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江没有接话,谢书约放下书,问他:“你们整理得怎么样了?”“东西太多了,还要花一些时间。要不是我下星期要去学校,我们应该也要月底才搬家。”杜子江说。“早搬晚搬都得搬嘛,月底很快了。”“嗯。”杜子江顿了一下,说,“以后就不是邻居了。”“想开点,做了二十年邻居,几乎占了人生四分之一时间诶。还是早晚的问题,长大就意味着会分别,反正有一天,我们都要离开大院。”谢书约轻松道。“我以前没想过。”杜子江几乎是脱口而出,他说,“我曾经以为我们不会分开,能够天天见面的。”谢书约愣了一下,她虽看得出杜子江对她还有感情,可是自那次补课出来,她与他说清楚他们没有可能之后,他再也没有说过这种话。她消化掉心中的愧疚,对他道:“子江,曾经是曾经,我们需要向前看。”杜子江听她这么说,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笑了一下,说:“你知道吗?那次你同桌送笔记来,我以为你会和他有可能。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居然是仲宾哥,而且你和他这么快就订婚了。”一提到程仲宾,谢书约就不由自主笑,“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订婚。”“你喜欢仲宾哥吗?”杜子江问了一个无意义的问题。“当然喜欢,我很喜欢。”谢书约毫不犹豫,她想了想,说, “子江,可能是我厚脸,过于自作多情,我总是感觉,你还有一点喜欢我。”杜子江沉默,他没有否认。谢书约便挑明了说:“你不要喜欢我了,我不值得你喜欢这么长时间。”“没有值得不值得的说法,这怎么衡量?”杜子江回答她,他并不迟钝,看得出自己感情方面拖泥带水一样的放不下给她造成压力,心里涩涩的,一张清隽面容上尽量展露出玩笑般的神情,说,“我只是暂时还没有遇到更喜欢的人,也许以后到了美国,我大开眼界,说不定交一位美国女朋友回来。”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谢书约看得出他放松气氛的意图,她配合他,露出如释重负的样子,笑道:“如果你真的交一位美国女朋友,大开眼界的一定是我。”杜子江也笑了,这时候他关心问:“仲宾哥对你好吗?”“很好。”谢书约肯定道。他点点头,真心实意说:“阿约,我祝你幸福。”“谢谢你,子江。”谢书约同样真心实意,她说,“我期待你留学的好消息,到时交了美国女朋友,请一定告诉我,我想为你高兴。”“一定。”杜子江承诺。而这天之后,谢书约与杜子江再见面,是三年后的事情了。到了月末,程家谢家也先后搬家。谢家晚了一天,程仲宾作为谢书约的未婚夫,这样的表现机会,他自然不可能缺席。特意选的周末,让谢书约回来整理她自己的房间,女孩零碎物品多,奶奶和王维芳也拿不准主意,万一丢了她不要的东西,她肯定遗憾。程仲宾主动过来做苦力,自从订婚以来,他对谢书约的上心程度,有目共睹,家长都满意。他对谢家的人也没话说,谢书音和蒋文韬享受不到单位分房,最后在程仲宾那里买了一套房,程仲宾赔本做了这桩生意,唯一的要求也对谢书音有利,房产本上登记她的名字。奶奶拿了剪刀和透明胶给程仲宾,说:“这是阿约要的,你给她送上去吧,帮她打包就行。”程仲宾说好,又道:“一会儿要搬重东西叫我。”程仲宾去了谢书约房间,她的衣服堆了满床,衣柜里也是一片狼藉,他瞧着地上的四只大皮箱,心里想,以后家里必须给她单独装一间房放衣服才行。谢书约见到程仲宾,她没有丝毫惊讶,反而格外高兴,因为他来得很及时。她手里是一条黑色polo针织长裙,她犹豫不决,问:“你觉得这条裙子好看吗?我想丢了,但又想留着。”“我好像从来没见你穿。”程仲宾对此没什么印象。“刚刚翻出来的,要不是清空衣柜,我都想不起来。”谢书约说,归根结底,还是她衣服太多。“想留就留着吧,反正也不占什么空间。”程仲宾说,“或者你现在可以穿一下,看看还有没有那么喜欢。”谢书约采纳了他的建议,她说:“那你先出去一下。”程仲宾失笑,他到门外等了两分钟,谢书约换好后,请他进去。她站在镜子面前转过身来,程仲宾觉得好似有两个优雅袅娜的谢书约朝他笑,他毫无抵抗力,夸道:“很好看。”穿到身上后,谢书约就有了决定,她说:“我要留着。”程仲宾赞同,他补充:“想留的都留着,以后装修房子,空一间给你放衣服,不怕多。”谢书约心里甜甜, “那还早呢,而且真的太多了。”程仲宾解决她的烦恼,他说:“一间不够放,就两间。”“那也太夸张。”谢书约笑出声来。她的衣服即便不穿,她也舍不得丢,大多没穿两次,都还崭新,丢掉浪费。但是之前王维芳嫌她衣服太多占地方,特意嘱咐她该丢的丢,反正大哥公司出了新款,或者百货商场上新,她也不会错过。最终谢书约没丢几件,等到多年以后掀起复古潮,他们的小女儿参观母亲早年衣帽间,如获珍宝,还拿了几套去搭配,上传社交网站,获赞无数。程仲宾则替谢书约整理书桌书架,他清空桌面,拉开抽屉,忽然见到一叠整整齐齐的信,不禁愣了一下。信封上寄信人写杜子江,他便想起当初邮局偶遇。谢书约注意到程仲宾动作停下来,她到他身边一看,坦坦荡荡说:“这是以前子江写给我的。”“这些信也要留着吗?”程仲宾看着她问。谢书约敏感发觉,程仲宾好像不太高兴,可他脸上又带着笑,令她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错觉。她本来要说“我想留着”,可是话到嘴边,问他意见:“我可以留着吗?”“不可以。”程仲宾立即说。谢书约呆了一下,虽然她想留着这些信,不是因为还和子江有什么感情瓜葛,她只是单纯想把信件保存下来,不过站在仲宾哥的立场,他不喜欢也是正常的,她虽不太情愿,可更不想让他觉得她还对子江有什么,点点头:“那就丢了吧。”程仲宾见她如此,忍不住笑开,他道:“留着吧,以后等你老了,把这些信翻出来看,会很有意思。”谢书约望向他,她摸不清他心思,向他确认:“仲宾哥,你真的让我留着?”程仲宾“嗯”了一声:“留着。”“我以为你会吃醋呢?”谢书约松一口气。“说实话,是有一点吃醋。”程仲宾一本正经讲,“我想,子江那里也有你写给他的信,而我一封都没有。”“这有什么好吃醋的呀?”谢书约想到一件事,当时觉得很生气,现在回忆起来,更多是神奇感觉,她对他讲,“当初因为你,我和子江还产生过矛盾。”程仲宾挑了一边眉:“因为我?”“我总是在信里提到你。”“提我做什么?”“都是一些小事啦,谁让你那段时间经常出现在我面前呢。”谢书约对他说,“这些信,你要是想看的话,也可以看。”程仲宾失笑:“不是秘密?”谢书约点点头:“反正我和子江以前的事情你也知道。”程仲宾却说:“我不看。”“为什么?”谢书约以为他好奇。程仲宾半开玩笑半认真:“看了我就真的吃醋了,我怕我忍不住,想销毁这些信。”“这么不成熟的事,你才不会。”谢书约肯定说。“阿约。”程仲宾叫她。谢书约抬起头,她从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瞧见自己的脸。“那你一定低估了我对你的喜欢。”程仲宾笑了一声,他说完,没有任何预兆低下头,吻了吻她嘴唇。第52章房间门开着,窗户也开着,里面什么情况,外面能瞧得一清二楚。谢书约想到前不久母亲才告诫她不要和仲宾哥太亲密,心都悬起来,要是这一幕被闯见,她肯定挨一顿教育。程仲宾偷了香,同时得到附赠的一眼瞪,谢书约小声道:“被奶奶和妈妈看见了,看你好意思吗。”“也许不好意思的人是她们。”程仲宾故意道。谢书约瞬间被逗乐,她叫他:“仲宾哥。”程仲宾望向她,然后听她揶揄自己:“我可没有你这么厚脸皮。”他失笑,抬起手捏捏她脸蛋,配合说:“是不厚。”新家完全换一个环境,那一片全是高楼,考虑奶奶上了年纪,以后难免腿脚不便,程仲宾托关系,给他们分的二楼。他既然托关系,索性把事情办得完美,谢书俊他们也在这一栋,同样的套内面积,一层之隔。搬完已是晚上,王维芳要做饭,程仲宾已经在外面订好餐馆,让她不那么折腾。家里早就开过火,请人看了黄道吉日,前两日象征性搬了几件小东西过来,煮了面,走过形式。谢书约吃完晚饭才突然想起,她清空衣柜时忘了底层小抽屉,里面有她小初高的毕业证书,程仲宾陪她回去取。车上谢书约说:“仲宾哥,你发现没有,我妈妈现在对你越来越满意了。那会儿你去卫生间,我听见她和奶奶悄悄夸你会办事。”程仲宾笑笑:“那你觉得我表现得怎么样?”“当然好啦。”谢书约对他给予高度肯定,然后向他吐槽蒋文韬,“他今天休假,都不来一下。也不是真的很需要他做什么,但是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帮把手,他倒好,问都不问一句。”“你姐姐白班,也许他要在家里带舟舟……”他还没有讲完,谢书约便阻止道:“不许为他说话,他带舟舟的次数,还没有我这个小姨带的次数多。”她是真的烦死蒋文韬,在程仲宾面前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各种喜恶。“阿约是有经验了。”程仲宾揶揄。“什么经验?”谢书约问了之后才反应过来,面热着回他一句,“你未免想太远了吧。”程仲宾笑出声来。这时候谢书约电话铃声响起,杜子宣来电,她告诉她:“我收到润钊的回信,他说他不回来了。”这次杜子宣给邵润钊寄信,寄的加急快件,时间耗费短。她的声音听起来格外难过,难过之中,还有无力感觉。谢书约关心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我和他完了。”到底谈了快两年,杜子宣为邵润钊不顾一切抗争过,最终却没有好结果,他的放弃击溃了她,声音带出哭腔。“我过来陪你吧。”谢书约立刻决定。程仲宾听到这话转头看她,问:“怎么了?”杜子宣听到程仲宾的声音,问:“仲宾哥在你旁边啊?”“我忘了以前的毕业证,他送我回去拿。不过我先来陪陪你吧。”谢书约对她说了后,又对程仲宾道,“是子宣。”“不用陪我,我没什么事,只是想告诉你而已。”杜子宣在那边擦擦眼泪,她说,“还好我有心理准备,谁失恋都要掉几滴眼泪,睡一觉就好了。”“不需要我陪你一起骂他?我可以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谢书约逗她开心。杜子宣果然带了点笑意说:“不用,你知道,这件事最应该骂的人是我妈妈,怪只怪我和他有缘无分。”谢书约认真安慰:“子宣,你值得更好的人。”“应该是更有钱的人。”杜子宣还有心情自黑,说完被自己逗得更乐。“那个小周人怎么样?”谢书约顺着话问。这位小周,就是杜子宣做戏应付的相亲对象,船商的儿子。春节期间,李德淑话里出现频率最高的人就是小周,俨然把他看作未来女婿。“他这个人还可以,之前我不忍骗他,跟他说清楚我的情况,他还帮我打掩护来着。”杜子宣被谢书约转移注意力。谢书约意味深长“哦”了一声,假装暧昧道,“那这个小周还挺仗义嘛,可以考虑。”“他当我是朋友啦。”杜子宣否认。“那可不一定,万一他是打着朋友的幌子呢。”谢书约逗她。“就像仲宾哥对你吗?之前他可是打着哥哥的幌子。”杜子宣反将一军。谢书约笑了:“看来你是真的不用我陪。”“过两天我来雁商找你吧,你带我参观一下你学校,说不定我可以交一位真正的斯文男朋友。”“行啊,我乐意为你介绍。”谢书约满口答应。“你不怕我妈妈怪你多管闲事啊?”“以前住一个院子我都不怕,现在又不住在一起了,她拿我有什么法?”“有道理。”谢书约又陪杜子宣聊了一会儿,直到抵达院子,两人才结束通话。小巷这片地方差不多搬空,难见几盏灯,夜晚没了光,路都看不清。院子里四栋二层小楼空荡荡,它们安安静静矗立黑暗中,等待最终的倒塌结局。程仲宾车里备有手电筒,他一手支光,一手牵着谢书约往里面走,同时问她:“子宣和他男朋友分手了?”“上次子宣写信告诉邵润钊,如果他三月前不回来,他们就完了。今天她收到邵润钊的回信,他说他不回来了。”谢书约难免为杜子宣可惜,气道,“如果我是子宣,我这辈子一定恨死李阿姨了。”“你是子宣我怎么办?”程仲宾推开谢家大门,顺手开灯。搬家翻箱倒柜,屋里一片狼藉,像进过贼。“我是子宣,子宣就是我啊。”谢书约笑着说。“那不行。”程仲宾说,“阿约只能是你。”谢书约将他的思绪拉回来:“你明明知道我只是打个比方。”程仲宾纵容笑了笑,他心里对杜子宣那段恋情本就没有持乐观态度,这样的结果,不在他意料之外,只是阿约和子宣感情非同一般,泼冷水的话,他不好讲。两人往楼上走,他还握着她手,问:“你要给子宣介绍新的男朋友?”“说着玩玩的,我和班上的男同学也不怎么熟。”“那要不要我给她介绍?”谢书约听了抬起脸看他一眼,觉得好笑:“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样的闲心?”“我是看你烦恼,为你解忧。”“你怎么像三哥一样,也会花言巧语了?”程仲宾不觉得自己花言巧语,但他不否认,问她:“不喜欢听?”虽然从小奶奶和妈妈就教她不要只听好话,花言巧语最哄人,不过对象是仲宾哥,她很肯定,他绝不会拿花言巧语哄她,诚实点点头:“喜欢听啊,但你只许对我一个人花言巧语。”两人已走到谢书约房间,门开着,里面黑洞洞一片,谢书约先进去,凭本能反应摸到墙壁上的电灯开关,同一时间,程仲宾的手也按到她腰上。灯亮起,谢书约的眼睛却自觉闭上,程仲宾低下头亲吻她。家里无人,整座院子除了他们两个,再找不出第三人,不必担心被撞破打扰。二月末,樱花还未开,他却早早尝到熟透樱桃味道,樱桃娇嫩,他温柔对待。谢书约根本无法抵抗他这样的吻,虽然已经有过两次经验,可她还是紧张,攥着腰上的手臂,自己的所有感官,都只能感知到他。她感觉时间过了很久,想要喊停,然后她很羞耻地发现,自己声音跑调,话不成句,出口变成千回百转的一个“嗯”,实在太引人遐想。程仲宾呼吸更热,他是个正常男人,暴|露|情|欲之前放开她,嗓音低沉:“我出去抽支烟。”抽烟倒是其次,主要吹一吹冷风。今夜的风不让人失望,寒意凛冽,刮得人面颊生凉。程仲宾取出一支烟,低头捧了火点燃,他敛下双目时,心里想,也许应该请她校长吃顿饭。谢书约在卧室里磨蹭了一会儿,她拿上毕业证出来时,程仲宾脱了外套放到阳台上,烟抽半截,见到她,他顺手丢到地上,脚尖碾灭后,拿起外套搭在手腕上,另一只手伸向她。谢书约被他牵着走出院子,车子驶出巷子前,她回头望了一眼,她在这里出生,也在这里长大,这个地方,承载她整个童年和青春时代,今夜,她心里默默与它说了声再见。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上演再见。就像,杜子宣与邵润钊也彻底再见。其实再见不可怕,有再见,自然也有相逢,那又是人生另一段新故事。杜子宣的新故事很快展开,她到雁商找谢书约时,已经没有电话里的失意了,她兴奋对谢书约讲:“阿约,你简直太神了,周鸣儒知道我分手,他真的告诉我,他不拿我当朋友,其实他对我一见钟情,让我给他一个机会。”“那你答应他了吗?”谢书约更加兴奋,子宣被追求,她觉得很开心。杜子宣摇摇头,说:“我让他不要可怜我,也让他考虑清楚再讲这件事。他知道我的过去,而且……”她附到谢书约耳边,小声讲了一句话。谢书约听到脸红了一下,她也压低声音说:“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又不是以前了,悄悄告诉你,听说我们学校还有师哥趁着放假的时候溜到师姐宿舍留宿。”那时男女关系虽还不开放,但她们这样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孩子,从书里电影里看到很多,该了解的都了解,思想还算前卫。不像多年以后,社会更包容,却对这方面又删又减。“你们大学生玩得很开嘛。”杜子宣调侃。“反正我觉得这又不是什么坏事。”谢书约问,“你把这种事情告诉他了?”“这种事情,还是先说清楚比较好。”谢书约点点头。杜子宣告诉她的悄悄话里,有一个成语,半推半就。可当那样的事情发生到自己身上,她一点也没躲。作者有话要说:第53章一九九八年的三月,城北挖掘机轰隆隆不停,空气弥漫灰尘味道,一栋接一栋的小楼倒塌成废墟。废墟底下埋藏记忆,废墟之上,即将呈现新世界。那时距离停止住房分配文件颁布还有一阵子,程仲宾不算特别忙,周末陪谢书约的时间多。只是行程单调,要么看电影,要么跳舞,他们乐在其中。三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因为感冒发烧,程仲宾没能去雁商接谢书约。他这病生得也有些玄乎。周三那天,他到南望路考察,去年春带谢书约去拍下来的十亩地,种种原因搁置一年,他春节前就提前收到一些政策风声,最近这阵风蠢蠢欲动,他也做好借风更上一层楼的准备。南望路那一片的居民已经搬干净,春天万物复苏,蛇虫出没,一行人无意看见墙角两条蛇缠在一起。其中有迷信的人,当即讲这是不好征兆。这话不合时宜,会来事的立刻插科打诨,以免老板不快。程仲宾倒未放心上,不想一向体质条件不错的他,当天夜里就发热,算起来他几乎两三年没有生病,不怎么当回事,继续工作一天后,情况变严重,周五早晨醒来,全身发烫,四肢灌铅一样,他叫了医生上门看病,连输两瓶液,还是脑袋昏昏,提不起劲。他精神太差,不敢自己开车上路,让司机接谢书约回家。谢书约听到他生病,放不下心,决定去看他,她还特意给奶奶打电话报备,又向老太太取经,煮什么给仲宾哥吃比较好。程仲宾一个人住河东的家里,谢书约没要司机接,乘了公交过去,先到菜市场买齐东西。那时已是傍晚,三月末的天气依旧寒冷,谢书约牵挂程仲宾,她走得急,一口气上到七楼,热红了脸。谢书约有钥匙,喘着气开门进去,房间一片暗,里面安安静静。程仲宾服药后,浑浑噩噩睡到现在,她将菜放到玄关,草草换鞋,到他卧室。外面开门时,程仲宾以为自己幻听,他身上还烫,脑门一周,拧扯作痛。他平躺在床,感觉自己是沉的,忽然一只柔软的手摸他额头,耳边好似响起阿约惊呼的声音:“好烫。”程仲宾费力睁开眼,果然见到谢书约,窗外天色渐暗,房间里光线灰扑扑的,她一张漂亮脸蛋露出担忧之色,他怔了一下。谢书约掌心还贴在程仲宾额头上,见他睁眼,她朝他笑笑,关心问:“仲宾哥,你头痛吗?还有哪里难受?”她好似有魔力,程仲宾见到她,觉得身上松快几分。只是坐起来头更痛,不自觉蹙了蹙眉,说:“我还好,今晚带你出去吃饭。”谢书约急忙按住他肩头,说:“你再躺一躺,我买了菜,给你熬葱白粥,奶奶说散寒解热。”说到老太太,老太太就拨了电话过来,她问谢书约:“阿约,你到仲宾那儿了吗?”“刚刚到。”“仲宾怎么样?”“他额头好烫,发烧呢。”“那你给他刮一下背,放放湿气,就像以前你感冒时,我给你刮那样。”谢书约说“好”,她挂了电话,对程仲宾说:“奶奶让我给你刮一下背,你等一会儿啊。”程仲宾被谢书约按回床上,她出去从钱包里找出一枚硬币洗干净,接了小半碗清水,重新回到卧室,开灯后对程仲宾说:“仲宾哥,你翻个身。”程仲宾一方面觉得被小女孩似的阿约照顾很不可思议,另一方面,一颗心仿佛融化了的糖,他依言趴着,唇不自觉勾起来。谢书约将清水放到床头,她掀开被子,接着又掀起他身上的睡衣,见到程仲宾宽阔结实的背脊,也顾不得害羞,硬币蘸水后,从上至下刮起来,轻轻问:“痛吗?”她一只手放在他背上,对程仲宾而言,仿佛温柔羽毛,他闭上眼睛,忘了沉重而无力的四肢,说:“不痛,可以重一点。”谢书约宁愿多刮几下,也不敢大力,直到他倒三角一样的背脊通红,才停下手。拿毛巾擦干净水迹,拉下他衣服,又重新替他盖上被子,再次摸摸他额头,带着安抚意味:“你睡一会儿,我出去熬粥。”她弯腰拿床头柜上的水碗,程仲宾伸手出来,将她手握在掌心里,漆黑的眼眸头一次展露脆弱,脆弱里,则是坚不可摧的爱意。两人无言执手半晌,谢书约明白他的意思,她回握他的手,说:“如果我做得太难吃,我们再出去吃。”他笑笑,放开她。谢书约端走清水,关上灯出去。房间里恢复灰暗,暗色迅速加深,外面天黑,里面也黑下来,程仲宾同样陷入黑色。明显这次他睡得安稳了,被子一闷,出一身汗,好似把灌的铅也挤出来,体温不那么烫了,人舒服许多。他再次醒来,门缝映入一线客厅灯光,穿上衣服出去,谢书约从沙发抬起头来,立刻问:“有没有好一点?”程仲宾点点头,他还是病人,面色不太好,瞧起来精神倒是好了一些。谢书约放下手中的《基础会计》,她再探探他额头,感觉温度降了一点,放心了一些,问:“饿了没有?”“饿了没有?”程仲宾也这样问她,两人异口同声。“葱白粥熬好了,味道勉强还行,就是水放多了,稀得很。”谢书约眼睛弯弯,继续说,“我不会炒肉,只炒了菜心和胡萝卜,锅里温着,可以吃饭了。”谢书约第一次知道,原来病中的人胃口也是很好的,程仲宾喝了两碗粥,她炒得没滋没味的两道菜,他也吃得痛快。她很怀疑,他在难为自己,体贴照顾她厨艺上的自尊心。反而是她吃得少,他没醒那会儿,谢书约就感到饿,看书等大半个小时,已经饿过劲了。吃完饭后,程仲宾要洗碗,被谢书约阻止:“我来洗,你去好好休息,洗完碗,我烧水给你吃药。”她脱下外套,里面穿蓝灰色毛衣,和送他那件好似情侣装。女孩站在水槽前,衣袖挽起,认认真真刷碗。程仲宾靠着厨房门,他看着这一幕,觉得特别温馨。他呵护着的女孩,反过来也呵护他,这样的认知,让他觉得这病好值。这夜程仲宾吞了药再睡一觉,醒来浑身汗湿,头脑却轻松。他拉下台灯,拿起床头的表看时间,现在还早,六点不到。如今季节转变,昼短夜长颠倒,外面一连排的高楼在淡了一半的黑色中显现出来。程仲宾睡得太够,他起来洗掉身上的汗,悄悄到次卧看了一眼谢书约,才去书房处理昨日耽误的工作。等到谢书约起床,程仲宾已经开始准备早餐,他下楼买了肉包回来蒸上,另一只锅里热牛奶。她要做贴心未婚妻,可是昨夜睡前的打算,被他抢去做了。谢书约向他走过,检查:“仲宾哥,我摸摸你额头,还烫不烫了?”温度已经降下来,她单摸他的感受不出,也摸摸自己额头对比,确认没有再发烧,松口气道:“不烫了,奶奶讲得没错,刮一刮背,真的有用。”程仲宾笑看着她,说:“有用的是你,你让我药到病除。”他目光很深,谢书约不好意思嘟囔一句:“我哪有那么大作用。”她欲揭锅盖,程仲宾拦下,他拉她入怀,温柔开口:“阿约,谢谢你。”“谢什么谢呀。”谢书约回抱他,他身上清新皂角味道好闻,她说,“如果生病的是我,你一定做得更好。我们在一起,本来就要互相关心照顾,这是应该的。昨晚我住在你这里,奶奶和妈妈都没话讲,要不是你生病,她们才不允许呢。”程仲宾听得笑了,明知故问:“为什么不许?”谢书约含蓄道:“我们虽然订婚了,但还没有真正结婚呀。”“我也想尽早合法,不如我找时间请你们校长吃顿饭,拜托他通融通融,允许你在校期间结婚。”程仲宾将那晚一闪而过的想法提出来。谢书约顾虑道:“你说什么呢,要是被人举报,别说我的学业完了,校长他自己职位也要丢。”程仲宾立刻妥协:“看来我出了一个馊主意。”谢书约乐出声来,两人交颈,她盯着蒙了一层水蒸气的玻璃锅盖说了一句:“我又不是奶奶和妈妈。”程仲宾当时没有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一周后的夜晚,才懂得谢书约的大胆。转眼四月。四月三日,雁城电影院终于上映那部奥斯卡奖拿到手软的《泰坦尼克号》。那天刚好周五,程仲宾让秘书提前买票,他接谢书约吃过肯德基后,两人才去电影院。从上映第一天,到一九九八年整个暑假,电影院都格外拥挤,售票厅排长队,放映厅坐满人。《泰坦尼克号》时长三个多小时,前一个半小时,大家沉浸在富家千金与穷小子罗曼蒂克的爱情里,jack和rose的亲密镜头大胆呈现。虽然那些年更脸红心跳的咸片都有,不过一般在家悄悄看光碟,或者几个好友躲进私密录像厅里,哪像此刻,漆黑的放映间里,无数陌生男女坐在一起,大家屏息着,故作镇定。幸好这样的片段不长,前一秒,jack、rose还因恶作剧成功,一句“等船靠岸,我要跟你一起走”后,拥吻于甲板。下一刻,那艘号称“永不沉没”的巨轮即将撞上冰山,谢书约不由自主跟着船员祈祷“快点,快点,掉头啊”。泰坦尼克避无可避撞上冰山,jack、rose双唇分离,谢书约一把拉住程仲宾,他转过脸见她紧张盯着荧幕,反握住女孩柔软的手。后来两个小时,两人一直十指相扣。rose为了jack,两次放弃救生船,而到了最后,jack毫不犹豫,将生的机会让给rose。电影播完,放映厅里抽泣声一片,谢书约也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