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崇点了点头,却见那女郎脚下退后两步,脸上笑得狡黠,“桓郎君,多谢你啦!我...我须得去寻我阿父阿母了,不然他们发现我不见了,一定很着急!”话音刚落,她就像只兔子似的,“蹭”地一下跑远了。窈窕的背影,跑起来时,连腰间的束带都跟着在身后一上一下的,活泼极了。...鞋子没掉,跑得还真快。掌心里的小手被抽走了,可他的手中还是残存着一种格外的滑腻之感。把指尖放到鼻下,他闻到了女儿家身上那独属的香气。... ...今年的元会与历次都不同,司马衍为了庆贺平叛大胜,将入席条件放得极宽。此次朝廷中一定品阶以上的重臣,均可携家带口,一并参与这场晋廷最盛大的宴会。无忧赶回来的时候,只见大殿之内,宾客如云,衣香鬓影。乍一看去,几乎整个晋廷的显贵全部都到场了。她粗略地转了一圈,虽没见着阿父的影子,却收获了一众士族子弟望来的惊艳视线。就在无忧不情愿地往阿母身边蹭过去的时候,正巧阿父和庾阐跨进了殿门。庾阐是阿父的好友,他与庾亮同属颍川庾氏,其人善于写诗作赋,在当今文坛可谓拔擢风流、一时之秀。只见他一捋胡须,眼里放光,同阿父更是说得眉飞色舞,想来定是文采勃发,又有了些新的灵感。无忧回头看看阿母,赶忙溜到了阿父身边去。... ...无忧人未至,声先至,曹统只听得一声脆生生的“阿父!”再一抬头,只见自家女儿如一朵将开的荷,亭亭地立在他的面前。庾阐常来曹宅中拜访,故而与无忧也很是相熟。小女郎在吴郡的这两年变化很大,庾阐乍见,亦是目露赞赏之色。他手中捋须不停,嘴上却是笑道,“曹家芝兰,时年正华,也不知他日会嫁入哪家公门去啊?!”大庭广众之下,无忧不好反驳,她眼睛里朝庾阐喷了喷怒火,又把小嘴对他一努。裙角一转,她却是娇怯上前,牵起了父亲的衣角,“阿父——”曹统笑?着与庾阐辞别,转而对女儿道,“你阿母呢?”无忧往临海公主的方向一瞧,道,“阿母在那边...”说着,她凑到曹统身边,小声道,“阿父,这里太没劲了,我方才偷偷出去玩了一会儿。等下阿母若是问起,你就说我方才一直和你在一起,好不好?”自家女儿的性子,活泼又跳脱。若是把她关在这殿内,只去听那些妇人的八卦,也真是为难了她。曹统拍了拍女儿的手,笑道,“好,放心吧。”... ...再一阵钟声响,宫中内侍接连而出,殿内稍安了些,众人这才分坐。女儿一去便不见踪影,临海公主已派人出去寻。分坐之时,她四处张望,但见女儿和丈夫在自家位置上谈得正欢。她这才放下心来,上了前去,佯作怒火一般坐在了女儿身边,点着她的小脸道,“你这个死囡囡,刚才跑到哪里去了?!回来了也不声不响的,就不知道告诉我一声?!”“你是要吓死你的阿母吗?!”“我瞧阿母忙着说话,就没敢过去打扰嘛。”无忧嘻嘻笑着,再躲到了父亲的身后,口中道,“阿父,你瞧,阿母好凶啊!”曹统适时按抚住临海公主的手,跟着笑道,“阿奴,我代无忧向你求个情,你就饶了她吧。”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女儿。一大一小凑在一块,臭味相投,互相包庇,临海公主觉得她又开始头疼了。无奈之下,她只好叹了口气。可叹气归叹气,临海公主再将眼往丈夫身上一横,却是直接把那壶放在曹统面前的屠苏酒移到了自己这边,“好,好,你们父女俩倒是齐心。那今儿晚上,你便一口酒也不许喝,改喝茶吧!”一家人笑闹不止,却听钟鼓再响,殿内很快就肃静下来。继而又见,王导、庾亮二人先后步入殿中。而后,戴着白纱高屋帽的司马衍在众内侍的簇拥下,最后步上了皇帝的坐塌。... ...在过去的一年中,江左虽是出了不小的乱子,但总算是平稳地度过了。总领朝政的王导先立当庭,回顾了一番去岁的波折与成绩。无忧只听了开头的第一句就开始神游天外。好歹这是晋廷最隆重的元会盛典...无忧默默地坐在原位,神情看似端庄,可她低垂的眼光已经把面前漆瓶里头插得那只黄梅观察了无数回。那一根枝子上面开了多少的花,她都给查得一清二楚。司马衍坐在最上首,听得也是无趣极了。但王导为三代老臣,于晋之功,不下管夷吾之于齐。为表尊敬,司马衍遂不动脖子的方向,眼睛里的视线却是慢慢转动,从远处殿外的夜空看向了近处的人群。殿内左侧,为首而坐的便是王导一家,此刻王导起身,露出后方的王二郎夫妇;而殿内右侧,打头的便是大舅庾亮一家,庾亮后方再不远处,夹在庾家当中那个一身青衣、坐姿笔挺的,便是近来声名大盛的桓崇。王、庾两家,壁垒分明,门阀分野之势就在眼前。司马衍微微皱了皱眉,他的视线再一转,却是在首排的侧偏处,看到了临海姑母一家。当他的视线再转,落到无忧身上的时候,司马衍便再移不开眼睛了。... ...无忧的美,再是昏黄的灯光,也遮掩不住。她坐在那里,就好像殿上静静地开出了一朵花。她垂着眼睛,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如果她现在能抬起头来,就会看到,他正在看她!不如等过了今日,便和大舅商议,先和无忧把亲事定下吧...司马衍脑中浮想联翩,这时耳中却听到有人轻咳一声,他慌忙回神,却见阶下的大舅眼神凌厉,向自己示意。他这才意识到,原来王导已经讲完了。司马衍也跟着轻咳一声,缓解尴尬,他向王导伸手,做个“请”的手势,道,“王公辛苦,请坐。”王导的面上却是云淡风轻、万事不显,他向皇帝颔首,逸逸然地便坐了下来。紧接着,司马衍再请大舅庾亮讲话。天子毕竟年少,司马衍一开始还是认真听着的,不一会儿便眼神飘忽,又跑到了无忧的身上。这一看,却让他眼前一亮,妙趣横生。... ...无忧枯坐了这么一会儿,似乎也不大耐烦了。却见女郎的眼光向左右瞟去,发现没人注意她,她悄咪咪地拿起了自己面前的一双筷子,在自己的空碟子里玩起了叠豆子的游戏。只见她微微抬手,用筷子把自己面前那碟酱豆里的豆子一颗颗地挑出来,随后,她再一筷一个,想要将这些豆子叠成一个高高的豆塔。头几次,无忧刚叠了两个豆子,便落了下去,可她毫不气馁,屡败屡战,一双大眼睛就专注地盯着面前的豆子,小嘴微鼓,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非要把这些豆子摞成一只宝塔不可。无忧夹得专注,司马衍看得专注,他甚至在心里为她默数着,“一、二、三...”失败数次,无忧很快就找到了窍门,却见她先把每一颗豆子身上裹一层酱,然后再垒,眼见着已经要垒上第七颗了。“陛下、陛下...”这时,却听一旁的内侍不住地小声提醒。司马衍猛地回过神来,只见庾亮面露不虞之色,口中再道,“陛下,值此元日盛会,当为荆州军、扬州军中此次平叛的有功之士施以嘉奖,以资鼓励。”司马衍忙点头道,“大舅说得是,稍后我便拟旨褒奖,以慰军心。”庾亮拱手称谢,再伸手示意,让桓崇起身。只听他道,“另,这位桓崇桓子昂,在此次平叛中击杀郭默之子,又将郭默生擒,立下大功。但他目前尚未升迁,此番刚好请陛下依功定品。”司马衍急着去瞧无忧,哪里耐烦去忙这些?!再有,他一来不熟军务,二来又厌恶桓崇。若是此番授予他的官职太低,恐怕众人心中不服;授予他的官职太高,他自己又心中不服。于是他自作聪明,哈哈一笑,道,“桓郎君平叛安丨邦,立下汗马功劳。朕自当重重嘉奖。”“但今日元会,朕破例,特准卿一愿。以此军功换取奖励,至于奖励为何,由卿自许,何如?”... ...司马衍的原意,就是拖着桓崇,难为他一道。若他提得太离谱,自会有人反对;若他提得太卑微,那就刚好剩下了朝廷的钱粮。无论如何,他司马衍是不吃亏的。司马衍心中正美滋滋,不料他的话音刚落,阶下桓崇的眼神就放了亮光,。“噗通”一声,桓崇膝盖一弯,竟是头一回心甘情愿地拜倒在了这司马家的小皇帝面前。司马衍一怔,轻蔑一笑,道,“哦?看来卿的心中,早有所愿?”桓崇抱拳道,“正是。”那人抬起头来,声音朗朗,“臣,心仪临海长公主之女——乐安县主久矣。今蒙皇恩,臣愿以一身之军功,只求娶县主一人。”☆、第 37 章无忧夹豆子的小手一抖, 那座眼看着就要垒好的小小豆塔, “骨碌碌”地便是滚了一案。她再慢慢地抬起头来, 一向精明灵动的小脸上罕见地显出些呆滞之色,小小的嘴巴也因着惊讶, 张成了个小小的圆。看着这样的女儿,临海公主可是心疼坏了。她一把将无忧手中的筷子抽出,双臂一张,便把自家女儿搂在了怀里。阿母的怀抱,很软、很紧,紧得仿佛她们下一刻就要分别一般。无忧贴在她的胸前,甚至能感受到一呼一吸间,她胸口那上上下下的起伏。阿母, 一定担心坏了...无忧眨了眨眼,小手轻轻扯扯她的衣襟,软声安慰道, “阿母...你别忧心...”到了这时候, 反倒是女儿在安慰自己...临海公主慢慢安定下来, 她微微放松了怀抱, 一低头,视线再对上女儿那乖巧红润的小脸,心中又是一阵的难受。她暗地里将那司马衍与桓崇痛骂了无数回, 嘴上却尽力用最柔软的声音回道,“乖无忧,你放心, 阿母还活着呢!有阿母在...谁都抢不走你去!”... ...司马衍只觉得自己的右眼皮突突跳,而且越跳,越是厉害。昔年苏峻之乱、母亲庾太后过世时,他的右眼皮就是这样跳得。而现在,那眼皮又开始以一种他无法控制的频率跳动起来。他唇角挂着的轻蔑神色早就无影无踪,脸上取而代之的,先是错愕,再是震怒,“桓崇!....你!”他没说出口的是,你怎么敢?!天子一语,便是金口玉言,旨意一旦出口,便再无转圜之机。阶下的桓崇,却是平静极了,他沉声道,“陛下,臣之所愿,仅此而已。”那人顿了顿,再利落行礼,“还望陛下...成全!”... ...司马衍悔不当初。无忧,不只是一个貌美过人的女郎,更是他从少年时代起,便要一直抓住不放的美梦。他曾无数次地设想过,等他和无忧长大后,举行大婚的场景。他也曾无数次地设想过,等到婚后,便让无忧给自己生几个孩子,生几个只属于他们的孩子,有儿子,也有女儿...等到老了,他便把皇位传给儿子,自己和无忧去过那自在逍遥的日子。她喜欢鲜花,他便亲手为她栽花、折花;她喜欢美景,他便带她游遍晋廷境内的山川。他是皇帝,就算是个要与门阀相融相争的皇帝,他的话还是这晋廷中至高无上的圣旨。也因此,他对无忧势在必得。他甚至,已经打算去向姑母提亲了...可是这个桓崇,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军汉,竟然在中间横插了一刀。他摆出的架势谦卑,好像什么都不要;可再一开口,却是贪心到了极点!他要的人,是他爱逾生命的存在!... ...其时,满座皆惊。自两年前的重九宴后,健康城中便有一语流传:曹公之女,容色堪比洛神仙子。可惜的是,美人皎如明月,却早早地就被陛下惦记于心。尤其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是,陛下于盛筵之上延误许久,其实只是为了在那小女郎归家之时,亲手送上一枚传情的花球。此等风流雅事,建康城内人尽皆知。可谁也没有想到,那桓崇竟是个头壳极硬的。陛下许他一愿,他居然来个大开口,上来便直接提出,要娶那位被陛下放在心尖上的美人。... ...大殿之中,噤若寒蝉,时有夜风,穿堂而过,带来些冬日里的冷与寒。燃得再辉煌的灯火,也驱不走这股寒意。杜陵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她小心翼翼地抬眼向阶上望去,却见司马衍一面的脸颊之上也在不住地抽搐。她微微别开眼去,心中的滋味儿,既酸又涩。等再往无忧地方向看去,却见无忧正伏在临海公主的怀里,似是在哭泣。无忧哭了,她也难过。可难过了一阵之后,在她的心底,似乎又隐隐升起了别一种的雀跃。... ...王二郎的唇角浮起了一丝倨傲的冷笑。那桓崇已经垂下头去了,他定然不知,小皇帝此时的眼神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了去。之前,他还以为此人只是匹夫之勇,胆力过人,但后来听说此次平叛,这人主动提出伏击之策,并大获成功。看来于军略一途,此人确有不凡之处。可如今观来,他为了美色便可自损前程,亦不足道耳。眼角余光再转,王恬却留意到了自家的新妇。却见陶亿一手抚胸,两道长眉也跟着哀哀地垂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在哀戚什么。他在心中嗤笑一声。真不知陶家是如何养的...她,和她这个所谓的“阿弟”,关系还真是匪浅啊...王恬轻轻地从喉咙里冷哼一声,陶亿怔一怔,才反应过来目前的处境。她小心地觊了他一眼,见他似乎并没注意,再将那种抬起的手悄悄放下,又恢复了恭谨的坐姿。可她的视线,还是时不时地向前方地上跪得那人瞄去。... ...殿上的小皇帝愤愤不语。庾亮与王导,此刻竟极有默契地互相对视了一瞬。王导瞧了庾亮一眼,而后便是唇角微笑,老神在在地闭目不语。庾亮低低地出了口气,他将步子一迈,却是步至桓崇身边,将手往他的肩上拍了一拍,道,“子昂,你先起来。”桓崇的后背挺得笔直,他摇了摇头,“不,君父,我...”庾亮知他倔强,便也不再强求。他扫了远处的曹统一家,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文盈家有好女,自是引得求娶者无数。”他的声音,状若往常,若是细听,还能在其中寻到些欣悦之感。大舅发话,司马衍再是气昏了头,也强压着自己平静下来。他扯了扯僵硬的嘴角,道,“大舅...何意?”庾亮在大殿中央转了几步,将一手比向桓崇的方向,笑道,“诸位许知,子昂乃桓家后人,亦是老夫义子。”此话一出,殿内“嗡嗡”声顿起。待议论声渐低,庾亮又道,“子昂生父,乃是从前的宣城内史,桓彦桓使君。桓使君在苏峻之乱中保卫宣城,不遗余力,不料竟遭到同僚江麟的背叛,最后遇害。”庾亮顿了顿,“但,桓使君至死,未投叛贼苏逆。为臣如此,当可谓忠心节烈!”“桓使君罹难之时,子昂只是一名区区十岁的孩童,但杀父之仇,他一日不忘。”庾亮的声线愈发顿挫了些,“江麟虽死,还余有三子。为报父仇,子昂入了荆州军后,从军五年,日日勤练武艺。终于在四年前的佛诞日,他于建初寺中击杀了江麟三子,了解了这场血海深仇。”殿内众人,对此事均有耳闻。不想从庾亮的口中说出,又是别一番的滋味儿。司马氏的天下,来得尤为不义。故而晋廷凡举官,必言孝举。席间有不少人寻出味儿来,纷纷开口夸赞桓崇节烈至孝,有乃父之风。司马衍听着台下的议论,心中却是越发慌乱起来。他伸手掐了掐自己那跳得格外厉害的半张脸,迟疑道,“大舅...”庾亮这时转过身来,却是深深一俯,“陛下,襄阳大捷,是子昂打得先锋,率先带人马破得襄阳城;郭默叛乱,也是子昂率人马伏击,击杀郭默之子,将郭默活掳。”庾亮用余光瞥了王导一眼,道,“如此忠肝义胆,有勇有谋之将士,乃是我晋廷之福。子昂一家忠门,生得又是一表人才...”“臣以为,子昂与长公主之女,甚是般配。”... ...司马衍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粗粗喘了几口气,再向王导望去,几乎是用无比卑微的请求语气道,“王公...你...你对此事,又有何感想?”见庾亮发了话,王导本想隔岸观火。既然被点了名,他只好拂了拂袖,站起身来,道,“陛下,臣以为,庾将军所言有礼。”“古之圣人有云,‘父子有亲,君臣有义’。桓郎君确系忠孝,亦屡立大功。 ”王导捻须微笑,道,“且正如庾将军所言,桓郎君年纪不小,尚且无妻。长公主之女,正当华年。英雄美人,实乃佳偶...”王导的话还没收音,临海公主“嘭”地一声,拍着案子立起身来。她柳眉倒竖,一双媚眼几欲喷出火来。若对面那人不是王导,她早就一口一个“老匹夫”骂将出去了。见她起身,司马衍心中一喜,“姑母...”临海公主却道,“陛下的宴会,什么人都有,真是热闹非凡。热闹到,让妾身都不敢登门啊!”她眼风四顾,目光凌厉,“难道我家、我儿,便是你们这些人口中用来编排亵玩,笼络他人的物事?!”... ...殿内的气氛,登时又冷了下来。临海公主个性最是张扬,她狠狠地瞪着地上的桓崇,道,“那贼兵,你听好了。想娶我儿,就是痴心妄想!”说罢,她将一旁垂头的无忧牵了起来,再向曹统瞪起一眼,道,“怎地?陛下这里的屠苏酒把你勾得连魂都飞了?还不速速起身,与我回去?!”曹统起身的动作,有些迟滞,并无半分之前的风流潇洒。他先向司马衍、王导、庾亮三人,行了一礼。而后再转向妻子,面容凝重,声音沉郁,“临海,陛下口出一言,便如驷马难追。你...”临海公主顿时不满地扬声,“怎地?你还真想让我的囡囡去配那贼兵不成?!”曹统何其甘愿?!可大殿之上,众人皆在其位。妻子若就此一走了之,这番烂摊子更是难以收拾。他低低叹了口气,方欲张口,再同妻子分说。这时,却听身边传来一声微弱的话音,“阿父、阿母,你们勿要再吵了。我...我嫁!”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家里有事,稍晚一些,小可爱们久等了~☆、第 38 章元日盛会才刚过去, 建康坊间的传言便是沸扬不歇。盛会之上, 陛下一语, 名列“江左双姝”之一的曹家小娘子,便要就此下嫁给庾家那风头正劲的军汉了。可两人的家世, 相差得未免有些悬殊...因而,过了第一时间的惊疑,众人先不由得为那曹家小娘子感到惋惜;同时,也有一小部分人暗地里为那桓崇道了一声侥幸。然而无论如何作想,众人皆一致认为,在这场结姻中,那可怜的曹娘子最是无辜。...好比一朵开得正艳的鲜花,硬是被插到了一坨牛粪身上。简直是暴殄天物!... ...庾亮对他这位义子的婚事, 可谓煞费苦心。正月初至,尚未过初七,庾家便使人来了曹家, 送上了下聘的定礼。其下聘的速度之快, 似是生怕曹家反悔。而这支下聘的队伍, 一路上又是大张旗鼓, 似是生怕围观众人不知晓他们前来曹宅的目的。聘礼是上好的白壁两双,玉质无暇,莹润透光, 古朴而又不失庄重之意。晋廷南渡,财力衰微。像这般的上品白璧,寻出一对, 便极是难得。庾亮乍一出手,便是两双,手笔之大,可见一斑!可曹家的男女主人都没露面,庾家众人,只得将陛下亲笔所书得婚书圣旨,连同这两双白璧一起,交托给了曹家堂前迎客的那位女管家。... ...庾家一行人刚刚离去,云娘便亲手托着这些物事,进了临海公主屋中,“公主,他们走了。”临海公主发了数日的火,方才听说庾家派人来下聘,她干脆就没有现身。云娘一掀帘子,她即刻便从榻上歪过头来,冷声道,“他们都说什么了?”这数日来,一向最重视仪表的临海公主,不妆不描,更显得脸色青白,唇色浅淡,望来格外憔悴。云娘心疼地摇摇头,她行至公主身前,道,“他们也知道我们的情况,倒也没说什么。”她迟疑一下,又道,“他们只临走时说...再过一阵子,等郎君、公主都准备好后,再行纳彩、请期事宜...”纳彩?请期?!那桓崇还是真有恃无恐,定要娶了她家囡囡不成?!临海公主不顾头穴两旁的刺痛,她几乎是“呼”地一下,从坐塌上弹坐起来,厉声怒道,“我这就进宫去寻陛下!”“就算婚事无法取消,我拼着这个公主不做,也要将此事拖上一拖!”云娘顿了顿,面露哀色,低声道,“公主...他们...他们已经得了陛下的旨意了...”说着,她将手中的托盘向前递了过去。盘中的白璧硕大夺目,临海公主却瞧也未瞧,她只是伸手取来了一旁的诏书。诏书很短,只三两行的内容。可看完后,临海公主的双手忽而一颤,两只眼圈乍然泛起了薄红。... ...晋室女子,尤其到了她这一代,命运格外多舛。临海公主和她的母亲羊献容,虽是皇家之人,这半生以来,却是流离坎坷,历尽磨难。羊皇后昔年为惠帝之后,后洛阳城破,因容貌过人,在不得已的情形下,只好委身强虏,一生中几经废立,屡逢性命之忧,终得以苟全性命。在临海公主的心中,羊皇后是个在危险中也要护自己周全的阿母,洛阳城坡的时候,她拼着自己留在宫中吸引火力,也要把小小的她随宗族送走。可在当今士人的嘴里,羊皇后却是个献媚贡谄,无家无国的荡丨妇!而她自己的少年时代,亦是受尽了苦楚,甚至嫁予曹统后,还有人在暗地里讥笑她,说她曾是个为人做奴的公主!还好丈夫大度,不仅不在意这些小人的说辞,反而对她体恤有加。可,许是她和曹统少年时都受了大罪,两人成婚多年以来,只有无忧这么一个女儿。女儿出生,临海公主终于体会到了当年自己阿母的心情。因为受了太多的苦,她便把她所有的爱,加倍地倾注到了自己的女儿身上。无忧与她一般,一脉相承地延续了羊皇后的容色。无忧还最喜欢笑,她一笑起来,两只眼睛便是黑亮亮地,闪着耀眼的光。她多么希望她的无忧能一生幸福,而不是重蹈她和羊皇后的老路,受尽艰辛!... ...这时,宅中的园子里突地传来几声低低的琴音。琴弦先拨两下,再拨两下。琴音间或而发,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临海公主只听了两声,面上的神色忽而由悲转怒,她拎起裙子下地,一掀帘子便出了屋去。园子里,曹统一人独坐,他拨了两下琴弦,调音再转,落在耳朵里只觉得更加凄惶。他犹在怔愣,却听临海公主厉声道,“曹统!”妻子上前几步,一把将那诏书重重地拍在他的琴上,一时间七弦乱鸣,耳中只闻一声嘈杂的声响。“你自己看看!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在这儿弹琴!”她一面说着,喉咙里的声音哽咽起来,那双本就泛了红的眼圈,颜色更深了些。曹统将那诏书粗看一遍后,神情更是惨淡,再一抬头,却见无声无息之间,妻子的一双妙目里蓦地便蓄起了满满一泡泪。见妻子伤心,他的心也疼得好像有千万根针刺过一般。曹统向她伸手,两人手心交握,临海公主似是终于承受不了那悲伤一般,自动扑进了他的怀里。最是要强的妻子,何曾哭得这般伤心?!曹统的眼睛也湿润了,他轻轻抚了抚妻子的肩背,轻声道,“阿奴...”“你看到了!我就知道那司马衍不是个好东西!那庾家,更是欺人太甚!”临海公主的话语破碎哽咽,每一句却都说得咬牙切齿,“他们打着皇帝的名号,非逼着我的囡囡嫁给那贼兵!”她的眼泪,扑簌簌地就滴在曹统的衣襟,很快就将他的前襟打湿了。曹统低低地叹了口气,道,“无忧是我的女儿...今日结果,我也不愿。可是...”... ...曹家乃先朝后裔,现今司马氏一族的江山,正是由曹氏手中夺来。因此,曹家的处境,与现今的司马氏之间,不可谓不尴尬。司马氏对曹氏存有戒心,曹氏对司马氏又何尝不是讳莫如深?!曹统本人,虽有北伐志向,却受困无奈,只得压抑自己的内心,以名士之姿来躲避现实。如他这般,已是全无争权夺利之心...不想今日,还是被欺到了头上。... ...阿父阿母相拥而坐,可他们的身上,莫名地便散发出了一种悲伤。无忧还未入园子,便看到了眼前这一幕。她脚下停了一停,却是步履轻快地从离得稍远一些的园门步了进来。“阿父,阿母!”临海公主听到女儿的声音,她赶忙从曹统的胸前抬头,再从袖中抽出帕子来,飞快地拭了拭泪。好在平日里,她和夫君的互动便很是亲密。无忧看到他们两人并坐一处,也没露出什么怀疑的神情。小女郎的声音,还和往日一般的清脆,“阿父,我听到你方才的琴音。结果刚到这儿,你却不弹了!”曹统瞧了一旁的妻子一眼,勉强笑道,“那曲子,你阿母嫌太过幽怨,便让我不要再弹了。”无忧“哦”了一声,她又走到阿母身边,却注意到临海公主红肿的眼眶,和面上未干的泪痕。她吃了一惊,顿时跪倒在临海公主的面前,急道,“阿母,阿母,你哭了?!”临海公主使劲地摇了摇头,可再一瞧面前一脸关切的无忧,她嘴巴难过地努了努,双手一张,便将自家女儿搂进了怀里,“无忧...”头一回见阿母流眼泪,无忧心中一抽,连着眼眶也酸胀得难受。她吸了吸鼻子,倾身将阿母回抱住,口中却是笑道,“阿母,无忧觉得好幸福!”“你说什么?”临海公主愣了愣,不可思议道。无忧眼中含泪,嘴上却是笑得弯弯,她再重复了一遍,道,“阿母,女儿觉得好幸福!”说着,她再用小手拍了拍临海公主的后背,“我知道阿父阿母一直都很爱无忧,现下又是为了无忧的婚事难过,我都知道的...”女儿聪敏又懂事,临海公主摇了摇头,眼眶中含着得泪水又落了下来,却听无忧道,“我也知道,这门婚事,阿父和阿母都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