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昂,你也太没趣了!”那名灰衣郎君低声笑道,“这几位可都是建康城里的贵女!你听听,她们将你我说得好像两只过街的老鼠!”那白裳郎君正是桓崇,他依旧闭着眼睛,却是冷冷回道,“老鼠是说你,不是说我。”那灰衣郎君笑道,“是、是,说我,说我!”他竖起耳朵又细细听了两句,连声笑道,“她们现在可是说你呢!哈哈,你快来听听!原来我们的‘桓家玉郎’在她们嘴里,连我这只‘周家臭老鼠’也不如!”桓崇冷哼一声,又听那灰衣郎君又感慨道,“哎,子昂,你说,要是光凭说话就能在人身上戳几个窟窿,我看咱们就都不用打仗了,直接把这几个小女娘拉到军中去与那胡人对阵,保管打一次胜一次!”“可惜天底下就没有那等好事。”桓崇嘲讽道,他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你听够了没有?听够了我们就出去。”“哎哎,你急什么?!又不是咱们故意要偷听的,谁叫这群女娘偏偏和咱们走在同一条路上?还把坏话说得这么大声?”他振振有词道,“若是咱们现在出现在她们面前,不是太落了这群小贵女的脸面!”桓崇嗤笑一声,刚要抬脚。那灰衣郎君忽地按住他,低声道,“等等!那边又过来两个...”“让我瞧瞧...”他一面说,一面长大眼睛张望。待看清了两位女郎的面目,若非此刻二人正在隐蔽,那灰衣郎君便要直接向着两人吹响口哨了,“哟,子昂你快过来睁眼瞧瞧!来得这两个小女娘年纪不大,却都是美人!”他顿了顿,自嘲一笑,“就是不知道,从美人嘴里又能吐出些什么来,哈哈!”桓崇扫了同侪一眼,像老僧入定一般,默默地重又靠回在了树干上。他嘴上不言不语,心下却是一片了然。时下士人极端厌恶兵士,方才他又从那志在必得的王二郎手中抢得了花球,这些世家女子们不一口一个“贼兵”的喊,就已算是十分有礼了!难道还要她们指着鼻子将自己大骂一通才舒坦吗?!... ...“你们享受这大好的江山,却又瞧不起在边关浴血的将士们。娘子们,你们还知不知羞呀?!”清脆的女音还带着几分稚嫩,可她一口京洛正音,吐出的字句无不是慷锵有力,掷地有声。等最后一个字出口,周围霎时间就安静了下来。连那灰衣郎君也被这小女郎的气势所摄,他安静了片刻,忽然笑道,“啧啧,子昂,你听听!还真看不出来,建康城中还有这样的人物!”姓曹的女郎?!桓崇虽不愿在暗中偷窥女子,竖起的耳朵却将那女郎的话听得一字不落。他亦是神情微讶,思绪一跳,乍然就想起去岁见过得那名小童。那名唤“令宣”的小童也是出身曹家,也是伶牙俐齿,也是叛逆到不计士庶之别。却听那灰衣郎君顿了顿,又道,“我收回方才那句,若是唇舌作战,那边那一群也抵不上这一个曹家小娘子!”他嘿嘿一笑,又道,“这位曹家小娘子生得娇娇柔柔的,讲起话来居然如此有胆识...”不知为何,一想到那有着得意笑容的小童,桓崇忽地觉得这话听着刺耳,他当即冷冰冰地打断,“周显明,劝你还是不要轻易招惹这位曹娘子!”说罢,他一甩袍袖,径直便要向来时的方向而去。桓崇素来视女色为无物,那周显明听他罕见发声,诧异过后更是一通挤眉弄眼,“子昂,难道你识得那曹娘子?小美人刚才可是说了,她一会儿要来寻你的!”桓崇步履微顿,随后大步走开,冷声道,“无聊!”“子昂,你走慢些!走得太快了,那小美人可跟不上你的步子!”... ...猜知了无忧身份,王娘子一群人明白多争无益,讨得一身无趣后,便悻悻离去了。“无忧...”人都走光了,杜陵阳适时上前拉住无忧,欲言又止。无忧默默看着她们远去的方向,回过头来对杜陵阳一笑,“杜姊姊,我没事!”杜陵阳轻声劝慰道,“不过一群被冲昏了头脑的女郎,无忧何必要和她们一般见识...将你自己拖下水去,又是何苦来哉?”“杜姊姊,话不能这样说。”无忧轻声一笑,道,“况且娘子给郎君抛花赠果而已,算得什么苦?”“阿父说过,只要为北伐做出努力的,便是咱们的大功臣。无论是士族,亦或寒门,愿意为国家牺牲流血的,便是我们的英雄。”无忧将小拳头握得紧紧的,“杜姊姊,幸而今日她们的话只是被我们听了去。若是被陶公、桓郎君、陶娘子他们听了去,你想过没有,他们该有多么寒心?!”“这些女郎们少不懂事,她们的父母便真的知事吗?说到底,还是瞧不起别人的出身罢了。”说着,她的语气里似是百思不得其解,“杜姊姊,我真的不明白,文帝的九品制本是为了国家拔擢良才,为什么除了仅有的几户高门大族,现今的士族里都是这种不思上进的东西?!他们这样的人,又凭什么来侮辱中伤在前线作战的儿郎?!”曹统身为曹家后裔,本就对篡魏的司马氏敢怒不敢言;而临海公主虽是司马氏正统,可自打胡人入侵,出逃洛阳,她便饱尝了世间冷暖,甚至多次是在百姓的救助下到了建康。是以他们二人虽都出身高贵,但对于士庶一说都深恶痛绝。无忧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自然对士庶之别亦是嗤之以鼻。杜陵阳不料无忧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她一时懵住,只好喏喏道,“无忧...”忽地几下清脆的拊掌声响起,一个笑声跟着道,“曹娘子见识非凡!说得好!”无忧与杜陵阳二人双双愣了愣,四处一瞧,却见有个面生的灰衣小郎君从岔路上走了过来。那人走到她们两人面前,深深见了一礼,道,“荆州左军校尉周光周显明,见过两位娘子。”这人在偏道上出现得唐突,毕竟是军营中人,行止时礼数做得再如何周全,也透着一股粗莽之气。杜陵阳不由退后一步,无忧见她紧张,忙暗地里拍了下她的小手。她随即上前一步,挡在杜陵阳身前,道,“周校尉快快请起。女流之辈,当不得如此大礼。”那周光这才起身,他笑道,“当得当得!就连当世男儿,能有娘子胸襟者都是少之又少。方才全赖娘子仗义直言,我等才不至于被彻底贬损到阴沟里去。曲曲一礼,如何就当不得了?!”无忧却是大方一笑,“我听陛下说,此次来重九宴的尽是陶公部下立了大功的功臣。江左能保全,重九宴能照常举行,还要多谢你们这些愿为国效力的将士。”说着,她也深深地向周光回了一礼,道,“周校尉请受我一拜。”那周光见无忧貌美,此番过来,本是起着半开玩笑的心思。不料这小娘子竟这般郑重还礼,他愣了愣,心中豪情一荡,登时收了亵玩的心思。那小娘子一低下头去,便露出一段如雪般白皙的脖颈来。那脖子细弱修长,好像一支纤巧的花茎,令人深恐一折便断了。周光顿时面上泛起一片红潮,手足无措间,方才的风流劲儿全都不见了。只听他讷讷道,“曹...曹娘子,快请起...”“我...我...我就是方才路过,听娘子说要去寻子昂,所以想给娘子指个路...”“啊,子昂就是你们口中的桓崇!”无忧微微睁大了眼,道,“周校尉知道桓郎君的去处吗?”周光点了点头,道,“他不久前才同我分开,看那方向,好像是往蒋山那边去了。”... ...“无忧,你...你真的要去寻那桓郎君吗?”周光走了,杜陵阳忙扯住无忧的衣襟,担忧道。“去呀,自然要去!”无忧脆生生道,“不过呀,在那之前,我要先把杜姊姊送到宴会上。”“诶?”杜陵阳吃惊道,“不,我不回去,我要同你一道!”“杜姊姊放心!重九宴到处都是守卫,他还能对我怎样不成?!”无忧摇摇头,“杜姊姊,你身子不好,就先去宴会上坐一会儿。”她嘻嘻一笑,又道,“我呀,还要请杜姊姊帮我盯着那几个人,看看她们肯不肯舍下脸皮。”“杜姊姊莫要担心,刚好我阿父阿母也去了蒋山,我过去寻桓郎君,正好迎一迎阿父阿母!”“喏~就这么说定了。”作者有话要说:噫,写完了才发现,看来还是得等到明天俩人才能再见面了...捂脸☆、第 10 章风叶辞树,长林悲秋。蒋山之上,高木林立,枝头上黄绿红三色叶片,生得绚烂又驳杂,倒是将寂寥的秋意冲淡了不少。正值宴会时分,山麓处并没什么人。无忧脚步轻快,一路畅行无阻。等过了一处特意为重九宴布置的菊花丛,她仔细寻觅一番,还顺手将枝头开得最大最盛的那朵黄丨菊摘了去。就这般走走停停,才刚上山不一会儿,她便在靠近昆明湖一侧的山亭中寻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少年依旧是一身熟悉的白衣素服,将近两年不见,他似乎长高了些,又似乎更精干了些。此刻他背对着山道,面朝向山前那一泓泛着粼粼波光的湖水。袅袅秋风,不仅吹落了枝头的枯叶,也将他头上那道白色的苎麻发带吹起又吹落,更将他那道凭栏而立的背影,衬得格外寂寥冷落。无忧对着他的背影望了片刻,随即轻轻挪步入亭。那少年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脊背微动,却始终没有回头。只听身后忽地想起了一声清脆的笑音,接着一个小女郎脆生生道,“我还道望夫石是立在武昌山北边,没想到在这蒋山之上、昆明湖畔,竟然也有一块呀~”话语中带了些揶揄调侃的兴味,口吻中却又透着一股久违的熟悉。桓崇原是对着那湖水出神,不料竟被不识趣的女娘打扰。他略带不耐地微微凝眉,乍一回身,却对上了无忧一张喜滋滋的笑脸。眼前的小女郎言笑晏晏,柳叶般的两道烟眉浓淡相宜,两颊虽然还带着些嘟嘟的婴儿肥,眉眼之间的俊俏风流却是想掩也掩不住。他愣了愣,而后不由惊道,“你...!”无忧见他似有所悟,遂眉眼弯弯,露出些调皮神色,“桓郎君,是我呀!我是‘令宣’,咱们去岁在建初寺曾经见过的。”原来那古灵精怪的曹家令宣,便是方才舌战大胜的曹家女娘!怪不得他方才听那曹家女娘说话,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之感。小童的声音,本就雌雄莫辩,想来她那时为了假扮男孩,刻意压低了声线;她阿父便是潇洒名士,她举手投足间又故意学着士族男儿的模样,竟也把他给糊弄过去。无忧见他不言不语,一双乌黑的眸子只是盯在自己的两道眉毛上,模样像是有些古怪。她忽地就想起了初遇时,自己信手画上得那两道拙劣粗眉。一思及此,无忧的双颊上顿时飞上了两片淡淡的红云。她神色一转,诚恳道,“桓郎君,恭喜你们打了个大胜仗!”小女郎的语调轻快,“我听说了。襄阳一战,桓郎君做前锋,竟然直接率部打到了襄阳城下。你们都是大晋的英雄,无忧佩服得很!”那桓崇一愣之下,嘴角方才轻启,却又闭上,半晌后只淡淡道出了一句,“非我功劳,此役全赖陶公英明。”无忧摆了摆手,道,“陶公运筹帷幄,自是大功臣。可郎君亲赴战场,杀敌报国,又何必自谦?!”“还有,方才那场戏射我也看啦!”她想了想,又笑道,“郎君比得着实惊险又漂亮,不仅无忧看了惊叹,连陛下也对郎君的骑术赞不绝口呢!”说罢,她睁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望向桓崇,却见他不屑似地将嘴角撇了撇。等再度转过头去望向远方,他这才冷声开口,“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无忧难得不悦。她甚至不悦到嘟起了嘴巴。纵使天性再乐观开朗,她也从没见过这般大煞风景之人。明明一张脸蛋生得俊秀,在这好端端的节日里,他却仍是板着面孔,不说亦不笑。连旁人向他问候,他也不肯好好寒暄两声,一开口只会给人添堵!真是不讨人喜欢!无忧嫌弃地瞧了他一眼,她再猛一伸手,将刚摘得那朵菊花递到他的面前,“喏~桓郎君,这个给你!”伸到他面前的那只素白小手中,开了一朵盛放的黄丨菊。刚离了枝头的菊花还新鲜的很,千丝花瓣舒展,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芬。瞧是瞧了,可他一双手依旧背在身后,没有一丝要接过的意思。见他做派倨傲,无忧口中还算热络,声音却是明显冷了下来,“重九赠菊,聊表情谊。”“桓郎君,这朵菊花便赠予你。希望你们陶家军就如这秋中黄花,凌寒犹开,历风霜而不败!”见他只是侧头向着自己的面上瞧,无忧用眼神回瞪过去,将两瓣嘴唇嘟得更翘了些,“反正我把它送你了,你...”桓崇的目光却慢慢上移,从她撅起的嫣红小嘴直往上,望到她的两只发髻。他忽而打断了无忧的话,道,“既然曹娘子要‘表情谊’,那我可以选吗?”“诶?”无忧刚想撒手将那朵花抛到他身上,却不想他没头没尾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她不解道,“你要...选什么?”“我不要你手上的黄丨菊...”桓崇说着,将手一指她头上的两团发苞,“我要你发间的那朵墨菊。”... ...无忧怔了一下,她慢慢抬手,摸向了自己的发髻。见她动作迟疑,桓崇忽地将唇角勾起,讥讽一笑,“曹娘子不愿,是不是?”“既如此,方才你在那几名女娘面前,说得也不过是好听的空话、大话而已。”“等等,你...方才全都听见了?”无忧诧异道。“自然。曹娘子慷慨激昂,颇类诸葛武候舌战群儒。如此大的风头,如何能使人错过?”桓崇说着,目露轻蔑之色,“然,我还道曹公家的小娘子有多么与众不同...说到底,你们这些士人娘子们不过是一路货色罢了。”“曹娘子,既瞧不起我们这些军汉,你还过来招惹我作甚?!”只一瞬间,无忧的大眼睛里便闪过了怒火。她咬了咬唇,小手一摸头上半开的墨菊,稍一用力,竟把那支花直接从头上拔了出来。她拔花时的动作还似有气,可将花摘下后,她将头一低一抬,转而狡黠一笑,“你要激我?不,桓郎君是想吓我!”“可我偏不上钩。”说着,她将那花在桓崇面前晃了晃,“不过,你若是能说出个让我信服的理由,我便送你;若不然,我便是将它抛眼前进这昆明湖中,也不给你!”桓崇神色微讶,他紧皱的眉目渐渐舒张开来,讥诮地神情也渐趋平和。直到此刻,他才露出个淡而又淡的真切笑容。... ...腿一曲,他颓然靠坐到栏杆处。手一伸,他却是将腰间的竹筒打开,直接灌了一口进肚。“呵...”再一张口,满口呼出得便是清冽的酒气。桓崇垂下了眼帘,长长地睫毛遮住了他眼中闪动的光芒,“如你所说,襄阳是荆州门户,因此无论付出何种代价,我们此番务必要将襄阳城拿下。”“攻城那天,我们虽是胜了,却也折损不少...”他慢慢将垂落在旁的手握成拳,低声道,“这些人中,有的我并不认识;有的...是我的袍泽兄弟。”他面无表情,语速却是越来越缓,“可无论认得与否,那日城下,江左儿郎们的血足足将脚下的土地染红了三尺。”从小到大,无忧便在阿父阿母口中听多了战事无情,就是几年前她还小的时候,苏峻之乱殃及建康,她脑中亦是有着印象的。她吸了口冷气,双膝一屈,跟着坐到了桓崇的身边。她知道的,眼前的少年虽然一向冷冷淡淡的,不讨人喜欢,可内中心肠却是好的。如今他会这般,定然是难过了。阿父和他的朋友们总是夸赞她头脑机敏,口齿伶俐,有魏武之风。此时,她应该说些好听话出来的,可不知怎地,她竟连半句安慰都吐不出来。桓崇却似乎只是想找一个倾诉的对象。俄而,他伸出一手捂住脸,再是深深地吐了口气,“你见过的...再是鲜红的血,等到干了,颜色便转暗,成了绛色...”“绛色?墨菊!”无忧浑身陡然一颤。“呵,曹娘子怕了吗?”桓崇咧开嘴角,向她自嘲一笑。他的声音无比冷清,“黄花自是绚烂无比,可终归太过光明,配不上我这种人。”这时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朵白云,白云蔽日,天色忽然间就暗了下来。却听桓崇淡淡道,“绛色就不一样了...”“绛色是血迹干涸的颜色,多适合我们这种刀头舔血的军汉...”... ...无忧闭了闭眼,她忽而伸手握住了他身侧那颗攥紧的拳头。女孩的手心无比柔软,却又无比温暖,握住了他的手还不够,她又固执地将他攥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最后再把那支墨菊塞进他的手中。做完了这一切,她简简单单地轻声道,“送你了。”桓崇死寂的眼波动了动,他慢慢将头转向身旁的无忧,道,“你...”无忧俏皮一笑,问道,“郎君结巴了?我什么?”话刚说完,她忽地俯身,竟然在桓崇如玉的侧颜上啄了一下。女儿家的唇瓣,又香又软。落在他的面颊上,轻得好像一缕夏日拂过得熏风。桓崇这回是真的呆住了。在短短十六年的生命中,他还从没和任何女娘有过这般亲密的触碰。侧脸上被她亲过的地方,烫得像有一束火苗在熊熊的燃烧。他的眼神一暗,身子竟不自觉地向旁边那笑得洋洋得意的小女娘俯了过去。四目相对,他突地沉声道,“...你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吗?!”就在这时,亭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女郎的尖叫,“无忧?!!”再有一名郎君大步上前,怒发冲冠,“桓崇,你做什么?!”☆、第 11 章司马衍的脾性再是软和,乍见到眼前这一幕,他的头穴两侧还是气得直突突。只见一对少年男女并坐一处,那桓崇不老实地歪着身子,刚刚好将整个人伏到了无忧的身前。魏晋以来,时人多行早婚,世家大族中也不乏自行择妇择婿者。桓崇与无忧年龄刚好登对,此刻二人之间,近得几乎快要贴到一起去了。“桓崇,你要做什么?!”司马衍心火上涌,他大声叱喝一声,几步便要赶上前去将桓崇拉开。... ...白云过,阳光现。近在咫尺的粉嫩唇瓣微微张开,上面泛了太阳的光泽,似是带了无声的诱惑。小女儿家仅只温软一吻,轻之又轻,却好似向他那一贯平静无波的心湖内抛入了一粒石子。石子虽小,却激起了无数的涟漪,让他失了平素应有的警觉,也惊扰到了深眠在湖底的无名猛兽...桓崇陡然一惊,心中懊恼顿生,转暗的眼神也乍然恢复了清明。眼睫垂下,他强自拉开距离,命令自己再不去瞧那小女郎一眼。再起身,一回头,他便对上了一双冒着怒火的眼睛。... ...见桓崇神色淡淡,一语不发,那少年郎君更是气愤非常。他脚下不停,又往前上了两步。眼看着两人之间的冲突一触即发,无忧忽地脚步轻移,不经意似地挡在了桓崇的身前,将这两人隔绝开来。虽尚未长成,但小女郎的身姿纤细柔美,犹如素藕抽条,已渐渐开始展露出优美的体态。桓崇目光微动,他的目光从那少年郎君的身上,飞快转到无忧的背影上。随后,却见她先是恭敬地向那少年郎君行礼,再是环视了四周一圈,笑吟吟道,“陛下,杜姊姊,你们怎么来了?!”... ...“无忧!”见她从桓崇背后闪身出来,司马衍赶忙上前,一把便握住了她的双肩。他面带急色,两只眼睛更是不停地上下打量。很好,无忧一身衣裙齐整,连裙子上的带子也丝毫不乱。她的面容也一如往常,望过来时,带着甜丝丝的笑意。司马衍这才心中稍定,他刚慢慢吁出一口气,然而当视线触到她的面孔时,他的面色忽而又凝重起来。身为“玉郎”曹统之女,无忧的肌肤也是随了她的阿父,生得白皙又清透,宛如上等的玉石籽料。但仔细一瞧就能发现,此刻,她的眼圈周围有些不自然的红晕,衬着她的肌肤,更有些楚楚可怜之感。司马衍抬起右手,无比怜惜地在无忧的眼睛处摸了摸。待感到那处微微发烫,他忙沉声问道,“无忧,你的眼睛怎么红了?!”话未说完,他忽地向站在后面的桓崇射出两道凌厉的视线,嘴上却温柔安慰道,“你,是...哭了吗?”司马衍越说越离谱,无忧忽地捂着嘴“噗嗤”一笑。她摇了摇头,脆生生道,“陛下,无忧才不哭呢!”“方才这里刮了一阵风,我没注意,眼中一下被刮进去些土灰呢~”她再回头向桓崇一笑,又对司马衍道,“桓郎君刚刚见我把眼睛都揉红了,这才好心上前,帮我把那土灰吹走的。”说着,她似娇实嗔地将小身子从司马衍的手下扭出,“结果陛下正好就过来了,可将无忧吓了一跳呢!”这时杜陵阳也走上前来,她拉住无忧的手,将她细细看了一圈,这才向桓崇行了一礼,微笑道,“多谢桓郎君帮忙。”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无忧拉到一旁坐下,轻声道,“无忧,眼睛还难受吗?现在好些了吗?”“...是这样么?”司马衍半信半疑地看了看面前二人。无忧还是大大方方的模样,她一面和杜娘子悄悄咬着耳朵,一面用大眼睛看着他和桓崇,似是怕他担忧、又似是怕他动气;而那桓崇也像传闻中一般,冷淡地站在原处,好像一根拴马桩子。他一双眼睛也是垂着,连无忧方才同他说话,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他和无忧亲近,司马衍格外生气;现在他对无忧不理不睬 ,司马衍看他依旧不顺眼。不过,既然是他弄错了...司马衍想了想,轻咳一声,慢慢踱步到桓崇面前。他眼睛一瞟,还没开口,忽地就在桓崇垂下的手中发现了一支含苞的墨菊。花朵墨黑,殷红如血,突兀地被这军汉握在了掌心。司马衍的心尖一颤,突地转向无忧。小女娘笑眼弯弯,然,她一侧发髻上的墨菊果真不见了。... ...虽是贵为皇帝之尊,然若以年龄计,司马衍其实只比无忧大了两岁,今年尚不及十四。他的父亲明皇帝于太宁三年薨逝,那时,他不过是一名刚满四岁的幼童而已。薨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并不十分明白。他只知道,那段日子,阿父的身体似是越来越不好。因为阿父常常躺在榻上歇息,睡得时间也越来越长。等到最后,往往一睡便是一天。阿父睡觉,阿母便寸步不离地陪在他的身边。有的时候他一个人躲在墙角,还能看到阿母背过人去,悄悄地抬手抹眼泪。他心中有些隐约的恐惧,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惧怕什么。由春入夏,再由夏入秋,他呆呆地望着建康宫中的太子西池,看着一池的莲子长成密密的荷叶,再由如盖的荷叶生出亭亭的莲花,最后花谢结藕,留下莲蓬,徒余满池的残败凋零。等到最后一片粉白的花瓣随着秋风落进泥塘,他“噔噔”地跑到了阿父的房间。还没进屋,他便自发地将脚步放轻。刚向屋中探进个头去,阿母便敏锐地回过身了,他“嘿嘿”一笑,小声嗫嚅道,“...阿母。”随后,窗边榻上的阿父竟慢慢睁开了眼睛,冲他露出个淡淡的笑容来,“衍儿...”... ...阿父今日,居然这么快就睡醒了!他“嗖”地一下就跑到阿父病榻前,惊喜道,“阿父!你醒啦!”因着兴奋,他的声音比起往日来要稍微大了一些。母亲皱了皱眉,不高兴道,“衍儿,小声些。你阿父还病着呢!”他悻悻地瞧了母亲一眼,赶忙用两只小手将嘴捂严。就在这时,他的头上突然一暖。他惊讶地抬头,却见阿父正伸出手,慈爱地摸着他的头。随后,阿父用他看不懂的眼神望向阿母,轻声道,“文君,你对衍儿太严厉了。他今年才不过四岁...”“可是...”阿母的眼中在一瞬间涌上了眼泪,她盯着阿父因病弱而越发瘦削的面容,启唇后却说不出一句话。他呆呆地望了望阿母,又转头看了看阿父,疑惑道,“阿父,阿母哭哭?”晋明帝司马绍轻声一笑,道,“乖衍儿,你阿母没有哭。”说着,他对自己的皇后柔声道,“文君,劳烦你去把我那块玉佩取来,好么?”庾文君点了点头,她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可刚一跨出房门,便有两行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淙淙滚下。... ...阿母不在,他乐颠颠地凑到了阿父跟着,却听阿父道,“衍儿与阿父说说,你今日都做了什么?”他寻思了一会儿,再掰了掰手指头,道,“早上的时候,先生教了衍儿字,然后衍儿出去玩...啊!阿父,西塘里的花都掉了,不好看了!”司马绍轻声道,“衍儿,花落花开,又是一年。太子西塘的荷花到了明年春还会再开的。”“嗯!明年再看花!”他点了点头,又高兴道,“阿父病快好!等到下次,阿父阿母一起陪衍儿看!”司马绍的笑容渐渐黯淡下来,伫立在门外的庾文君却再也忍不住了,她抹了一把眼泪,笑着走进了房门。... ...司马绍强忍不适,他在庾文君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身来,亲手将这枚白玉佩系在了儿子身上。他认得,阿父给他系在身上的,是往日里他最为珍惜的那件白玉佩。据说,这是阿父的曾祖父传下来得,是象征司马家传承的好东西。玉质上佳,触手温润,白白的圆壁表面没有一丝的瑕疵。“衍儿,你是阿父唯一的血脉...”司马绍顿了顿,道,“以后,你要听你阿母的话,好好学习治国之道,将来做一位能比肩我晋文、晋武的皇帝。”他用肉乎乎的小手摸着那圆圆滑滑的玉璧,满心还沉溺在兴奋之中。等阿父住了口,他才有些不解似地抬头道,“阿父,衍儿听阿母的话,但是...衍儿不要做皇帝。”没等司马绍变了脸色,他又自顾自道,“皇帝要阿父做就好啦,衍儿只想做衍儿!”司马绍的神色在刹那间变了几变,片刻后,他微微叹了口气,终是含笑摸了摸儿子的头,“...衍儿不止要听阿母的话,也要听阿父的话啊!”... ...阿父说得没错,第二年的荷花果然如期开放。只是说话那人却再也看不到了。少了一个人,让原本只有三个人的建康宫,更加的冷落寂寞。阿父故去后,他成了新的皇帝,又搬进了阿父从前的宫殿,可他还是常常到太子西塘去看荷花,好像只要那样看着,他便能回到阿父还在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