越来越接近宅子里的老大姨,气定神闲的喝茶做针线,给年轻人点鸳鸯谱。“我倒没看出,我娘居然是个媒婆。”她笑着打趣谢妙华。一家人说的和乐融融。诚儿也在摇篮里睡着,很踏实,很安稳。岁月静好,很幸福。忽然间,门被推开了,惊慌失措的有顺从外头闯了进来。他的脸上满是焦急与震惊,还有几分恐慌的不知所措。站在原地愣了一愣,他才对着段慕鸿一跺脚:“少爷!咱家在南街的布庄仓库,叫人给烧了!”火焰熊熊的烧着,巨大的火舌凶猛的舔舐着黑魆魆的夜空。段记布庄的仓库就在店铺的后院。因为店铺占了几乎一条街,所以仓库也几乎占了半条街的地皮。此时火势汹涌蔓延,顷刻间已经把整个段记布庄化作了一片火海!“里头还有人吗?”段慕鸿站在火场边缘,一边组织人们一桶一桶的往火上泼水——这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滚滚浓烟不断飘入她的喉咙,段慕鸿被熏的两眼生泪。万幸听到一旁负责店铺的大伙计咳嗽着道:“已经没——没人了!方才发现仓库着火后您让有顺快马过来说先撤人,我们已经都从里头撤出来了!”“那——那就好·····咳咳······这火——这火究竟是怎么烧起来的?天呐!”夏天的天气多变,夜风说来就来。忽然间一阵疾风带动一个巨大的火舌朝着段慕鸿气势汹汹的冲过来。段慕鸿大叫一声,吓得连忙向后一跳,然而衣摆前襟仍然被火苗子撩着了。她瞪大眼睛,忙不迭的向地上一滚。接连在地上滚了好几个来回,才把那火苗扑灭。可是昨日才刚上身的新衫子登时被火烧了个大破洞。手上也被火燎红了一大片。“妈的·······”她气的暗骂。“这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怎么能烧成这样?!”“轰隆隆——”就在她话音未落的当儿,高大宏伟的店铺二楼已经被火烧成了一片焦碳。一根巨大的主干梁柱摧枯拉朽般的轰然倒塌。“咔擦——咔!咔!咔!”不过几下功夫,“段记布庄”的二楼中间就塌了一个大窟窿!段慕鸿仰头望着那火海中熊熊燃烧的断梁残柱,木头被烧断的声音“嘎巴嘎巴”的不绝于耳。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是她积攒了数年的心血!可就在顷刻间,这场不意中的大火就把它化为齑粉,让它灰飞烟灭!“老天无眼啊········”她颓然跪在了地上。向着冲天火光,向着熊熊烈焰,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呐喊。“轰!”巨大的“段记布庄”招牌应声落下,在火光中连烧带摔,一片粉碎。围观的人们已经远远的围在了火场边,堵得水泄不通。一些人自发的冲进去用水泼上烈焰,更多的人人则围在一旁七嘴八舌的叹息着,感叹着:“好大一份家业啊········哎,说没就没了·······段朝奉往后,可怎么办呀·······”与此同时,几十米开外的街巷深处。傅行简放下了马车车帘,精美的绸缎帘布在火光映衬下闪着微光。他低声对着外面赶车的人说了一句:“走罢,直接去清河码头。”赶车的人点点头,扬起鞭子一甩,马儿乖觉的转过身去。这一辆装饰华贵的大马车顷刻间便消失在了无边夜色中········作者有话要说:丁娘子布:明代,江南一带的纺织业是全国的纺织中心。松江贡布中,以丁娘子布(又名飞花布。)为上选,多供宫廷使用。用之制衣,轻软保暖,备受欢迎。因此,四乡妇女纷纷学习弹制。飞花布不仅制作精美,价格也极为昂贵。《明史》食货志载:洪武年间,一匹“粗阔棉布亦抵三十石(米),梭布极细者犹直(值)银二两”,相当于当时正三品官员一个月的俸禄。(真的好贵的布)第101章 “交情”“你说说这事儿怎么办吧啊!怎么办!你告儿我怎么办!怎!么!办!”周大人是真生气了, 气到摔了两个自己最喜欢的元青花,气到飙出京片子。段慕鸿灰头土脸的站在他对面,身上衣服的肩头和下摆还有些湿润。鼻子上一块黑灰没来得及擦。说老天无眼, 可老天有时候又让人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大火烧了大半夜, 人们泼了无数桶水上去都在顷刻间化为白烟。没想到火烧到后半夜, 忽然狂风大作,天降暴雨。一股脑儿把火给浇了个透灭。可这老天送来的救火水却也无甚用处——店铺和仓库, 甚至开在街尾的“段记估衣铺”都已经烧的一干二净了。那原本繁华的布庄, 如今只剩下灰土焦炭与白地。日出未出,凉风簌簌。火把店铺外头的几棵大树也烧的乌漆嘛黑。乌鸦在人们头顶盘旋, 段慕鸿踏进弥漫着呛人烟味儿的废墟里, 走到“段记布庄”残存的那半块匾额旁蹲下。她低下头呆呆地抚摸着匾额, 忽然想起了周大人的五匹飞花布,昨夜也放在仓库里。只因店铺距离乐安城门近。段慕鸿让小七卸货时一并卸在店里,想着第二日早上来取时方便········“雁希——雁希对不住您的信任。”此时,面对暴跳如雷的周大人,段慕鸿低声下气道。“飞花布造价昂贵。这五匹还是我特意让人在松江赶制了送来的。昨夜这场大火突兀。雁希知道给周大人带来的损失已无法弥补。所以才一大早连衣服都没换, 亲自骑马带人来益都给您赔罪·······”“噢,合着您的意思是, 我特么还得给您说一声谢谢, 您受累了——你磕碜不磕碜的慌啊?哦, 我委托你给我带五匹布来,您答应的好好儿的如今布没了您跟我说您衣服都没换脸没洗骑马过来给我赔罪。这整的好像我欺负您似的啊?怎么着?您既然来卖惨, 干嘛不给您心口戳俩窟窿眼儿再来啊?那家伙更逼真!”周大人在奚落她。她知道。其实周大人这人吧, 一生气说话就特别刻薄。这一点段慕鸿跟他合作这几年,了解的门儿清。但她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对方居然用这种语气说她——还是在已经知道她的店铺刚刚化为乌有的情况下。“行了你滚吧,”周大人没好气的瞪了段慕鸿一眼, 转过身去决计不再看她。“看你一眼都嫌晦气!我夫人那日去同布政司使夫人推牌九,人家老夫人夸了我夫人身上的飞花布料子。我才说给人家寿辰时也送几匹这个。你倒好,你现在把我弄得骑虎难下,把我弄得放在火上烤!你走吧走吧走吧!别让我再看见你!从今往后也别登我的门了!真晦气!”段慕鸿默默无语的走出了周大人家的后门——大门不给她走。守门的小厮打着哈欠,“咣”的一声在她身后把门给关死了。段慕鸿回过头去看那朱漆的后门,突然觉得自己简直像个笑话似的。还是最不好笑的那种。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在周大人家前门外停了下来。车前一个手脚伶俐打扮利落的黑衣小厮走上前去对着门房唱了个喏又凑近了给对方袖子里塞了一锭银元宝道:“烦请这位老哥进去给咱通报一声,清河傅家傅行简求见周大人,给大人带了十匹飞花布。”段慕鸿失魂落魄的回了乐安。官府的人还在问失火店铺的事。她一个字也不想多说,统统交给段慕昂去处理了。段慕昂倒是冷静。低声安慰她道:“咱们还可以重新开一家新的,清河的铺子也还在呢,四哥,别担心。”怎么可能不担心?段慕鸿突然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特别没意思。她撑着一副筋疲力尽的身躯回了段家,刚一进门就瞧见几个丫鬟在回廊里窃窃私语。依稀听见似乎在说什么“她刚才又出去了——”可段慕鸿不想理他们。“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我要娘,我要娘·······”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哭声。段慕鸿没精打采的走近了,那几个丫鬟发现了她。为首一人连忙捂着嘴惊叫了一声,低下头怯生生道:“四少爷。“段慕鸿从她们身旁经过,蔫蔫儿的道:”哪来的小孩儿在哭,还不快去看看。”“听声音好像是二爷家的九少爷。奴婢这就去······”丫鬟们忙不迭的跑了。段慕鸿往前走着,脑子里麻木的想了一下九少爷是谁。可她脑子里乱成一团糟,根本记不得什么九少爷。茜香和谢妙华已经知道了消息。她俩忐忑又担忧的想对段慕鸿说点儿什么。可段慕鸿什么也不想听。她径自走到自己的屋子里把门一关,将茜香谢妙华和牙牙学语的诚儿关在门外。她觉得自己得好好静静。脸颊贴着丝绸的枕头皮儿时,段慕鸿终于想起来了,九少爷,是叶云仙的小儿子段慕麟嘛·······第102章 困境“乐安总号损失惨重, 布料所剩无几,暑袜所剩无几,店铺房间全部被焚——”“你就告诉我, 乐安这边还剩多少货罢。”“其实·······什么也不剩了, 四哥·······”“噢。”“各家各户向我们提前预定了一千两百零四双暑袜。这些是已经预先交过银子的。那清河分号现在还有多少暑袜, 够交付给这些客人吗?”“清河······清河店里的暑袜库存还是去年的。只有一百多双了。”“清河铺子里的布料还有多少?”“不到一百匹。”段慕昂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疲倦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她靠在书案后面在一把黑色的太师椅上, 一伸手将手里的毛笔丢在了面前洁白的空账簿上。墨汁甩出去, 把账簿溅的脏兮兮的。“难办啊·······看来我得去松江一趟了·······”段慕鸿说干就干,当天下午便去码头上协调船只了。走过南街时, 她远远看见自家那被烧作白地的店铺残迹, 如同一个可悲的黑红色伤疤, 大剌剌的敞在南街街头。几个顽童在残垣断瓦上蹦跳着玩耍,将一个竹蜻蜓飞的老高。笑声在六月的艳阳下格外清脆。“卖暑袜啦!卖暑袜啦!便宜轻美的暑袜!”有人在前头叫卖。段慕鸿愣在原地,不禁犯疑:且不说乐安只有段记布庄有暑袜,单说这卖布的,整个乐安也是她一家独大。段记被烧了。这卖暑袜的人未免落井下石的太明显了些。段慕鸿循声望去, 在望向那高高挂在店门外的匾额时呆住了。随机,一切都变得清晰明了, 她怒从心起。西洲布庄。四个大字的黑底金字, 要多显眼有多显眼。那个“西”字在阳光底下散发出的光芒, 刺痛了段慕鸿的心。匾额上挂着的大红花,昭示出它刚刚诞生不久的身份。这铺子绝对刚开了不超过一天。因为就在前几天, 段慕鸿还没见过这平地钻出的铺子。“各位父老乡亲, 亲朋好友!”一个黑脸膛的小眼睛男人笑眯眯的站在西洲布庄门外的台阶上大声说。“咱家生意初来乍到,蒙各位乡亲父老看得起!今日第一天开张就这般捧场。我家朝奉方才在后头说啦!今儿凡是进铺子买布的乡亲父老,甭管您买了什么!只要您在小店花了超过二两银子, 我家朝奉做主!送兼丝布一匹!”一挂长鞭炮被满面春风的伙计挑起点燃,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无论是客人还是卖主,每个人都笑得那么开心。除了呆立在人群之外的段慕鸿。她呆呆望着那些狂欢般冲入店里的客人们,不知不觉的,眼泪夺眶而出。“敢问是段朝奉吗?”一个谦卑的声音问。段慕鸿抬手飞快的擦了擦眼泪,转过身去,看到了傅行简的贴身小厮来福。她强撑着自己身为一个巨贾的体面,勉强对来福露出皮笑肉不笑道:“哟,这不是来福么?跟我装什么新鲜人呢。你要做什么?”来福对着她唱了个喏:“我家二爷请段朝奉入后堂一叙。”段慕鸿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扭过头去看那人头攒动的西洲布庄。她笑了好久,久到来福都以为她是不是犯了什么病。最后她回过头来,脸刷一下变了。段慕鸿对来福说:“你回去告诉你们主子,他在想屁吃。”说完,她昂着头走了。神情很倔强,像个不服输的小孩子。与此同时,西洲布庄二楼临街的一扇窗子后面,一个人影黯然关上了窗。清晨,整个乐安都下了大雾。段家大院也不例外。段慕鸿穿戴整齐出了门,茜香从她身后跟出来,绕到她面前帮她拍平衣服上的褶子,口中说道:“娘让我转告你,到了松江好好儿调停。这回你想让大家赶制那么大一批料子和暑袜,属实是有些难办。人家若是说话不好听了不耐烦了,你耐着点儿性子。毕竟这次的岔子出在咱们这边。”顿了顿,茜香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嗫嚅道:“你若是见了柳小七,同他说一声,让他别太难过了。注意身子。”柳小七前几个月死了媳妇。虽说那媳妇脾气不大好活着的时候总跟他吵架,但人不在了,柳小七还是难免伤心。这几个月总是闷闷不乐的。段慕鸿应了声好。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便是不说,我也要安慰他的。放心罢。”她和茜香告别,带了等候在一旁的有顺准备走。这时候太阳已经渐渐开始舒开金辉,灿然的光芒落在院子里的柳树梢头。一个人影突然从门外撞进来,慌里慌张的道:“四少爷!老太太有请!”“老太太有请?”段慕鸿站住脚,飞快打量了一下来人——是老太太身边服侍的丫鬟。“我马上就要上码头到松江去了。老太太来请我做什么?”“不知道,”丫头摇了摇头。“二奶奶和二爷也在,好像是在说什么········什么家产划分。”段慕鸿听的心头火起,两条胳膊举起来一比划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我火烧眉毛呢!这帮人还拿分家这种破事来烦我?!成日里换汤不换药的能不能有点儿出息?眼皮子浅的针尖儿大!那么屁大点儿的东西就钻他们眼睛里啦?你回去告诉他们,就说他们有病!”“少爷······这——”丫鬟犯了难,愁眉苦脸的望着段慕鸿。段慕鸿又看了她一眼,烦躁的”嘁嘁嘁“了几声补充道:“算了算了,你就跟他们说,啊,说就说我说的哈,我说,他们有病。”她对着丫鬟挥了挥手:“走了!我忙着呢·······这帮人能不能别拿他们那点儿针鼻儿大的破心思来恶心我!”段慕鸿风尘仆仆的直奔了松江,算是一路上顺风顺水,无甚大事。不过数日就到了松江。她是怀揣着希望而来的。松江的鸿升机坊却叫她大失所望。“段大哥·······我——我对不住你。”柳小七垂头丧气的说。“机坊都停工好一阵子了,”四嫂为难地说。神情既焦急又生气。“没有棉纱,上哪儿去织布。前日几个从咱们这儿出去的机工回来喊人,哗啦啦跟着走了一大片。”“不是,你等等········为什么会没有棉纱?”段慕鸿摸不着头脑。她举目四望已经被四嫂等人用布盖上了的织机,心里是相当的困惑。“棉纱都被西洲机坊还有其他几个机坊买走了·········西洲和另外几个机坊老早就看咱们不顺眼。跟魏塘那边的纺纱户说好了价钱。棉纱一出来就让他们买走。咱们的人根本就买不到纱!”柳小七说着又开始叹气,气的直跺脚:“人怎么能这么坏!听说西洲为了让魏塘那边不把棉纱卖给咱们。出钱收购了魏塘最大的纺纱机坊!”“姓傅的心眼儿脏的比那粪坑都不如!哪儿管你这个?”四嫂恨恨的骂道。她转向段慕鸿道:“棉纱是一个,再一个,最主要的还是咱们这儿的机工走了好些。原先最能干的几个都被西洲挖走了。西洲出了高价。他们去西洲的工钱比在咱们这儿多了三成。这一个个的忘恩负义的忘八,就都·······”四嫂气的说不下去。门口一个老妇道:“那人哪儿有不自私的?放着高工钱不去,谁会这样?咱们机坊里买不到纱开不了工,开不了工就没有工钱。人家一个个的坐在机坊里没有工钱了,谁会留下嘛!”“嘿侬个老瓜皮!我陈四嫂不就在这里嘛!人家小七也在!啊哟侬不是也在啊!侬说甚呆话?”陈四嫂气不过,和那个老妇吵了起来。老妇道:“阿拉是因为手慢,跟不上人家西洲那个快的手速。不然阿拉早走咧!强似在这里同侬这个泼妇白扯。”四嫂和老妇一通大吵,把对方骂走了。她回过头来,段慕鸿却在叹气。“四嫂,谢谢你。”她轻声道。“我·······让我静静。我得想想········”她不断嘀咕着“我得想想·······我得想想······”步履蹒跚的走出了屋子。四嫂和小七一起站起来望向她的背影,蓦地发现他们那位永远腰杆挺得笔直的段朝奉,不知不觉间已经佝偻起了身子。像是在一霎那老了二十多岁。“朝奉他········他不会有事吧?”四嫂忧心忡忡的问。眼睛还盯着段慕鸿远去的背影。柳小七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别说是朝奉,连我都想一头撞死了算。这·······唉!”四嫂回过头来白了柳小七一眼,又踹了他一脚:“侬跟着在这里唱甚么衰?阿拉听有顺说了,朝奉不只是在咱们这边有麻烦。山东那边的铺子,也平白无故叫人给烧啦!好大一个铺子,半条街噶!统统被烧作白地!朝奉心里的苦闷,哪里是侬能比的?”柳小七无言,心想我刚死了老婆又没了吃饭营生,我难道就不可怜嘛?但他不敢对四嫂说。四嫂见他闷闷不乐,也懒得同他多讲。起身嘟囔道:“其实这个也不是全无办法。阿拉去同朝奉说说——”第103章 落井下石陈四嫂跟着进了段慕鸿的屋子, 她有些局促的搓了搓手道:“朝奉啊,别伤心啦。我都听有顺小哥说了········哎,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法子的。买不到纱, 人少也没关系噶。可以先做些小本买卖嘛!”段慕鸿猛地抬起头望着她, 急切的问:“四嫂!你有什么好法子?”陈四嫂见她总算有点生气, 不那么死气沉沉了。连忙上前一步道:“就是侬发家的根本呀,侬记得伐?刚一开始, 听说侬也是白手起家呀。买了柳小七他娘织的土布回去卖嘛。不也照样卖出好价, 没什么大不了!买不到魏塘纱,就用自家纺的土纱去织布嘛, 土布土纱进价还便宜呢!”段慕鸿的眼睛转了转, 她垂下眼帘, 认真思索着四嫂说的可行性:“可是小七的母亲如今年事已高,眼花早就织不动布。村子里的老人们大多也都走了不少。剩下的年轻人和中年人,大家这二年都习惯了用魏塘纱织。用自家的土纱织的布卖不出价。不知道有几个人愿意去做这个买卖。”四嫂笑了起来。这一刻,她的脸上全无平日里说话的牙尖嘴利与刻薄,而是一种温厚宽和的微笑, 像个善解人意的老姐姐。“这个侬不用发愁。再便宜的生意也有人做的。侬只需说,侬愿不愿意试试这样。侬若是愿意, 料子的事我和小七去办。侬就只需呆在机坊里等人来便好啦!”她对着段慕鸿温柔一笑, 转身往外走, 口中勉强笑道:“织机都好多天没开动过了,它们也想上工了罢?!”当天下午, 四嫂和小七果然给段慕鸿找来了几个神情木讷腼腆的农妇。她们怀里都抱着自家纺的土纱。坐到机坊的织机旁, 她们开始不知疲倦的织了起来。七天后,段慕鸿得到了颜色各异的一百匹土布。以印花蓝布为多。“这个出货量,同咱们以往是不能比的。朝奉凑活着带回去卖。我们再帮你想法子。”小七一边帮她装船一边道。段慕鸿感动的流下泪来:“四嫂, 小七,谢谢你们。我········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们。不是因为你们帮我弄来的这一百多匹布,是因为·······因为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