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看清了他的手中的衣裳制式,无忧愣了一愣,突地诧异道,“这是...裙子?!”桓崇正束着腰间的丝绦,听了无忧的问话,道,“这是铠下裙...也算裙子的一种。”见无忧满脸好奇,他忽然将手中的丝绦向无忧的方向一递,“要不,你来帮我系裙带?”... ...无忧和她的阿父曹统一样,天性里就有着极其旺盛的求知欲。她小步走到桓崇身边,接过他手中的带子,再向他瞧了眼,道,“...那我系了!”...这还是一幅白色的素裙呢!无忧按照平日里的习惯,刚把腰间的丝绦扎好,却听桓崇道,“不行,紧些。”她赶忙再用力勒了勒,“这下行了吗?”桓崇却皱眉道,“不行,太松了,再紧些。”这件铠下裙,是专门用来防止下铠坠落的,所以务必要系得紧些、再紧些。见无忧不管怎么系,都生怕勒到他的腰似的。桓崇干脆捏过她那两只小手,将两根裙带用力一拉。直把那带子扎得都快勒进肉里,这才放手道,“腰带系好了。”无忧呼了口气。却见这还没完,紧接着,桓崇将那两根衣带从肩上一缠,在身上牢牢打了个死结之后,他这才伸手去够那柞甲。有了系裙带的经验,无忧也顾不上别的了。她赶忙跟着服侍,等桓崇把最后的那根革带紧紧扎束停当,她却觉得那套沉甸甸的柞甲像是压在自己身上似的,勒得她快不能呼吸了。...光是穿上一层甲衣就这般的折磨,遑论再上阵杀敌了。桓崇走了几步,再活动下双臂。见一切妥当了,他这才去拿案上的宝剑。柞甲很沉,穿上后,他的行动便没之前那么灵便了。桓崇的手指还未碰着剑身,无忧却是先他一步。她小心翼翼地提气,用双手把那柄剑捧了起来。剑是凶器,桓崇的眼光一闪,方要让无忧放下,却见女郎轻盈盈地转个身,便将那口剑捧到了自己的面前。女郎虽柔弱,眼神里的坚定却不输男儿。桓崇的面色也肃然起来,片刻后,却见那朱红色的小嘴一张,听她一字一句道,“郎君此行,武运昌隆。”作者有话要说:...又锁章了,我要哭了!!!☆、第 77 章从桓崇出征那日起, 陶家便冷清了下来。能上战场的男人全部奔赴战场, 就连小陶将军也常驻军营, 不怎么归家了。可陶家的女人对此,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后宅中的女眷们各个安分守己,只偶尔在小陶将军夫人的召集下,聚在一起绣绣花、念念佛。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日子竟然比无忧在建康时还要自由。但,此自由非彼自由。无忧在家中等了近半个月,还未等到什么战报。她刚刚有些不宁,这时,恰好那一路跟随桓崇、运送笼箱的曹承适时归来。待确认了桓崇一行人顺利抵达襄阳、并立即着手开始布防之后, 无忧的心绪这才稍微安定了些。... ...这一仗近在眉睫之内,却也不知何时开始、何时结束,更不知最终的战果会是如何。而且, 陶侃的重病, 陶家后继无人的窘境, 桓崇和王恬的请缨, 王家的介入,以及桓崇那日对自己揭露出来的野心...一切的一切,无不预示着荆州、乃至晋廷未来将会出现的变迁。无忧坐在窗前思量了半晌, 少倾后,她提笔研墨,写就了一封家书——既是为了避免双亲挂念, 也是为了预先和他们通口气。落笔后,她通读了一遍,左右想了想,又在末尾处加了两笔,这才满意。无忧将那信纸吹了吹,待墨迹稍安,她方要让侍婢们把曹承唤来,忽听外面廊下陆续传来了几声问安。无忧一怔,随后房门被人从外推开,却见在侍婢的通报声中,陶亿徐徐步进了屋中来,对她笑道,“无忧,在忙什么呢? ”... ...“陶姊姊?!”不等无忧站起身来,陶亿自然而然地就走上前去。她瞥了无忧身前的书案一眼,见那上面铺了几张写得满满的信纸,又歉然一笑,问道,“你在写信?我打扰你了吗?”无忧摇摇头,赶忙把那信笺装了起来,“没有,没有,陶姊姊请坐。”等陶亿坐下了,她道,“我只是想... 现在这样,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我怕阿母担心,所以就想给她去封信,让他们放心。”陶亿点了点头,“是啊,虽然我相信此战一定会胜,可是我们这边的情况...还是应该让你的父母知情才好。”说着,她随即向窗外望去,却是低低地叹了口气。无忧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却见那方正是隔着不远的陶侃院落。从初来那日之后,无忧便再没见过陶侃,她只听说陶侃每日里卧床休养的时间越来越长,病情似乎也是越来越重。此刻陶亿虽是宽慰自己让自己的双亲放心,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忧心卧病的陶侃呢?!无忧抿了抿唇,小心道,“陶姊姊,陶公的情况,现在如何了?”顿了一顿,她又道,“许是怕打扰到陶公休养,那边的院子好像被设了禁制,我曾想过去探望他,但是...”陶亿把目光调转过来,她的瞳心微微颤了颤,道,“我倒是每日都能打探到阿父那边的消息,可是...说实话,我也已经很久没见过阿父的面了。”“诶?”“是我阿兄命人做得...”陶亿说着,眼神暗了暗,“这次的战事、出兵、布阵、调遣...阿兄全都没对阿父透露半个字。你我这次,是因事才留在了武昌,若按往常,过了人日后,咱们便要往回赶了。阿兄不让我们出面,应是担心阿父见了我们,窥破其中关窍吧。”无忧吃惊地张开了小嘴,她蹙了蹙眉,又本能地感到了不对。...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桓崇临走时却什么都没有说?!见无忧陷入思量,陶亿又开口道,“不过,无忧就放心好了。阿父的情况,现在还是很稳定的。而且,这一仗...一定会胜。”说完,她眯起眼睛,对无忧露出个温婉的笑容。... ...桓崇带了三千步卒,一路急行军,于武昌出发的第七日,终于抵达了襄阳。他们行军的速度并不慢,可相比对面的石虎,却还是有些迟了。此刻,桓崇坐在襄阳的州府之中,听着前方传来的线报,脸色不由地又黑了一重。当年陶师收复回来的,只是一个经历战乱、百废待兴的襄阳。然近年来,随着中原日乱,三辅豪族纷纷流于樊沔、侨居汉水之侧,襄阳人口渐盛,固城经商,日趋兴旺,俨然有了赶超取代江陵之势。而襄阳城天生距汉水而建,外加四面深挖壕沟,环城即引来汉水作天然的护城河,城南即是当年吴大帝之父——孙坚孙破虏殒命的岘山,而城东因为多是沙洲、滩涂,就算从汉水登陆作战,也是极其困难。因此,说穿了,打从一开始,守襄阳的重点便不在襄阳。此战真正的重点,却在于那北面一马平川的中原,南临宽广的汉水,与襄阳隔江而建而成犄角之势的樊城。可是,现在他得到的消息,竟然是樊城已经被包围了?!而且,就在他抵达这里的一天之前?!... ...桓崇略一沉吟,目光转而直指向坐在中央、愁眉不展的襄阳太守甘彬。他起身行了一礼,道,“甘太守,还请您据实把现在的情况知会于我...”桓崇说到此处,又向身旁的王恬瞧了一眼,道,“...我们。”“樊城现在的情况如何?守将,人马,粮草...各个方面,城内可还能撑住?”“以及,敌方的动态。”王恬神情亦是肃然,顺着桓崇的话茬问道。甘彬道,“桓将军,王校尉,因为被围的时间只有一日,据我们今日收到的线报,内中各种暂且无忧。战事方起,我儿甘衡便已亲自前往樊城督战,樊城本有一万余兵将,再加上从襄阳拨去的一万余人,此时数目应是两万上下。至于粮草,虽是三方被围,好在襄阳无忧,且汉江仍掌控在我们手中,粮道一途...”“报!”甘彬尚未说完,就听堂外传令兵来报,“太守,那石虎派人来骚扰我们与樊城之间来往的船只了!”“糟糕!”甘彬叫了一声,拔腿便要向外跑。临赶到门边,他像猛然想起来似的,回头对桓崇和王恬道,“桓将军,王校尉,请随我来!”... ...甘彬引领他们去的地方,是襄阳北边、临着汉水一面的城墙之上。毕竟临江,荆州水军实力不俗。几人来到城墙上之时,江面的胜负已然分明。只见约十数条的船只被荆州水军驱赶着,有一条船沉在了水中,另外的船见抵挡不过,趁乱放了几箭便逃窜回了上游。荆州军主要是为了保证此段的河道安全,见敌人逃窜了,他们便也不再追赶了,而是纷纷转了回来。那边,甘彬和手下人做着进一步的指示。这边,桓崇凝视着眼前那道宽阔的江面,却是陷入了沉思。见他默然不语,王恬和一旁的参军问过几句,上前一步,走到他身边,笃定道,“你要去守樊城。”桓崇瞧他一眼,道,“自然。”王恬向隔江的樊城望去,淡淡道,“我听那参军说,对面石虎派遣了八万步卒,二万骑兵,合计共十万余人围攻樊城。你刚刚也听到了,除去襄阳守城的一万人,再算上我们自己带来的三千人马,最多能拨给樊城的也只有二万三千人。”“桓崇,你可想好了。你想守樊城,不啻于以卵击石。”... ...王恬的一番话,说得简单直白,直戳心肺。桓崇听完,皱了皱眉,忽而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句,“王恬,你领兵是属淮阴侯的?”王恬一愣。淮阴侯,乃是汉高祖刘邦钦点的“三杰”之一——韩信,其人一生战无不胜,乃是一代不世出的名将。王恬有些纳罕,这狗嘴里从来吐不出象牙玉石的桓崇,今日怎会这般大方的恭维他?!可等他脑筋一转,再想到韩信领兵一事,脸色又忽然难看起来。昔年太史公在《史记》中记载过一段故事,韩信在面对刘邦“你能带多少兵卒”的问题时,曾笑着回答说,他领兵,追求的是“多多益善。”小陶将军的安排,莫说是桓崇不满,王恬在内心里也是很不乐意的。不说别的,当年他王恬镇守石头城,谁不尊他一声“王将军”,可这回分列主、副,他再不高兴,也不得不顶着“校尉”这个头衔,面对身为他上级的“桓崇将军”。很好,他只是客观地提醒他实力的差距,这桓崇便拐着弯地笑他是没有千百倍大军就不敢上场的懦夫了?!这边,王恬气得刚要反唇相讥。那边,甘彬部署结束,回到他们二人面前,道,“桓将军,王校尉,刚才回报,那些敌船是石虎从临近的水贼那里调遣过来的。看来,他们也意识到了自己不通水性,所以和我们周边的水贼纷纷取得了联系,想要在水面上骚扰我们。这...”桓崇道,“你做得很好。目前的压力都在樊城,襄阳这边,还要劳烦甘太守和荆州水师确保汉江水道的通衢。”甘彬愣了下,道,“将军的意思是...”桓崇点了点头,向对面望去,“既然他们派遣水师来刺探,看来也是想看看樊城和襄阳之间的联系了。”“白日目标太过明显,甘太守,麻烦你帮我调遣水师。今夜,我要带三千兵士一同过江。”说着,他又看向了一侧的王恬,唇边露出一丝微笑道,“另要劳烦‘王校尉’,今夜和我一同走一趟樊城了。”作者有话要说:为了写这一段的战争场面,我对着古地图查了两天的军事文献,现在已经快吐了...明明写个爱情小说而已,为什么会被我写出了作报告、写论文的感觉...(哭唧唧)...我发誓,下一本绝对不要这么虐自己了,下本要甜、要撒糖、要轻松、要谈恋爱,要不查文献orz...anyway,感谢大家的耐心等待!这几天会试图加更,把拉下来的分量补回来!感谢在2020-04-18 18:00:45~2020-04-21 01:53: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秋墨雪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 78 章尚未入春, 因而天气颇寒, 湿冷入骨。方入了夜, 汉江水面便升起了弥漫的雾气。大雾锁江,朦朦胧胧的仿如纱帐一般, 不仅掩盖了粼粼的波光、皎洁的月色,更是掩盖了江心处那一连串横渡过去的船影。午间时候,樊城方面就已经得知了增援将至的消息。待船只顺利入了水寨军营,桓崇刚从船上下来,便和率众亲迎的甘衡打了个照面。“子昂!”只听一声欣喜的叫喊,对面那为首的将领便快步走了过来。桓崇从来了襄阳起,便死死板着一张峻容。此刻乍见那人,却见他眼梢微弯, 竟是现出个真切的微笑,“公平兄!”甘衡字公平,他的年纪比周光还要略大一些。同桓崇一样, 甘衡也是由陶侃一手培养出来的得力干将。他做事细心、体恤下属, 曾在桓崇初来军中之时为他帮衬不少。两人一开始的身份是上下级, 可是到后来, 便是亲如兄弟手足了。在当年收服襄阳后,陶侃因看中甘衡行事稳妥,便把他留在了这处北方防线上, 专门负责防守襄阳、樊城。... ...一别数年,两人再见,当下虽是处于战事将起的敏感时刻, 重逢之喜却是丝毫不减。只见甘衡亲昵地拍了拍桓崇的肩膀,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热切地寒暄几句后,桓崇一面应答,一面把稍落后一步的王恬介绍给他。简短的介绍完毕,桓崇便直切主题,发问道,“公平兄,白日里我已经从甘太守那里听说了一些大概,但毕竟消息仍有滞后。樊城现下如何,还请兄示下。”谈及战事,甘衡的面色一改方才的轻松。他向旁的副官交待几句,便引着二人从水寨来到步军军营。等回了中军大帐,他指着面前悬挂起来的地图道,“樊城除了背靠汉水,余下三面皆是平川坦途。石虎大军围城之前,我察觉动向,在四野各处又临时设了不少营寨。”说到这里,甘衡叹了口气,“可是寡不敌众,目前北方的四座营寨中有三座尽皆被摧毁,东西几座亦有损伤。幸而北方开凿的石头堡垒犹存,尚可抵挡一阵。即便如此,依照现在我方的兵力,也只能小股骚扰,遇上对面的主力便只好规避了。”王恬对着那地图仔细瞧了瞧,皱眉道,“将军可知对面主将是何人?”“是被那石虎封为‘秦公’的三子,石韬。”甘衡道。石韬虽为石虎三子,却一手掌握着军权,是石虎麾下头一号不容小觑的人物。这次既然连他都亲自出马了,看来对面对襄阳和樊城是势在必得了。... ...元日刚过,喜气还未散尽,对面居然就聚集了十万人马压境。面对这种压倒性的战局,甘衡纵是面上不显,他的内心也是日渐焦虑。...若是陶师在就好了!甘衡心中想着,他瞧了瞧对面那无话的二人,迟疑了一下,终还是带了一丝期盼道,“...子昂,你们来的时候,陶师有没有带过什么话?”...陶侃还能起身么?王恬听了他的问话,心下纳罕。可他毕竟只是一个从建康来的外人,自己就算知道,却也不好直说。于是他调转目光,跟着向身边的桓崇望去。桓崇原本老僧入定似的对着那张地图。听到甘衡的问话,他视线一滞,忽而转过头来,认真道,“公平兄...如今这一战,便要靠着我们自己了。”甘衡眼光一暗,却听桓崇道,“樊城本就易攻难守,就算目下向武昌求援,为时也晚了。不过,也好在兄先前在城外设得这些营寨,为我们争取了一段时间,以至于目前石韬的大军尚未完成合围...”“子昂,你的意思是...?!”甘衡一怔,忽然捕捉到了他话里那层未尽的意思。桓崇点点头,道,“我们唯一的机会,便只有在他们合围前的这段时间率先出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我会亲自带兵冲散石韬的防线,届时便要劳烦你们二位分别留守城中、营中,注意防范。”“如此这般,方能折其锋芒,以励军心,进而守住樊城。”... ...王恬呆了一呆。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兵士一可当百也。桓崇这计策说得轻松,可实际上就是在拿命做赌!二万对十万,在没有任何后援的情况下,傻子都知道最后的结果会是如何。就像他自己说的,樊城本来就是个难守的地方,就算守不住,也是情有可原。大不了最后把人全部撤回到襄阳,把军士的损失减到最小,外加荆州水师还控制着汉江的水路...襄阳若真要守,石虎就算拿下樊城,也对襄阳毫无办法。...结果这人口中的“守樊城”,就是干脆提出个自杀计划?!...他难道是嫌自己活得不够久吗?!一室沉寂中,王恬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然后他涩涩地开口道,“...这就是你的对策?!”...这太疯狂了,简直和那破釜沉舟的楚霸王没什么区别!可问题在于,他是桓崇,不是楚霸王。桓崇没有说话,他甚至对王恬连理都没有理。他只是一脸坚定地望向甘衡。见此,王恬顿了顿,视线再看向了旁边没出声的甘衡,犹疑地征询道,“此计确有一定道理,但...并不稳妥...将军以为...?”不想,那甘衡略思量一番,再对上桓崇的目光后,他沉着道,“...我明白了。”... ...陶侃带出的手下,清一色都是行动派。既然王恬也说了“此计确有一定道理”,桓崇和甘衡便只当他同意了。他们二人当夜便从军营里募集了整一千名敢于冲阵、不畏牺牲的精锐,而后大营里烹羊宰牛,好叫将士们吃饱喝足后,明日鼓起全身的力气,到战场上拼命。王恬虽然一向好风雅,却也履行了身为副将的职责,参加了这场军营宴会。未来荆州之前,他只是耳闻荆州军势的雄壮。今次在宴会上亲眼目睹之后,他才发觉了荆人与吴人的差别。甘衡、桓崇轮流做了简短的发言,随后再没有更多的说教。大块的烹肉端上食案,众人吃得吃,笑得笑,现场气氛之热烈,甚至让王恬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这些人不是去赶赴一场必死的战斗,而是在参加一场庆功宴。直到夜半,这场宴会方才结束。散会后,众皆趁机稍稍休息几个时辰,便等待明日一早的大战了。... ...东方的天空才刚刚破晓,大营里拉长出阵的号角声便响起了。王恬急忙整理好衣装出了营帐,等到营地的时候,却见那点出的一千人马已经排成了有秩的队列。昨夜众人虽是睡得很晚,但现在看来,他们个个都是精神抖擞,士气高昂。此刻,众人聚精会神,都在凝神听着前方桓崇的喊话。王恬上前,站到了甘衡身边。桓崇的讲演,的确很是鼓动人心,可是对王恬而言,他一到了近前,全部的注意力便被桓崇握在手中的那柄武器吸引了。一般的马槊,长度也不过一丈八。可桓崇手中的这一把,目测至少有二丈长。况且,这不是柄普通的马槊,而是一柄极考验胆力和武艺的双刃矛。双刃矛,顾名思义,一只矛上分头尾双刃。这种兵器,比一般的长柄武器更重、威力更大、也更难驾驭。若是手法不熟练,或是力气不够强,在运用时便会非常容易伤到自己。...原来,宝剑不过是平日里的摆设,桓崇真正的武器其实是这柄矛?!一时之间,王恬的心情很是复杂。他曾轻蔑地以为,桓崇不过是那个和他比过骑射,最终侥幸胜了的军汉而已。所以他这次的主动请缨,虽有为王家利益的考量,却也不乏他自己内心深处的不服。...他是琅琊王家的二郎,是王家下一任的家主,他如何能屈居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军汉之下?!可是,就在这时,直到他仰望着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桓崇的这刻,他突然意识到,桓崇和他是不一样...这个人天生就是属于军营、属于战场的!然后,他瞧见桓崇嘴巴开合,最后向自己和甘衡吩咐了什么。他仅凭本能地颔首,只见军营的大门一开,那人将马鞭一抽,随后只听马蹄声隆隆,飞沙扬在空中,却又飘飘悠悠地荡下,才没一会儿功夫,这一千余骑便在地平线的那方消失了踪影。...迎接他们的,不过是死亡而已。可他怎么就觉得,他们最终会取得胜利呢?!王恬定在原地,他向着桓崇消失的方向望去,竟是出了神。... ...旌旗残破,血流成河。眼前的景象,让她不寒而栗。这是一处战场。死去的兵士,死去的马匹,尸体横七竖八地胡乱堆叠在一起。这一地的血腥和狼藉,似乎在向她昭示着之前的那一仗究竟有多惨烈。她在这里仔细寻觅了半晌。过了一支倒下的旗杆,再向前走了几步,忽而有一角熟悉的白披风入了她的眼帘。说是白披风,其实早已被鲜血染成了锈色,能辨认出来,也全是因为那上面的花纹眼熟而已。无忧下意识地便走到了被这血色披风裹着的尸体旁。那个人,背对着她,所以她能清楚得看到他心口上开着的那个大洞。那一瞬间,无忧的心口上也像破了个洞似的,冷得直往里灌风。然后,当她咬着牙、抖着手,把他翻到正面的时候,她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容。剑眉入鬓、鼻梁高挺,所不同者,却是他苍白的脸肤上沾满了血污。他睁着眼睛,已然浑浊的黑眸里根本找不出她的身影。他的嘴巴是微微张开的,那样子,仿佛他正在对自己说,“无忧,再见了...”无忧的眼泪,刷得一下就落下来了。她尖叫一声,不敢置信地闭上眼睛,等她再猛地睁眼,却见武昌家中那熟悉的窗子外,天色暗淡,将明未明。☆、第 79 章出南阳, 过新野, 逼樊城, 这一路来,石韬的大军快如闪电, 势如破竹。他们迎头直上,把晋军打了个措不及防。此刻,石韬的中军大营,就驻扎在城外不远处的北郊。昨日是石韬本部传达命令、发动合围的第一天。毕竟号称十万之数,逐批合流起来,光是瞧着这乌压压的一干人众,气势上便显出了惊人的恢弘。本就数目众多,士气又正是高涨, 石韬部仅仅用了一个白日,便连拔了晋兵于北郊分设的三营,大大地长了一回威风。眼看着出师即告捷, 樊城马上就要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石韬喜气洋洋, 于当晚在中军大营中举办了一场小型的酒宴, 以此来慰劳手下。将帅们饮酒吃肉,普通兵众虽没有这般的待遇,但他们闻着中军帐里传出的肉香、酒香, 口涎垂流之际,却也是不自觉地放松了警惕。正因如此,当桓崇率领千人众冲杀过来的时候, 石韬部的军士们犹然沉迷于昨夜的美梦之中,未曾醒来。... ...如东方天际的那抹朝阳划破茫茫黑夜一般,桓崇的部众深入敌营,很快就在石韬的包围圈上撕出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战马嘶鸣,金戈交错,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石韬的部众们还未意识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见一大批乌泱泱的荆州铁骑径直捣向了自家大营。这支奇兵人强马壮,悍不畏死,他们有的持大槌,有的执长槊,借着冲来时不减的马势,轻易便把自家用来抵挡的盾牌铠甲凿了个穿。而其中最为显眼的,是打头来那系了一条白色披挂的将领。只见那将领一马当先,勇猛无敌,手中一柄巨大的双刃矛左右击刺,只要有人稍近了他的身前阻挡,便被砍瓜切菜似地斩去了首级。...这怎么可能?!那樊城外围的守军不是昨日才被他们打得落荒而逃?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重整了旗鼓,甚至...还能反攻回来?!石韬部众惊惶失措,一时间人人皆是抱头鼠窜,不敢迎其锋芒。喊杀之中,却听那白袍将领高声道,“吾乃陶侃麾下,武昌桓子昂是也!”... ...此时,石韬的营寨里已是乱成了一锅粥。部卒们跑得跑,逃得逃,少数几个不怕死的部将出来迎战,却是无一例外,全都做了桓崇的矛下亡魂。荆州军攻势凶猛,竟是不多时便杀到了营区中央,石韬军的那面帅旗之下。石韬昨夜亦是饮了酒,睡得迟,起身便也迟了。桓崇来袭营时,他才猝然惊醒。待手忙脚乱地穿上披挂,荆州军已经攻到了中军营外不远,石韬连头上的兜鍪都来不及戴上,就被身边的护卫们拥着上马,向后方逃窜而去。不多时,耳听着那“吾乃陶侃麾下,武昌桓子昂是也”的呐喊声在身后响起,石韬更是吓得伏在马上,一迭地死命抽着马鞭,连头都不敢回。...这个桓崇,莫不是当年攻下襄阳的那个悍勇小将?!另外...难道陶侃那老匹夫还没死?所以他们才会如此迅速地从武昌调遣了后援?!石韬一面打马,一面在心底为自己的轻敌而懊恼不迭,却听那桓崇的呐喊声如影随形,似是跟定了他不放。石韬为了逃命,也顾不上面子还是里子,狼狈还是不狼狈了,他赶忙向旁边那执旗的手下道,“快、快!快把帅旗放下!”这时,又听身边有人道,“秦公,他们冲势惊人,但人马似乎不多。”石韬听后大喜,“我先暂避。你们快把人马重新聚拢,把他们围困其中,一个都别放过。”说着,他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好一个丢盔弃甲之仇...今日,我必要拿这桓崇和他的手下的项上人头祭旗!”... ...桓崇与石韬从未打过照面,因为并不相识,杀来的这一路,他全是凭着那面帅旗认人。此刻,那旗帜突地没了踪影,桓崇一滞,心知有异。他正要带人后撤,却见石韬的军士们调转方向,向他们重重包围过来。此战原只为奇袭,追杀主将只是添头,知道时机已失,桓崇立刻集结人手,组织后撤。只见双刃矛每一下起落,势必要在空中溅起一道血迹,左冲右突之间,他硬是在敌兵中开出了一条血路,“走!”桓崇勇武,所向披靡,石韬部众不敢阻拦,但遇上了队伍末尾的荆州军,他们可是毫不手软。前方,桓崇率众刚刚突破重围,石韬部就趁着空隙,从中切断了逃生路线,把后方剩下的三百余人再度锁死在包围圈中。余下的荆州军群龙无首,他们再是勇猛,此刻面对着倍于己方的敌军,亦是不免心有怯意。望着进逼的敌军,也不知何人,忽然对着桓崇离去的那方高声喊道,“将军欲舍弃我等乎?!”一人喊,百人喊,三百余人齐声呼喊,声声震天,直入了先头部队的耳中。这支队伍本来就是募集的敢死之士,能突出重围、活着回来,就已然算是万幸了,可同袍的呼救声就在耳边,他们如何能这样一走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