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想,只要无忧把那花球收了,他便自会赶回席上,没想到大舅竟亲自带人过来寻他。见司马衍毫无动作,庾亮语气渐沉,又跟着补充了一句,“陛下?可是有他事牵挂?!”司马衍偷瞄了无忧一眼,他猛地抬头,刚要作答,转眼间却又见数人从对面徐徐而来。这一拨人的领头者年岁更大,但其周身的气度很是潇洒。当先那人手持羽扇,他每走一步,脚下的木屐便发出了“咯吱”的声响。那人便在这“咯吱咯吱”的配乐中,半是揶揄地发声,“今日重九佳节,元规亦是毫不放松,如此谨礼?!”那群人很快便走到了众人跟前,无忧注目一瞧,发现方才参加戏射的王家二郎,正面无表情地跟在当先那人的身后。... ...“王与马,共天下。”这句童谣,连现在的江左小儿都能朗朗唱出口。马,指得便是晋廷王族司马氏,而这王,指得便是南渡的大族琅琊王氏了。为首那人正是王导,他既是现今一代琅琊王家的家主,也是庾亮在朝堂上最大的对手。王导其人,与司马氏交情匪浅,他历经了元、明二代,而如今的司马衍是他辅佐的第三位江左皇帝。也因此,司马衍对王导极是尊重,他恭敬颔首,道,“王公。”王导侧身不受,他先对着司马衍回了一礼,再微笑同众人问好,“元规,文盈,你们都在。”相比常年镇守荆州,不在建康的陶侃,王、庾二人,同居朝堂,又各自为家族利益争斗,隔阂更深。王导来了,庾亮的注意力便被他吸引了去。只见两人视线交锋,庾亮笑容淡淡,“真是好巧。王司徒,你也过来了?”王导微一振衣,跟着笑道,“陛下不至,枯坐未免无聊。”说着,他侧头挥扇,向自己身后的一众少年郎君指去,“老夫便携子侄出来走走。”王导的视线,虽不如庾亮那般锋芒毕露,但他亦是一面回话,一面向周遭众人细细打量。而同庾亮一般,他目光最后的落点,亦是从司马衍的身上滑至半掩在其后的无忧身上。只见王导默了默。而后慢悠悠地挥了下羽扇,从容道,“陛下若实有不便,臣等可先行告退。等陛下忙过,宴上再见不迟。”... ...庾亮、王导,在场的二人,哪个不是浸淫朝政多年的老狐狸?!曹统在心中几乎是将那司马衍骂了千万遍。他勉强扯了扯嘴角,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既然无事,那吾便同家人先行告退了。”他刚对众人做出个“请”的手势,司马衍忽地抬头向他喊了一声,“姑父,且慢!”司马衍的神情越是真挚,曹统的牙根越是恨得直痒痒。他竭力克制住自己脑中的冲动,却听司马衍道,“姑父,大舅,你们稍待,阿衍...只需一会儿便好。”说着,他伸手取过了那宫人托盘上的花球,转向无忧。他的声音轻轻,其中语调却是无比的认真和十足的歉疚,“无忧,今日是我不好...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你收下它,就当做原谅我了...好吗?”... ...被架在火上炙烤是什么滋味?如她现在这般,便是了!当今士族虽不少,但真正有权有势的几家,用五根手指头便可数得出来。而此刻云集在无忧面前的,便是其中最顶尖的两家。当司马衍转身面对着她的时候,她的身形便再无任何遮掩,彻底暴露在了众人面前。无忧少交际,世人只闻曹家女姿容绝美,亲眼见过的却是寥寥无几。就在她抬首的那一瞬间,方才因司马衍那模棱两可的言辞而引发的窃窃私语,倏地便如疾风一般,转逝无踪。刹那间,周遭无数的视线全都汇聚在了这曹家女郎身上。小小年纪,便生得如此颜色...在场众人,惊艳有之,审慎有之,遗憾有之,甚至起了贪念污念的亦不乏有之。无忧两排密密的长睫,如蝶翼般颤了颤。她忽地掀开了眼帘,向人群的方向望去。曹女郎的眸子又黑又亮,望来的时候,不少郎君们霎时心中一跳,都觉得小美人是将自己望进她那双明亮的大眼中了。... ...桓崇早就注意到了。那颗金黄色的花球,灿烂又耀眼,用得扎花也是最为极品的泥金九连环,花瓣层叠卷曲,繁复致密,因为稀有,单是一朵花的身价便是不匪。可是小皇帝为了搏美人一笑,便直接用了这华贵的泥金菊给她做成了一只圆圆的大花球。那司马衍是皇帝,而他桓崇,只是名刑家出身的军汉。他的追求,就像他强要她握住得那朵菊花一般,半死不活,拙劣至极。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他是最差的选择。何况,她非但不傻,还是那般的聪明。... ...就在众人沉迷于曹家女郎的美色中时,桓崇突地低低嗤笑了一声。恰在此刻,无忧的目光触到了面露嘲讽的他。二人四目,于人群之中遥遥相对。他笑了,她的眼中似乎也现出了笑意,就连时间在他们对视的那一刻也变得似短、又长。无忧终是别开了眼去。她接过了司马衍手中的花球,唇角一翘,笑容恬淡。她道谢时的声音清冷冷的,彷若山涧中叮咚滚落的泉水。“阿兄与我,何必客套。”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发文章的时候又忘了是元宵节了...捂脸想了想,那就这样好了,元宵节的7号和今天8号所有留言的小可爱们都会发送红包,到时还请注意查收哦~谢谢大家的支持~感谢在2020-02-08 01:51:01~2020-02-09 01:03: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温言莞尔尔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之夭夭、千秋墨雪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 21 章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娇女被迫接过那颗花球,临海公主的肺都快气炸了。出身司马氏王族的她,如何看不出司马衍这个旁支后辈所使的小伎俩?!幼年时享尽荣华,少年时流离颠沛,她太了解晋廷之内的种种阴私,也太清楚司马氏为争权逐利,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可她也明白,既是做皇帝,多少便要存些心眼。不然便只能像她那可怜的生父惠帝一样,一生为人傀儡,最后还被自己的亲族叔东海王所杀。但是,她绝不能容忍司马衍把脑筋动到她的无忧身上!见侄儿的双眼还牢牢地盯着自己的女儿不放,临海公主面上犹带三分笑,心中的火光却是窜起了三丈高。她腰肢一扭,走上前来,先是将那一大团花球顺手接过,再是伸臂一搂,无忧便像只小娃娃似的,“噗”地跌进了她的怀中。那只昂贵精致的花球就在眼前,临海公主却是一眼未瞧。她轻轻安抚了女儿的背,随后秀目一挑,径直向司马衍望了去。临海公主的长相酷似其母羊皇后,眼尾天生就有些上挑,她本人又是一朵出了名的刺蔷薇,平日里雍容不显,此刻乍看过来,竟有些睥睨凌厉之色。司马衍的脊背当即一凛,却听临海公主笑道,“陛下用心良苦,我便代小女道谢了。”司马衍慌忙摆手,却见临海公主爽利一笑,眼光四顾,“既已无事,那我们这便归家了。”妻子是司马衍的亲姑母,说起话来,可比他这个姑父有分量的多。只听临海公主话音刚落,曹统便乐得接口,“如此...陛下、王公、庾公,请!”... ...美人一现,宛如惊鸿。尚未瞧够小美人的那张玉颜,曹统夫妻便要携女而去,围观众人不由遗憾纷纷。就在这时,庾亮突地出言道,“文盈且慢。”曹统登车的步履一滞,他回身淡淡道,“庾公,还有何指教?”庾亮微微一笑,“若论玄学高评,诗书才艺,文盈造诣远高老夫,指教当然谈不上。”“但...”他话音一转,踱步而出,向周围的儿郎们瞧了一圈,笑道,“既然诸位都在,老夫想在这里引荐一人。”在场众人,除了曹统一家以及司马衍,其余众人多出身于庾、王高门。庾亮说“诸位都在”,那么,看来在他心中早将这些儿郎们默认为是未来江左的支柱。可现今的士族大户,谁又会不认得谁呢?!若说引荐,那便只有...无忧想到此处,倏地从临海公主的怀中抬起头来,却听庾亮声带得色,道,“子昂,上前来吧。”... ...无忧的心,在那一瞬间跳得厉害。只见桓崇慢慢抬头,他步子缓缓,走到了庾亮的身边,而后,他向着在场众人行了一礼。即便周遭郎君皆是高门玉树,桓崇形貌亦是毫不逊色,其秀挺之态甚至可与那最顶尖的王家二郎比肩。王导看着那人群中央的少年郎君,微微眯眼,面带深意,却听庾亮道,“陛下,此人便是...”“大舅,朕知道。”司马衍向站出来的桓崇看去,突地出言打断了庾亮的话。小皇帝停顿了一下,又刻意加重了语气,续道,“这位,就是荆州军中的桓崇、桓校尉。”晋人尚风流,厌武事,在场的郎君有些不识得桓崇,起初还以为他是庾家的远亲。也有一些脑筋活络的,听了他的名字,瞬间便知晓此人便是方才在戏射场上胜过王家二郎的武夫。然无论知与不知,一听皇帝亲口承认此人是名贼兵,众人脸上都浮上了一层淡淡的轻蔑之色。若非碍着庾亮在场,那蔑色恐怕还要更深一些。无忧对着司马衍的背影瞥了瞥唇角,她环顾一圈,最后双眸一眨不眨,只向正中心的那人望去,却见桓崇眼帘低垂,长睫蔽目,纵使遭受众人非议,他仍是一贯面无表情的冷酷样子,看来竟是完全不为外事所动。庾亮不虞地扫了司马衍一眼,他忽地轻咳一声,周围立即就安静了下来。只听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子昂之父,乃是苏峻之乱中牺牲的宣城内史桓彦。”“桓内史殉国前,曾给老夫写过一封绝笔信,他在信中请求老夫,代他将年幼的独子抚养成人。”庾亮顿了顿,又道,“然,在平叛义军的大营中,陶公看中了子昂的资质,因此这些年间,子昂一直随着陶公,居于武昌。”向着高门大户介绍一名军汉,便已是惊世骇俗。司马衍只知桓崇出身不显,起于行伍,不料此人竟与陶家、庾家颇有渊源,他吃了一惊,道,“大舅...何意?”庾亮拍了拍桓崇的肩膀,道,“襄阳大捷,子昂立了大功。刚好今年重九宴,荆州军的小将们有不少来了建康,老夫借此机会,想为在场的诸位介绍一下...”他缓声道,“子昂出身龙亢桓氏,乃是老夫的螟蛉子。”... ...螟蛉有子,蜾赢负之。螟蛉子,即义子也。庾亮此语,便是将桓崇纳于自己的羽翼之下,故而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连最是淡然的王导也停了手中挥摆的羽扇,他盯着桓崇,口中却是低语,“桓彦...桓崇...龙亢桓氏...”扒在阿母怀中的无忧也呆了,她长大了一张小嘴,只呆呆地望着那眉眼低垂的少年郎。桓崇似是对庾亮的话早有所料,他的容色依旧是淡而又淡,从头到尾,竟没有分毫的波动。司马衍道,“这...”庾亮道,“陛下,另有一事,老夫已与陶公去信。此次之后,子昂便从荆州军中调入老夫麾下,编入扬州军。”说到此处,他这才在一旁伫立不语的曹统望去,“文盈,你最善品评。若是他日有感,子昂有幸能得你点拨一二,老夫便在此先行谢过了。”曹统直勾勾地盯着桓崇,听过庾亮之语,他轻扯嘴角,应道,“...这是自然。”... ...临海公主只能在女儿面前勉强维持住良母的角色。刚归了家,她先是温声细语,让医师给无忧细细地看伤,随后又让云娘带无忧回房休息。等确认无忧回了房,她忍了半日的暴脾气“噌”得一下全都爆发了。“公主,这花球...”恰在此时,一名婢女捧着司马衍送得那大花球上前,迟疑问道。临海公主一见那花球就起了膈应,她挥了挥手,道,“拿走拿走!现在就给我扔掉!”曹统却是一笑,他对那婢女招了招手,道,“拿来给我。”临海公主眼波一横,却见自家夫君优哉游哉地躺在榻上,眼带未尽之色似地,研究着手中的花球。她顿时高声怒道,“曹统!那东西,就那么好看?!”“你到底看没看到啊?那些人...几乎将我的无忧当成了一块肥肉!”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司马衍这个小崽子,明摆着就是侵门踏户,踩着老娘的面子,欺负我的女儿!真是气死我了!”毕竟是体验过最下等人的生活,临海公主口出俗俚,毫不避讳。曹统将那只花球在指尖转了转,他淡淡道,“小皇帝想得简单,可此事定然不能如他所愿...”“真的吗?”临海公主呼地趴到他的塌边,蹙眉道。曹统点点头,“自古皇后家出外戚。不说王导,单论庾亮,他就是外戚出身,对此事再了解不过。就算我们不反对,他也定然是不愿的。”临海公主嗤了一声,不屑道,“这些人,真以为给皇帝做皇后,是件指得庆祝的事吗?!”曹统轻声一笑,脑中突地闪过那青竹般的少年,他眼神转暗,缓缓道,“阿奴,我担心的,倒不是你们司马家的小皇帝...”临海公主刚放松下来的肩膀又立刻端了回去,她紧张道,“那是谁?!”曹统思索片刻,却是摇了摇头,他忽地将那花球随手一抛,再一下握住了妻子的手,无比热情道,“阿奴,咱们收拾收拾,这便去吴郡住一段时间吧!”临海公主完全跟不上他跳跃的节奏了,她愣了愣,重复道,“吴郡?”曹统刮了刮她的鼻子,“笨!咱们不是想避开建康的这些是非吗?对外就说我身子不好,想静养一段时间。吴郡景致好,离建康又不十分远。咱们这次过去,待个多半年再回来!”... ...夫妻二人,一拍即合。自家夫君胸有成算,临海公主转怒为喜,美滋滋地便去寻了女儿。帘幕掀开,无忧正坐在窗前的卧榻上将养脚伤,她的腿上摊开了一本诗书,一手中还执了一朵渐萎的秋菊,可她并没有认真读书,而是歪头看向窗外的蓝天,不知在想些什么。临海公主轻笑了一声,无忧即刻回过神来,“阿母!”临海公主走上前去,她无比怜惜地搂住女儿的小身子,再细细询问了一遍无忧的脚伤。她对着女儿秀美的容颜发了会儿呆,半晌后,忽地迟疑着试探道,“无忧,你的年纪也不小了。阿母有些话,想要问问你...”无忧睁大了眼睛,做出认真状点头,却听阿母道,“...你,对陛下是个什么看法?”无忧显然没想到阿母会问这个问题,她仔细想了想,认真道,“陛下是我的表兄,对我很好。”这不是她想听到的答案。临海公主琢磨了一下,这回问得更直白了些,“那无忧喜欢他吗?”无忧愣了愣,却是笑道,“阿母真笨!陛下是我的表兄呀,我自然不会讨厌他了!”这问题,问得毫无意义。自家女儿一脸的天真烂漫,明显还没开窍。临海公主不知是欣慰,亦或是遗憾地叹了口气,她将话题随口一转,道,“哦,对了!那花球,你阿父似是很喜欢,所以刚才婢女拿来的时候,阿母就吩咐挂在你阿父房中了?”无忧惊喜道,“阿父喜欢?那可真是太好了。阿母就给阿父挂起来嘛,刚好我还嫌那花球太张扬了!”说罢,她轻轻转了转指尖那朵半干的秋菊,眨眨眼睛,心中暗道,“反正,我也有这一朵了~”作者有话要说:好吧,剧情章,无忧和阿崇下章再见了~感谢在2020-02-09 01:03:56~2020-02-10 00:36: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klose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秋墨雪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 22 章和风绿野,梅雨芳田。趁着微放的天光,桓崇在小道上打马而过。来到吴郡,已是半月有余,然而正逢上江左的梅雨季节,好不容易捱到今日休沐,东边的天空始得见几缕朦胧的晴意。桓崇初来乍到,为图尽速,每每路遇当地的农人,他都尽可能地从他们口中打探捷径。郎君皎如玉树,一身月白长袍极尽清雅风流,他询问时彬彬有礼,又操了一口亲切的吴语。无论所遇为谁,对方只要一见了他的俊脸,都是笑容满面,对桓崇的问题知而不言,言而不尽。一路之顺利,可谓无往而不利。纵使他再是厌恶对方尽往自己的脸上瞧,此时也不得不承认,生得好些,有时真就能讨得一定的便利。策马行过最后的这段小路,桓崇将遮面的低桠一拨,眼前顿时一亮。只见远处水面清圆,近处风荷秀丽,想来眼前的这片水域便是那风光无限的蠡湖了。此刻日头高起,将至中天,蠡湖之上氤氲的薄雾已近全散,只有远处的青山微隐,半遮半掩地露出一道模糊的轮廓。美景在前,桓崇也只是望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他将马绳一拉,转而踏上了正途。蠡湖侧畔,道路尽头,坐落着一处山水名园。那名园依山傍水,郊际闲旷,越是往那处行,越不见人迹。只偶尔闻听几声鸾鸣莺啼,更显幽深寂静,不似人间。那处,便是他此行的终点。桓崇向前方望去,方才一路上累积的焦躁急迫,忽而无影无踪。... ...这方神仙世界里,他和他的马便是唯二的闯入者。桓崇不自禁地将马速放缓。再行一段,尚未至园林入口,一旁湖畔的荷花渐疏,水面却是开阔了起来。桓崇向那方随意一瞥,待眼中散去那因波光晃动的而起的光晕,他的心尖忽而一动,整个人呆立当场。只见岸边那棵郁郁葱葱的大树下,置了一张卧榻,此时那卧榻之上,正躺着一名身着红衣的小女郎。那小女郎面山向水,只看她那仰卧的姿势,便是满满的闲适,溢于言表。甚至到了兴头处,她还得意洋洋地翘起了一条腿,那茜红色的裙摆一滑,便露出了一截白生生的小腿肚子,和一只玉白色的小脚丫。就这还不够,为了显出心中十成的惬意,那小脚丫仿佛循着节奏似的,在空中一晃一晃。旁观者被她晃得眼迷心迷,可那始作俑者却偏不自知。现今世道,有哪位高门贵女会这样做吗?!应该是没有罢...因为,就连寒门出身的陶家姊都是一向谨言慎行、恪礼守法。明明形状无赖,可他竟然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样的她才是真的她。仿佛,她天生就该这样。桓崇定定地望了她片刻,忽而无声地笑了。在这处神仙世界中,真的被他抓了一只小仙子。... ...桓崇向来以父亲、陶公那般的伟丈夫为榜样,可这次下马,他几乎如同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好在他的坐骑乖顺,除了低声打了个响鼻之外,自始至终也没发出什么扰人的声响。桓崇这下对其更是满意,他一边将马栓得远远的,一边在心中暗自决定,等晚间回了军营,定要给它加上满满的一把麦子,让它吃个痛快。栓好了马,桓崇将步子放缓、放轻,只身上了前来。渐行渐近,她的容貌在他的眼瞳中也越发的清晰起来。今年的她,比去岁他记忆中的那个小人,似乎又长大了一些。那小女郎面朝山水,却是惬意地闭着眼睛,听到他走来的脚步声,她也没有睁眼,反是声音朗朗地,吟诵了一首诗。“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一首尚未吟完,她的声音忽而渐低,小脸上跟着露出了甜蜜的笑意,“云娘,你听无忧吟得好吗?”桓崇哑然,此处无人,她闭着眼睛,想来是把自己当成了她家的侍婢。他没有回话,双腿却是不由自主地一屈,缓缓地坐到了她的卧榻旁边。而他的目光,便顺理成章地从她的小脸,一直望去了她那只翘起来的小脚丫。那小女娘听他默然不语,又讨好似地拉长了嗓音,“云娘~”“我乖乖的,一会儿午后你允我下湖放舟去,好不好?”短暂地顿了顿,她忽地“咯咯”笑了两声,身子一翻,便撒娇似地搂住他蹭了蹭,道,“好不好嘛...”桓崇彻底僵住了。两条腻滑的玉臂就挂在他的脖子上,而那个将人勾得痒痒的小妖精便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亲密无间。那一瞬间,他脑中竟鬼使神差地想,一年未见,她真的长大了不少。... ...刚一搂上去,无忧的背上便打了个寒战。这人抱起来硬硬的,身上的气息又极清冽...这人,绝不会是云娘!庄子里,什么时候竟悄无声息地闯来了这样一名陌生人?!她倏地睁开了双眼。男子的面庞近在咫尺,寒潭般的双目幽幽,正低垂着,瞳中闪着忽明忽暗的微光,似乎能直望进她的心里去。四目相对,无忧呆若木鸡,只有那双又圆又亮的眸子不可思议地瞪到最大。“你...?!”刚吐出一个字,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只听“哎呀”一声,她“腾”得一下,便将挂在那人脖子上的一双手臂抽了回来。无忧虽收了手臂,身前男子的双臂却还是牢牢地擎在她的身上。适才六月,正值初夏,她只穿了件轻薄的单衫,可那人手上炽热的温度竟然透过单衫,将她的后背熨帖得滚烫。寒战刚褪,他那仿佛能把人烧灼一般的手温接踵而至,无忧不禁打了个哆嗦。这人,已经不再是两年前初遇时的那名半大少年了;现在的他,面目轮廓越发锋锐,眼中有寒芒如星,已是长成模样。男人与少年之间的差别,犹如天壤。一时之间,无忧竟不大敢去同他的双眼对视。片刻后,她小心翼翼地“嘿嘿”一笑,眼光随之低敛,示意似的分别瞧了瞧他那两条环住她的胳膊,轻声道,“桓郎君...”小女娘的声音又轻又软,桓崇禁不住轻咳一声,双手忽地从她的背上滑脱。禁锢乍然消失,无忧神情一松,却听他忽地开口道了一句,“好!”... ...好,好什么??这人每次出现得都这般莫名其妙,她连句完整的话还没说上一句,他便一个人自说自话上了?!无忧嘟了嘟唇,偷眼向他瞧去,见他虽是不言不语,锐利的双目却是盯在了自己那只露在外面的小脚丫上。他的目光直勾勾的,好像在看一块可口的肉骨头。无忧心中毛毛的,这人可是有过咬人的前科。思及此,她“嗖”得一下,忙又把雪豆腐似的小脚缩回了裙里。桓崇的眼珠动了动,这才再度回转到了她的脸上,而后,却听他慢吞吞道,“你的脚好了?”... ...重九宴后,曹统便携妻女,一家三口来了吴郡休养,连元日新年都没回过建康一趟。一转眼都过了快大半年,再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扭伤,她的脚还能不好吗?!无忧在心中白了他一眼,嘴上却若无其事道,“多谢桓郎君记挂,我早好了。”桓崇淡淡地“嗯”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无忧想了想,故作大方地抬头笑道,“是我耳误听错了吗?郎君方才说什么物事‘好’来着?”身量变了,狡黠却没变过一分,小女娘的大眼睛转呀转得,就想将他轻易糊弄过去。桓崇嘴唇微弯,语气淡淡,“曹娘子真是好记性。”“不是你方才要我在午后带你泛舟的吗?”... ...他的话音刚落,无忧便是眼神错愕,脸上瞬间飞起了一片红。不是因羞而红,而是因气而红。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实在是她平生仅见!她问得明明是云娘,又不是他,他跟着凑什么热闹?!再说,她又不是三岁孩子,她是要云娘“允”她泛舟,又不是让人“带着”泛舟?!无忧鼓起浑身的气势,汹汹地瞪着面前的男人。可甫一对上他慢慢欺近的身子,她的嗓音就像泄了气一般,连口齿也跟着吞吐了起来,“你...你要做什么?”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10 00:36:49~2020-02-11 00:10: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秋墨雪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 23 章小女娘外厉而内荏。一双眼睛倒是瞪得滚圆,可那软软的小身子却是不住地往后退去。许是方才在卧榻上来回折腾的缘故,她上翘的唇角边还沾了细细的一缕发丝,模样俏皮得紧。去岁重九之后,曹家女娘美名尽传,尤其最后上车时,她那回眸的姿态盈盈,俨然成了建康少年郎心目中一抹可遇而不可求的白月光。他暗中哂笑,不过一个灵秀过人的女娘而已,这一干软趴趴的建康王孙,还真是令人失望。而后,他又听说,因着曹统病体未愈,九月还未出头,那曹家女娘便随了双亲一道去了吴郡。对此,他更是不置可否。小皇帝对这小女郎的一片心意,当日在场众人,只要长了眼的,便能看个分明。曹统又是只爱女如命的老狐狸,他怎么可能安心将自家女郎放在小皇帝的眼皮底下?!可,待他将旁人均笑过一圈,到头来桓崇却是更笑自己。蒋山上的种种,犹如一梦春温。烂柯人下了山去,才发觉一切不过是场梦幻泡影。他以为她走了,他的日子便会重归依旧。他竭尽全力,压抑住心底的渴望,而且直到今天之前,他几乎以为他已经成功了。可,天知道,今晨义父命他给曹统传书时,他心中那油然而生的雀跃,如何按捺都是压不住!而在见了她之后,他才发觉,原来他胸中的贪念竟是一头冬眠的野兽,它一直潜藏在他内心的角落里,只等着遇上那个合适的人,便要蠢蠢欲动。她以为他会看不出她那装模作样的敷衍吗?她问自己想要做什么。如果他说了,她就能满足吗?!... ...无忧被他盯了已是半晌有余。这人怎么没完没了呀?他知不知道,她的两条胳膊撑得都快要酸死了。卧榻就那么大的地方,他进,她便只能退。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从另一侧滚下去的时候,那人终于大发慈悲,慢慢地将身子坐直了。无忧瞟了他一眼,这才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