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得分明,境宁王闻罢面容抽搐了下,却仍尽力保持着体面。这挽骊虽说是个侍女,穿着打扮,姿态举止,却更像是侍卫。此女目光锋利,五官深邃,颇有些异域人的风采。性子又冷漠,不谙世事,除长公主外,眼里仿佛装不下旁人。又听人说,这挽骊武功高强,腰间那把弯刀是先皇所赐,可为长公主斩一切邪佞。故而连陛下都敬让三分。丽妃想到这里,忙收回心绪,往正殿中走,却听境宁王突然大吼出声。他扬声道:“这是什么意思?前儿进宫不让本王上车,就因为本王的义妹来送,我跟人家说笑几句。今日又吃宫人的醋,对我板着一张脸。睡软榻不够,难不成还让我搬出这宫里吗?岂有此理。”丽妃脑中一震,顿时精神饱满,假借跟宫人说话放缓脚步。长公主与境宁王从来恩爱异常,今日是怎么了?挽骊冷冷站着,在思考要不要绑着王爷去御医院诊诊脑子。殿下说的不错,他的确疯得不轻。她出来传话:晚上吃羊肉锅子,等他回来一起用。这位驸马爷听完后,竟无缘故嗷嗷出这一通话,平白无故让人听了笑话。有毛病?挽骊与齐棪话不投机,懒得再多说,转身便走。又像没见到丽妃一样,冷脸路过。丽妃跟在后面,虽觉尴尬,倒也松了口气。她还真有些怕这个挽骊,谁知那把弯刀沾过多少血。不远处,齐棪回眸望了眼丽妃进殿的背影,负手离开。脚步轻盈,看得出心情大好。若没记错,这丽妃的母家是陶家,而陶家绝非什么纯臣,年后齐棪正要着手收拾。昨夜听翊安说丽妃要来,齐棪就猜此人心思不纯。他有意将这个把柄扔出去,免她白来一趟,但愿丽妃娘娘也别让他失望。齐棪实打实地在心里祈祷一番。丽妃被翊安迎进去,桌上早摆了茶果点心。翊安常年混迹于三教九流之间,最是善谈,既已打算待客,便不怠慢。与丽妃从宫内聊到宫外,再从陛下皇后聊到齐棪,当然不忘演出甜蜜的女儿家姿态来。丽妃上一句还夸那芙蓉糕好吃,下一句便问:“方才见驸马脸色不好,可是与公主起了争执?”脸色不好?翊安纳闷,喊他一起吃饭,他有什么可脸色不好的。她笑着回:“我与驸马不曾争执过,像是他那人有时严肃过头,让娘娘误会了去。”殊不知这不甚诚恳的话到丽妃耳朵里,就等于亲口承认了。丽妃心里笑话,便是这样一个尊贵的人又如何,夫妻感情不睦时,也是得遮着掩着,打肿脸充胖子。半个时辰后,丽妃从礼宁殿回宫,开始梳洗打扮,焚香静等。今夜是她侍寝的日子,好不容易才盼得皇帝来一回。魏琇处理完政事过来时,已快子时了。丽妃从不担心他不来,规矩都是这位陛下定的,谁也不能改一步。他自己总会遵循,一步也不容人错。虽是冬夜,丽妃的寝衣却薄透诱人,颈下露了大片春光。她跪在榻上,给魏琇捏着肩,媚声劝道:“陛下勤政爱民,也要顾好身子才是。”“嗯。”魏琇闭着眸子,闲聊道:“朕听说,你今日去见长公主了。”“臣妾想公主入宫住下,许会急着,便过去陪她说说话。”“你有心了。”魏琇拍拍她的手,睁眼看了看,这手委实太娇柔了些,捏在肩上不算舒服。“长公主有说过,她在宫里着急吗?”丽妃轻笑:“虽未明说,却也瞧得出来,否则今日干嘛跟臣妾说宫外的好些趣事呢。”魏琇重新闭上眼睛,声音有些冰凉:“如此倒是朕困住她跟境宁王了。”“陛下隆恩,岂有困囿一说。”丽妃尽量把声音放得轻柔:“陛下可知,前几日进宫时,公主坐车,王爷却骑了马。”魏琇“嗯”了声:“怎么了?”“今天臣妾去,恰好听王爷在为此事发脾气。”魏琇皱眉问:“何故呢?”丽妃暗喜,“听说王爷养在府外的义妹,那日去送,两人依依不舍地道别。长公主看了自然生气,于是将他赶下车。”“王爷那义妹,朕有所耳闻。”“这就是了。”丽妃继续道:“驸马还说了句‘睡软榻不够,难道要本王搬出宫去吗’,臣妾没听着个前因后果,不知可是听错了。”魏琇沉默良久,久到丽妃都有些忐忑了,他才开口:“公主王爷恩爱人尽皆知,许是吵闹着玩,你听了便当真。”“是,臣妾是个没心眼的,听到什么自然告知陛下,却也不会随意传与他人知。”“爱妃有心了。”魏琇将她拉到怀里。她乖顺地靠在魏琇怀里:“长公主是陛下最在乎的人,若她真受了委屈,臣妾自然也心疼,留心是应该的。”魏琇这回没说话,直接扯了她的衣裳,他的耐心用尽,该满足自己了。翌日清早,魏琇出了丽妃的宫,目有戾气地唤人:“高泉,你去替朕查件事情。有些人,将朕当作三岁孩童一般利用,实在可笑。”入夜后——“齐棪,你有气朝我发,跟挽骊大呼小叫什么。不让你坐车,让你睡软榻,你居然怀恨在心?”昨夜她忘记问这事。齐棪睡在榻上,闭目悠然道:“想是我前天没睡好,昨天脑子不清楚,说错话了。”“我看你是喝错药了!”翊安痛心疾首:“差点让丽妃听见,到时候白演这么多天。”“多谢提点,臣日后必当谨言慎行。”他低沉笑了两声。翊安安静下来,又问,“当真不气?”“不气,臣敬殿下爱殿下,日月可鉴。”床榻上默了默才有声音传来:“你别逼我把晚膳吐出来。”“……”不解风情!两人睡前总爱说会话,突然间听外面闹哄哄说抓刺客。翊安皱眉,宫里哪来的刺客。“陛下到——”内侍的嗓音尖亮,传进内殿之中。烟蓝色绣着兰草牡丹的床幔被一把掀开,翊安披头散发地伸出半个身子:“齐棪,我没听错吧。”不是说抓刺客,怎么玉奴来了?齐棪想都没想,动作飞快地起身叠被子,再塞进柜子里。然后抱着枕头,跳上了翊安的床。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不过眨几下眼的功夫。翊安看懵了。“先将就一下,免得过会露出破绽。”他微喘着气,周全地解释了句。☆、乱七八糟齐棪人高腿长,这一跨直接掠过翊安,施施然坐在床里面,优雅地将微乱的碎发夹在耳后。“……”齐美人这么看真有几分姿色。翊安不反对他的权宜之计,只是偏过头提醒道:“哪有男人睡里面的。”“你舍得把睡暖和的那一块地方腾给我?有点冷,来让我放个脚。”齐棪瑟瑟发抖地把双脚塞进被子里:“再说,总不会有人掀开帘子,看你我怎么睡觉。”话音刚落下,便听魏琇在外大拍宫门,语气却不紧不慢:“阿姐,王爷,宫里今夜进了刺客,朕特来探望你们。”翊安青丝披洒满肩,长而翘的睫毛微微一颤,打了个哈欠。素日修媚的眸子此刻无精打采,显然还在发懵。她看了眼说放个脚,其实两条腿都挤在她被子里的齐美人,又听了听门外自己弟弟捶门的动静。“……”无语,大晚上的,乱七八糟忙什么呢?她想心事时神情专注,一张展颜后妩媚明朗的脸,安静起来便清艳得让人心悸。齐棪盯着翊安的侧脸,如痴如醉,缓缓将目光挪到她露出来的那截白嫩的颈脖上。难以自持地滚动喉咙,在如此不合时宜的时候情动了。他嗅觉比之常人还要灵敏三分,不动声色地闻了闻,床上并无头油味,只有她身上散发出的浅香。他没想到陛下动作这样迅速,可见后宫的女人,嘴比箭矢都快。翊安无暇顾及齐棪现在什么眼神,她还没遇上过已经躺下,门却被捶得砰砰响的情况。不免反应迟缓,小声道:“我们宫里有刺客?”齐棪严肃道:“会不会就在咱们床底下?”翊安低头看床板,默了下,面露难色,向他身边靠去:“你武功很好的吧,就算现在有人袭击我,你也能一招制敌。”“殿下……你觉得我为什么险些被刺客夺取半条命?”齐棪委婉道:“还不是武艺不精。”他说这话时,湿热的气息吐了翊安一耳朵,直往人心里钻。翊安颤了颤,拿手揉了一把,方觉得没那么痒。齐棪眸子一热,想起她耳畔附近最是敏感。洞房花烛夜那晚,他何尝不慌张,没轻没重将她眼泪惹了出来。她想是提前知道初次会疼,泪珠虽往下落,却没作声,乖顺地由着他动作。齐棪心里愈发怜惜,便耐下心去安抚她。直到将她细细吻了个遍,她才柔成水一般。便是那时候发现,但凡碰到她的耳朵,她便会发出细碎难忍的声音。落在他心上,像猫挠似的。可惜齐棪那时年少轻狂,脾气大,最容不得人指手画脚。翊安那夜想是有意把丑话说在前面似的,气得他拂袖而去,就这么别扭了两年。如今想起来,当真都是孩子脾气,多大点事情,竟这样错过了最最安好的年月。头两年只是闹别扭,后来朝堂诡谲,君心难测,每一样都在把齐棪往外推。再后来,封浅浅出了那样的事情,她又几乎成天地腻在颜辞镜那里,他们便彻底生分了。若不是最后他被捕入狱,她带人去救他,他永远也不会晓得她的心意。齐棪不能想从前的事情,一想心里便刀子刮过一样地疼。他下定决心,他现在就吻她的唇,挨一巴掌又如何,外面有人在敲门又如何。结果才挪动了下,还没非礼上意中人,皇帝便慌而不忙地发令道:“为何不见人回答,出了什么事不成。把门给朕砸开,快!”“哎——”翊安没来及出声阻止,内殿的门便砰地声被砸开。挽骊冷脸持刀,第一个冲进房间,环顾四方;豫西嬷嬷声带哭腔地跟进来:“殿下!!!”翊安、齐棪:“……?”没死呢,没死。场面一度十分尴尬,这动静不像来抓刺客,倒像是来逮奸夫淫.妇。翊安不知若干年后,野史上会如何记载今夜,史无前例不说,估计也后无来者。“景御三年,冬夜,帝带侍卫十余,砸门入寝殿。满室掩泣,公主驸马惊。”翊安想,还好齐棪方才动作快,若他此刻还在那软榻之上,怎么解释都不合情理。这动静太大,再装没听见就是找死,齐棪只好暂且收回自己的小心思。掀帘下床,披上外衣,诚惶诚恐道:“臣晚上饮了酒,睡得太熟,竟不知陛下到——这是何故?”他面露惊讶,看了眼被砸坏的门栓和有损的门扇。有人出面顶着,翊安便松缓许多。还好在那演戏的是她正儿八经的的夫君,不是什么说不清楚的奸夫。魏琇肃目不答,侍卫统领则跪下道:“冒犯王爷了,陛下久等不见有人开门,担心刺客躲在里面,这才命我等砸门。”齐棪更加惊讶:“有刺客?”魏琇缄默,扫视一周内殿,目光锁定在那张软榻上。他信步走过去,坐下,伸手碰了碰,神情古怪。齐棪表情不变,心里明白,那张软榻上想是还有余温。“有内侍看见刺客朝礼宁殿的方向来,朕担心阿姐安危,亲自带了侍卫过来。”他看向床榻,“阿姐可醒了?不知方便与否,朕让宫人进来搜寻一番,免了后怕。”翊安坐在帘子里答:“既是如此,自然要搜的。只是翊安不曾穿戴……”魏琇淡淡地说:“外面冷,阿姐睡着便是。”魏琇带来的宫人也不客气,认真查看每个角落,听见柜子门打开的时候,翊安正颗心都提了起来。好在齐棪刚才百忙之中还不忘叠好才放回去。这男人关键时候靠得住。宫人最后讨了她的示意,掀帘看床榻:两个枕头,一床被子,还有长公主殿下的倾城一笑。她受宠若惊地行了个礼,转身跪下道:“回陛下,内殿中未有刺客躲藏。”“明日午后,朕点了几处戏在藤鸢楼上,给阿姐解闷。”魏琇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起身道:“王爷上床歇着吧,门窗记得关好,朕会派人守在外头。”老娘的门都被你砸烂了,哪还能关得好!翊安腹诽,嘴上柔柔道:“恭送陛下。”魏琇走到内殿外,忽而停下,“王爷记着,阿姐爱睡午觉,别让她在这榻上睡,最易着凉。若在宫里染了风寒,朕心里,不会好受。”“不会好受”四字几乎被他咬牙说出来,伴着冷眼看向齐棪。齐棪低头:“臣记下了。”于是大批人退出殿外,只留下两个值夜的的宫人守在外殿。齐棪虚掩上破裂的宫门,他若被抄家,也就这阵势了。木然转身,“所以,我今晚到底睡哪里?”翊安“啧”了一声,似是嫌他迂腐,“你先上床,别真冻着。”齐棪果然打了几个冷颤,不客气地钻进被子里。翊安不好糊弄,已经缓了过来,蹙眉道:“齐棪,我怎么觉得,这刺客一事有些玄乎?”“是吗?”齐棪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玉奴刚刚特地提了那软榻,”翊安惊慌,凑近他道:“难不成我们俩分床睡的事情败露了?”“我们并未露陷,宫里眼线再多,也不能如此惊悚吧?”齐棪心说你别再往我跟前凑了,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她压低声音:“其实除了挽骊跟豫西嬷嬷,外面的人我没一个信得过。”“若陛下真发现什么——”齐棪循循善诱:“咱们虽俩有言在先,各自安好,不让陛下替咱们担心。但殿下应该明白,事情但凡败露,你毫发无损,而我或许身首异处。”翊安闻言真情流露,握住他手道:“老实说,我不想你死。”下一个驸马未必能比齐棪好到哪里去,说不定不许她在外喝酒玩闹,还会胁迫她生孩子。连手都好看,修长又软嫩。齐棪反握住她的手,尽量使自己稳重端庄,不骄不躁,“那以后床得分我一半,说不清外面伺候的人是何居心,这门还没修好呢。再加上陛下若隔三岔五来这一出,夜里我们俩都别睡了。”翊安深以为然,不忘把自己手从他那抽出来,“行,咱们俩现在风雨同舟。但你要睡那头去,咱们各盖个各的被子,否则我不习惯的。”齐棪料想她会答应,却没想到这么好说话,欣喜之余,找好安放自己的位置,老实躺下。动作之敏捷,就像怕她随时会反悔一般。本想翊安躺下一会或许觉得别扭,忍无可忍让他滚回去,他都做好了准备。结果等了一会,发现那边呼吸均匀,人已经睡着了。公主大人的心是真大啊,什么事都不是事。齐棪嘴角咧着笑,却又莫名其妙地在心里想,难不成别人在她这也很好说话?她让别人骗了去又怎么办呢。当夜齐棪有些失眠,毕竟今世上一回同床共枕,还是成亲那晚。平日再怎么刻意疏远她,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这猛然睡在一张床上,他很难做那姓柳的君子。等齐棪再睁开眼,已是清早时分,昨夜好眠,美梦噩梦一概没有。不难知道,这是何人的功劳。翊安在他下床穿衣时醒了过来,缩在被子里,语气带着刚起时的娇气:“冷,不想起。”齐棪温柔道:“殿下躺着吧,左右无事,我把早膳端进来。”翊安觉得不错,正准备答应,话到嘴边想想不对劲。“算了,别端进来,我怕豫西嬷嬷误会,以为我们俩怎么了,把我累得连下床都没力气。你知道,老人家容易胡思乱想,一唠叨起来要人命。”齐棪:“……”倒也不必如此直白。翊安问:“你昨晚睡得好吗?”“很好。”很久没睡得这么安稳。翊安放心道:“我一个人睡惯了,还怕夜里把你踹醒,你爬起来打我呢。”“不敢,臣只要容身之处便可,殿下踹上几脚是赏赐。”“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狡猾如斯!作者有话要说:小齐觉得自己的美好生活开始了……☆、旁若无人宫中无秘事,此事第二日就口口相传到每一位闲得发霉的“顺风耳”里。一时之间,人人皆知传闻昨夜宫里闯进了刺客,就在礼宁殿附近。陛下关心则乱,亲自带着一队御前侍卫赶了过去。据知情人说,把礼宁殿内殿的门都给砸坏了。进去后却只是坐下跟公主王爷叙了两句闲话,并没什么吩咐,也没查到那传说中的刺客。估摸着是那内侍小题大做,晚上看花了眼,乱说话,今早便挨了顿板子。一时之间众人感叹,皇帝是真心疼爱长公主,这种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唯独丽妃心里发笑,心知陛下对境宁王的信任不过如此。外人三两句话一说,他便要亲去查看,生怕亲姐受委屈。这等小风波不算什么,过去便过去了,后来也无人再提起。若说真有什么不一样,便是自那夜以后,长公主跟境宁王更加腻歪了。从前他们只是夫妻感情好,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让人看了倾羡而已。如今这两人就像私奔后,刚过上没羞没臊日子的狗男女,成日里眉来眼去,卿卿我我,情话连篇。后宫从皇后到众嫔妃,皆觉得有些不适。深觉“含蓄”二字被他们给吃了。就没见过这样的,成亲两年,朝夕共处,感情再浓也该适可而止吧!再说礼宁殿正殿的门破了后,宫里说修门的师傅近日有事,要再等五日才成。这修门的师傅比皇帝都忙!翊安这辈子要风得风,还是头回遇上这种事,也不好为难下人,只能不高兴地说句知道了。齐棪气定神闲地劝道:“罢了,坏便坏了,外殿门一关,又钻不进风。”可随时能钻进来人,这谁睡得着啊。翊安暂时忘了自己昨夜倒头就睡的壮举。是日午后,翊安跟齐棪换了衣裳,重新梳洗,欲往藤鸢楼去。翊安一身堇色华服,腰间系了一条郁紫的纯色腰带,坠着一个白玉禁步。如此看去,腰身纤细若柳,齐棪觉得自己两只手便能握过来。“殿下甚少穿得这样素,清丽姝艳,让人眼前一亮。”齐棪唱戏时是很会说话的。翊安嫣然一笑,配合着演:“驸马夸得我脸都热了。”“以殿下的姿色,臣以为华丽些的首饰,配起来更显身份。”翊安的长相不是小家碧玉,娇弱斯文那一类的,跟皇后或封浅浅完全不同。她凤眸修眉,鼻梁挺翘,妩媚不妖。眉宇间稍带的那两分英气,扮男相时便很容易骗小姑娘。翊安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伸出手示意桌上的首饰随他挑:“不如驸马替本宫来选。”齐棪单手负在身后,颇为自信地从中捡出一朵玫红色的大簪花,花下还坠着纯金流苏。“……”翊安尽力保持微笑,委婉推辞:“也不见得要艳成这样,与我这身衣裳撞了。”齐棪点头,细细斟酌,又拿了朵娇粉色的簪花,“堇色配粉,再合适不过了。”“……”咱能放过花吗?说罢,他兴致更高,又挑了几枝翠玉镶金的钗子,“如此搭在一起,才素雅又不失华贵。”去你的素雅不失华贵!你自己怎么不戴!翊安很想打人,这厮想让她花花绿绿戴一头出去招摇,多损啊。豫西嬷嬷看不下去,出面救场,劝走齐棪,亲选了几样合翊安心意地替她簪上。*藤鸢楼是宫里专门听戏的地方,统共三层,恢弘大气。每每到了年尾,这藤鸢楼便热闹起来。翊安二人到的时候,帝后与四妃都已入座,他们便一一行了礼。戏台子在南边,看台在北边,座位一概朝南。因设的都是矮案,翊安与齐棪在同一条案前跪坐下来,肩挨着肩。两人边看戏边演戏,一刻不消停。齐棪说这个唱腔好、眼神妙,翊安说那个手漂亮、脸俊俏,时不时还互喂花生米和点心。看到戏里经典的笑处,各宫娘娘不过是拿帕子掩唇而笑,意思一下,翊安却大笑着靠进齐棪怀里。齐棪旁若无人地搂住她,眼里冒蜜:“瞧瞧,给我们家殿下乐成这样。”众妃嘴角抽搐:“……”皇帝:“……”挺好的。才看了两折,便有内侍来报:“陛下,阮大将军有要事求见。”皇帝敛眉不快,冷坐片刻,还是起了身,走前吩咐皇后领着他们好好看。魏琇一走,齐棪跟翊安立即老实下来,翊安终于有心思好好看戏。皇帝不在,齐棪觉得自己一个外臣,跟一群嫔妃共处一室不成体统,便有意在角落里沉默不语。心里思量方才内侍口中的那人,大将军阮镛实。阮镛实乃是先皇后的表兄,当今皇帝的表舅父,权势滔天,纵横朝野。陛下登基初时,齐棪手无兵权,也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小子,都是这阮镛实镇住的局面。故而直到如今,陛下遇事都听之一二,甚至不得阮镛实同意的政令,推行起来便异常艰难。皇上一面依赖此人,一面又在想办法挣脱。比如推了阮家女,娶了现在的皇后,一心扶持花家。再比如两年前创设听竹卫,令其行事狠辣果决,便有与阮党抗衡,震慑之意。齐棪目光冷如冰渣,前世的债,今世他会一笔一划地算。一个时辰之后,众人看完戏下楼,正欲散,锦妃却命宫人捧出一个木盒。“南陈使臣进京来给陛下祝寿,我得了几块千年墨,想来这东西好玩却不大用得上,今日便带来一并分了。”木盒打开,里面是一个个的小锦盒,墨香清雅宜人。想是这东西稀罕,锦妃除赠了皇后三块,其余一人只一块,翊安齐棪也不例外。丽妃小心翼翼闻了闻,问:“何为千年墨?”齐棪虽知道,却没打算开口,避嫌似的侧身站在翊安身后。翊安在酒肆里,曾听南陈来京的商人提过,于是回她道:“千年墨是南陈新制出的墨,听说水浸而不褪色,留存时间极长,故称千年墨。”南陈人喜欢研制一些新鲜的小玩意,互通商路以来,祁人很是爱买。“我原也不知道,还是长公主见多识广。”锦妃笑道:“因这千年墨制作工艺极其繁复,故多在皇室之中用,民间卖的少。听说上京城前段时间卖了一块,被一位公子用三千两争了去。”翊安忍住才没翻白眼,三千两买一块墨,当真是拿钱当土洒,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有如此出息。正在她漫不经心把玩那墨时,脑中一道光刺了进来。!!!她一瞬间想了起来!翊安冷汗惊出一背,偏过身去看齐棪。齐棪脸上已无素日装出来的淡然,凝重地将那墨放在鼻子前嗅,显然与她想到一处去了。*御书房内——“臣该死,绕了陛下雅兴。”说话的人一张脸略长,有双不甚明显的三角眼,眼角纹路极深。他肤色黑黄,两鬓微霜,年近半百精神却足。“舅父前来为何事?”魏琇私下里自来如此尊称他,却没与他多客套。宫人自觉地给阮镛实搬来个红木凳,他谢也没谢地坐下道:“陛下今日看戏,境宁王可在?”“自然在,难道朕只请长公主不请他吗?”“臣的意思是,境宁王毕竟有官职在身,如此住在后宫,想是不妥,这……”“舅父。”魏琇打断他,忍了忍才平静道:“你何时也学御史台那一套了,王爷尚未入宫,他们便已递过折子。”魏琇勉强克制住脾气:“舅父今日是来教训朕的?”“臣不敢。”阮镛实话虽这么说,却安稳地坐着,“此乃陛下家事,陛下心里有数便可。”魏琇问:“那舅父是为何事?”阮镛实江山社稷,朝堂稳定地云了一堆话,终于在魏琇哈欠没打出来之前说到重点:罢官抄家的名册上,有些人他认为该留。魏琇闻言并未有什么反应,耐心问几句,便将他说的那批人从名单上减了去。“朕思虑不周,行事激进,多亏有舅父提醒。”阮镛实笑出一口黄牙道:“到底右司的指挥使不过二十出头,难当大任,行事莽撞累及陛下也是有的。”“花燃还算稳重。”魏琇不咸不淡道。“若有人提点一二想是更好。”魏琇甚好操控地答应道:“既如此,舅父可有人选?”本以为阮镛实怎么也得塞进去个资历深的,好挟制住花燃,结果人家要让自己儿子做副指挥使。他儿子年纪还没花燃齐棪大,今年刚刚弱冠。“阮间为人老成,朕是知道的,年后便赴任吧。”魏琇揉头表示乏了,阮镛实起身退下。满殿安静下来后,魏琇厉声问:“方才是何人擅作主张,替软大将军搬来的木凳?”不等人回答,他又漫不经心道:“赐死吧。”周边静得连哭喊声都没有,令他很快就忘了自己方才处置过人。看着名册上减去的官员名字,他心道果不其然,与齐棪说的一般无二。☆、不情不愿翊安二人一路少话,紧绷着回到礼宁殿。若按翊安的性子,在路上要问出来,齐棪到底沉稳些,按住她的肩膀,“回去说。”他走在她的右手边,伸手时图伸展方便,便按在她的左肩上。翊安就这么被他“挟持”一路,因不断在与自己的嘴快作斗争,丝毫不觉得两人的动作哪里不雅。不远处的丽妃等人:“……”已经到了走路不搂着都走不好的地步了吗?多气人!北祁的冬天白昼极短,回到礼宁殿时才申时四刻,天色便有了暗下来的趋势。冬日时的日薄西山之景,无端看得人有些惆怅。齐棪跟着翊安进了内殿,回身将翊安怎么看怎么生气的破门虚掩上,才坐到她面前。挽骊虽然话少,但眼睛好,见他们俩白日关门,自觉地拿着刀守在内殿门前。翊安一路赶回来走得急,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润喉,急着开口道:“你记不记得,张岸鹤写给棠婳的信中,就曾提到一块墨。”齐棪点头,“殿下若怀疑张岸鹤所提的墨是这千年墨,”他打开装墨的锦盒,认真嗅了嗅道:“我可以肯定,就是这个味道。”他嗅觉灵敏,当初翻看棠婳那些信笺时,便曾闻到过这气味。只是那叠信笺里用千年墨写的字应该极少,这特殊的味道很淡,他不曾留意。今日入手一闻,他便立刻想了起来。如此看来,张岸鹤花三千两去买一块墨,只为讨佳人欢心。他在藤鸢楼想到这里时,却见翊安瞪着漂亮的眼睛看向他,两个人心有灵犀地在一群人里对视。那一瞬间,齐棪的心像是被蚂蚁啃食一般,酥酥痒痒地,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前世他被她从天牢劫出去后,养伤时曾惭愧地对她说,“翊安,我真后悔从前没好好与你相处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