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白的脸瞬间垮了下去,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往后……都不让我来了?”说罢颓然转身,竟然真的要走。窦贵生没有错过她紧紧攥着烛台的手,一句“不是”顿时卡在嗓子眼,噎得他双肺隐隐作痛。情势所迫,进退维谷。难道说,他窦某人的体面全都要葬送在一根烛台上了吗?不能够吧!鹿白停下脚步,似乎在等他挽留,可他仍旧哑巴似的缄默不语,连屁都没放一个。她彻底失望了,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去。然而,在手触到门闩的时候,哑巴终于屈服了:“鹿……”一个字就够了。他不愿再说,鹿白也不需再听了。她喜笑颜开,立马丢了烛台,扑腾着欢快的翅膀飞扑过来:“哎!”得逞的笑容格外刺眼,窦贵生一下子就明白方才一切都是装的了。悲喜交加之下,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扑到在床。咔,他听见自己的腰椎响了一下,也许折了。没折也快了。瘫了更好,今天就算得救了,他自暴自弃地想道。没等他说话,鹿白就兴高采烈地从怀里掏出一根崭新的玉势,如同炫耀新得的兵器似的,在他眼前用力晃了晃。“没想到吧!”她放声大笑。窦贵生:“……”没想到,打死他都没想到。趁她得意忘形,窦贵生一个飞身抢走她的兵器:“扔了!你看我不给你扔了!”鹿白提溜一下站起身:“窦贵生,你敢扔!”“我怎么不敢?”“你还我!”“想得美!”“你知道我花多少钱买的?”“多少钱也不是好玩意!”“你……你等着。”鹿白叉着腰恨恨道:“反正这玩意咱们都没长,谁抢到算谁的。”老太监立刻中了激将法:“那是自然!”他难道还抢不过一个黄毛丫头?于是,新一轮的追逐战又开始了。桌椅,笔墨,奏折,烛台,屏风,铜鹤……一切都没能幸免于难。只有供桌上的孔夫子,依旧慈眉善目,和颜悦色,笑睨着屋内沉默而激烈的战况。香炉中的香全部化成青烟时,战斗终于分出了胜负。鹿白衣衫凌乱,满身大汗,双手被窦贵生的两腿死死压在身体两侧,彻底失去了反抗的余地,只能用眼睛一个劲儿地瞪他。反观胜利者,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方才一番搏斗中,头发被人扯得四散飘落,有几缕垂到了鹿白的嘴边。他一手举着战利品,一手按着鹿白躁动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道:“就这点能耐,也敢跟我动手?”玉钩不知被谁扯断,轻纱床帐以极缓慢的速度垂落。鸽灰色的淡影仿佛一团浓稠的浆糊,从他头顶开始,顺着酡红的、挂着薄汗的脸,顺着若隐若现的胸口,顺着那两缕发丝,缓缓流到了鹿白脸上。烛台有一个掉在地上,灭了,有一个搁在屏风后的桌上,还有两个在更远处的供桌前,如同落日归去后的晚霞,发着暧昧又流连的暖光。黄的光,青的影,红的脸。鹿白跟他痴痴对望。“小豆子。”她的声音在凌乱的呼吸声中隐约不清,“你赢了。”窦贵生才刚平复下来的心跳又被搅乱了。她一点都不恼,一点都不气,一点都没有战败的自觉,还冲他笑起来:“你抢到了,送你了。”老太监的气焰瞬间熄灭,一会儿觉得自己可笑,昏了头了跟她胡闹,一会儿又觉得见她吃瘪地蹦跶果然很有意思。鹿白伺机逃脱,一左一右,握住他的手,轻轻一扯,便将软绵绵的老太监拽到面前。“这次可不能再扔了。”她在他唇边呢喃。“唔。”老太监登时认栽,“……知道了。”早上还没睁眼,模模糊糊间听到鹿白要走的窸窣声,窦贵生着急转身,一个没留神,就把不堪重负的老腰给扭了。这下彻底废了。正想着以后千万得小心,背后就被人突然戳了一下。窦贵生下意识回头,又是一声震天动地的咔嚓。窦贵生:“……”苏福不知道自己哪儿惹到干爹了,叫他老人家脸色这么差,还咬牙切齿,拧眉瞪眼。不过眼下他顾不得这个:“干爹,德贵妃来了,前头没拦住。”窦贵生一愣,还没来得及提醒皇帝,便见到告假的崔侍郎沉着脸跑了进来:“禀圣上,太子……薨了。”皇帝坐得僵了,闻言动了动手指,撑着案桌站了起来。没等发话,外头就传来德贵妃的嚷叫。多日未见,德贵妃仿佛变了个人,憔悴,惨白,眼底尽是青黑的淤血,丰腴的身子瘦了一大圈,眼窝凹陷,老得有些吓人。她穿着元后的陈年朝服,二十五年的时光似乎并未让朝服有太多的变化,凤凰仍是那么金光闪闪,栩栩如生。她比元后瘦,还高,朝服像是架在竹竿上,空荡荡的在半空直晃。墨发高束,钗环摇曳,端庄肃穆,恍惚间像是羽化登仙的元后再度降临人间。凤冠霞帔的德贵妃孤零零地立在殿外,扯出一丝不似活人的笑,指着座上的皇帝,朗声骂道:“章永争,你不得好死!”朝臣们被突如其来的意外震得说不出话。江如脸上的褶子抖起来,使劲踢了禁卫一脚:“愣着干嘛呢!”禁卫正要出去捉人,皇帝却猛地踉跄了一步,摔在窦贵生的手臂中:“由她……”他就着窦贵生的搀扶匆匆迈步,似乎想要解释什么,但在德贵妃逼人的目光中,才走两步他就停住了。“由她去吧……”见皇帝如此,朝臣们不再开口,禁卫们不再阻拦,于是好好的早朝变成了德贵妃骂战的战场。德贵妃似乎笃定皇帝不敢出来,隔着重重紫衣红袍,她眯着眼斜睨着那个同样憔悴和惨白的男人,那个名义上是自己丈夫、实则是个不折不扣懦夫的男人。“章永争,”她扶着金钗冷笑一声,“赵后为你生儿育女,打理后宫,辅你登基,佐你理政。这么多年,你可曾想过她,可曾念过她,可曾为了她对元容有一星半点的情谊?为了妖妃霍氏和她生的那孽障,你狠心逼死元容,迫害东宫,摸着你的良心好好问问,你对得起她吗!”“她死时才二十呀……”德贵妃眼角留下两行清泪,用力压下语调中的颤意,“如今也好,元容母子团聚了,他这么敬爱父亲,死后也定然不会忘了你,只盼他日日来你梦中,夜夜到你床前,连带着他九弟,也一并关照一番才好。”她倾着身子,嘴角是勾着的,眼底的肌肉却崩得死紧,语气仿佛要将人剥皮剜肉,五马分尸:“我不会死,我要看着你日夜折磨,看着你抱恨而终。我要看你死后也不得安宁,在祖宗面前永生永世无法抬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德贵妃抬袖抹了眼泪,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雍容,华贵得像是一尊睥睨众生的佛像。“大周江山早晚断送在那孽障手里。我等着。”这是两人这辈子的最后一次对话,尽管皇帝自始至终什么都没说。骂完皇帝,痛失爱子的德贵妃就匆匆收拾行囊,搬去了鸣山皇陵,再也没有回来。听说她青灯古佛度了余生,最后抱着赵后和章元容的牌位咽了气。德贵妃走时阵仗不小,但没有一个人前来送行——他们都去送陈国使团了。和谈的进程耽搁得太久了,使团来时还是丹桂飘香,落叶漫天,走时已经是霜雪纷飞,寒风凛凛了。不犯浑时,九皇子是个颇有才干、能力出众的好皇子。那边刑部和大理寺忙得脚不沾地,这边九皇子也一样,日日白天谈判交际,晚间与翰林院众臣商议对策。游刃有余,忙而不乱,似乎根本没被吴玉的背叛和出卖伤及分毫。太子死的那日,陈周两国终于暂时摒弃争端,就种种条目达成了一致。被意外反反复复打断,和谈双方都陷入疲态,各自退了一步,只求赶紧结束。陈国归还除了舌州以外的所有城池,而周国则把跟栗赫的两条商道让了出去。结果不尽如人意,但却是目前最好的选择。本来皇帝还打算选一位适龄的公主或郡主送去和亲,但靳乔却说:“我暂时不想成亲,何况要找也得找个喜欢的,寻常人等我还瞧不上呢。”九皇子只道他是在轻贱大周,但为了尽快达成目的,去跟父亲邀功,他只得忍气吞声,提出将靳乔“看得上”的鹿白送过去。她现在可不是什么相府嫡女了,不过是个低贱的宫女而已,当个妾玩玩也行的。可靳乔仍然拒绝了。“不稀罕。”他不屑道。况且她也不会跟他走的。陈国使团离京那天,皇帝亲临宫门,不顾众臣反对,愣是送到了两条街开外的市坊。他并非是重视葛琅和靳乔,只是自从德贵妃那一番惊世骇俗的举动后,他就隐隐有所预感,也许除了这次,余生就再也没有机会踏出宫门一步了。九皇子代天子出行,依照礼数一直将人送到城门以外。十六皇子和一众中官内侍们立在城门上,藏在金黄间或玄黑的旌旗中,毫不起眼。鹿白站在十六皇子身侧,目送着队伍从脚下的城门通过,分开整齐划一的仪仗军,如同墨色的水一般缓缓流走,汇入茫茫白雪之中。行至不远,马上的人突然回了头。靳乔戴着一顶不伦不类的宽檐帽,裹着雪白得没有一丝杂色的大氅,驾着同样雪白的马,与冬季萧索的旷野融为一体。他回眸一笑,目光透过凛冬的寒风,如同一柄带火的缨枪,“咻”地一声钉在鹿白脚边。“等我。”他双唇微动。鹿白一愣,下意识追了出去,却发现自己是在高墙之上,在几十米开外的人群之中。脚下是巨石,是京城,是大周。她惊醒似的退了回来,在十六皇子疑惑的眼神中摇了摇头。十六皇子还要再问,便听一声穿云裂石般的炮鸣,靳乔早已策马扬鞭,在礼炮的白雾中疾驰而去了。有没有可能,靳乔其实认识她?这个猜测如同铁锤般落下,在鹿白脑中回忆的冰山霎时砸出一道裂隙,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蔓延。她惴惴不安,连着问了窦贵生好几遍:“你见过他,真没看出什么吗?”这话的暗示很明显,但她不好意思说。她觉得自己的魅力没那么大,而且就算失忆,人的喜好和潜意识中的反应不会变。她不可能会喜欢靳乔,所以,因此,那么,很可能是靳乔对她的单箭头暗恋。要是放在往日,窦贵生早该掀起眼皮,甩着嘴唇冷笑了:“想什么呢,是个男人都得对你有意啊?”现在倒是不敢说她勾引别人了,只说她傻不愣登,没几个人瞧得上她。但他没说话,只是轻轻扯了一下鹿白抓着他的手腕,低声支吾道:“我看他做什么呢……”答非所问,装傻充愣,又不像是吃醋,鹿白听了只觉得莫名其妙。有关靳乔的回忆仍旧封在厚厚的壳里,任她怎么想都没能破茧而出。不过她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太后和太子先后薨逝,德贵妃不明不白地离了宫,龙椅上的人终于如愿以偿,但他却丝毫都高兴不起来。新年将至,宫中也没有任何喜庆的氛围。鹿白听着顺嫔和十六皇子关于年节的议论,才想起因为这一摊破事,自己已经错过窦贵生的生辰了。从朔北一回京,就该为老太监贺寿的,但是那时他们吵了架,又适逢和谈、下毒,便生生拖到了现在。顺嫔倚在榻上嗑瓜子:“去年的时候,窦公公整满三十,生辰倒是没怎么过,可年节的时候,圣上赏他好大一尊玉佛,是拉曼国进贡的,连皇后那都没有呢。”十六皇子拨弄着盘中的瓜子,一颗颗捡出来,一颗颗排好,成了一个“白”字。顺嫔指头在他面前敲了一下:“怎么不说话了?”十六皇子瞥了专心添炭的鹿白一眼,轻声道:“窦公公如今被革职了,咱们就算送礼,也没有名头了。”捧高踩低的人很多,圣上恢复了窦贵生的典刑司掌印一职,没有没收他的住处,常常叫他随行,也叫他看看折子,却只字不提官复原职,叫他当回窦秉笔的事情。今年巴结他的人数大幅锐减,煊赫一时的窦公公也到了门可罗雀的程度了。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是此次事件的受害者。顺嫔本以为真相大白之后,鹿白的身份又变得唾手可得了,可看儿子的反应,她又觉得悬。“你与窦公公到底如何了,你就这么一直跟他做对食么?”她干脆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口。鹿白顿了几秒,扣好火盆的盖子:“可能吧,我也不知道。”顺嫔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儿子一眼,不作声了。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可送窦贵生的,鹿白干脆直接问他:“我到底送什么你才满意?”她还没忘记自己在小库房搜搜捡捡,半天的功夫才找出一副字画,还被老太监嫌弃不够格的经历。窦贵生批折子的任务不似往日那么重了,手里闲得慌,不知道拿什么挡自己,只能来回来去地搓着指头上的薄茧。鹿白见他如此反应,忽的来了精神,挤到他身旁:“那我写一幅字送你。我亲自写。”对了,写写字倒是可以。窦贵生被她提醒,顿时得救似的铺开纸,拎上笔,企图用练字的方式让自己静心。但刚一起势,手就被人攥住了:“我写不好,你教我写。”凭什么他就得教她?哦,忘了,因为他是先生呀。无奈,老太监只得反手握住她,矜持地发话道:“说。”鹿白:“说什么?”窦贵生:“写什么。”鹿白自觉钻到他怀里,装模作样地思索片刻,憋着劲儿反问道:“我说了你就写吗,写不出来怎么办?”窦贵生只当她要写什么生僻字,略带自得地催促她:“你说就是了,我要连字都不会,还怎么当先生?”似曾相识的场景,只不过手中的剑换成了笔,蔺山血腥的阴风和令人胆寒的鸟鸣换成了满室暖热的墨香。人却没有换。鹿白盯着他的下巴:“我爱你。”窦贵生哑了。这个,就,也太,不是……嗨呀,竟然真的写不出来。鹿白笑嘻嘻地在纸上鬼画符:“我,爱,你,窦,贵——”只差最后一个字,惊天地泣鬼神的传世大作就要完成了,窦贵生忽的丢了笔,紧紧按住了作乱的人。“不要脸……”他耳语道。鹿白深以为然:“对啊。”都这样了,还要什么脸呐!好吧,行吧,没辙了。窦贵生默默想道。墨水将纸洇黑了半片,那幅字最后也没能写成。有一,有二,就有三。现在她经常夜不归宿,不明不白地赖在窦贵生房里。甄冬夜间少了不少牢骚,与此相应地,司礼监多了许多女人的衣物,鞋袜,首饰,头发。还有笑声,还有味道。乱糟糟的,一如老太监的心。夜里,窦贵生从梦里惊醒。皎洁如雪的月光从窗外漏下,外头起了风雪,室内只有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和淡得不能再淡的鹿白味。他突然了悟。半残之身,能给她什么?能给她一轮圆月,一夜安眠,还是能给她儿孙满堂,福寿绵延呢?“小白……”他转过头看她,“我送你走吧。送你回家好不好?”他知道她听不到也看不到,索性放肆地打量着枕边的人。她深陷在枕头之中,露出的半张脸恬静而美好,似乎正做着美梦,对外头的一切心怀憧憬,无知无觉。他不需要回答。一旦过了自己的坎,真正做了决定,他就能立刻付诸行动,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意或支持。现在也是一样。窦贵生将自己的心事化作一颗石头,放纵地投进水中,甚至连“咕咚”一声都不需要。只要投出去,身上就轻快多了。话音刚落,身旁的人倏地睁开眼,闪亮的眼珠比月色中的饿狼还要可怕。“你呢?”作者有话要说:还有小可爱记得这个烛台吗?(真心的微笑列车大概率会在 @乃乃周 上,鞠躬。第33章我呢?窦贵生在屋外站了许久, 直至天明都没有回答。你呢?鹿白在屋内躺了许久,直至天明都没再说话。到了这时, 鹿白才隐约明白, 窦贵生对她是一种绵延如同山丘、沉寂如同坟墓的爱。汹涌澎湃, 死气沉沉。这跟她很不同。在窦贵生心中, “我”与“你”永远是二元对立,如同阴与阳,冷与暖, 生与死, 鱼与熊掌。但鹿白永远学不会, 也无法将“我”和“你”分开。如果我爱你,你也爱我就最好了;如果你不肯爱我,唔, 那也无妨。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而你只是不肯承认。——简言之,欠收拾。内学堂复课了, 不过不是日常教学进度,而是为了迎接新年特意举办的突击培训班。年节将至,上至各宫各院、皇子王孙, 下至文武百官、京城百姓,全都需要接受浩荡皇恩的洗礼, 因此有大量的文书需要草拟、传抄、发放。每年这时,宫中发出的文书都有十几车这么多,单是毛笔就得写秃上千只, 单是太监就得累瘫上百个。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学生们虽然不会遣词造句,但字还是会写的,人肉复印机总能当好吧?不过也不尽然。总有那么一两个例外,一两个实在太笨、连复印机都当不好的学生。先生将学生分成几组,字写得好看的,被分去写各宫各院的楹联,抑或撰写发给文武百官的敕书;字写得难看的,就去写宫人们岁钱上贴的红封,或是文书落款的年月日。流水作业,效率斐然。年后内学堂又要开班,少不得要依据此次“复印”的结果选取进乙班的人,是以众学生铆足了劲儿地表现自己,生怕被先生踢出升官发财的行列。字要是再难看的话……先生站在密密麻麻的一页纸前,皱眉,瘪嘴,头晕,牙疼。这也太丑了,她字不是这样的啊!才几天没见,就把学的全都还给先生了?她的字应当——应当什么,他没敢再想。因为他眼前已经浮现出了笔墨纸砚,桌椅板凳,男女相拥,还有鬼画符一般的“我爱你窦贵”。窦贵生在鹿白身后站了一会儿,不置可否地咳了一声,又背着手走了。没多久,众人就分好了组,只有鹿白拎着快干了的毛笔,一头雾水地坐在桌后。这是……不用干活了?她本来该高兴,但见到窦贵生空若无物的双眼时,心里顿时不是滋味了:“先生,我呢?”闻言,已经转过屏风的窦贵生停住了脚步,半边脸在兰花绸布后,半边脸在鹿白的直视中。墨汁般浓黑的眼珠子缓缓转过,视线在鹿白身上飘过,像是略过一团空气。停留两秒,他便抬脚走了。还是没跟她说话。他已经好几天没跟她说话了。前段时间好容易生出的热情仿佛是错觉,当着鹿白,他又恢复了以往那副高冷得不可一世的模样。自从那晚,鹿白便没再去司礼监找窦贵生。莫啼院和司礼监本就离得远,窦贵生不来,他的发言人苏福也不来,于是两人连着好几天都没说话。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鹿白若有所思,冲屏风那头道:“先生,既然无事,我就先回去了。”说罢也不管先生同不同意,啪地一声,撂下笔就走。学生们一边感叹这对食蹬鼻子上脸的气焰,一边埋头苦写,不敢言语。没多久,等他们抬起头时,却发现先生竟然也不在。众人立刻伸着脖子窃窃私语起来。苏福板着脸敲桌:“吵什么吵,要看就出去,出去看个够。”学生们顿时一凛,不敢说话了。窦贵生的确是尾随鹿白出来的。他知道她生气,但没想到她竟然气到大庭广众给他甩脸子。颜面扫地的先生第一时间追了出来,准备教训忤逆不孝的学生一番。学生压根没走远,就在院墙下等他。他以为她要质问两句,或者再嚎上几声,不论哪样,他都有法子应对。但出乎意料地,鹿白没哭也没闹,只是抱着胳膊,一言不发地注视他。人老了,胆子也小了,被这么一看,他顿觉害怕,嘴边的话全都识趣地咽了回去,不敢吱声。也许过了几分钟,也许过了一个时辰,鹿白才冷声问道:“你找到我家了?”窦贵生不作声。“那你送我去哪儿?”她继续问。他依旧垂头不语。鹿白火了:“不知道去哪儿就要送我走,你什么意思?答应我的都不作数了?”窦贵生扯她的袖子,声音发粘:“你小点声……”“就不。”鹿白瞪了他一眼,狠狠扯出袖子,扭头就走。走出好几步,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又回头补了一句:“就不!”窦贵生:“……”有的人总是生气,一阵风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譬如窦贵生。有的人轻易不生气,一生气就轻易不肯好,气性大得人受不住,譬如鹿白。窦贵生心不在焉了一整日,脑中上演了好一番生离死别、你推我拒的场景,正琢磨着叫苏福去莫啼院探探情况,没成想女主角自己来了。她又来了,好了,窦贵生一下子舒坦了。鹿白来是来了,却不看他,径直推开门,走进屋,踢了鞋,掀开被,“咚”一下倒在床上,露出一个铁骨铮铮的后背。窦贵生恍然大悟,哦,敢情这不是和好,是到他眼前闹气来了。他抱着被子站了一会儿,终究顺从了心意,躺到床沿,躺到鹿白边上。刚一躺下,就叫被子兜头蒙住了。视觉尽失、五感迟钝之下,他稀里糊涂就给人扒了衣裳、锁住手脚,狠狠羞辱了一番。鹿白似乎是故意的,又啃又咬,又拧又掐,憋着劲儿整他。一晚上下来,老太监像是进了回刑部大牢,受了九九八十一难,死了七七四十九回。他本来也能报复回来的,但他哪有那丫头心狠,她一抖他就知道手劲重了,压根不敢再进一步。除了嘴,他浑身大概没一处是硬的。尤其是心。一晚,两晚,七八晚,晚晚如是。饶是这样,两人还是没说话。一个气性大得没边了,一个脸皮薄得没救了,总之双方死扛着不肯低头,并且暗自乐在其中。在日夜行刑与受刑的美妙折磨中,新年到了。这并不是一个喜庆的新年,宫人们的忙乱中带了些许萧索的气息。太子妃带着两个孩子悄无声息地离了东宫,离了京城。他们走时,皇帝对着窦贵生长长叹了一口气。“替我去送送吧。”皇帝如此吩咐道,仿佛告别的不是犯了罪的太子遗孀,而是那个软弱、荒谬的自己。窦贵生将人送至宫门,太子妃念着他雪中送炭的恩情,叫两个皇孙给他磕了头。还想交代几句,但对上一旁的青怜,太子妃顿时尴尬地别过脸,催促着孩子上车出发。马车很快消失在繁忙的街道尽头,消失在喜迎新年的张张面孔之中。窦贵生呵出一团白雾,领着人往回走。路上,他突然对青怜道:“过了年你也满二十了,总不能一直这么不清不楚地待在宫里。我与圣上说,替你寻个好人家嫁了,如何?”难怪总道女大不中留,嫁女儿总是喜事,他心想。没有什么比觅得良人更叫人欢喜的了,没有。青怜的胆子依旧小得可怜,明明不情愿却不敢反驳,只一个劲儿地抖着肩膀念叨“多谢公公”。窦贵生原先就知道自己可怕,可此刻见青怜如此反应,一股烦闷蓦地从心口迸出,眨眼间冲入四肢百骸,到处乱窜。“怕什么。”他皱了眉。不说这句还好,说了之后青怜更怕了:“窦公公,我、我……”窦贵生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人影,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变了:“你过来。”青怜飞快瞥了他一眼,怯怯往前迈了一步。“走近些。”他伸出一只手,分外自然地搭在她瘦削的肩膀上。青怜抖得更厉害了,不肯再动:“公公恕罪,我、我不敢冒犯……”窦贵生咬着牙,手中一个用力,便将人揽在怀里。青怜吓得脸都白了,浑身僵得像块木头,连舌头也直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两人就这么不自在地抱了一会儿,窦贵生泄气地松开手:“去吧。”青怜出了一身冷汗,这才活过来似的:“多谢公公,青怜……青怜告辞!”目送着青怜逃难似的狂奔远走,窦贵生却没有动。他知道身后有人,他在等她。等了片刻,两根手指被轻轻握住,身后的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这是干嘛,非得赶我走呀?”即便被人识破,窦贵生也毫不示弱:“怎么,我寻个新的对食不行吗?”鹿白:“这可是先太子的侍妾,还是吴相之女,你口味好重啊!”窦贵生:“那又如何?”鹿白:“刺激吗?”窦贵生:“……”鹿白:“果然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样吧,我今晚——”窦贵生:“……鹿白!”鹿白:“哎!”响亮的回答吓得窦贵生一个哆嗦,他怔了几秒,转身就走。步履匆匆,一溜烟就没影了,瞧着跟逃难也差不了多少。时隔多日,第一次冰释前嫌的机会就这么被老太监作没了。鹿白可怜别扭又好笑的老太监,为了让她走,他连这等不要脸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真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但可怜归可怜,消气是不可能消气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消气。“我这个火啊,”她五指扣住额头,使劲往上一扬,“噌一下,蹿起这么老高!太过分了!”“还当着我的面呢,真的,我恨不得自戳双目,再撅了他的指头。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气我!”“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纯粹就是个渣男!”“以为这样我就投降了?狗屁,莫啼院的女人永不认输!”鹿白叉着腰在屋里走来走去,翻来覆去骂的都是那么几句。十六皇子咯咯笑了一会儿,忽的垮了肩膀,轻声唤道:“小白。”鹿白脸上的忿忿还没消,一屁股坐到十六皇子脚边。“咣”的一声,小凳差点被她坐散架。十六皇子端着杯,不知该不该递上去,犹豫之时,鹿白已经自顾自斟了一大杯茶,仰头喝了个一干二净。杯中金黄的茶汤倒映着一个十五岁少年的脸,苍白,脆弱,却不再稚嫩的脸。他想起母亲昨天跟他说的话:“此时不搏,更待何时?”母亲的鼓励并没有激起他的斗志:“可是……我这身子,该怎么搏?”听了这话,顺嫔浅笑了一下,柔声细语道:“元真,你会后悔的。人这辈子没有几次可以后悔,尤其是你。”没错,机会摆在眼前,放任自流,他一定会后悔。十六皇子将茶放回桌上:“小白,你帮我准备准备,我要求见圣上。”鹿白不知道十六皇子为什么突然要见皇帝,问赵芳姑,赵芳姑也摇头说不知。两人一头雾水地备好衣物、鞋靴、冠帽,把人送走了。穿戴整齐、仪表堂堂的十六皇子俨然是个大人了,赵芳姑忽的叹了一句:“老了,我老了……”彼时鹿白还不觉得什么,“老”字于她是个极其遥远的话题。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衰老,是在她爹身上。秋猎那日闪过的回忆,近日来渐渐清晰可辨,她记得她坐在马上,被一双强劲有力、肌肉贲张的胳膊搂在怀里,身后的肌肉硬得有些硌人。那胳膊轻轻松松便勒住一匹马,轻轻松松把她从马上抱下来,改放到他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