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声太过凄厉,没过一会儿,便有内侍仆役循声,在小径的雪泥里寻到了他。“雷郎君,这是...这是怎么了?!”那仆役一见自家郎君身上又是血,又是雪,顿时唬得一惊,赶忙上前将他从雪淖中扶了起来。那雷郎君摇晃两下,便挂靠在了那仆役身上,“赶快去!把表兄给我找来!”那仆役瑟缩了一下,道,“这...王郎君他...”那雷郎君的面上抽搐两下,叱骂道,“快去!你就说我被人打了,手脚都快断了。若表兄再不来,我就要死在当场了!”说罢,他又露出阴狠的神色,向那内侍道,“那伤我的贱奴,就在梅林附近,你快去带人把他们给我抓过来。等我表兄来了,好一处对质!”... ...王家二郎,名恬字敬豫。身为王家现在的长子,王导的继任者,王恬携新妇陶亿在前殿甫一现身,便被众人团团围了起来。王恬性情倨傲,狂放不羁,但值此朝会,他再不耐,也还是顺势坐了下来,与众人随口寒暄几句。听过一阵后,他忽地不着痕迹地向边上一瞧,却见陶亿眼帘低垂,面含浅笑,只坐姿便是无可挑剔的挺直端庄。许是察觉了他的视线,陶亿疑惑地掀开眼帘,却见自己的丈夫又侧回了身,只留给她一个后脑勺。再见旁边有人望过来,陶亿只是再浅浅一笑,便又恢复成恭谨的模样,将这群名士的高谈阔论左耳进右耳出。... ...王恬没趣极了。坐了没一会儿,他再回头望了陶亿一眼,不顾在场众人的反应,一下站起了身。而且,他不止自己起身,还伸出手去,把陶亿也拉了起来。口头上,他却向众人致歉道,“殿内气氛有些闷,夫人身体不适。容恬先带夫人出去透透气。”... ...若说王家满门皆是清流,那么王敬豫便是这一门子清流里的一股泥石流。嫁人伊始,陶亿便察觉了自家丈夫古怪的脾性。他既然发了话,陶亿为配合他的说辞,便只好做出“不适”的样子。陶家独女,王家新妇,陶亿的身份一重比一重高。众人致歉的致歉,关切的关切,王恬却是寥寥几句,便带着陶亿出了大殿。他在前走,陶亿便在后跟。等过了那段喧嚣地,王恬才停下脚步,向身后的陶亿瞥去。夫妻俩大眼瞪小眼,王恬咳了咳,将头一歪,道,“你做得很好。”陶亿向他行了一礼,微笑道,“夫君过誉。”也不知陶家怎么养的,无论他说什么,自己的新妇永远是神态安详,礼数齐备。王恬被噎了一下,这时却见一个仆役跑上前来。那仆役喘了口气,眼睛一瞟,像有些不敢面对他似的,“王郎君...那个...雷郎君他,被人给打了。”王恬顿生厌恶之色,“他自挨揍,与我何干?!”那仆役面露难色,小心翼翼道,“雷郎君他...他快被人打死了...而那个出手伤人者,根据雷郎君的描述,我们也已经对照出了...”说着,他一抬头道,“就是庾君候收得那个义子。”这回,没等王恬说话,陶亿却是率先开口,她吃惊道,“...阿崇?!”直到这时,王恬才知道,原来除了温婉微笑外,自家新妇的脸上还会有别的神情。只不过,不是对他。... ...桓崇左顾右盼,他在这段路上来回走了两遍,才终于在道旁的一棵梅树下,找到了那只飞出去的精巧绣鞋。鞋尖的珍珠上,沾了些细细的雪花。桓崇将那雪花认真抹去,再弯下身去,把鞋子给无忧套在了脚上。双足落地,无忧这下踏实了,她笑眯眯道,“桓崇,谢谢你…”却在此刻,一群内侍突然从林中钻出,把她和桓崇两人围在了中心。随后就见那身上裹了一层药布的纨绔子,斜靠在一方小轿上,对着众人大声嚷嚷道,“就是他们!快给我抓起来!”恶人先告状!无忧很生气。她方要上前,却被桓崇拦在了背后,却听他沉声道,“这里可是建康宫,你们这大张旗鼓,是要做什么?!”为首那内侍无奈道,“郎君,这位...这位是王家...”桓崇嗤笑一声,刚好一个怒气冲冲的男声从后传来,“雷稷,你又四处打着王家的名号作乱?!”所以,这个纨绔子,并不是什么他说的“王家人”咯!无忧好奇地从桓崇身后探头瞧,却见方才在前殿见过的王家二郎和陶亿一并现身。那雷稷一见王二郎,忙连滚带爬地从轿子上翻下来。他将身上的药布一露,哭丧个脸道,“表兄,不是我作乱,实是...实是有人欺负我啊!”说着,他将手向桓崇一指,哭嚎道,“呜呜呜,若是表兄你再不来,我就要被那人打死了!”雷稷身上裹得药布是真,衣襟上的鲜血也是真。王恬皱了皱眉,一对利目忽地向桓崇望去。二人对视一瞬,就听那王二郎道,“桓郎君勇武之名,人尽皆知。雷稷身无半点武艺,就算真的发生龃龉,又何至伤人到这般田地?!”无忧本以为这王家二郎是个清醒的,不料他一上来竟是拉偏架。无忧越发的不高兴。她一个大步,便从桓崇身后绕出,朗声道,“他...”那“欺负我”三个字还没出口,却见桓崇向前踏了一步,抢先道,“他轻薄我!”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22 20:50:23~2020-02-24 00:33: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对方正在输入中...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 34 章魏晋以来, 豪富之家多蓄伎妾。王导为人又颇风流, 除了正妻之外, 他连纳带藏,养了不少小妾, 而其中最得宠的一位,便是雷氏。那雷氏从年轻时便随了王导,至今已有二十余载。她生得貌美,又知情识趣,其人说话做事,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可说是王导身边一朵常开不败的解语花。可她的心气儿也是极高,兼之出身贫寒, 对权财的贪慕更是多了一层。时人有朝政之事,不好直接寻到王导门上,只要多以钱财贿赂这位雷氏, 便可得她用耳旁风向王导求情化解。雷氏大名, 传扬开去, 自是引来诸多非议。甚至与王导同朝为官的蔡谟蔡司徒, 一度嘲笑这位雷氏为朝廷的“雷尚书”。那雷氏虽是无厌,肚皮却很争气,这些年来给王家陆续增添了不少子嗣, 譬如,那王家二郎和王蔓然就是由她所出。时年流离,儿女子嗣成长不易。晋廷南迁后, 于礼制上更是萧疏荒废,故而整个江左不讳庶孽。无论嫡子庶子,待遇皆是一般。也因此,在王家嫡长子过世之后,王导的衣钵,便由这位素不为他所喜的二郎接了过去。... ...这位雷稷虽非王家子,却是那雷尚书早逝的兄长之子。雷家兄妹的感情一向很好,就是在南渡初年的离乱中,雷家兄长宁可在衣食上短了自己,也不肯短了妹妹分毫。后来,雷尚书凭借美貌和心计入了江左第一门阀的王家,处于寒门最底层的雷家这才翻了身。雷家兄长年纪老大,终于能在妹妹的资助下娶妻生子,他正要将日子过得红火,却在娶妻不几年后的秋天生了一场急病,死得突然。雷尚书当初为兄长选得媳妇,又是个软弱好拿捏的。这下丈夫一死,那雷家的媳妇登时萎了,她心情抑郁,没过两年,竟也撒手人寰,只留下一个不大的小儿。王家毕竟是顶级的世家门阀,就算雷尚书生了儿子,也不能抱在身边亲自抚养。刚好此时雷家无人,只留下这么个小儿,雷尚书这便向王导求了个人情,把侄儿接来了王家抚养。而雷尚书把对自己亲儿的溺爱,也全部转移到了这个侄儿身上。雷稷在王家,这一养便是整整二十年。虽然王家人一个个都瞧不上他的身份,但雷稷在外,一向是骄傲地以王家人的身份自居。只是他读书不成,长相又是平平,浑身上下没有半分出众之处,这般如东施效颦,处处去模仿王家的风度,结果一丝正经的东西都没学到,反是养得体羸气弱,还将那名士们玩得五石散服得上了瘾。... ...自汉以来,贵族子弟好男风之事便是层出不穷、不曾止歇 。虽有血缘关系,王恬与他这个亲眷交往实在不多。素日里,他只道这雷稷是坨扶不上墙的烂泥。此次宫宴,若非碍着亲母的薄面和王家的名声,依他那倨傲的个性,才不会搭理这跳梁小丑。万万没想到,这雷稷混不吝地欺负欺负下人仆役也便罢了,谁知他竟是个好男色的?!桓崇的话音刚落,只一瞬间,王恬的面色就变得极为难看。这桓崇本人的家世虽不显,却也是个士族出身,尤其他还是王家政敌庾亮的义子。若是他真被那雷稷轻薄了去,莫说是将雷稷打得一身血,就是真个给打死了,那也是雷稷自寻死路,怨不得人!... ...无忧不住地觊着桓崇。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桓崇身上的逆鳞,便是他的容貌。就连褒奖他一句美姿仪,这人都会当场和你翻脸,更别提如雷稷这般上手亵渎了。只见他嘴角紧抿,下颏紧绷,一张玉面上透着浓重的铁青色,那神情就像刚刚活吞了一大口的苍蝇。无忧有点发懵。他明明对此事厌恶至极,为什么现在又要主动淌一遍浑水,直言各种缘由呢?难道,他和王家二郎有怨?见王恬沉吟不语,桓崇唇角一翘,笑容里带了十足的讥讽,“王郎君怎地又不语了?难不成只许他对我动手动脚,就不许被辱者回手反击吗?!”他再对上王恬的目光,将身一侧,却是露出藏在背后的无忧来,“王郎君若不信,这位曹娘子刚好中途路过,可为崇做个见证。”... ...她...中途路过?!桓崇嘴上说着谎话,却是面不改色。无忧一怔之后,忽而心思如电转。无论什么时代,女儿家的名声总是比男人脆弱。一旦坏了,就是坏了。可男人却不同,狎妓同游也好,私会外室也好,干了再多的艳情艳事,也可被人好听地夸上一句,风流!除了当事人,现场还有一群内侍们,若是“曹家女郎被这姓雷的欺负去”的消息传扬出去,就算没对她造成什么实质上的伤害,也会给她的名声造成污点。原来,他之所以拼着满腔的恶心,也要将此事揽在自己的身上,是为了将她同此事一径撇开啊...无忧向他嘟了嘟唇。他以为,她很笨么?他以为,他不说,她便看不出来吗?!女郎的步伐袅袅婷婷,只见她上前一步,却是与桓崇并排,挨得很近。她不经意似地,微微抬起藏在广袖中的小手,正正好就触到了他背在身后的那只大手。桓崇的手臂,因为绷得过紧,已经发起了僵。可是,她的指尖方一触到他的皮肤,那冷硬的手就好像过了电一般,一把将她的小手攥在了手心。他将她握得很紧,无忧的手都被他握得微微发起了颤,就好像他那刀刻出的下颚一般,也微微地发着颤。他为什么会这般厌恶这容貌,难道从前的时候,他竟因此而受过伤害吗...她的心中忽然奇异般地扭了一下。...好像有点痛。无忧唇角微翘,她没有挣开桓崇的掌握。顿了一顿,她反是用滑腻腻的指尖在他的掌心里轻轻地勾了一勾。小女郎容色晏晏,举止大方。只有桓崇知道,她背地里,在和他搞着什么样的小把戏。只见她眉眼弯弯,笑着向对面的两人打了个招呼,“王郎君,陶姊姊!”... ...方才王恬未动,陶亿的脚步就已经挪上前去,她微微启唇,小声道了句,“...阿崇...”陶亿的声音压得很低,对面的桓崇离得稍远,自是听不见的,可她身后的王恬却是听到了。不仅听到了,而且听得清楚。王恬一直以为,自家新妇的感情恬淡又内敛,然而他在这低低的一声中,却听出了些百转千回的情意!王恬的眼光,不由自主就向她瞟了去。却见那平日里对自己毕恭毕敬女子,竟一径地往对面的那对男女身上望去。他辨不出那种情绪,但心中却忽然涌上了莫名的烦躁!... ...无忧刚一现身,陶亿的双腿便止在了当场。娘子妙龄,亭亭玉立,朦胧的灯火下,看来很是摄人。蒋山那回如是,宫中这回亦如是...阿崇与这位曹娘子,怎生就总是遇在一起?!事有凑巧,可再是碰巧,也没有这般的巧罢...无忧笑得甜,陶亿便也跟着淡淡地微笑起来,她提起声音向对面两人道,“无忧...阿崇。”“哎!”长大了不少,可那小女郎通身还是一股子天真浪漫劲儿,她脆生生道,“陶姊姊,好久没见呀!”她再瞥了桓崇一眼,道,“我在吴郡那时听说你成婚了,可是一直没能赶回来,也没能亲眼瞧瞧你,真的好遗憾呀!”... ...女子之间一开口便是七七八八地聊个不停。王恬很不耐烦。他瞥了陶亿一眼,张口就打断了两人的寒暄,“曹女郎。”无忧赶忙应了一声。“如桓郎君所言,你既然目睹了一切,那还烦请告知我们一声...”说着,他短暂地扫了眼一旁的雷稷,“他们俩当时的情况究竟如何。”他的声音,说着说着便有些阴沉,“以及...他到底是怎么‘轻薄’桓郎君的。”这王二郎,难道还要细细地听完这一场闹剧不成?!桓崇的头筋顿时暴起,却被无忧及时地捏了捏他的手。无忧一开口,便郑重道,“王郎君,你这话好不客气。莫非琅琊王家,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凡事不分青红皂白,不问是非曲直,只为了家族名声,便可苟合取容,阿党相为?!”“若我来证,那我便只能说,桓郎君所言,句句属实。”她再将一只小手往雷稷身上指去,道,“此人无耻之尤,世所罕见,若我将当时一切揭发,王郎君只做一场笑话,却不能公平处置,最后岂不是反而败坏了桓郎君的名声?”小女郎说话伶俐,引经据典,话里话外没有一个脏字,却是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而且那意思那态度,就是把他王恬和那雷稷放在一处,说他们俩同属一路货色。王恬最是高傲,受不得激。只见无忧的话音刚落,他那张俊脸“呼”地一变,登时黑比锅底。他眯着眼,盯了无忧半晌,忽而回身,一脚掠起,将雷稷掀翻在地,冷声道,“说!你方才都做什么了!”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奉上,王家泥石流正式登场~桓崇:打嘴仗我媳妇天下第一~感谢在2020-02-24 00:33:00~2020-02-24 20:32: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只只木 2瓶;34350578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 35 章曹家小娘的嘲谑, 刺得露骨。见王恬当即面上作色, 桓崇脚步一?动, 下意识地上前将无忧护在自己身后。不料那王二郎回身一脚,竟是踢在了雷稷身上。王恬少年习武, 他这一脚可不比寻常郎君的花拳绣腿,且力道上毫不留情,声势竟比方才桓崇的那下还要狠厉几分。服用五石散后有一特性,就是肌肤往往脆弱不堪,稍稍磕碰刮擦一下,便会血流不止。这一脚过去,那雷稷可就遭了殃。他先前服了不少五石散,此时药效正是将发完的时候, 再先后挨了桓崇和王恬两人的拳脚。旧伤未愈,新伤又起,那雷稷“嗷”的一嗓子瘫倒在地, 背后的衣袍上很快渗出了新鲜的血迹。却听他嘶喊道, “表...表兄...!”王恬被个尚未及笄的女郎嘲讽, 心头的一股火气正没处发。此时听那雷稷杀猪似的嘶喊, 他将袍子撩得粗放,跟着一脚踩在了他的身上,阴森森道, “我母非雷姓,我非你表兄,少来攀亲戚!”说着, 他脚下狠狠一碾,再道,“雷稷,你诓我至此,还想隐瞒?!你若不说,我就让你尝尝什么才叫真正地被人‘打死’!”... ...王家簪缨不替,文雅儒素,家族中历代人才皆是些清流文士。只有这位王二郎,性子倨傲乖张,不只工于文,于武一途亦是殊有天分,纵使被父亲王导逼着从文,也未曾荒废过半分武艺。那雷稷嘴上叫得欢,实际上是个只会欺软怕硬的软骨头。今日午后那名士会,桓崇实际上是很晚才迟到的,加之他常年不在建康,真正识得他面的人并不多;而那雷稷却是伊始便至,等桓崇来时,他刚好药瘾犯了,便一个人躲在外头偷偷服食那五石散。雷稷的药瘾很重,他又是头一回来参加这宫中盛会,心情激动。此一番几乎服了双倍的药量,他才重又体会到那飘飘欲仙的滋味。外面天寒,少有人至。雷稷在恍惚之中先见了无忧,再见了桓崇,一时间只把他们当做宫中来去的内侍,这才有恃无恐地上前调弄。此时此刻,那雷稷也顾不上身上的创口了,他抱头大叫,“表兄表兄,我...我不敢了!我...我是想伸手碰碰他来着,可还没摸着他的脸蛋,就被...就被他给打了...我...我哪里敢轻薄他啊?!”如此丢脸的事情,却被此人大剌剌地宣之于口,并讲得这般详细...桓崇刚和缓了些许的脸色,转瞬间又变绿了。无忧瞧着他那兀自强忍的模样,又是想笑,又是心疼。等那雷稷的话音刚落,她便轻飘飘地又补上一句,“难道杀人未遂,便算不上是杀人吗?!”雷稷本来以为自己全部交代了,表兄就会绕过他,不想那漂亮的女郎将话插得如此恰到好处。他身上冷汗直冒,“那小娘,你怎这般狠毒,我...我又没辱你?!”王恬扫了无忧一眼,忽而一脚踏到了雷稷的左手上,道,“你伸得是这只手?”他摇摇头,道,“不对,你惯用右手。”说罢,他一脚又踩到了雷稷的右手之上。那雷稷顿时痛不欲生,“表...表兄,你我素无仇怨,为什么要这般待我?!”“这般待你?”王恬仰头一笑。“区区寒门子,也敢侮辱世家公子...”王恬嘲道,“雷稷,你还不知道自己得罪得是谁吗?!”说着,他将头一转,睨向桓崇的方向,道,“这位桓崇、桓郎君,可不止是庾君候的义子...”他视线再转,忽然盯到了陶亿的身上,“据我所知,他还是陶公的弟子...”“阿亿,我说得,对否?”... ...王恬看似平淡的叙述中,细听不乏讥诮。陶亿怔了怔,而后垂下眼帘,向王恬微微颔首,轻声道,“夫君说得是。”王恬的双目,依旧盯在她的身上,“我还听说,桓郎君与陶公虽是师徒,二人感情之亲密,实不亚父子。甚至桓郎君与陶家众人,皆是按同辈兄弟相称。阿亿,此处...亦对否?”陶亿与王恬,从成婚那日开始,便是典型的相敬如冰。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就是这般,两人居然在外还能被人称作是一对佳偶,也算是少有的奇闻了。陶亿心中不明,不知他何以在此处缠着自己不放。但...她将眼帘不着痕迹地掀了掀,还是道了一声,“...是。”王恬道,“那可否劳烦阿亿代我向桓郎君问一句,雷稷对他的脸蛋将摸未摸,我便将雷稷的双手将废未废。我这般处置雷稷,是否合他的心意?”陶亿忽地抬起眼帘,待对上王恬的目光,她沉默了一瞬,还是将头垂下,道,“...好。”王恬转头向桓崇看过一眼,而后将下巴朝陶亿一扬,神情傲慢,“阿亿既说‘好’,那便去罢。”陶亿迟疑了一下,随后向他微微点了点头,脚下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向了桓崇的身边。... ...这下,就算是无忧这样的局外人,也看出那对人皆称颂的伉俪之间存着些说不清的嫌隙。她使劲捏了捏桓崇的手,嘴巴一努,悄悄向他使了个眼色。谁想桓崇却是将头一偏,唇角一弯,便对她露出个笑来。他背在身后的拇指,甚至还在她的手背上徐缓地蹭了两下。无忧的背上顿时起了一层毛毛的鸡皮疙瘩。这人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在提醒他正事儿呢!... ...陶亿来了,桓崇微微欠身,“阿姊。”“阿崇,无忧。”陶亿微笑,她的视线先在二人身上看了一圈,目光再一转,落到了桓崇的脸上,关切道,“阿崇...那人,有没有伤到你?”桓崇的脸色不大好,看来是真地受了冒犯,但他摇了摇头,道,“并无。”阿崇讲话,从来都是直白坦率的。陶亿放下心来,她回头望了王恬一眼,红唇微动,道,“那...”桓崇瞧了无忧一眼,道,“阿姊与王郎君也莫要放在心上。曹女郎路见不平,也并未窥得事情原貌,方才所言,也有激进冒犯的地方。”那王家二郎可傲气的很,这还没怎么样呢,她这边同一战线的就先服了软...无忧立时不乐意了。她嘟起小嘴,冷哼一声,即刻把头转向另外一边。头转开了,她的小手却还在桓崇的掌心握着。曹家无忧又不高兴了,桓崇忙安抚似地捏了捏她的小手,道,“阿姊,我无事,放心吧。”说着,他的视线,越过面前女子的头顶,向王恬瞧去。短短对视的刹那,两个男人的眼中似乎都激起了莫名的火花。却听桓崇提高音量,道,“崇非气量狭小之人,王郎君不必如此。”... ...王恬确是有手腕的,而且他在行事上,比他的父亲王导要锋锐得多。既是双方达成和解,他即刻命仆役们将雷稷悄悄送回王家,他再向周围仆役提点数语,总算是将此事暂时压了下去。一场闹剧收场,王二郎夫妇很快便辞别了。此处的梅林一下又安静下来,只留下了桓崇和无忧两个人。... ...无忧嘟了嘟唇,她的视线往下,落在了两人交掩的广袖上。人都走空了,这人也是时候该放了她罢?!她偷偷瞧了他一眼,再嫌弃地甩了甩两人交握的手,道,“桓崇,人都走了,你放开我!”女郎的小细胳膊有规律地一甩一甩,有点娇气,又有点孩子气,讨人喜欢得紧。桓崇任她甩着,就是不放,嘴上却一本正经道,“曹娘子,我从小家境贫寒。故而,从来被我握在手心的,便没有放开的时候。”说着,他把两人交握的手正正举到了无忧的面前,用郑重的京洛正音故意气她似的,“不放!”无忧的眼睛都瞪圆了。他捏着她的小手不肯放也就罢了,居然还如此大言不惭、振振有词?!她才知道,原来最地道的洛声,就是他用来耍无赖的!无忧气得去拍他的手背,结果闲下来的那只小爪子刚抬到半空中,又被桓崇的另一手握住。他的笑容也有些孩子气,“抓住了!”双手皆被这人掌控,无忧哼哼两声,身子扭扭,将嘴一撇,“只会欺负我!你气人这么有一套,方才怎不见你去欺负那王二郎?!”说着,她将眼睛一瞟,小脸气鼓鼓的,一字一顿道,“畏强欺弱,不是好男儿!”...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桓崇的眼眸忽地转深,进而将她的双手并拢,举到了自己的唇边。无忧若是只兔子,此刻定然已经直直地竖起了自己的两只耳朵。这种眼神,她再清楚不过了...三番四次的,每当他这样瞧她,便是如狼龇牙一般,打算对她使坏了!无忧的身子往后退了退,她弱弱道,“那个...不放就不放...桓崇,你说过的,‘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我...我好歹才帮了你,你...你,可不许恩将仇报呀!”桓崇果真龇牙笑了。他顿了顿,道,“你说得不错,方才的确承曹娘子利齿...不过,我有一事不明...”“方才,你为何助我?”无忧不解地盯着他,像看怪物似的,“我不助你,还要助谁?难道要助那王家二郎吗?”桓崇道,“他是琅琊王家的人,他的父亲又是朝中第一的王导。助他,自是有百利而无一弊。你又何必非要惹他不快呢?”无忧嗤笑一声,她骄傲地扬一扬下巴,倒是显出了几分江湖习气。只听她作男儿粗音,道,“桓郎君,你好痴愚呀!最早在建初寺的时候,你帮过我,我也帮过你,那咱们之间就算是自己人了。‘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既然这回咱们又都被那王家的下人给辱了,自是要同仇敌忾的呀!”她俏皮一笑,又道,“再说了,人家有陶姊姊,也不需要我帮忙~”初次见面时,她就将那小童扮得惟妙惟肖,姿势豪放,粗声粗气,腰间还效仿那游侠儿,别了一柄剑。后来再见,她变身成了一个小女娃,极是漂亮,也极是古灵精怪。但他始终觉得古怪,这个曹家的小女郎,她不去学些女红针织,作什么尽学这些男儿的东西?可此刻,她满口草莽气,一嘴一个“咱们”,却好像清风朗月一般,让他心中的阴霾全部消散了。桓崇黑黢黢的眼睛里显出了笑意,“曹家无忧...”他忽地垂头,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低声道,“ 所以,你和我,是‘自己人’。”作者有话要说:桓崇:什么自己人不自己人,反正我亲了就是我的人!☆、第 36 章从方才开始, 无忧的小手就一直被他攥在手心, 捂得很暖。可当桓崇轻轻亲到她手背的时候, 她还是感到了他唇上那热烫的温度。而当他低下头去的时候,小径道边那一树的梅影就落在他侧旁的脸上和身上。梅枝疏略, 梅影轻摇,面前的郎君再一抬眼,刚好有一枝梅梢的影子落进了他漆黑的眼底。无忧的脸上突地发起微微的烫。... ...女郎貌美,此刻面露红晕,艳胜桃李。桓崇瞧着她那张含娇的小脸,如狼般的眼神竟也柔和了不少。二人相对而立,无忧只觉得他似是有什么话要同她说。她迟疑一下,方要开口, 却见桓崇的嘴唇先动了动,语气之中罕见的带了些吞吐的意味,“曹家无忧, 我...”正在这时, 建康宫的正殿方向传来了阵阵鸣金声。桓崇的目光顿时向那边望去, 连一双剑眉也跟着微微蹙起。无忧心念急转, 正趁着桓崇分心的当下,她忽地双手一转,两只小手一下便从他的掌控中挣脱出来。见桓崇的双目再向自己注视过来, 无忧嘿嘿一笑,眼睛转转,小手向那方一指, 声音却是一本正经的,“桓郎君,你听!这就是前殿开席的讯号,今年的元会马上就要开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