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军道,“回君候,那羯人于江北的劫掠似已结束了,几个大营都处于戒备之中,但是都没有传出遇敌的消息。”庾亮满意地捋了捋胡须,“这不是很好么?!”见那参军脸显纠结之色,他寻思了几息,又问道,“那毛宝呢?这回终于知道要好好守城了?”参军听闻此言,欲言又止似的,最后低声道,“回君候...那羯人之所以没有劫掠别处,就是因为他们的大部...全都集结在邾城之外了。”“而且,自周将军冒着敌袭的风险,将最后一批粮草送到...邾城内部便再没人出来,我们也再没能联系上守城的毛将军和樊将军...”庾亮大骇,眉头一皱,忙道,“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至今日...大概已经有十二、三天了。”听到这里,庾亮的眉心中央都锁出了一个巨大的结,这时,又听那参军怯生生道,“君候,邾城那边...想来应是...”“你不必说了!”庾亮挥一挥手,道,“准备好营内的骑兵调度。三日后,我会派桓崇率五千骑兵出动,先帮着解一波围。”“君候,对面光骑兵...就不止两万之数了,桓将军只带五千人...这?”“先锋而已,为得又不是全歼灭,只是要扰乱一波对面的攻势,又何必人多?”庾亮不屑道。“而且,老夫随后便压着大军向邾城进发,何须着急?!”“君侯说得...是。”... ...今日,是桓崇赋闲在家的第四十二天。清晨天色才刚微明,桓崇便自然地醒来了。他刚动了动一侧的胳膊,就听怀中的娇娘发出了一声不满地娇音。时候还太早了,昨夜又闹得晚,女郎抱着他还睡得正欢呢!桓崇哑然失笑,他方要侧过身去,再拥着她再回酣一番,这时却听到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后便是几声重重的叫门声,“郎君、桓郎君!”只听那人这么粗着嗓子一喊,桓崇便知道军中有变了。可...他再一瞧身侧的无忧,方一迟疑,便听到云娘在外面呵斥了一句,“你是何人?怎能私闯郎君与县主的内院?!”云娘发声,院内的侍婢们便都唧唧喳喳地嚷了起来,然后就见无忧不安分地在他身上蹭了蹭,眼睫微微眨了眨,半睁半闭地迷迷糊糊道,“怎么了...?”她还迷糊着,这么无意识地一动,那松垮的衣领便敞开个口子,露出了雪峰上那带了星点花瓣似地粉红吻痕。早间本就是男子体力最为兴奋的时候,况且眼前还有如斯美景,桓崇眼神一暗,便感到那欲望又开始无止境的暴涨起来。他花了极大的努力,才从女郎身上移开了视线,道,“外头应是有人找我,你先睡,我出去看看再说!”说完,他几乎是狼狈地滚下床去,将宽大的外裳一套,便大步出了门去。两人贴得这般近,桓崇方才的欲望又是贴着她的身子而起,无忧缘何会不知。她悄悄红了脸,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地,很快就卷成了一个蛹。无忧怔怔地想了会心事,只听外面寂静了一瞬,然后那人响亮道,“君候说,望郎君早做准备!”随后,桓崇似是低声道了句,“知道了...”那人并没说过多的废话,因为接下来,无忧便听到廊下传来了那人离去的脚步声。君侯...便是庾君侯了?!这个时间,他怎会突然派人找上门来?!莫不是...无忧一骨碌地拥着被子坐起身来,睡意全无了。再等片刻,只听桓崇又和云娘低声交待了几句,才步回屋中。见他手拿一封短报进了屋来,无忧伸手揉揉,将两只眼睛都瞪得雪亮,“夫君,是君候的消息?!”“嗯。”桓崇将笼箱最上的那身军服寻出,坐回床前,开始一板一眼地整理衣装,“君父让我收到信报后立刻准备,带兵去救援邾城。”☆、第 101 章无忧一怔。桓崇于军略一途, 向有才华。因此打从一开始, 她就坚信桓崇定然是会被起复的。只是没有料到, 这起复的消息竟会来得这般突然。什么叫做“立刻准备”?!什么又叫做“带兵救援”?!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桓崇在府中闭门自省。他连一封正经的战报都没读过, 更是对外面的战局动向全然不知...如今庾亮却像赶鸭子上架似的,硬是将他推上战场、去做那救援的主将?!这和送死...又有什么分别?!... ...无忧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担心,再往床边那人望去,却见桓崇已然换好了军服内的里衣。“夫君,你现在...就要出发吗?”嘴唇莫名地有些发燥,无忧说完,不由地伸出舌尖去润了润。桓崇躬身穿靴的背影略顿了顿,而后, 他用力把那靴子一提,又直起身来去取另一只来穿,“是。”无忧蹭出了被子, 双膝跪伏着, 向他那边凑了凑, “那...邾城现况如何?你...又要如何救援?还是领荆州军吗?要不要渡江?”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因为心中急迫,嗓音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紧紧绷着、又发了颤,故而听着有些喑哑。鼓起勇气问完了, 可桓崇仍是坐在原处。他不仅不说话,甚至那脖子连动都没动一下,瞧都不瞧她一眼。望着他的背影, 无忧突然就生出些怨愤来,她再度舔了舔唇,恼道,“你倒是说话呀!”“邾城,现被石虎增援的大军重重包围,根据根据君父的消息,应是...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桓崇的一颗拳头已是握得青筋绽起。纵是这般,他的声音却是格外镇静的,“因为对面多是骑兵,故君父从荆、豫二州抽调来了五千骑兵,让我先率他们前去解围。”说罢,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要渡江。不过是在上游处水流相对...”“迟缓...的地方...”话未说完,背后一股大力猛然传来,桓崇被撞得一震,等再垂眼向下看去,只见自己的胸口间已然被那两条白生生的手臂给缠得死死的。虽是女儿身,但当她用尽了全力来搂他,那感觉不亚于大树被一棵藤萝紧紧依附着。桓崇徐徐地吁出一口气来。他缓缓地将拳头放开,再慢慢抬起,抚上了她那双交叠的双手。就在这时,忽听贴在背后的无忧闷闷道,“...和君候说,这回,你不去不行么...”... ...如果他后背的肌肉能再敏感些,说不定就能更准确地勾勒出她贴伏在自己身上的轮廓了。这就是他心尖上的软玉温香...桓崇的呼吸略有些急促,胸前的起伏也加大了。他是男人,不是君子。她主动搂着他,请求他不要走...若是换个任何别的场合,他定是会乖乖躺下,同她进行那才被打断的燕好。可是,唯独这回不行...桓崇默默地、极其温柔地从无忧的手背抚到了她的指尖,最后掠过那圆润指甲的时候,他闭眼咬牙,微一用力,竟是将那水葱般交错着的细指一根根地掰开。她的手指,在他的掌心里发着抖。被全然拉扯下来的时候,那两条细弱的手臂便如同鸿毛似的,轻飘飘地刚要落下,却见桓崇乍然回过身来,左手牢牢地将她抓住,同她十指交缠。他的眼睛依旧是黑黢黢的,“无忧,你明白的...这场仗,我非去不可。”见女郎垂下头去,他突地用另一只手将她的下巴抬了起来,沉声道,“我不能这么自私。”“...就是不为了那邾城的百姓,便是为了我荆州军的将士,为了与我同期进营的显明(周光表字),我也要尽一份心力。”因为脸色发了白,无忧那殷红的唇也褪去了血色,仿佛暮春枝头上残存的一片山樱花瓣,“可是...”“没有什么可是。”桓崇斩钉截铁道,“无忧,你信我。无论再多艰难,我定然带着大家活着归来。”安慰的话谁都会说...可是,如果真的...无忧打了个哆嗦,长睫颤颤,已经显出了微微的湿意。见状,桓崇更生怜意,他将她的小手握紧,半晌后,道,“你若信我,便抬眼看我。”“走之前,我想见着你的笑脸。”此时此刻...她哪里还能笑得出来?!无忧咬了咬唇,长睫轻轻地呼扇了两下,才掀起眼帘,却见那人伏过身来,便欺上了她的唇。一吻深深,直到她被吻到心迷神醉,双颊酡红。桓崇才将她放开,贴在她耳边道,“别去想那些,只管好好在家,等我回来!”... ...夫妻别后,桓崇按照信报,匆匆赶赴武昌大营。待领了五千人马,振了一回军威,他即刻便带了队伍出营。邾城同武昌之间的直线距离并没有多远,但两座城池分列江水两岸,中间隔得的水带屏障就仿佛一道天然的壕沟,阻绝了南北交通。因而,要去那边,桓崇首先要带人去江畔的水寨乘船渡江。不料,一行人刚出了大营,还未行得数里,就见江北那侧的天空上,突地遥遥升起了一缕黑烟。方见那烟尘,桓崇的心中顿时起了不祥的预感。果然,那烟尘起初还是丝丝缕缕的,随后却是呈现出了漫漫之势,且越是向北而行,烟势越是分明。桓崇打马更急,一路直奔到了水寨。刚到了再无任何阻挡的江边,众人全都为对岸的景象震惊了。清晨,时候还早,宽广的江面起了一层浓雾,天地都被笼罩得模糊不清。即便如此,仍掩盖不住对岸邾城方向发出的冲天火光。火舌漫卷,浓烟滚滚,连相隔遥远的对岸都烧得红彤彤一片,仿佛在张牙舞爪地向世人彰显祝融之威。望见这样的阵仗,兵士们不禁心生胆怯,桓崇身旁的副官来自扬州军,他说话都结巴了,“桓将军...这,君候说让咱们过去救援,可这城都...”桓崇盯着对岸的城池,面色极为难看,此刻听了那副官的话,登时皱眉道,“己方有难,才会想要我们的施救。此时邾城恰好有难,我们如何能在此地退缩不前,隔岸观火?!”“速传我军令,全体准备,登船过江。”... ...明知已经晚了,可桓崇仍旧不想放弃。在他的催促下,武昌水寨发出船只,趁着雾气和烟尘,将这批军士悄悄地送去了对面。江北邾城的形势,自月半之前便不明朗,过了岸,大队人马先在隐蔽处暂候了候,等那派出去的斥候回来,他们才得知了最新的战况——原来,邾城在昨夜今晨已然失陷了!石虎军一路掠夺钱粮,已是夺了个够本。邾城虽然被攻下,他们作为攻城一方,也受了不少的损伤,故而城门一破,石虎军便如放归山林的野兽一般,纷纷以屠杀城内军士和百姓为乐。“他们可能以为我们不会派出救援部队了...因此城破后,石虎军的动向十分散漫、杂乱无章,此时正在邾城内外劫掠做虐...”那斥候报完了基本战报,又低声补充道。“那...那我方守军呢?毛将军和樊将军他们...”那副将忙道。“这...倒没见着。城外百姓居多,毛将军他们想来仍在城内,没能出来吧...”那斥候为难道。这回,那副将露出戚戚的神色,却再没出声了。桓崇搓了搓牙花,沉声道,“既是如此...”“将我的旗号高高打起来。我们这就出去,将这些羯人杀个措手不及!”... ...哀兵必胜。况且比起那自以为获了完胜、而满场乱窜的石虎部队,桓崇这方的军纪要严明许多。“桓”字大旗竖起,众骑从江边一路向北杀去,可这一道上遇到的活口都少之又少。等到了城池前方,只见遍地血污,而城墙内外,更是处处皆是陈尸,城内滚滚的黑烟愈盛,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肉体烧灼气味。望着这些定格在生命最后一刻的尸首,就是见惯生死的桓崇也不禁红了眼睛。俄而,他朝远处敌方的旗帜望去,向那斥候道,“那处,便是敌将张貉的中军?”“是...桓将军,听说那赵国的张貉素有善战之名,此役便是由他所指挥。”“...善战?”桓崇从鼻子中发出了阴森森的“哼”声,继而将手中的双刃矛握紧,“那,我们这便去会会这位‘善战’的张将军。”... ...羯人发于匈奴别部,族人性多贪婪,好淫欲。作战时气势凶猛、不亚虎狼,但也因受缚天性之故,大多漫无纪律、不受拘束,军纪作风往往极其散漫。譬如,在这次城破之后,石虎部的部众顿时散乱开来,他们杀人得杀人,争抢得争抢,好在战事已经告一段落,那张貉除了死死押住中军,别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城内放了大火,张貉便带着中军,暂守在城外的开阔地带。邾城不好打,从昨夜激斗到了今晨,他也是累得不行。此刻,他正在侧旁的一块大石上横卧休息,甲衣也脱了,头盔也卸了,还就着那天光闭上眼睛打起盹来。张貉小憩正酣,这时,却听远处传来了一阵模糊的“隆隆”巨响。然后,一个斥候飞速跑来,嚷嚷道,“将军、将军,大事不好了!”从睡梦中扰醒,任谁都是心情极为不畅的。张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困倦的眼皮只勉强睁了一条缝,几步再上前,却是反手一巴掌就挥到了那斥候的脸上,“瞎嚷嚷什么?!”“不就是要打雷下雨了?去,再命人往邾城里添点柴火!没柴,往里扔死人也行!”那斥候捂着脸,委屈地转过身来,道,“不、不是要下雨...是...晋兵打南边来了!”“什么?晋兵?!”那“隆隆”的声响渐行渐近,这下不用再听通报,张貉自己就拨出人群。待一见了那几乎是从天而降的晋国骑兵,他也是立刻慌了神。他忙叫手下为他穿军服,军服还没穿好,见晋兵行至,他便又要栽栽歪歪地跨上马去,“快、快退!”“那是‘桓’字旗!”“是桓崇!”“桓崇来了!桓崇来了!”桓崇于樊城一役,威震北地。石虎部的中军正处于懈怠之中,一见对方不要命地冲来,已是惊慌万分,再见了那大旗,顿时乱作一团。... ...桓崇一马当先。他本不认得张貉,但他目力好使,见独有一人没戴头盔,又被其余部众护在马上,心中一动,顿时向那方赶去。他一面打马,还一面高声喝道,“张貉,哪里跑!”人越紧张,手脚越不听使唤,那张貉连铠甲边上的带子都没系好,再回头,见桓崇的冲势虎虎生风,赶忙催促道,“快走快走!”那人闻声退避,桓崇更明了心中的猜测。一柄双刃矛左右劈砍,羯人未敢应其锋锐。他冲上前,对面的军士便自动退避开来,露出了围在其中的张貉。“张貉,拿命来!”桓崇眸子里充了血,双刃矛再狠狠一挥,那才立了战功放入张貉连声惨叫都听到,便即刻坠下马去,一颗头飞出了老远。自家将领已死,羯人部众顿时如鸟兽散,向后退去。... ...桓崇在原处勒马。见那副官满脸快意,还要率兵去追,他忙挥开矛杆,阻拦道,“先去寻人、救人!”羯人的大部虽然退去,但邾城内外的小股散兵还需要荡清。军士们陆续救出了数名百姓和军士,而后,在残败的城垣下救起一名毛宝的参谋后,桓崇总算是问明白了城内守军的动向。原来,这半月以来,石虎部将全部的火力都集中在了邾城上,他们的围城包围圈自外而内、一缩再缩。而邾城这边,在陆续发了五道求救文书后,得到的回应却只有庾亮的“且去守城”四字。毛宝、樊峻二将没有他法,只好在城内龟缩不出。纵然,中途有周光冒险运来了最后的一批辎重,但困守城内、坐吃山空,粮草一日日的减少,又明知道庾亮不会增派援军。邾城内士气低落,军心涣散,而对面的赵国大军却是每日张罗着攻城,精神抖擞,气势惊人。因而,在人人自危、人人绝望的情形下,邾城的城墙再高,也终于在昨夜被那敌将张貉给彻底攻破了。城破之后,毛宝、樊峻二人即刻带人投江,意图逃跑,可惜夜间水寒,视野不清,他们下了水后就再没人知道下落了。桓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强忍住那鼻子里那股焚烧肉体的污浊气味,急问道,“周光、周将军呢?”那谋士迟疑一下,脸上瞬间显出了一抹连烟灰都遮不住的悲色,“周将军没有像毛将军、樊将军那般投水逃跑,他率领部众,带着愿意跟从的百姓从东门突出去了。你们若是向东寻去,说不定能找到他的下落。”... ...邾城东门,出去没多久,就见着了一连十数架的偏箱车。偏箱车,也就是平日里用来运输辎重的战车,战时结阵可做为临时的营寨,远可防箭矢,近可挡骑兵。周光在荆州军中,因为直觉敏锐,作风大胆,行军机动,一直专门负责向前线等危险地区押运粮草等后勤事务。所以,桓崇一瞧这头尾衔接成片的偏箱车阵,便知是周光的手笔。他的眼瞳缩了缩,再打马上前,却见十数架车厢周围,除了兵甲剑弩的斑驳痕迹,更多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荆州军士的,有邾城百姓的,也有羯人部众的。成摞的遗体,如山倒;粘稠的血迹,一滩滩。周光手下没有骑兵,若要突围,只能借助着偏箱车。他们定是在这里遇上了围城的羯人,于是周光便指挥众人迎敌,就地打了场攻防战。现场惨烈,众人都不忍再看下去了,那副官道,“桓将军...这...”桓崇的双腮咬得死紧,他定定地对着这一地的狼藉望了许久,俄而,却是愤然发出了一声暴喝,“去找!定要把他给我找出来!”“...就是尸体,也要给我找出来!”... ...他和周光,虽是同期入营,可要说两人真正结识,却是在约半年之后的一次私斗中了。“喂,你倒是说句话啊!”周光盘腿坐在营房外,歪头瞧着一旁闭目养神的桓崇。...成吧,长得好看,的确就是有随意挥霍的本钱啊!瞧瞧人家小郎...就算一侧脸颊上都有些肿胀发青了,也难掩容貌翩翩。长成这副祸国殃民的样子,也难怪总会受到军中老鸟们的格外“关注”了。“切...我可是全都是因为要帮你,才被小陶将军一并罚得。你这人居然一句‘谢谢’都不说,真是太没良心了!”周光瞪他片刻,伸手用力揉了揉自己饿得“咕噜咕噜”直叫的肚子,鼓囊道。听了这话,桓崇才睁开那双黑黢黢的眼睛。不过,他只是短短地瞥了周光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好半天,才听他道,“...你自找的。”“我又不需你来相帮。”周光不满地“哼哼”两声,却是一胳膊横在他的肩头,状似亲昵地一把就将他勾了过来,道,“嘴硬去吧!我要不帮,你这一张脸蛋肯定明天花得都见不了人了!”“算了算了,反正我这叫行侠仗义,遇上你,就再加上个不图回报罢!”听他给洋洋自得地自己戴完高帽,桓崇不由“嗤”得一声,笑声不屑。“还笑?还笑!”周光一听,气头上来,胳膊用力,将桓崇勾得更紧了些。都是年少气盛的小郎君。桓崇厌恶和别人勾肩搭背,他想拨开周光的胳膊,可周光偏要气他,死活不肯松开。两人“呼哧呼哧”地缠斗了半天,最后还是周光年纪更大,力气更足,站了上风。“喝...哈...怎么样?”周光将桓崇的肩膀勾得死死得,道,“...服不服?”桓崇的嘴角抽了抽,再挣了两下,终于放弃似地斜睨了他一眼,道,“你到底要干什么?”这一眼横来,虽是眼光冷冷,可长睫翩跹,目若流光,便有些惊艳了。周光咳嗽两声,手上的力气不自觉就松开了。桓崇趁这个机会,则是一把将他掀翻在了地上。摔倒地上的时候,周光还是懵的,他歪着头“呸”了一口嘴里的沙子,却是双手背到了脑后,顺势躺了下来,“呦!你看,月亮出来了!”对于这个饿着肚子的夜晚来说,今夜的月色有点太美了些。“那个...那个谁,你说说,就咱们俩在这儿,怪没意思的!你陪我说说话吧!”桓崇反唇相讥,“你拿嘴巴呼气的?不说话能憋死?”“诶?咱俩太有缘了,你怎么这么了解我!”周光“哈哈”一笑,眼睛瞧着那一轮圆月,道,“喂,你说,假如咱们有一天成了将军,会做些什么呢?”“...”桓崇也望着那月亮,隔了半晌,忽然道,“你不是想做侠客,怎么又想做什么将军了?”周光摇了摇手指,道,“唉...你不懂,侠客固然好,可是有些事,是只有将军才能做成的。”“我呢,虽是从小在武昌长大,但我的阿父阿母都是南渡过来的。小时候,我听阿父说过,我本是有个同胞兄弟的,可是因为战乱,流离失所,我那襁褓中的阿弟不知丢在了哪里...我虽连阿弟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可每每想到此事,仍是心中伤感。”“要是有一天,我做了将军,我定要去江北,好好教训教训那些作恶的胡人...”说到这里,周光的声音也变得顿挫起来,“虽然我们的地盘被他们占了,可有朝一日我定要把中原夺回来,再不要出现像我阿弟那样的惨剧!”... ...城内的大火,连扑带烧,已经灭得差不多了。日头高升,临江的雾气也渐渐散去了。阳光明媚,所照之景却仿如噩梦一般。桓崇的太阳穴跳得难受,他伸手揉了揉。这时却听见一道婴儿的哭声穿透耳膜,“哇——”他忙睁开眼睛,却听一旁搜寻的兵士们议论纷纷,“这孩子命真大,死人堆里压了这么久,居然还活着!”“桓将军,你瞧!”一个兵士将那襁褓中的孩子抱起来给桓崇看,“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是个小郎呢!被人护在身下,还活着!你听听,他的叫声有多响亮!”桓崇走上前去,嘴角好不容易翘了翘。他随意向那孩子瞟了一眼,当视线落在那孩子襁褓内一块染血的帕子时,他的视线忽然凝固了。他突地伸手把那帕子抽了出来,待仔细翻看后,急道,“你们从哪里找到他的?”将军的眼睛,一瞬间变得好吓人!那兵士打了个冷战,伸手一指,道,“那...那边!”桓崇猛地翻身,从马背上下来,他几个大步过去,埋头便在那一地橫斜的尸首里搜寻起来。先翻去一个,再翻过一个,最后...他颤抖着手,把那个压在最下面,却始终架着双臂的人从中挖了出来。那人的背影,他再熟悉不过了。桓崇用力,将那人轻轻地翻过身来,只见他双目紧闭,头发上和脸颊上又是染血又是沾灰,连那张一贯喋喋不休的嘴巴也是紧闭着的。桓崇的眼睛顿时就红了,“显明!”“啊——”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写到一半,看着效果不好,所以就一起合着更新了。话说,我断在这儿,会不会被拍死。。。☆、第 102 章夜已经深了。竟陵郡石城大营中, 庾亮的那顶帐子却仍是亮着的。他正在给自己的小弟庾翼写信。庾家兄妹, 庾亮最长, 明穆皇后庾文君居中,庾翼年纪最少。同胞三人, 均是风姿秀雅,气质不凡。且这兄弟俩,虽是出身世家大族,但都有匡扶宗室、一心北伐的志向。故而,这回庾亮布阵,便将弟弟庾翼派驻江陵,命他协力安守中路。兼毫沾墨,庾亮挥笔而书。“...晋廷多年来偏安江左, 已然失却了诸多先机。彼王敦居荆州,意在作逆,不在于敌;陶士行虽守土有方, 但年已衰耄, 远志未足。乃至现今, 荆州只区区一镇之力, 休养数年,仍几多残破,能自守已不易矣。但, 为唤起国人血气,兄愿以此身此命,开复中原, 起慷慨之气...”“另,近来睡眠不稳,时而心痛。同朝为官者,王茂弘(王导字)、温太真(温峤字)等俱皆作古,想来为兄大限之日亦不远矣...”“君候!君候!”“这么晚寻来,发生了何事?”庾亮将手中毛笔放下,向那参军打量一眼,再皱起了眉头,“衣冠不整,想来并非什么好事了。”因为赶得急,那参军方才出门时只是随意将鞋趿拉上,再将头巾随手一裹。知庾亮肃整,他赶忙将偏歪的头巾拨正,双手将急报递上前去,道,“君候,最新的战报...”“既然看过,那便直说。”那参军觊了庾亮一眼,再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道,“江北南路,敌将夔安进犯胡亭,向江夏的方向侵犯而去了...江北北路,义阳郡太守郑进、将军黄冲全部投敌。目前夔安大军正在向石城进兵,南北两路,意图...合围。”“竖子!”得知义阳郡的守官全部投敌,庾亮低声痛喝一句,“襄阳一处,便在北路阻隔了敌人大部的兵力,黄冲、郑进两个小儿竟然不战而降,真乃我晋廷的耻辱!”他拆开信报浏览一遍,便用力把那信报揉成了一团。“对了,南路军力不是牵制在邾城了?那夔安又是从何处调来的兵将,竟敢进犯江陵?”庾亮默了默,转而望向桌案上摊着的那张舆图,道。听他终于问到这处,那参军面露难色,小心道,“回君候...邾城破了...”“你说什么?!”庾亮一惊,猛地抬起头来。那参军上前,又把另一封信报呈了上来,道,“这是桓将军发来的。”“我们的救援...迟了一步,那邾城在桓将军救抵达的前天夜里便破了...毛将军和樊将军落水而亡,周将军受了重伤,昏迷不醒。邾城守军战死六千余名,百姓几乎尽皆被屠...”“桓将军说,石赵军队又在那里放了把火...邾城,现在已经是一片废墟了。”庾亮的心猛地一跳,耳膜里“嗡嗡”作响,眼前更是星星点点地起着花,若不是双手还死命撑在案上,他便要一头栽倒在地了。... ...“他怎么样了?”桓崇踱步至房门外,对医师道。“周将军身上创口虽多,但都不致命,且军医都已经处置得很得当了,暂且不必担心。”那老医师顿了顿,道,“唯有右腿上那处骨伤,骨裂成片,断口不一,伤势十分严重。那处,我已经用竹板夹裹好了,但往后恢复得如何,除了每日服药,也要看将军自身的造化了...”说完,那老医师摇了摇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将军见谅,我这便去开药方。”这医师姓葛,是武昌城里最富盛名的圣手。听说他自少年时便游历四方,识遍天下疑难杂症。能得他说上一句“严重”,可见周光的伤势却是不轻了。桓崇呆立原地,只见那老医师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低声道,“桓将军,周将军受了这样的伤,除了平日里须得卧床休养外,你们身边的人还要时不时地帮忙疏导他的心理,尽量让他的心情开朗些。这样...于养病也有大益。”桓崇一怔,随后郑重向那医师抱拳致谢。再定定地回想一会儿,等那老医师都走得没影了,桓崇这才轻轻伸手,将那扇门推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