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需要的。”段慕麟笑得神秘。傅行简顾不上这些鸡毛蒜皮。他心急如焚。把这一大群人像撒网一样撒出去,他又让来福赶快去雇一批闲人来帮忙找。“就是把南京城给翻过来,也要把小姐找回来!”他报了官,给自己在南京官府的“朋友”也打点一番。于是又是一大群人乌泱泱的撒出去,然而一个个都空手而回。从正午艳阳高照到午后日影西斜,一批批的人都垂头丧气的回到了客栈和衙门。对着领头的人无奈的摇摇头。傅行简一直在外面跑,网巾都跑丢了,鞋子也丢了一只。可依旧一无所获。黄昏,残阳如血之时。夫子庙那边有人传来了消息,说傅忆筝找到了。傅行简顾不得坐马车,骑着马快马加鞭的赶到夫子庙。他衣衫不整,脸色煞白,瞧着像个活鬼。风尘仆仆的把马绑在夫子庙外的树下,他带着身后一大群仆役浩浩荡荡的进了夫子庙。到了前庭,没看到人。跑到大殿里,也没有傅忆筝的影子,他沿着夫子庙后的院子一直往前走,最后走啊走啊,出了夫子庙,几乎快到了秦淮河畔。他终于在一处靠河的堤岸边看到了傅忆筝。死了。傅忆筝被人用白布盖着躺在地上,是小小的一具尸体。傅行简不知道她竟然那么瘦小。原来安安静静的躺着不说话时,就只有那么点大。又瘦,又苍白。他颤抖着手揭开了盖在女儿脸上的白布,看到了那张从前爱说爱笑的脸。如今白惨惨的,闭着眼的,脸上带着愤怒,不甘和绝望的,他的小黄鹂的脸。就这么死了。“傅朝奉,您·······节哀·········”傅行简僵硬的站起身来,抬起头呆滞的望向衙役指给他的那棵树。他慢慢的走上前去,发现那是一株高大的合欢树。他缓缓凑近,只见合欢树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字迹很新鲜,刻好绝对不超过一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筝儿绍臻,永不分离。”绝望化为浓重的黑,铺天盖地的向他袭来,傅行简直挺挺的倒了下去。第149章 过错“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周佩柔正在船上睡着。她陪同傅行简扶灵回清河, 已经走了一天的水路。这时候深更半夜,忽然有一群男男女女冲进她的船舱,二话不说便把衣衫不整的她从床上揪了起来。“是强盗吗········救命!救命!救命啊!傅世伯!傅——”一声求助的呼唤被强行卡在了嗓子眼里。周佩柔瞪大眼睛, 看到脸色青白, 一袭黑衣如同鬼魅的傅行简从一群仆役背后走了出来。她被拖到了甲板上, 此时灯笼都点亮了,甲板上灯火通明, 烛影跳动在每个人的脸上, 明明昧昧,影影绰绰。傅行简的眼睛里也燃烧着一簇火焰, 那让他看起来依稀有了几分鬼气。但多亏了这几分烛火凑出来的鬼气, 让他瞧着总算不那么像行尸走肉了。周佩柔被人粗暴的掼在他脚下的甲板上, 雪白浑圆的肩头袒露,几缕乱发贴在额角。她惶惶难安的抬起头去怯生生的看着傅行简,发现那冷漠的男人用呆滞的眼神望向悠远漆黑的夜色,仿佛这在场的一切都同他无关似的。“佩柔姑娘,”站在傅行简身旁的来福低声说。“我家老爷想知道, 您和筝儿小姐说了他与段公子对谈的事,是吗?”“没有!真的没有!苍天在上我真的没有!”周佩柔叫起来, 一面哭着匍匐着向傅行简的青缎云锦靴子爬去。她把自己白嫩的脸蛋贴在傅行简的靴面上, 傅行简没有动弹。周佩柔心里忽地感到了莫大的安慰。傅行简信她了是么?他没有踢开她!来福顿了顿, 接着说道:“老爷想知道,您可敢保证您说的话属实?若是敢保证, 您敢不敢以您父母的名义起誓。”“我自然是敢保证的!”周佩柔忙道。她立刻直起身子, 白绫小衣在夜色中闪出微光。周佩柔抬起手对着漆黑的苍穹起誓道:“我周佩柔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向筝儿透露傅世伯和段公子对谈的半个字!若所言为虚,就让我死去的爹娘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她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江面上,孤零零, 很怪异,叫人想起山间惑人的那些口是心非的妖魔。傅行简终于肯看她了。他微微低头看向周佩柔的眼睛,眼中流露出几分他惯有的讥诮之色,那是看透一切的表情。每次他用这种眼神望着周佩柔时,周佩柔都觉得自己仿佛被他看光了。“好,”他一边看周佩柔一边微微颔首轻声道。“好,”他站起身来。黑色的袍角扫过甲板。“让人把‘童叟无欺’的佩柔姑娘送下船去罢。王鸨的画舫应该在等着了。告诉王老鸨,就按说好的,这个姑娘,一天接不满三十个客人不许她吃饭。”傅行简道声音有气无力,又透着疲倦。可那是周佩柔听过的最可怕的声音。她瞪大了眼睛失声惊叫:“不!不要!不要!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我是你老朋友的女儿!我是周世遗的女儿!你不能这么对我!”几个壮汉上前用抹布塞住了她的嘴巴,她登时发不出声音了,只剩下无助绝望的嘤嘤呜呜,在如墨夜色中飘向江水,流露出几分可怖。“嗨·······怪谁呢,”来福看着她被拖走的背影冷冷说。“欺骗傅二爷,你难道以为傅二爷来同你对质前不会去查的吗?连自己的爹娘都能拿来发毒誓,真是非逼着二爷把对你仅剩的那点儿怜悯都丢了!”傅行简回到了自己的舱室,他昏头胀脑,且头痛欲裂。筝儿的一颦一笑如同泛黄的旧画儿般在他眼前一幕幕浮现,折磨的他睡不着,也不想活。他跌跌撞撞的走到舱室窗户旁的小桌前,颤颤巍巍的点亮烛火。烛光跳跃中,傅行简的脸庞亮了起来。几条如同刀刻般的皱纹被烛火触目惊心的揪出来。筝儿死后,他的两鬓在一夜之间变得斑白,整个人老了十几岁········喘了一口气,他在空旷的屋子里坐下了,伏在桌边拿出信纸和笔墨,他动作僵硬迟缓的写下了筝儿去世后发出的第一封信:“多谢阁下将忘恩负义之徒的言行告知于我。贱人已处置,感激阁下相助。为报阁下,傅某人也想要告诉阁下一个埋藏多年的秘密。阁下幼年痛失双亲,皆因段慕鸿所致。被迫骨肉分离,论及皆因段慕鸿而起。阁下才识过人,然多年被迫居于段慕鸿之下。试想若当年段慕鸿不曾构陷于令堂令尊,则阁下今日之所成,绝非当前可比。傅某不才,为阁下惋惜。遂思前想后,决计将此事告知阁下一二。段慕鸿其人,非阳刚之躯。实为女儿之身。然此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多年来精心伪造身世,以其亡兄之名行于世间。并窃取段氏祖产,阴谋陷害令堂令尊,直至吞并段氏家业。傅某昔年阴差阳错得知此事,为阁下及令尊一大哭!阁下有勇有谋,有胆有识,且身为段氏后嗣,理应承袭家业。若能揭其身份,败其诡计,则贵府如今鸠占鹊巢之乱象,可堪变矣。”他用颤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了这封信,最后在信封上写下了收信人——段慕麟九爷亲启。傅行简让来福进来把这封信拿出去立刻叫人送走。来福低声应着,接了信走了。傅行简回过头来望着这一盏小小的孤灯,心里空落落的。“我苦命的小筝儿啊········”他对着烛火轻叹。“若是一开始·······一开始段慕鸿能顺顺利利的嫁给我,我苦命的小筝儿这辈子也不用这样匆匆的来,匆匆地走罢·········”段慕鸿啊,我已经很努力的想要避开你了。可为什么,刚一同你产生交集,上天就要夺走我可怜的小筝儿?这世上,筝儿已经是我唯一活着的意义了。可是段慕鸿,你的儿子给她带来了绝望,她死了。我不能怪儿子,儿子毕竟也是我的儿子。儿子何其无辜呢?摊上你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娘,他又有什么办法?若是你当初乖乖听我的话,乖乖嫁给我,我们的儿女,本来可以比这世上任何一对兄妹都活得洒脱的。段慕鸿,这都是你的错。你的错。第150章 兄弟“爹, 您别生气了,小叔他也不是故意的啊。”“我就是故意的,怎样?”“小叔你少说一句罢!我爹都生气了!”“你小叔如今长大了么, 段九爷啊, 翅膀硬了, 瞧不上他四哥了,觉得他四哥管不了他了么!有什么!呵!我都知道!”“四哥你教训人便教训人, 别阴阳怪气。我不想娶亲跟我翅膀硬不硬有什么关系?”“娶妻生子, 人生大事。你爹娘——你爹娘不在了,我又养了你这么多年, 长兄如父, 我自然要作主替你娶亲。”“你可不是我长兄, 你是我四哥。”“·······段慕麟你跟我抠字眼?”段慕鸿真恼了,砰的一下把拳头砸在桌子上,连带着她跟前的茶碗都跟着打了个哆嗦颤了两颤。她气急败坏的对着段慕麟比划:“你眼光高四哥知道!可你眼光高也得有个度!你瞅瞅你今年都多大了?多大了?你自己不记得,我可还帮你记着呢!你今年,实岁二十有四, 虚岁二十有六了你!我像你这个年纪,诚儿都满地跑了!你呢?帮你看一个, 你不愿意, 说人家丑;又帮你看一个, 你不愿意,说人家好高骛远;再看一个, 你还不愿意, 说嫌人家脚缠的不够小·······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我说的哪里不是人话了?”段慕麟二十四了,然而在段慕鸿面前,老是像个小孩儿似的梗着脖子跟她顶嘴——还是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做派。“我是人, 我说的话自然是人话了,不是人话,还是狗话?”他伶牙俐齿的口才实在是深得段慕鸿真传。两个人此时犹如针尖对麦芒,明着你来我往,暗着互相较劲。依坐在一旁被迫旁观的段至诚来看,他觉得每每这时,其实是他小叔难得流露出几分人情味儿的时刻。他小叔平日尖酸刻薄是真,可同他爹对嘴时却是显而易见乐在其中的。看他一边同段慕鸿对嘴一边掩藏不住坏笑那个眼神儿,仿佛段慕鸿是个猫,他段慕麟热衷逗猫。段慕鸿不言语了。瞪着段慕麟看了片刻,她一拍桌子:“你可不就是个狗!不识好歹的狗!”段慕麟好整以暇的掏了掏自己的耳朵:“那,既然您也说我是狗了,您也知道狗都认家的嘛,我就认准了咱们这个家了,不想再要别的小家了呗。四哥,别给我相看姑娘了,我不想成亲!”“你为啥不想成亲啊你告诉我?”段慕鸿用真正困惑的眼神看着段慕麟。“成亲多好啊,哥给你相看个可心的姑娘,你们成婚,给我生一窝小侄儿。”“你当我娶老母猪啊给你生一窝?”段慕麟撇撇嘴。“要生你自己生去。四哥你要是实在喜欢小孩儿,你给诚儿找个后娘,生一窝生一窝。”段慕鸿又开始拍桌子:“反了你了!敢当你四哥的家!”段至诚在他小叔幸灾乐祸的笑声中离开了屋子,这俩人眼看是吵不起来,他小叔又插科打诨把他爹给说跑偏了。段至诚心知自己不用在留在这里调停,就心事重重的跑到外头去了。他还是没能鼓起勇气问他爹他的身世。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问。段至诚记事起,他的生命里就没有娘这个人的存在。他只有行事果决撑起了一个家但经常出远门的爹,宽厚慈爱但心如明镜的祖母,以及阴晴不定却聪慧狡黠的小叔。在他模糊的记忆里,他依稀记得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应该是有娘的。可他认真记事之后,娘就不见了。细算起来,应该是他跟着爹和祖母从乐安搬到苏州开始算起的。他不是没问过他爹,爹,我娘呢?为什么人家都有娘,我却没娘?他爹就抱着他亲一亲道:”诚儿有娘的,不过诚儿的娘去了天上,在天上看着你呢!你看,娘虽然不在身边,但祖母和爹爹也依旧疼你呀!诚儿别难过,你不比他们其他人差什么。”这话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段至诚那时候想。小叔不是爹娘都不在了么?可他看小叔每天除了爱使坏作弄家里的小丫鬟和小厮之外,好像也没什么不开心的呀!他爹从前有个贴身丫鬟,叫做茜香的。嫁给了他小七叔。小七叔是他爹的“老部下”,如今替他爹在湖州管着生丝坊。听说当年他爹在乐安做棉布生意时小七叔就在了。还有苏州管丝绸机坊的陈四婶。但是中间他爹的生意不顺畅,小七叔和陈四婶就短暂的离开了他爹一阵子,到了段至诚十岁左右,家里情况渐渐好起来,小七叔叔和陈四婶就又回来了。并且经常往他苏州的家里跑。小七叔叔每次来都会带着他那个漂亮的媳妇,两个人生了一窝儿女却依旧好的蜜里调油。他小叔有一次坏笑着跟他说你要是想知道你娘的事,就去问小七叔的媳妇。段至诚于是偷偷问那女子:“茜香婶婶,你认识我娘吗?”他那时候十岁,还是小孩子的年纪。茜香婶婶听了他这话后呆了半晌,忽地就落下泪来,让他猝不及防。赶忙踮起脚尖帮茜香婶婶擦眼泪。茜香婶婶一边流泪一边说:“认识的,你娘········你娘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十岁的段至诚听了这话,微微发了呆。低下头轻轻说:“我听爹爹说,她去世了,不在了。”茜香婶婶把他揽进怀里抱着道:“娘不在了,但也会·······也会继续看着诚儿的。”段至诚抬起头去问她:“我娘漂亮吗?她是不是很温柔,不像爹爹这样每天风风火火的。”茜香婶婶笑着摇了摇头:“不,你娘总是风风火火的,说一不二。可是,她为这个家的每一个人都操到了心。她是所有人的大家长。大家有了困难和麻烦都会找她。她是最好的人。”茜香婶婶说:“大家都很敬重她。”十岁的段至诚听了这话哭了,他哭着说:”我不要大家敬重她,我要她回来陪我。呜呜呜呜呜·······”“娘啊·······娘········”十七岁的段至诚站在房门外,趴在木栏杆上望着院子里的荷花池出神。“您究竟是谁?是怎样一个人呢?为什么·······为什么您把我生在了段家,可傅家伯伯却说我是他的儿子?”他身后的房间里忽然传来争吵声,他爹摔了个杯子。段至诚一晃神,连忙转身跑进了屋子里。结果迎面就瞧见他爹正怒发冲冠的对他叔暴跳如雷。“你怎么回事?”他爹困惑又生气的手叉腰瞪着他小叔。“刚才你还只是说你不想成亲,这会儿怎么就变成你不喜欢女人了?你不喜欢女人,你喜欢男人啊?”他小叔段慕麟倒是不像他爹这样气急败坏,相反的倒是有几分泰然自若。一边若无其事的喝着茶一边道:”实话说,男人女人我都不喜欢。不过我讨厌女人。尤其讨厌不守妇道的女人。”“这是什么屁话,”段慕鸿说,“且不说守妇道这三个字就是个笑话,单说我给你相看的那些姑娘,哪个不守妇道了?人家哪一个不是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模样品行,女红针织,哪一点跟‘不守妇道’这四个字沾边儿了?人家好好儿的姑娘,到你嘴里就········就不守妇道了?”他对着段慕麟摊开手,发出了自己的灵魂疑问:“你没事儿罢?”段慕麟被这一番话问住了。有些底气不足的端着茶杯看了段慕鸿一眼,又躲躲闪闪的把眼神挪回去:“哼,她们就算现在守妇道,等将来嫁了人也不会守妇道的。她们只会给自己男人带来麻烦,灾难,给自己的男人戴绿帽子,让自己的娘家和夫家蒙羞!”“·······空口白话预言人家不守妇道可还行?”段慕鸿双手抱胸,撇着嘴严厉的望着段慕麟。“麟儿,你这是怎么回事?你这话说的简直就像·······简直就像·········”“你不用就像就像的!”段慕麟突然爆发似的站起身,也像段慕鸿一样一拍桌子:“我就是不信任女人!所以不想跟她们成亲!你要是有那个功夫非要乱点鸳鸯篇,不如赶快把你儿子的鸳鸯谱好好掰扯掰扯罢!他差点就跟自己的亲妹子铸成大错了!”“咣”的把门一甩,段慕麟留下目瞪口呆的段慕鸿和心惊胆战的段至诚,走了。第151章 往事“他说的什么意思?”“爹你听我说,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问你他说的什么意思?”“我和筝儿我们没有——”“你就告诉我他说的什么意思!”段慕鸿一下子就跳起来了,把段至诚吓了一跳。他爹就跟个兔子精似的嗖的一下蹦了老高。段慕鸿拍着桌子问段至诚段慕麟说的是什么意思。段至诚低下头,胆怯的看了他爹一眼大气不敢出。他从小就对他爹又爱又怕。爹是好爹, 从来不会像别人的爹那样揍他。可段至诚觉得他那比一般男子矮那么一点儿的爹, 只要发动他那无敌的嘴皮子功夫就足以让所有被骂的人羞愤欲死了。“爹你别急, 我——我慢慢跟你说·······”他沮丧的小声道。于是一五一十的把和傅忆筝相遇,相知, 相爱的大大小小都同他爹说了一遍, 也毫不意外的看到他爹的表情越来越凝重。等到段至诚说傅行简不让他俩在一起,因为傅忆筝和他是亲兄妹时, 段慕鸿脸上露出了纯然的迷茫与不满, 眉头紧锁着, 眼睛瞪得很大。“不是你等会儿·······”她拽了一把段至诚的袖子。“你再说一遍?他说什么?”“他说我和筝儿是亲兄妹,他是我父亲。”段至诚老老实实的答道。他试探着观察了一下他爹的脸色,犹犹豫豫道:“爹,他说的是真的吗?”“他放屁。”段慕鸿干脆地说。“兄妹?哪门子兄妹?你段至诚就是我段慕鸿的儿子!而且我有且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娘都不在十几年了, 她就只跟过我一个人,上哪儿去给他傅行简生孩子去?傅行简这个人也真是好笑, 都过去十几年了还缠着咱们不放。他是不是有病?得了我知道了, 他就是不想让你跟他女儿走得太近。你小子也给我听好了, 只要你爹我还在一天,你就别想跟傅家的女儿结亲——他家那女儿就是关起门来做公主的料子。你跟她在一块儿?那你就得去当上门女婿去。我不同意!我辛辛苦苦大半辈子帮你打下这份家业, 要是他不让你做上门女婿我还能考虑考虑。”“那万一他不让我做上门女婿呢!”段至诚忙问道。听他爹说他和筝儿不是兄妹, 可把他高兴坏了。根本不想再去思考当初傅行简给他罗列的种种“证据”。他爹看了他一眼,发出一声干笑:“你觉得我会让你做上门女婿吗?”段至诚诚实的摇摇头:“不——不会。”他爹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那傅行简也不会让他女儿给我做儿媳妇。你别做梦了,他那个人我知道, 犟的像头牛。主意正的很!我这次回去给你祖父扫墓时才听你了因伯伯说过傅行简要给女儿招赘上门女婿的事。所以你别以为他给你点好脸色你就能开染坊——你俩就是有缘无份,多思无益。儿子,别想了。下个月你就得去京城读书了。你还记得不?我给你联系了京师的学堂,咱们已经一气儿考过了秀才和举人,再加把劲儿,把进士也考到手!”段至诚悻悻的低下头。绝望的答道:“嗯。”他转身出去了。段慕鸿望着儿子的背影,心里在唉声叹气。段至诚说的傅家姑娘傅忆筝,十二年前她段慕鸿在苏州码头是见过的——可不就是那个嗓音软软喊爹爹二字还要拖着尾音的白嫩小女孩儿么?傅行简只有这一个女儿。当初在码头乍一遇见,把段慕鸿吓了一跳。立刻着人去查这小丫头的来历,查查她今年几岁,生母何人?傅行简厉害了,嘴上口口声声说着心里只有她一个人,背地里把孩子都生出来了啊?真是人才!段慕鸿其实心里清楚是自己对不起人家傅行简在先——傅行简等了她十年,从青葱少年等到叱咤一方。可她却亲手把傅行简越推越远了·······段慕鸿并非不想同他琴瑟和鸣,做一对神仙夫妻。可只要回到大明的土地上,她就必须做回她雷厉风行霹雳手段的段朝奉。段家筝儿可以对傅雁声忠贞不渝。可段朝奉慕鸿却不能放任自己沉溺于一段必定无果的感情!可常言道,说起来是一回事,实际经历了,那就是另一回事。道理,段慕鸿都懂。她甚至狠下心来亲手斩断了自己的情丝。可就算如此,亲眼看到傅行简竟然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抱着一个和别人生出来的孩子,也足以教她气急败坏,近而心灰意冷了。去调查的人很快便回来了。告诉段慕鸿这孩子生母不详。据傅行简说,似乎是他外出经商时一段露水姻缘带来的孩儿。孩子的生母很可能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出身的。是以孩子的其他事傅家也都讳莫如深。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孩子同段至诚同岁,是傅行简嫡亲的亲生女儿。“了因,你知道那女孩儿的生身母亲是谁吗?”段慕鸿在写给了因的信里问。连了因都无法给她一个确切的回答。他的答案和段慕鸿之前得到的一样——傅行简的女儿是露水姻缘的产物,生母不详。“好,好,好,傅行简,你太绝了,”段慕鸿把了因那封信撕碎成一地残纸,又把它们丢进火盆里付之一炬。“与诚儿同岁?那就是说,我怀孕的时候,你傅行简还在外头有别的女人?”段慕鸿感到恶心。十二年过去了,当年的愤怒与痛苦早已被时间冲淡。她带着母亲儿子长居苏州,一年只回乐安一趟给父兄和若湄扫墓。故交之中除了段氏族人,已经出家的了因和科举登第外派做官的陆朗之外,再无旁人。段慕鸿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异乡人,并对这种逃避带来的安宁甘之如饴。断没能想到自己的生活有一天会重新与傅行简产生交集。她向来看不起对儿女婚事横加干涉,拆散姻缘的父母。正所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段慕鸿深以为然。可是如今,不是她铁石心肠。实在是她经不起再一次跟傅行简搅合在一起了。而且直觉告诉段慕鸿,两家的孩子要是搅合在一起,准没好事!“傅家姑娘,找个好郎君罢。我家这小子,不是你的良配啊!”害怕夜长梦多,两天后段慕鸿就把段至诚打发去京城读书了。这一次她拜托的是通过陆朗认识的一位翰林来照顾她儿子——十年前张居正倒台,亲信也随之树倒猢狲散,再无能耐妨碍陆朗科举。陆朗总算得以赶考,并在一年后中了进士。不过他名次并不怎么靠前,所以在吏部报备了没多久就被外放去做官了。这十年,段慕鸿眼看着陆朗兢兢业业在一个又一个官位上做了一年又一年。去年终于从淳安县县令升上去,被调往山东登州府担任知府。“雁希,往后生意就靠你照顾啦!大恩不言谢!”送别那日,陆朗如是说。“客气,你在登州,有事就写信啊!”段慕鸿说。两家之间的关系就这么延续下来了。这次段至诚进京读书赶考,陆朗更是帮了大忙。先前过年时他回南京探望老父,特地拐到苏州同段慕鸿叙旧。听闻段至诚想去京师读书。陆朗更是一口包揽下各种事务,给段慕鸿打了保票绝对让段至诚在京师的求学之旅舒舒服服的。他膝下有个女儿,比段至诚小三岁。那一次也跟着羞羞答答的来了段家。打院子里走过时她偷偷打量前来迎接她和父亲陆朗的段至诚。见段至诚看过来,立刻用团扇遮住下半张脸,脸颊通红。段慕鸿和陆朗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之后对于帮助段至诚进京读书这事,陆朗便戏称:“就当是我提前栽培女婿了。”段慕鸿一听,不禁笑得比他还厉害。思及老友当日戏言,段慕鸿不无感慨。你说姻缘这回事也真是奇怪。明明是陆家姑娘先来的,可她儿子偏就这么别具一格,不喜欢安静娴雅的陆姑娘,却看上了(听描述)刁蛮任性的傅小姐直到出发那天,她儿子依旧没有放弃说服她同意与傅家姑娘的亲事。段慕鸿说:“傅——傅什么来着?”段至诚忙道:“傅忆筝。”段慕鸿一笑:“你别做梦了。她在清河你在苏州——马上还要到京里去。你试试你一年多不见她,说不定到时候傅行简早把你的小女孩儿嫁出去了。”儿子闻言露出了伤心之色,甚是可怜。段慕鸿看的于心不忍。又想到这女孩儿的名字叫做“忆筝”。心里登时便也挺不是味儿。犹豫了一下,她告诉儿子道:“或者爹也不拦你,你愿意继续把那女孩儿往你心里放你就继续放。不过明年春天就是春闱了。你到时候要是考不上进士,我可拿你是问啊!”儿子眉开眼笑,知道自己爹这是松口了。于是对着段慕鸿傻笑道:“那爹,要是我考上·······我考上进士了。你能不能帮我去傅家提亲啊?”段慕鸿把脸一绷,十分认真的回答说:“光进士可不行,我是不会去替你提亲的,你死了这条心罢!”儿子的脸立马垮下来。“不过要是进了二甲的话嘛········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她又慢悠悠的说。段至诚的五官和他整个人立刻又活了过来,欢天喜地的同他爹拜谢了,满怀希望的带着段慕鸿派去照顾他的有顺,坐上船走了。段慕鸿回过头来,有些无奈的笑笑,又叹了口气。“算了,不跟他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看他自己有没有这个缘法罢!”第152章 平天下“有顺?有顺?”没人回答, 段慕鸿一拍脑袋,有些尴尬的自言自语:“瞧我这记性·······有顺早上跟着诚儿去京师了么·······哎,他们这会儿, 船应该快到南京了罢?”她想想又觉得不应该会那么快。于是暗自笑着摇头, 叹自己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正暗自苦笑, 方才听见响动的小厮从外头跑了进来,期期艾艾的问段慕鸿有什么吩咐。段慕鸿摆摆手道:“你去罢, 没什么事。有事我喊你。你叫什么来着?”小厮说了名姓, 叫做栓保。段慕鸿点点头,并没有弄清楚是哪个栓哪个保。栓保却突然说:“对了老爷, 今日午后外面送来了一封信, 是登州陆大人给您的!您要不要瞧瞧?”段慕鸿点点头, 正要答应,外头忽然又火急火燎的跑进来一个小厮,大声喊着出事了出事了。段慕鸿皱起眉头道:“火烧猴屁股似的······你急什么?稳重些啊!又怎么啦?”小厮看看还正把手伸在空气中的栓保——手里也拿着一封信。脸上登时便有些不知所措。段慕鸿不理他,自顾自把两封信都接了,拆开来准备看。后来那个小厮总算用焦急的仿佛房子被烧了般的语气道:“咱们从海外回月港的船!被抢了!”“抢了?”段慕鸿惊呼。“谁?谁这么大胆子?敢抢段家的船?”“是倭——倭寇········”段慕鸿皱紧了眉头, 看了那小厮一眼,立刻低下头去拆开陆朗的信。拿起来一读, 她登时气的黑血翻涌——倭寇倭寇, 又是倭寇!倭寇入侵朝鲜, 朝鲜向大明求救。身为登州知府的陆朗首当其冲,担当起了给上前线的明军将士提供辎重粮草的重任。然而, 陆朗遇上了麻烦——明军援朝, 或自登莱二港开拔,或经辽东北上。但此时由于朝鲜先期提供给明廷的军事情报有误导致明廷初战不利,是以辽东半岛战事胶着, 且倭寇零碎部队时常活动于渤海一带,祸及金州,复州等地。朝廷命山东为辽东和朝鲜战场上的明军提供辎重。本身就因为军费勉强,粮草不够。倭寇又在金州附近海域横行,时不时就要打劫一下运送粮草军需的船队。这一来二去的,原本后勤保障就堪堪卡在足与不足的边缘。倭寇这样一祸祸——陆朗在信中说,朝廷派给的军需虽仍能支撑,但不知究竟还能撑多久。粮食是已经出现不足了。可辽东与朝鲜边境上同倭寇恶战的将士们需要这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