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疼,怎么会不疼?他都疼死了。赵谨克默了许久,道:“不管什么时候,活着最重要。”从救季柔回来,赵谨克从没问季柔身上的伤是怎么弄的,默认是山贼打的,可那额头还有脖颈,特别是脖颈的伤,山贼会拿簪子戳她的脖颈吗?再想想季柔撕坏了的衣裳,还有季柔主动同他强调她是清白的,甚至在梦里都含着那句“别碰我”……那些伤怎么来的,他都不必猜。“不过,”赵谨克道,“也不会有下次了,我和你保证。”这样的事情,今生今世都不会有第二次。“嗯。”季柔低着眉,应了一声。“好了,吃饭,这件事情就让它过去,以后再也不想了。”赵谨克将勺子递给季柔,安慰着季柔,也默默安慰着自己。有人打了门帘起来,京九在门外唤他。“公子,”京九道,“衙门有一样公事,想要您来看看。”“你慢慢吃,”赵谨克的眸底微波,同季柔笑了笑,“我出去一下。”☆、第 32 章外头的阳光有些刺眼, 昨夜的雨水从地上折腾而起, 几分潮湿燥热。“何事?”赵谨克从屋内打了帘子出来,可京九似乎觉得还不够远,又接连引着赵谨克离开屋门口好几步,才敢压着嗓门禀报:“出青州界的两个人只回来一个, 孟子方的尸首不见了。”似惊雷炸开,赵谨克的浑身血脉都跟着震了震, 只脸上仍是维持一派镇定,继续问下去,“说清楚。”京九亦是有几分凝重, 道:“我们派出去的两个人出了青州界之后找好了地方,抛尸的时候其中一个忽然腹痛, 方便之后回来就发现另一个人死了, 蹊跷的是孟子方的尸首也不见了。”“会不会, 是季申的人?”“尸首不见了,难道他知道追查吗?”赵谨克扭头看着京九, “他难道就没发现什么别的?”“四周不像有人跟踪埋伏的痕迹, 若是有, 肯定连同他一起杀了,没有特意留一个的必要, 照活着的那个自己推断,像是孟子方又活过来自己逃了。怕也是魔怔了。”活过来了。赵谨克的拳头缓缓攥紧,他亲自动的手,亲眼看着他断气, 绝没有失手的道理。除非……“让人和京城联系,看看有没有孟子方的消息。”“公子也觉得他还活着?”京九讶然。赵谨克不置可否,只道:“事出反常,盯紧一些总没错。”“也是。”京九点了点头,正是要走,却听赵谨克又道:“去和孟昉说,我明日去衙门。”诶?京九一愣。赵谨克又回了屋,季柔还在用早膳,一勺一勺,小口吃着碗里的粥。“今日是不是太甜了,我多放了一勺糖。”赵谨克在桌边坐下,一切神色如常,只有眼底,深深地看不到尽头。“我喜欢吃甜的,多加一勺糖也无妨。”季柔咽下一口粥,伸手用筷子去夹包子,宽大的袖口滑下来,白玉一般的一截藕臂上,擦伤摔伤的青紫淤痕斑斑驳驳。这样的伤痕,季柔的身上还有好些,他替季柔上药的时候,险些没拿稳药瓶。是他,倘若不是他带走了精锐去截杀孟子方,倘若不是他离城了没有陪在她身旁,黑鹰寨的匪人岂能得手?可到底为何他会抑制不住杀意?哪怕重生这一回,他也没有想过要抢得先机做什么,潜意识里告诉他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他不想搅弄风云改变这世间的运数。是以他在京城那两回也没有想过提前要了孟子方的命,甚至做任何改变谁命数的事。除了季柔,他把季柔带走了。原本季柔与旁人来说就是微不足道的,他带走她也没什么会为此改变,但到底,他失算了,他失算了他自己。不是他荒废公务,那平阳县的案子就闹不上来,不管是定了冤案也好,还是被底下的录事发还重审了也好,前世他在青州根本没有这一出。平阳县的案子不闹到他面前,季柔就不会动了恻隐之心劝他,也不会被他带去平阳县,进而被黑鹰寨的山匪盯上。不去平阳县,季柔也不会被菜花田里的两具尸首吓病,他也不会犯了心魔与季柔动气,孟子方更没有那个机会趁着季柔醉酒跟他耀武扬威……黑鹰寨当年便是他一力歼灭,其中种种也是他主持追查。一切一切,环环相扣,该沾上的事情到头来,他一件都没有甩掉。“嘶。”季柔张开嘴咬包子,却扯动了唇角的伤口,忍不住皱了眉。赵谨克捧住季柔的脸,那伤口的位置不好,正当嘴角,张口吃东西就容易扯到。“我去换一碗面片给你。”“不用麻烦。”季柔抓住赵谨克的手,“我小口一些就是了。”赵谨克反握住季柔的手,那青葱一样的手指上,擦伤已经结痂。但凡……赵谨克的指尖轻轻摩挲过季柔指上的伤痕,但凡当初他能追查到底而不是撒手不管,让州府要做准备查到黑鹰寨头上,季柔就不会出这种事。是他做了这一切的变数,妄图改变自己今生的轨迹,可结果牵一发动全身,都报应在了季柔的身上,要他做的事却一件都没有少。还有那个孟子方,他试图彻底斩断心魔,兴许也已经成了另一个变数。“阿柔,”赵谨克握住季柔的指尖,唇角浅浅勾起,“我明日就要去衙门了,州府事务繁忙,兴许以后很久,都不能再陪着你游山玩水了。”前世身在高位太久了,久得他都以为世间所有都理应该凭他调遣,甚至忘了人情世故与官场门道,往府衙借兵时,他才重新体会到无权无势被人处处掣肘的滋味。他不再是那个手握天下兵马位列三公以上能指点江山,让所有人都俯首帖耳的大司马了,他只是一个连一县官兵都调遣不动的小小录事参军,除去靖平侯府和外戚的背景,他什么都不是,根本无法护住季柔。更遑论若有朝一日,他和季柔的命数也如前世一般降下时他更是毫无还手之力。想随心所欲,想牢牢把控住自己的今生那命数,总该是登上那最高处才有资格与天争命。“夫君放心去就是,”季柔轻笑,唇角的伤痕像是一点朱砂,“我会在家里等你的。”赵谨克握紧了季柔的手,他这单纯的姑娘,她不会知道经此一句,自今日往后,都不会再有以前那样安宁的日子了。曾经他描画的天高海阔,他同她畅想的那些岁月静好或许就要就此深埋,重启不知何时。“我不在府里的时候,你也不要总是闷着,带着秋娥去街上多走走,若是能结识一两个朋友更好,我若得空,便带你去城外走走,教你骑马。”赵谨克低低嘱咐着,他想无时无刻陪在身边护着,一刻都不分开的姑娘,到底还是要让她自己飞了。“嗯。”季柔轻笑着嗔怪,“你总当我是小孩子,难不成你不在,我就能将自己闷死不成?”“呵呵。”赵谨克的唇抵上季柔的指尖,闷声笑了,“小没良心的,我担心你难道还不成。”“松开手,”季柔娇嗔着把手抽出来,朝外轻推赵谨克,“我要用膳了,粥都凉了,京九找你是不是有事?快去快去。”“明日再去,今日陪你。”……季柔原以为,赵谨克开始去衙门,不过是像她父亲季申一般每日卯时出门,下午申时初回府,初半个月的时候也的确是这样的,厨下做好了饭,她等赵谨克回来,早晨能起身的,便起身送赵谨克离开。可后来,赵谨克渐渐回来的越来越晚,直到季柔熬不住睡下仍不能等到他回来,早晨亦早早出了门,只有睡意朦胧里能感觉到赵谨克曾经躺在她的身边。季柔什么都没说,只是偷偷在夜里熬着不睡着,等赵谨克躺下的时候假意翻身滚到他怀里,好好抱一抱他。她也总能感觉到赵谨克揽她在胸前,一遍一遍抚着她的脸颊耳廓,然后轻轻的吻落。直到三个月后,西北战事突起,朝廷派下重兵与夏贼窦融开战,赵谨克封了行军司马协理军务,随统帅孟昉上了前线。风霜雨雪,春华秋实,年复年年,西北战线连连告捷不断推进,终是到了胜的那一日,京中来旨犒赏三军,召赵谨克回京。☆、第 33 章品香楼的新酒开封, 十年陈的女儿红街巷飘香, 伴着脆皮烤鸭的香味儿,一直传了整条街。鼎翠斋的糕点出炉,热腾腾的烟气儿云似得蒸腾而起,伙计大声吆喝着招呼门口排队的食客, 嗓门盖过了隔壁茶楼里说书先生的快板声,有茶楼的伙计从窗口里探出身子怒声警告, 几个来回之后破口大骂。马车从拥挤的街道上缓缓而过,季柔打起车窗帘子, 深深吸了一口品香楼里饭菜的味道。“好香。”赵谨克的手里攥着一册医书, 抬头道:“香就让人去买,一会儿咱就吃。”“我们今日回府, 府里定是给你备了接风宴, 哪里有空吃旁的。”锦衣回乡荣归故里, 这三年里赵谨克的官职也从文官转成了武将,从四品的官职, 比当年走时高了不止一星半点。只是……“你这样看书累不累, 会不会扯到伤口?”季柔担忧道。“伤在左边, 我用右手。”赵谨克笑笑,抬了抬自己完好的右臂, “早就结痂了,一点不疼。”战功是拿到了甚至比前世更扎实,但凡事都有代价,一支暗箭穿身险些要了他的命, 昏迷着叫人给抬回了青州的宅子,醒来的时候季柔的泪水都能浸湿被褥了,一直喊着再不许他上战场。“明儿个,让太医院的太医给你看看。”季柔坐到赵谨克的身旁,“万不能落下什么病根。”“好,”赵谨克握住季柔的手,“听你的。”马车走走停停而过,不多时便到了靖平侯府门前。京九将车门打开,躬身道:“公子,到了。”赵谨克探身下车,抬起头,侯府大门气势恢宏,他本以为,今生都不会再回来。“二哥。”赵谨修领着管家仆役早在门外候着,见赵谨克来忙下来相迎,思念激动,溢于言表。“三年了,二哥总算回来了,父亲母亲都在里面等你,父亲连今日的朝会都告假了。”“这三年,有劳三弟在家孝顺父母了。”赵谨克看着这个三弟,心中亦有几分怀念,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过身,伸手,“阿柔。”赵谨克拉了季柔到身旁。赵谨修的神色暗了暗,同季柔见礼,“二嫂。”季柔站在赵谨克的身边,温婉端淑,“三弟有礼了。”“别在外头站着了,咱们进去吧。”赵谨修抬起头,伸手一引,招呼着赵谨克他们进门,“别让父亲母亲等急了。”赵谨克点了点头,牵着季柔的手,“走吧。”靖平侯府还是那个靖平侯府,一草一木,三年来都不曾如何改动过,季柔同赵谨克进了花厅,就见那一屋子人,二房三房人人齐聚,比成亲敬茶那日还要热闹。“儿子、儿媳拜见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季柔与赵谨克一起跪下行了大礼。“好好好,好孩子,都起来吧。”靖平侯的脸上含着笑意,赵谨克此一去青州可谓光宗耀祖,自大房当年战死后,靖平侯府在朝中不仅没有兵权,也再没有过战功,与晋王府昌安侯府当朝鼎立总是缺了些底气,眼下总算扬眉吐气了。“这些年二郎在青州辛苦了,做得好!”二房的二伯亦忍不住夸赞出口,自赵谨克在青州军中屡立战功,他们靖平侯府在朝中的形势也一块跟着不同,这回西北大捷可谓是更加稳固了靖平侯府在朝中的地位。“为国效命乃是理所应当,岂敢说辛苦。”赵谨克不卑不亢,这鲜花着锦前世依然见惯,“倒是阿柔,跟着我在青州三年受了不少苦。”季柔浅笑婉婉:“不苦,能陪在夫君身边,怎么能说苦呢。”“呃……”赵谨克和季柔这么神来两句,厅中一时就静默了,众人眼底各有神色,赵肜轻嗤了一声,扭过头去。众人皆不出声,这话原该是当婆母的韩氏接下去,再不成也该是二房伯母朱氏,可两个人都不吭声,好似没听见似的,便由平氏开了口,“青州三年的确不易,我瞧着二弟妹也清瘦了许多,想来日夜的忧思也不少吧。”季柔笑着回应,“青州一切都好,劳嫂嫂挂心。”朱氏睨了平氏一眼,倒是也没讨什么没趣儿,只道:“宴席早就备好了,这时辰也不早了,咱们开席吧。”席面的桌子很大,赵家自个儿的家宴也不分什么食案,一张大桌子,各自坐各自的位置。推杯换盏,酒上了三巡,菜过了五味,各自几分半饱之时,才算真真开席。一道肉丸子上来,朱氏给人夹菜,忽是想到了什么,道:“哎呀,你瞧我都忘了。”朱氏同赵谨克道:“二郎和二郎媳妇儿怕还不认识吧,这是邢家表妹,是你二叔公小女儿家来的姑娘,今年正好十六呢。”朱氏给邢家表妹递了个眼色,“还不快来见见你二表哥和表嫂。”邢家表妹闻言,缓缓站起身来,小声羞赧道:“见过二表哥、二表嫂。”“有礼了。”赵谨克和季柔点了头,算是应下了。“这月璇呀刚到京城不久,还未婚配,这老姐姐送她来的时候信里说了,希望月璇能在京城配一门好亲事呢。”朱氏随口道,“我和三妹这些日子都给挑花眼了,怎么挑都不满意。”赵谨克低头给季柔夹菜,好似什么都没听到,半句多的话也没有,“尝尝这个。”韩氏看了一眼赵谨克,脸色冰冷,又对上朱氏的眼神,顿了顿,然后低头吃菜,也不说话。朱氏讨了个没趣儿,暗自翻了个白眼。寂静里,一阵小儿啼哭忽然响起,一个小娃娃迈着短腿跑进来,抱住平氏的腿喊“娘,娘,我要娘……”“你怎么来了。”平氏忙将儿子抱起,“奶娘呢?”“哎哟,”朱氏的眸光一动,便伸了手,道:“好赟儿,过来让祖母抱抱,怎么哭得这么厉害?”“把孩子抱下去,”二伯的脸色有些不豫,“怎么回事,吵吵嚷嚷,正吃饭呢!”“父亲,母亲你们吃,我先抱孩子下去吧。”孩子哭得厉害,平氏为母自然心疼,当即便站起了身来。二伯抬了抬手,“去吧去吧。”朱氏把孩子又送回平氏怀里,哄着,“赟儿乖,祖母一会儿来看你啊!”平氏抱着孩子告退,赵谨修看着孩子同赵谨克低声介绍道:“这就是赟儿,大嫂和大哥的二公子,今年两岁了。”赵谨克擎了酒盏嘬了一口,看着家里添丁,唇角也有几分笑意:“大哥今日让衙门的事儿绊住了,倒是要好好恭喜大哥,一会儿我就让人补上给小侄儿的见面礼。”“二郎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赟儿落地的时候你母亲就送过了。”朱氏笑道,“没准过不多久,咱们也要给二郎把礼又送回来呢。”“嘿哟,这说得倒是极是。”赵肜低笑,终于是插上了话,却是同赵虞说的,“过两日,没准你也有小侄儿了,你二嫂嫂给你生的小侄儿,说不定现在就已经在肚子里了呢。”几句调笑无伤大雅,却总是暗藏机锋。赵家人和季家人生的孩子,听着就有些刺耳,一时连靖平侯的神色都僵了一下。“食不言寝不语,哪怕是在自己府里,规矩还是要有的。”韩氏沉着脸色幽幽开口,无疑是又让人戳了痛处。“菜都凉了,快吃吧。”“嘶。”赵谨克忽然皱眉捂住了心口。“怎么了?”季柔握住赵谨克的手,担忧,“伤口痛了。”“二哥?”赵谨克这一皱眉,整张席面都停了下来看着他。“有些疼,怕是该换药了。”赵谨克的眉心微皱,“你跟我回去帮我换药。”“父亲,母亲,二伯二伯母,”赵谨克站起身来,眉心紧皱的额头间隐隐似有几分冷汗,“我们就先告退了。”“快去吧,”靖平侯应道:“让管家去请个太医回来帮你看看。”“谢父亲。”赵谨克扶住季柔的手,退出了席面。外头的天朗风清,花坛里茶花树正艳。季柔本来是扶着赵谨克走的,可出了花厅到了避人耳目处,便反叫赵谨克的手揽住了腰身。“你做什么?”季柔低低道,后头还跟着丫鬟仆役,“你伤口不疼了?”“结痂结得好好的,再过两天疤都要没了,当然不疼,”赵谨克的嘴贴着季柔的耳朵,“我可好着呢。”“那还让管家请太医?”季柔伸手偷偷掰赵谨克的手,“松开,后头的丫鬟看见了。”“不松,我可虚弱着呢。”赵谨克坏心地故意将身子往季柔身上压,“娘子可扶好了。”春衫单薄,赵谨克的手臂箍着季柔的身子,季柔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硬邦邦的腱子肉。这军营三年,赵谨克苦是苦,衣裳脱下来脖子和胸口都是两个颜色,但身板也练得愈发结实了。还有这性子,大约是三年里见面地少了,季柔总觉得赵谨克变了,定是和军营里兵油子混得久了,他那清贵文雅公子的风范也淡了不少,时不时就透出一股子痞劲儿来,眼下在席上几杯酒下肚,更是有些控制不住。“重死了,走开。”季柔一下没客气,就在赵谨克的手上拧了一下。“真凶。”赵谨克这么叹了一口,却偷偷在季柔的耳垂上亲了一口,“香。”季柔的脸霎时通红通红,僵着身子都不敢反抗。赵谨克无声笑着,自也不再那身子的重量故意压季柔,只仍旧揽紧了季柔的腰身,道:“饭我都还没吃饱,回咱们自己院里,让人去买品香楼的脆皮鸭。”作者有话要说:骚里骚气的男主,可骚可正经~即使是回京了,也要甜甜蜜蜜~临时决定的加更~☆、第 34 章红墙绿瓦, 巍巍宫阙, 回京的第二日,例行等来了皇帝口谕,宣召赵谨克季柔进宫面圣。水榭里的风舒缓,明黄色的纱帐迎风浮动招展, 皇帝召见,无非也是为了解太后对赵谨克的姐弟思念之情, 不在御书房也不在殿中,与这水榭之中虽然随意, 却又多了几分旁人难体会的亲近。“地上凉, 快起来。”赵谨克携季柔行了大礼,赵太后便紧赶着免礼, 激动思念之色溢于言表, “三年不见, 姐姐的克儿终于是回来了,这三年在青州怎么样, 是不是很苦?听说你受了伤, 现在可大好了?”赵谨克低头拱手回话, 恭敬道:“回太后的话,臣在青州为国尽绵薄之力乃是臣分内之事, 不敢言苦,身上区区皮肉之伤,也已经大好了。”“你瞧你这孩子,”赵太后嗔怪道:“说话还是这么一板一眼的, 在我这里还打官腔。”赵谨克低着眉看不清眼中的情绪,还是那么硬邦邦的模样,“臣,不敢逾越。”赵太后瞪了他一眼,这才转眼瞧了一旁的季柔,笑了笑道,“这便是克儿的媳妇吧?说起来哀家这儿也是头一回见,三年前都没来得及见见,你便随了克儿去了青州,抬起头来让哀家仔细瞧瞧。”季柔依言抬起头,便看清了太后的模样。赵太后虽位至太后,可年纪并不大,说来也不过和她大姐姐季胭差不多的年纪,却已是有了一种超脱旁人的威仪气势,哪怕是笑着,也带着蓄势待发的凌厉,叫季柔心底里升起一种不能怠慢的警觉。那眸光细细在她的脸上打量而过,季柔的心便跟着一同微微吊起。“果真是生得标致,”赵太后道:“那眉眼儿瞧着就惹人疼。”季柔低眉,紧接着恭顺道:“妾蒲柳之姿,不敢承太后盛赞。”“若朕没记错,舅母就是季太尉的女儿吧。”幼帝坐在上首,甫一开始便盯着季柔瞧了半晌,见赵太后说完,才寻了机开口道。只是话音才落,便听赵谨克跟着开口,嗓音沉沉。“陛下。”赵谨克没有抬眸,却有一种不可违逆的气势,提醒道,“内子只是一介臣妇,礼不可废。”“朕也只是私下这么喊,外人又听不见,我们都是一家人,舅舅不必拘礼这些。”幼帝人端坐在上首,有模有样,可说话时尾音微扬,又透着几分孩童天真。赵谨克却一个字都没听进,还是一声硬邦邦的“陛下”,丝毫没有承情的意思,仿佛是要与幼帝死磕这件事儿的样子。“好了好了。”赵太后适时开口调和,“重儿,你是皇帝,是该有皇帝的样子。不过你舅舅也是,这么个性子,真是比石头还硬,又臭又硬,这青州三年还是一点都没变。”季柔垂着的眸子也忍不住往赵谨克身上带,只能看到他官服的袍角。她还是第一回听有人如此评说赵谨克,平日里他见她的时候可是一点儿都不这样,如此刻板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像史书里文死谏的派头。“都看座吧。”赵太后吩咐了一句,颇有几分无奈,“给你看座总不僭越了吧?坐下跟哀家还有陛下好好说说,青州这三年你都经历了些什么。”“是。”赵谨克应声,与季柔一同在宫女搬上来的绣墩上坐下。凉风习习,拂过水榭外的湖水,水波粼粼映着天上的阳光。赵谨克与赵太后问一句答一句说着青州的事,大抵都是明面上的政务军务,似如君臣奏对规规矩矩,如季柔在青州遭山匪绑架这般私事是断不会提起的。也的确,当年剿灭莽苍山之后给朝廷的奏章里也对季柔一事绝口不提,只道是在一县衙呈上来的案牍发现了端倪,不曾提起真实缘由,一众知情之人也好似被下了封口令,连那时青州大街小巷里给赵谨克编排的段子里也不曾有这一段。时光疏忽过三年,这件事情便叫就此淹没了。“母后,朕记得御花园里那支水墨先生好像开了,太傅留了课业要这花鸟图,朕想去看看。”听赵谨克与赵太后说了半晌西北的军政,小皇帝便有些坐不住了,心不在焉了许久,终于找了个由头出来。“哀家看陛下是又坐不住了吧。”赵太后睨了幼帝一眼,一语道破,却也不强留,“既然陛下想去,那便去吧。”“谢母后。”幼帝得了这话,立时便站了起来,正是准备告退,又瞥见了陪在一旁的季柔,“朕一个人去也怪没意思的,不如舅母……”幼帝的眼睛咕噜一转,故意瞥了眼赵谨克,“舅母陪朕一块儿去御花园里走走?”这?季柔有些惊诧,下意识扭头看向赵谨克。赵谨克也默了一瞬,看了季柔一眼,轻轻点下头。“是。”季柔站起身。风轻拂,带着阳光的干燥味道,大内御花园修的是极宏大的,但论精致却是不及高门府宅里的园子。季柔与一众跟随的宫人随着幼帝信步而行,小皇帝一离了水榭,明显心情也飞扬了起来,虽不似普通孩童蹦蹦跳跳,可行走间的脚步也是轻快。“朕听太傅说,西北不比京城,风沙大,舅母这样柔弱的女子,在青州的这些年肯定过的不习惯吧?”幼帝随口道。“回陛下的话,”季柔缓缓道:“西北的风沙虽大,却不及青州城内,只是日头的确晒人。臣妇听人说,要再往西走,在前线打仗的地方才是黄沙遍地不见草木。”“是吗?”幼帝道:“要是有机会,朕还真想去看看。”幼帝负着手走着,一步一行都带着老成的模样,却偏生是一张稚嫩的脸庞,抬头来叹一声,老气横秋,“可惜朕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听人说,南边也是另一番不同的景象,烟雨蒙蒙,小桥流水,这景致好的……心向往之呀。”幼帝一派向往之色,仿佛能透过这重重宫墙看到千里之外,转过头来却不见季柔回应,不禁道:“舅母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也没见过南边的景色?”季柔低着头,谨慎答话:“陛下富有四海,若是想要什么总能做到的。”“富有四海也不能随心所欲啊,此乃昏君所为。朕小的时候,舅舅就跟朕说过。”幼帝一步步踏在石径上,腰间玉佩上的流苏一晃一晃,“舅母怕是不知道,其实朕启蒙的时候教我的不是太傅,是舅舅,朕很小的时候舅舅就开始教朕千字文了,朕有时可怕他了,比怕太傅还怕他,怕他一生气,就不给朕带宫外的小玩意儿了。”“舅舅平时在宫外,也是这么严苛吗?”季柔略默了一下,平日见赵谨克事实都是顺着她的,哪里来的严苛不严苛。可总不能拆自己夫君的台子,只笼统道:“夫君治学,素来严谨。”“那怪没意思的。”幼帝撇了撇嘴,“不过舅舅是朕的亲人,朕知道,他做什么都是为了朕好。”季柔垂着的眸光偷偷瞥向幼帝,撇开身份不论,幼帝这样的年纪能说出一番话,倒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跨过荷池拱桥,前头还是郁郁葱葱正值茂盛的花草树木,一座歇脚的八角凉亭依然置于其中。“到了。”幼帝指了指前头,“朕一早就让人把花儿和笔墨纸砚都备在了亭子里,方便朕临摹作画,舅母随朕一道过去吧。”“你们几个。”幼帝又转身指了几个跟随的宫侍,“去御膳房端些刚出炉的点心来,朕要吃千层酥,要现做的才热乎。”“是。”宫侍领命退下,幼帝便继续带着季柔往前头走,临近那八角凉亭时,忽然便见那草木橫疏的小径里走出一人来。“臣孟子方参见陛下。”“孟爱卿。”幼帝仿佛也有些惊讶,却又有几分惊喜,“孟爱卿可是巡逻至此?”孟子方拱手道:“回陛下的话,方才广宁宫太妃的猫儿走失了,微臣带了两个禁军过来寻猫,这才刚把猫抓住让人给太妃送回去。”“哦。”幼帝点了点头,眼角的余光瞥见季柔,忆起道:“若朕记得不错,孟爱卿与舅母似乎是兄妹?”“是。”孟子方道。“那正好,”幼帝笑道:“朕要去亭中做太傅布置下的课业,不能带舅母逛御花园了,就有劳孟爱卿代朕陪舅母随便逛逛吧,舅母意下如何?”季柔低着眉,“听陛下吩咐。”幼帝愉快地点了点头,便背着手就大步往八角亭去了,只留下季柔和孟子方站在原地。枝影摇晃,葱茏的绿叶在阳光下好像染了金光的鳞片,颤颤巍巍得抖动着,“走吧。”孟子方同季柔轻笑。“傻站着做什么?”“子方哥哥……现在是禁卫?”季柔同孟子方一起转过身,初时同幼帝一般的惊讶之情过去之后,剩下的便是一种难言的复杂心绪。当年赵谨克架在孟子方脖子上的剑,腾腾杀意剑拔弩张的事情,都历历在目。她甚至没有替赵谨克同孟子方道过歉,也没有同赵谨克问明过缘由,糊糊涂涂一厢情愿地将此事逃避了过去这三年都闭口不提,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是呀,半年前刚升的中护军,是陛下赏识,也是父亲的荫蔽。”孟子方这么淡淡说着,季柔也只是默默听着,敛眉低目,再不似从前那样有说不完的话。作者有话要说:孟子方:从今天起,我就是钮祜禄.子方。季柔:生疏了,有点小隔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