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默了默,似是思考了一会儿,随后忽然慢吞吞地开口,“叶公非好龙,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诶?”令宣呆了一呆,却听他不满道,“你不是问我何谓‘叶公好龙’吗?”“哦,哦,正是...”令宣轻咳了两声,她背过手去,踱步到他身前,“‘叶公好龙’,好其是而非者。”“当今确以孝治天下。但,郎君若是私下报仇,他日重整衣装出门,必会美名传扬,名震天下。可现下各个世家的人都在这里,郎君若就这一身血污走出去,一旦被人瞧见,只会被人当做是一名杀人的刺客、凶犯。”说到此处,她咬了咬唇,自揭其短,“郎君许知...世家之间,多有攻讦。到时,就算郎君所为有理...轻者,免不去一场牢狱之灾;重者,当场丢了性命也未可知...”眼前的小童,眸子清清明明,眼神坦坦荡荡,所言句句皆是为他考量。桓崇此行秘密回到建康,为得便是凭借高超武艺替父报仇。他虽毫不畏惧,却也不想无事生非,将身边的无端之人卷入其中。他沉吟片刻,没有做声,却听那小童忽地笑出声来。“你笑什么?”令宣瞟了他一眼,将他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郎君这回怎么不问,‘汝有何法’了?!”... ...这小童古灵精怪,却也记仇得很。桓崇微微抽动了两下嘴角,他拂了拂衣襟上干涸的血迹,敛下眉眼,“你不怕我?”那小童忙道,“怕!怕死了!”她想了想,又真心实意道,“可是...知道你这般一往无前,豁出性命是为了给自己的阿父报仇,我又对郎君好生敬佩!”她又拍了拍腰间小剑,做出一副男儿豪迈状,“匣有余地,为鸣不平!令宣无有武艺,途怀决心,若我与郎君易地而处,恐怕便要饮恨而终了。”“所以...令宣愿助郎君脱离困局。”桓崇却低声一笑,他伸出沾满血迹的右手,低垂的眼中汇聚了浓浓的哀伤,“...如此这般,便不算饮恨吗?!”他猛地握手成拳,抬头向那小童道,“你快些离去!我不需...”“我知道的,郎君本领高强,不需仰仗谁,也不屑仰仗谁。”那小童仰头,脆生生道。“不过郎君方才救我,不求回报;如今令宣相助郎君,亦是出于本心。”言毕,她歪头,灿亮的目光在他的脸上转了一圈,笑道,“除非...”“除非什么?”“除非,郎君怕我设了陷阱,连跟随一小童的勇气都无?!”... ...激将法果然对他有效。因着两人之前已有同行的经历,这回桓崇直接按照令宣的指示,将她一挟一抱,两人几个起落,便停在了一处院外。幽篁深深,不见天日,却不知此处是谁人院落。令宣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待细细听过墙内的动静,她再让桓崇一个挟抱,带着她翻越了这道围墙。院内安静无人,只闻风声飒飒,却见屋檐下正对着竹林的这侧,布了一张睡塌。此刻,那睡塌上的男子正闭着眼睛,与陪伴在他身旁的女子十指相握。一听到墙边传来的动静,那女子顿时回过头去张望,“什么声音?”“阿母!阿父!”那小童双脚刚一落地,便奔着那对夫妻而去。“无忧?!”听了她的喊声,卧榻上那男子也睁开了眼睛,朝她望了过来。那女子却更为心急,她几步上前拉过女儿的手。待来回看了一圈,确认无恙后,她又蹙起一双细眉数落道,“你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方才仆役说你回寺里了,可云娘后来又报说,你在来时的路上就不见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知不知道你阿父有多担心你!”那榻上的男子慢慢坐起身来,他向那女子打趣似地望去,又揶揄道,“瞧你阿母,明明自个儿担心得要命。偏生见了吾儿,一张利嘴又不饶人。”那女子面色一红,回身啐道,“那还不是都怨夫君你...你自己看看,都把她惯成了什么样子?!”那男子伸手虚掩,做闪躲状,笑道,“如今,是吾也遭了难了。”他再转向令宣,“乖无忧,快到阿父身边来。”令宣脆生生地应了,她一面牵着母亲的手,一面上前偎依到那男子的塌边,“阿父阿母...无忧害你们担心了...”她又伸手摸了摸那男子的额头,软蠕蠕道,“阿父,你今天好些了吗?”那男子一笑,也轻轻地回摸了下她的头,“放心吧,阿父无事的...阿父,还要看无忧平安长大呢...”... ...兜兜转转,那小童还是将他带到了自己双亲面前。既然那夫妻二人,都唤那小童为“无忧”。想来,这便是他的小名了罢。桓崇在一旁看着这一家三人的相处,歆羡之余,伤感途生。他讥讽一笑,正进退不得,忽听那女子道,“你是...?”一抬头,便看到了竹林边上那孤单单的少年。他脚下一步未动,仍旧立在原处。他的站姿笔挺,直得像是要化身成为千杆竹中的一尾。此刻,他的面容还是冷冷清清,可她明明就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难言的压抑与悲伤。她忽然就有些心软了。无忧三两步又跳回了桓崇身边,她性子跳脱,自然而然地拽着他的衣袖上前,“阿父,阿母!这位是桓郎君。方才路上,我在巷子里险些遭人毒手,是桓郎君恰巧经过,救了我。”桓崇向来厌恶那所谓的“名士”与“世家”,然这一道上他的确承了这小童不少的人情...思及此,他瞥了眼身前令宣那张大大的笑脸,终于将头一低,拱手道,“见过...”“吾乃曹统曹文盈,桓小郎君不必多礼。”那卧榻上的男子似是看出了他的抗拒,出言接道。☆、第 4 章原来此人便是曹统?!原来那小童竟是曹家之人?!桓崇一时愕然,他不敢置信地抬头,向榻上那男子望去。曹文盈大名,天下间谁人不识?!身为当世名士,曹统名头之大,如雷贯耳。都道是曹文盈人品俊逸,少有才名,拒官不做,拒爵不受,颇有当年竹林先贤的风气;而其家世更是显赫,身为先魏主曹家血脉,再尚了那身世颇为传奇的临海郡公主,在世家大族中亦是独树一帜的存在。只见榻上男子容貌俊朗,眉目舒展,一双眼似笑非笑,一头乌发半束半散,一身白衣莹然如雪,纵是此刻随意箕坐,姿态里也是不尽的潇洒风流。这边,桓崇心存疑虑,不住打量着曹统;那边,曹统也在观察着面前这位年轻人。虽不知此人来历,但年纪轻轻,姿容出众,仪表不俗,确属罕见。只身上弥漫的阴郁冷冽之气,虽不浓烈,依旧碍眼。当视线略过他身上的守孝的缞麻服,以及胸前那一大滩血渍的时候,曹统的目光定了一定,又若无其事地转向站在他身侧的无忧身上。他微笑着向无忧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随后,他拉起自家女儿的手,笑道,“桓郎君,吾儿性好顽劣。适才一路,郎君多有包涵。”桓崇却是一改方才的不情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桓崇桓子昂见过曹公。”他向无忧瞧了一眼,“曹公过谦,曹小郎君多谋有急智,吾亦获益不少。”曹统微微一笑,却是合上双目,“哦?郎君...姓‘桓’?!”他慢悠悠道,“桓氏出谯郡,有三脉,曰龙亢、相县、铚县。不知桓郎君出自哪一支呢?”自家阿父一张口便问及郡望,无忧登时急了,那桓崇装扮清苦,任谁看都知道他必定家境贫寒。她忙拉了拉父亲的衣角,小声道,“阿父!”桓崇垂下头去,他再一拱手,“崇出身龙亢桓氏...”“龙亢?!”曹统不由吃了一惊,“吾只道五年前桓君过世后,龙亢桓氏便后继无人了。”“曹公...说得是...”桓崇顿了顿,压低的声音中似有痛楚,“崇乃龙亢桓氏,最后一人...”... ...“诶?!”无忧望着那背脊笔直的少年,悚然一惊。“难怪了...”曹统望了他许久,最后低声叹了口气,“这些年,倒是苦了你了...”再一通钟鼓响,就在此时,一名仆役从前而来。临海公主见他步履匆匆,遂道,“郎君正在休息,做什么这般急?!”“郡主!不好了,前面有人传信通报,这寺中来了一名凶徒,把已逝江公的三子全都杀了!现在寺里正在大肆搜人,我们...”“我知道了。你多注意戒备,先下去吧!”临海公主瞄了桓崇一眼,三言两语便将那仆役速速打发了。等人走了,她一回身,便将自家夫君的手握得死紧。... ...那仆役的话,一字不落,全入了桓崇耳中。无忧看了看眼前的少年,悲悯丛生。她拉了拉父亲的袖子,轻声道,“阿父...”桓崇的脊背震了震,忽地抬头,“曹公,今日我...”“子昂是吾之贵客。”曹统微笑着拍了拍妻女的双手,不容置疑地打断了桓崇的话,“瞧瞧你这一身为救吾儿弄得脏污...”“先下去清理一下吧!子昂若不嫌弃,稍后换上吾之新衣即可。”… …浴佛刚结束,曹郎君便感身体不适,其妻临海郡主当机立断,携了家人即刻打道回府。曹统的离去,在士人圈子里掀起了一番不小的波澜。曹文盈虽久不见外客,但其素有清誉,饱享盛名,若能值此契机,受其臧否,无论评价好坏,那受点评之人立时便可名声鹊起,身价倍增。故而在事先,不少士人子弟打探到曹文盈会来佛会,莫不是纷纷严整衣装,谨饰言行,望能一朝入得青眼。却不料,曹文盈方露了个脸即走,众人连上前攀谈的机会也无。佛会场上,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潇洒名士在家人的陪同下出了寺门。... ...犊车悠悠,没多时便离开了建初寺地界,再拐上一条东西向的大路,便将方才道路两旁的纷扰人声抛至脑后。临行分车时,为了谈话方便,临海公主独坐一车;无忧犹豫了一下,随后对着阿母挤了挤眼睛,笑眯眯地跟在了桓崇身后,与他一道登了父亲的青幔牛车。曹统的车驾一如其人,内中宽敞,布置洒脱。车中同坐三人,空处竟还有余,半点也不嫌拥挤。此时清风适意,天光和暖,曹统微微眯起眼睛,执过一旁的象牙麈尾,旁若无人地伸个懒腰,打个呵欠。如此,本就半倚的坐姿愈发肆意懒散起来。“阿父,你又累了?”无忧忙道。“诶~今日晴好,暖风熏陶,难免沉浸在这时光中不愿醒来~”曹统拖着尾音,将麈尾一拨,朝向桓崇的方向,笑道,“子昂,你说是吗?”... ...桓崇满身上下皆是不自在!他终于明白,那机灵又古怪的小娃究竟像谁了!甫一上车,对面父子二人的视线便若有若无地汇聚在他的身上。与同辈的小娃相比,无忧的眼力自不必提;而那曹文盈更非凡人,他虽是举止懒散,不讲礼法,可望来的一泓目光澄亮,宛如一面明镜,似乎连他心中最幽暗的角落也能照亮。难怪当今士人,会对曹文盈的臧否如此推崇,甚至将其评论誉为“江左月旦评”。怕是鬼怪被他的眼睛多照两下,也会现出原形来。遑论人心肚肠!桓崇正襟危坐,他捏了捏身上白袍的衣角,再借着避光之故,悄悄将脸别去了车中的阴处,含含混混地道出一句,“曹公说得是。”却听曹统开口笑道,“子昂,方才来不及细问...不知这些年间,你住在何处?又是谁在照拂着你?”桓崇抬首道,“父亲殁后,我便随家师同住荆州。目下居于武昌。”“武昌啊...那里现今是陶士行的地界。”曹统手中的麈尾微动,带起了一缕微风,“不知,尊师又是哪一位?”桓崇稍稍迟疑了一下,依旧如实道,“家师,正是陶公陶士行。”陶士行便是现任八州都督,受封长沙郡公的陶侃。他曾在苏峻之乱中担任平叛的盟主,立下战功赫赫,其人又精于吏政,擅理政务,文治武功,声名可谓威震四海。麈尾略停,曹统似是一愣。他收敛了坐姿,认真相看了对面的少年半晌,随即大笑出声。“阿父?”一旁的无忧迷惑地望着父亲道。桓崇登时面露不虞,未等曹统笑毕,他便生硬地插话,“曹公,恕崇驽钝,不知家师一事有何好笑?!”曹统不以为忤,面上笑意反而更盛,“知道子昂师从何人,吾便了解子昂行止为何这般了。”“陶士行勤整雍容,忠顺有机变,而今所成大器,亦不乏多年光阴历练之故。”说着,他摆了摆麈尾,坦然道,“若论匡主宁民...吾,不及他远矣。”桓崇的脸色,此时才稍有好转,却听曹统接续道, “然,若论风仪才学,那陶士行却是大大地输给统了。”... ...无忧有些为难。自家阿父一向擅打言辞机锋,狂放之时也不乏出口不羁,这些,她都是知道的。可像今日这般,在学生的面前大肆褒贬其师,无论如何,都是太过了些。她忙小声提醒道,“阿父!!”桓崇埋在袖子下的手握成拳,他冷笑一声,扭头正视过来,“如曹公所言,夫立家国,何者为重?难道要薄治世之能才,而重所谓名士之空谈否?!”声调虽还是冷冰冰的,可他盯着自家阿父的双眼里满是火气,看着就好像一只怒发冲冠的斗鸡。车内的空气,一瞬间便凝冻了起来。无忧不高兴地嘟起嘴巴,道,“郎君凶什么?!”说着,她挪了挪自己的小身子,挡到父亲跟前。却不想父亲将手中麈尾一抛,拊掌大笑,“这样才是!”“子昂,年纪尚小,便要多些少年人的朝气、锐气。若学汝师,自少时起便是老气横秋。那待老了,岂不成了一具行走人间的活尸了?!”对面的少年亦是困惑于他的反应,却听曹统又道,“子昂,丈夫在世,定是要成就一番事业的。”“...尤其是你,与他人更为不同。”“我想,你心中一定还别有一番大志深藏...”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沉声道,“譬如...北伐。”“!”桓崇将双目越瞠越大,“你...究竟要说什么?!”曹统看了他良久,顺手摸了一把麈尾上的尾毛,“子昂,你若想实现自己的抱负,少不了建康宫中司马氏一族的扶持。而只有成为名士,你才能得朝廷看中,得士人拥戴。你的出身,德行,风仪,都是衡量你能否出仕的标准。”“然这三者,有一些偏偏是你天生的短板。”“尊师陶公自是极好,但彼尺如人,各分短长。你年纪轻,又很有胆识,若是能取人所长,补己所短,他日必能成就一番大事。”而后,他顿了顿,似是意有所指,“不然,如你现在这般,不止是太过辛苦,更是前途渺茫,了无希望。”曹统的一番话,犹如泼头而下的一桶冷水,瞬间浇灭了桓崇心头的怒火。他默然呆坐,沉思半晌,忽地将嘴角一扯,露出个苦笑,“我是如此,那曹公呢?如今这般,你...便也甘心?!”曹统闭了闭眼,任由阳光流泻在自己的脸上,将他的肤色照得透明,“吾...已是无望了...”片刻后,他再一睁眼,锐利的锋芒直望进桓崇的心中,“可是,吾看到你,便想到了年少时的自己...一般的愤世嫉俗,一般的倨傲骄矜,一般的热血沸腾...”“吾,岂不正是你最好的对照?”“子昂,你要想得再清楚些、明白些...吾是如此,你难道想重蹈吾之覆辙吗?!”☆、第 5 章无忧垂下了眼帘。纵使不知弦上意,她亦隐约识得曲中情。无论阿父的话说得有多么玄奥,身为曹统之女,她又如何会不清楚父亲心中深藏的那一腔忧愤?!虽然她生在江左,长在建康,可从小到大,她从阿父阿母口中听得最多的,都是昔年魏武帝至晋武帝时的种种往事,以及中原土地上的万般风物。她的父亲曹统,虽是先魏主曹家的后嗣,却一直为司马氏所猜忌。南渡时匆匆由洛阳出逃,路上全家遭到胡人劫掠,家财尽散,险些暴尸荒野,过了一路的颠沛流离,最后好歹苟全了性命,南渡过江。她的母亲临海长公主,身份更是贵不可言。她本是先惠帝与羊皇后的独生娇女,原封号“清河郡公主”。然晋室昏庸,内斗不停,胡人入侵,洛阳大乱,尚是稚女的母亲在逃难途中与家人失散,随后遭人劫持,再被转卖为奴,幸而她大胆机敏,看准时机从主家出逃,历经千辛万苦逃到建康,这才重新恢复了公主的身份。她曾亲眼见过,她身为名士的父亲满心的忧愤难解,只得孤身在江水边,望着洛阳的方向登高长啸。她也曾亲眼见过,那样刚强无畏的母亲,会无助地倒在父亲的怀中放声大哭。她为了故国那千千万万的子民流泪,也为了她那还在洛阳的缘薄生母羊皇后而伤悲。那时她便知道了,从前她只当做是传说中昔年旧都的邺城、洛阳,对阿父阿母而言,才是真正的祖宗之地,是他们心中魂牵梦萦的家园。... ...想到这里,无忧眼中有些涩涩的难受,但她天性乐观,再一抬头,还是露出了一张甜甜的笑脸。她眨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向左望望,再向右瞧瞧。见无人开口,她嘴角弯弯,眼角也弯弯,“阿父,桓郎君,我们大家现在不都是好好的?”“既然都好好的,怎么就能说是‘无望’呢?”她的声音,脆得像是掰开了一把七月里长成的菰笋,“阿父,你总教我背□□的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阿父正当盛年,桓郎君和我则是初升之朝阳。留得此身在,再善加经营,只要有心,无论大志为何,哪儿能有不成的道理?!”毕竟是童言稚语,可爱得天真。若照着无忧的话,就算这世上万事纷扰,又有何愁?!曹统将锁紧的眉头舒展开,片刻后展颜一笑,摸了摸她的头,“阿父倒承了无忧的教了...”他停顿了一下,又低声笑道,“好啦,莫要往心中去。就像你阿母说得,不过又是些不合时宜的败兴之语罢了...牢骚几句,不值一提!”... ...曹家父子俩说话时,桓崇便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待见曹统柔和地抚了抚令宣的头,他的神色忽然就暗淡了下来。与父亲诀别时,他也不过是令宣这个年纪。宣城被围之前,父亲命他带着信报突出重围。临别时,一向严厉的父亲眼底也泛起了微微的潮气,“吾儿,勿忘远志,勿忘重振桓家的重任。”他那时还天真地保证,“阿父,崇儿一定会带人来救的!”阿父浅浅一笑,却未说话。只是在他跨上马之前,他生平第一次摸了自己的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阿父...”“桓郎君,桓郎君?”眼前忽地凭空出现五根白嫩嫩的手指,桓崇一惊,回过神来,却听无忧道,“桓郎君累了否?一会儿便到我家了,桓郎君到时好生歇息下可好?”眼前的小童笑容明媚,目光关切,让他心中微暖。桓崇打起精神,向无忧摇了摇头,他再向曹统微一拱手,道,“正要向曹公说明,我这便要回武昌去了。”曹统了然一笑,道,“也好,子昂此行将尊师蒙在鼓中。现下他定然已急,早些回去,也能尽快让他安心。”桓崇只稍稍有些怔忪,随即释然。曹统眼光之毒辣,确是世所罕有,他点点头,“正是,不肖徒恐令家师牵挂。”曹统轻轻一笑,执起麈尾摇了摇,顺口又道,“还有一事...”“子昂许知,吾长于明臧否,辨是非。你现在无名无姓,乏善可陈。但,若你有心,待他日闯出名头,吾自会对你做出一番品评。”说罢,他敲了敲车壁,将犊车叫停,道,“去罢。”名士高语,何其难求?!曹统此言,便是给他一个许诺,所许便是今后为他提供一个扬名立万的绝佳机会。桓崇目光微动,“能得曹公臧否,实乃崇之大幸也。”随后,他对着曹统低头,深一拱手,即刻飞身跳下犊车。... ...车帘微动,方才还在自己面前端坐的少年即刻便不见了。无忧一怔,却见那帘子又动了下,她忙笑吟吟道,“桓...”话未说完,帘子一掀,便从外探进来一张怒气冲冲的美人面,“曹灵萱!你究竟是引了什么人过来?!”“阿...阿母...!”桓崇刚走,临海郡公主便从前车来了夫君这里。她毫不矜持,一提裙子便上了车,再敲了敲车壁,示意继续前行。而后,她蹙眉道,“你们都听到寺里的通报了。方才那少年从头到脚,一身血腥...分明就是杀人的凶犯。无忧,你怎么能把这样的人引到家里来?!”不等无忧开口,她一转头,又对着夫君发起火来,“还有你!都这样了,你还任着她,随着她,对那凶犯从头庇护到尾?!”没等二人说话,临海公主的口气又是一变,冷嘲热讽道,“夫君,我可还记得呐...以前听那竺和尚讲佛,夫君何其热切,连我花些时间打扮都受你嫌弃。这下可好,也不知那凶犯有何魔力,能让夫君误了佛会,亦是甘之如饴!”无忧如何听不出母亲的吃味,她“咯咯”一笑,待对上母亲望来的凌厉视线,她忙往父亲的身后藏去,“阿母,你误会啦!根本就不是你想得那样...阿父,你快告诉阿母啊!”曹统望了女儿一眼,笑眯眯地对妻子道,“阿奴...”“少来!”临海公主一拂袖,“你们父女俩都是一般...”说着,她指了指无忧身边的小剑,恨铁不成钢道,“要不就是逞能,每天喊着要做什么游侠儿,一个这般的身体,一个偏生是个女儿家。一大一小,整天没得让人操心不说,还行什么侠,仗什么义?!”“阿奴,你误会了...”曹统握住她的手,目光渐带深意,“那孩子,也过得很苦...”“过得再苦,也不能杀人啊!”临海公主不悦地挣了挣他的手。曹统却握着她的手不放,“他这次...是为父报仇来得。”“啊?!”临海公主失声道,“为父报仇?!”曹统语气温柔,“阿奴,你说得不错,我确是好逞强,也好鸣不平。这些年间,多让你担忧了...”“可他,与其他人不同。”说着,他的面色沉了一沉,“莫说此刻我要助他,就算有朝一日,他身陷囹圄,人头不保...若我仍旧活在这世上,亦是非要救他不可。”“你在胡说什么!”“阿父,你说什么?”曹统的语气重而又重,母女二人异口同声。曹统容色淡淡,“这与行侠仗义之举无关,也与他是否救了无忧无关...”他停了一停,喟叹一声,幽幽道,“阿奴,那孩子不止与我们曹家深有渊源,也是你们司马家...想要竭力藏起来的一块疮疤。”“夫君?!你,你的意思是...”临海公主后知后觉,她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不由地将嘴捂住。曹统微微颔首,确信道,“方才,你也应当听到了。他说,自己是‘龙亢桓氏’的后人...”... ...这下,夫妻二人不约而同,全都沉默了。“阿父,阿母,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无忧怎么都听不懂?”无忧撑起下巴,疑惑道,“桓郎君与阿父阿母的家族都有渊源,那...不就是说,桓郎君家与王室有关了?”“可是,为什么我从来都没听说过这个姓氏呢?”曹统爱怜地瞧着女儿,“这恐怕...便是天意吧。”天意,让他唯一的女儿被那人所救。天意,让无忧亲自将他带到了自己面前。“无忧,阿父知道你很聪明。然而此事,你还是把它烂在心底吧。”曹统叹了口气,他像打定了主意似的,“往后那人,阿父自会留心照拂,但这件事与你无关。”“你要记住,以后若再遇见,你一定要离他远一点,越远越好。”... ...阿父对她的教养,一向是多教化而少命令。如今日这般,阿父如此认真地告诫自己,还是罕见的头一遭。无忧眉心微皱,犹自不解,“可是...这又是为什么?”“阿父,你...不是很喜欢他吗?”曹统回想起方才那青竹般的锋锐少年,露出一抹苦笑,“若他不姓桓...该有多好。”☆、第 6 章岁往月来,寒来暑往。再一转眼,时间忽地又到了一年的九月初九。九为阳数,日月并应,俗嘉其名,谓之“重阳”。每到这一天,不仅民间会自发举行郊宴登高会,晋廷也是一年不落,年年今日,总要举办一场盛大的重九郊野会宴。期间不仅君主大宴群臣,席上还会举办各种各样有趣的活动。这一日下来,气氛往往热闹又愉快。也因此 ,这重阳日可算是这乱世偏安中难得的一号佳节了。... ...依照往年的惯例,今年的重九宴,仍旧是设在建康北面的蒋山上。一大早,无忧便随着父母二人,一道坐车出发。犊车行得又快又稳,等到了地方,无忧跟着阿母,一先一后地被扶下车去。她的双脚刚着了地,回头一瞧,就见阿父也从后车中下了来。才刚初秋,别个都还只穿着单衫,自家阿父却是当先披起了风衣。曹统容貌本就生得面似敷粉,秋风一吹,将他的风衣下摆在空中荡起一重重的弧度,别有一番的清隽风流。见阿母还在嘱咐仆役,无忧便先过到了父亲身边,她一仰头,脆生生道了一句,“阿父!”重九宴不止是大人们的盛宴,也是孩子们相聚玩耍的乐园。曹统振了振衣,他望了望天色,开口打趣道,“前阵子阴雨连绵,幸而今日阳光灿烂。重九宴能照常举行,无忧可‘无忧’否?”“行了,别光顾着说无忧。若论身体,她可比你强太多了!”临海公主几步走到夫君身前,伸手将他的披风仔细整了整,“反是夫君,你自己的身子可‘无忧’否?”妻子说话毫不留情,曹统不由尴尬地轻咳一声。他任由妻子动作,低头却向女儿问道,“无忧,一会儿的‘戏射’,你想不想看?”戏射,是重九宴的一出开场好戏,其参与者多是各个世家的少年郎君,比得内容则是他们骑射的本领。比赛开始后,众人须得策马跨越一系列花草土石障碍,冲回终点,而最终射落终点处那悬挂的巨大花球之人,便算是胜出。因为整个比赛的过程精彩刺激,所以无论男女老幼,都十分喜欢。无忧却撇了撇嘴,道,“我不想看。”她意兴阑珊,“年年获胜的都是王家郎君,无甚趣味。”无忧口中的这位王家郎君,是司徒王导的二郎。此人虽出身琅琊王家,却算是个异类。他个性不羁,爱好武艺。自从三年前第一次参加重九戏射开始,这位王家二郎便年年拔得头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