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也不要再这样了。这般着急前来,到底是有何事要报?”杜陵阳柔声道。“陛下、娘娘...”那内侍听了杜陵阳的话,如蒙大赦,他哭丧着一张脸,道,“刚刚...庾君候府上忽然发来讣告,说是君候今日一早,便在家中过世了!”... ...如雷轰顶。攫在杜陵阳衣裳里的那只手向下一垂,司马衍整个人都呆愣在了原处,好半天后,他才问出一句话来,“...真的?”“哪儿敢欺瞒陛下...讣告,还是小庾将军庾翼的手书,是由庾家人亲自送来宫里的!”那内侍一面说着,一面双膝跪行,将那纸讣告呈上前来。知道丈夫心境不稳,杜陵阳接过讣告,便将那内侍打发走了。一见那纸墨迹,司马衍劈手便夺了过去,只见他抖着手读过一遍后,便是眼神飘忽,再不言语。他的神情,仿佛沉溺在了过往的思绪中一般。... ...相比英年早逝的父皇晋明帝,于司马衍而言,庾亮才是那个真正如君如父一般的存在。司马衍畏惧他,却又尊敬他。家世上,他是母亲的亲兄长,是他的亲大舅;国事上,他是首屈一指的辅政大臣,为人严格,固守礼法。小时候,无论是检校功课,或是起兴游乐,大舅总是对他摆出一副极为严峻的面孔,批评指导,毫不客气。等他长大了,大舅仍是管着管那,朝上的政事朝纲要管,朝下的娶妻纳妾也要管...那滋味,就好像被一条枷锁缠住似的。总之,只要有大舅在,他做什么便都是束手束脚!也因此,司马衍在惧怕之余,也对庾亮生出过不小的怨怼来。他甚至还曾想过,若是臣子里只有宽和的王公,没有严苛的大舅,那该有多好!届时,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他想要什么,便取什么。身为天子,他不就应该比天下人都活得更无所顾忌么?!可是,等到这一天真地到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根本就不是他所期望的!...大舅死了?大舅...死了!司马衍的心中瞬间变得空落落的,他闭了闭眼,猛地将手中的讣告攥成一团,再将身上的被子一推,他赤着脚便跳下了地去,疯了一般地喊道,“哈哈哈哈哈哈!大舅死了!!!”地上的人,甩着一头乱发,张狂得好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杜陵阳惊呆了,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的司马衍,却见他一面在殿内来回转圈,一面反反复复地高声喊着。可再过了没多久,他便像耗尽了浑身的气力似的,立于殿内正中,双肩耷拉着,像个无知无觉的木桩一样,侧头望向殿外。寒风凛冽,飞雪漫天,天气比之前还要阴沉得多。杜陵阳忙下了床榻,她取了外裳,赶到了司马衍身边给他披上,轻声道,“陛下...”明明一脸哀伤,可见她过来,司马衍偏偏牵扯起嘴角,强露出个笑来,“哈哈哈...陵阳,大舅死了,朕该笑得...是不是?!”杜陵阳面露不忍,她蛾眉微蹙,红唇微张,一瞬间竟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你说话啊!庾亮死了,朕是不是该笑?!”见她不语,司马衍忽地用力,粗暴地用一手捏住了她的两颊,强拉着她抬头,“朕让你说话!”他的手劲从没用得这般大,杜陵阳勉强摇了摇头,盈满泪水的双眸一眨,两行清泪便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一滴一滴地,正好落在了司马衍的手上。被这滚热的泪水一烫,司马衍的眼神中也恢复了清明,他乍然放开掐住女郎面颊的五指,却见杜陵阳白皙的皮肤上已经落下了数道红红的印子。“陵阳,我...”杜陵阳双目哀哀,她没有拭去自己脸上的泪,反是伸出手去,用中衣的袖子擦了擦司马衍的面颊,“陛下,陵阳懂得...难过的时候,哭出来总比强忍着要好受得多...”原来,不知在什么时候,司马衍也落下了泪来。杜陵阳的衣袖一拂,便沾湿了一片。而杜陵阳的话,就好像是一个开关。司马衍定定得看了她半晌,忽地双膝一软,便带着她跪倒在了地上。地上寒凉,又是大雪天,可司马衍此时根本感受不到冷,他只是展开双臂,埋头在女郎的肩头,闷声道,“陵阳...”此刻的帝后二人,就仿佛晋廷之内一对最为普通的农人夫妇一般,在自己家中相拥舔舐着伤口。许久,司马衍才重新抬起头来,他一下一下地抚着怀中女子的长发,眼睛却望着那挟风而来的片片雪花。“一年又一年...父皇、母后、大舅...朕早就知道,他们一个个地,全都会弃朕而去!”“陵阳,建康宫再大,可是只剩我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司马衍声音涩涩,等说到最后的时候,又有一道泪滑了下来,落进女郎的发间,转瞬就失去了踪影。听了他的话,杜陵阳的泪亦是一串串地往下淌。纵使如此,她仍是轻轻拍了拍他瘦弱的脊背,少倾,她略略挺起了身板,用一种极坚定的口吻道,“生老病死,俱是人间常事。陛下莫要因此再伤悲了...”“至少...陵阳向你保证,此生都会陪在陛下身边,永不相负!”... ...庾亮新丧不久,晋廷的封书很快便送到了。庾亮逝世后追赠太尉,赐谥号为“文康”,盖取经纬天地,渊源流通之意。吊丧时,皇帝司马衍破格亲临,亲手扶棺。等到下葬时,又再追赠永昌公的印绶,但后来再其小弟庾翼力表庾亮之志的情况下,此印绶辞而不受。至此,明帝至今上的晋廷三家,陶侃、王导、庾亮三人,几乎在同一年中先后陨落。而晋廷的政坛格局,在这之后,又要重新翻过一篇。作者有话要说:后续其实已经写好了,但是因为是卡出来的...所以我个人对于细节部分处理得不是很满意,今儿晚上估计会改到很晚,明天再一并放出来。好的信息是,这段剧情结束了,故事也会进入到最后的部分。往后,如果不卡的话,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争取日六到完结!啰嗦了半天,还要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第 105 章待到庾翼处理好兄长的丧事、重返武昌的时候, 已经又是一年里春暖花开的时节了。武昌东郊, 暂代了近五个月刺史职务的桓崇亲自出城相迎。庾亮过世, 也就意味着荆州又要易主,但这一回不知何故, 建康的旨意下发得极慢,不然也不会有桓崇代职这么长时间了。而庾翼这次归来,便是携了小皇帝的诏书,来安排后续事宜的。... ...知道今天要公布新任刺史人选,一大早,将官们便通通聚于州府之内。转眼间才过了一年,州府的主人便即将要迎来第三任,众人俱是唏嘘不已, 议论纷纷。直到不久后,桓崇引着庾翼入了州府、来了正堂,他们的议论声才平息下来。长途跋涉, 庾翼却全然不顾旅途辛劳, 他只略略喝了口茶水, 微微润了润喉咙, 便行至大堂中央,把手中诏书展了开来。诏书不长,却也不短。前几项都是些琐碎事务与官话套话, 却听庾翼声音沉稳,他一一宣读,直到最末, 道,“...建威将军桓崇,数次力距外敌有功,特拔擢为荆州刺史,掌一州之军政...”庾翼的话音刚落,一瞬间,满室刚平息下的议论之声又低低再起了。荆州形胜,关乎着晋廷的生死门户,非有能有才的长者不可掌握。是故,荆州刺史一职,历来择取浸淫朝野上下多年,且才干最为杰出者出仕。桓崇固然是勇武善战、有勇有谋,但论年纪,比他年长者遍地都是;论阅历,比他经验丰富者亦有不少;更不要谈什么出身家世、势力背景了...“诸位且静一静!”庾翼向周围环视一圈,缓缓开口,“选桓将军来担任荆州刺史,既是陛下的意思,也是朝中大臣们一致的意见。”“桓将军年纪虽轻,但他长居武昌,受教于陶公,胆大心细,智勇双全。去岁,他同石赵数次交锋,即便身处劣势,仍能立于不败之地。如今荆州疲敝,石虎又对我江左虎视眈眈...值此之际,荆州正需要桓将军这样的人来镇守。”“古有甘罗十二岁拜封相国,武帝时冠军侯不足双十便封狼居胥...须知才干长短,非受制于年纪少长,万望诸位勿要囿于沉阖规矩不放。”见纷起的议论之声渐渐停歇,庾翼略微笑了一下,道,“若无异议...桓将军,还请即刻上前接旨吧。”... ...诏令仿佛一场风暴。风暴中心的桓崇,仍是一贯的面无表情,似乎人们议论得那个并不是他。但他的嘴唇早就被紧紧地绷成了一条线——不是不紧张,不是不兴奋...只是有太多的感情,都被他掩藏了下去。闻听此言,桓崇在众人的目光中稳步上前。等到了庾翼面前,他半跪下身,接过那道旨意。一双长长地眼睫垂下,恰到好处地遮挡住了眼睛里的那道精光。“...是。”... ...桓崇接过诏书,反身站在了大堂中央。他接受了一众将官的贺词,再沉声对着众人勉励了几句,新任刺史的上任致辞就算结束了。散会后,众将纷纷告辞离去。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见桓崇仍旧定定地立在中央,庾翼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想什么呢?”“小叔...”桓崇回过神来,笑容中透露出几分迷茫,“只是心中吃惊,又有些受宠若惊罢了...”“不说别人,小叔文武双全,就比我更适合做这个荆州刺史...我着实没想到,陛下怎么会任命我...”“...你还有不自信的时候?”庾翼微微一笑,意有所指,“勿要去想那么多。须知,有些事、有些位置...是只有特定的某些人才能做到最好的。再说...”“...小叔?”庾翼略振了振衣,忽然转口笑道,“子昂,这几个月来,你对荆州的事务已经上手了吧。说来,我来武昌数回,次次都是为公务,还没能仔细游览过城内。”“不知你是否有空,可否拨冗陪我出去走走呢?”... ...春风拂面,满城花香。武昌城内熙熙攘攘,再度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城内行人众多,不便骑马,故两人出了州府后,便一路顺着大街,向南步行而去。说来也巧,庾翼和桓崇二人,虽是在辈分上差了一代,但他们俩其实都是发迹于陶侃手下。苏峻之乱平定后,陶侃官至太尉,他看中庾翼才华,特意征调了这位年轻的庾家小郎做自己的太尉参军,等庾翼后来历练到了太尉从事中郎的职务上,陶侃又将他放至鄱阳、西阳等郡县,去做那独当一面的太守。正因师出同门,庾翼对他这个小师弟很是关照,两人之间向来交好。此时正值近午,是坊市最为忙碌的时候。然而庾翼正是而立的年纪,他气质随和,态度温文,又兼之生了一副庾家人的好相貌。这一路下来,不知他身份的女郎们又是抛花果,又是掷媚眼,倒是把二人搞得哭笑不得。等过了坊市,再往南,便是那武昌有名的南楼了。庾翼兴起,想登楼做远眺,便要桓崇带他走近一观。不想,还没到近前,他们俩就被人给拦下来了。... ...“呦,子昂!这个时间,你怎么有空在城内闲晃啊?!”隔着不远,就见一家飘着大大“周”字旗的食肆前,有个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抱着孩子的男子大声笑嚷道。见了那人,桓崇的头筋不由地跳了跳,却听庾翼笑道,“子昂,那人识得你?”桓崇叹了口气,一边向那食肆行去,一边道,“小叔,我给你介绍,这位是...”眼见着还差几步就要到食肆前面,这时忽听屋里又传出“哇——”的一声婴孩啼叫。随后,一个泼辣的女声传来,“郎君,你快回屋来!我正给客人称点心呢!”周光手杖一转,方要回屋,待见桓崇走近,他灵机一动,直接把自己怀里这个往桓崇手上一放,道,“子昂,先帮帮忙。我抱着邾儿,走不快!”说着,他就把这孩子强推进了桓崇的怀里,三条腿来回一倒腾,便飞快地进屋去了。...又是这个崽子!桓崇盯着面前这个正和他大眼瞪小眼的“小猪”,简直是没脾气了!小崽子有一岁多了,他也真合了这个“小猪”的名字,分量天天渐长,抱起来沉甸甸的,难怪周光取巧,非要把这头猪崽子放他手里。现下,小猪应该是已经吃饱了,他的小脑袋转得机灵,生龙活虎得,精神极了。他一见桓崇,那两只黑亮亮的大眼睛就瞪圆了,几息后,他将嘴一咧,突地笑了出来,仿佛将他认出来了似的,而且他嘴里嘟囔着,两条肉乎乎的小胳膊一挥,“啪”得一下就打在了桓崇的脸面上。不等桓崇反应,一旁的庾翼却是笑了,“真看不出!子昂,你还挺讨小孩子的欢心!”桓崇嘴角抽抽,他按下了小猪那两条不安分的小胳膊,道,“小叔说笑了...只是先前同他有段交集而已。”说着,他把周光和红药的身份,以及邾城之事都简短地叙述了一遍,道,“...就是如此。”庾翼的脸色稍稍变了变,这时却听周光扯着嗓门在屋里喊道,“你们在外面站着做什么?都进来,都进来!”... ...自进了店后,庾翼便不徐不疾地靠坐在窗边的那张桌案旁,默默地坐下观察起来。店内不大,桌子也不多,打理得十分整洁。此刻临近正午,顾客虽是络绎不绝,但多是买了带走,鲜有坐在店内吃堂食的。再看这夫妻俩,男的负责带孩子、招揽客人,女的负责买卖算账,也算是别开生面了。稍待一会儿,眼见日头过了午,店内打了烊,人都走空了,红药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这才行到了两人的桌边,“桓郎君来了,还有这位郎君!”她略行个礼,道,“烦你稍候,正好我有新做的点心,想一会儿拿去给县主尝尝。既然你亲自来了,就请你一会儿帮忙带回府去!”“还有,你们用过饭没有?没用过的话,我们这儿正要开饭!”红药一边向后厨走,一边朗声问道。“好!”庾翼一笑,对着周光拱一拱手,也跟着爽朗道,“既如此,便偏劳两位了。”...这人的性子,倒是毫不见外?!也不知又是子昂打从哪儿认识来得。周光瞧了桓崇一眼,点头笑道,“粗茶淡饭,这位...”“显明,我还未向你介绍。”桓崇站起身来,道,“这位,便是年前曾代理过一段荆州事务的庾翼庾将军。”... ...庾翼的名字一出口,周光身上那随和的气质便是一滞,连带着腿上的伤处也跟着钝钝地跳疼。可能觉着自己的情绪过于外露,他定了定神,笑道,“庾将军,初次见面!”庾翼站起身来,认真地给他回了个礼,然后看向了他怀中的小襁褓,笑问道,“孩子多大了?”周光笑着回道,“大的约莫一岁半,小的还不到半岁。”“是郎君还是女郎?”“两个都是小郎。”“那以后可有的忙了。”庾翼道,“我家中就是两个小郎,皮起来的时候,简直能窜上房顶去。”周光笑笑,指了指桓崇怀抱中吃吃傻笑的小猪,道,“大的调皮。小的这个像他母亲,每日里乖得很。”果然,他怀里的孩子除了之前哭过那么一回,便一直在闭着眼睛安睡。庾翼点点头,视线再一落,转向他拄在地上的手杖,道,“周将军,你我虽是初次见面,但我实际上对你早有耳闻。”“陶公曾对我提起过你。他说周将军行军灵活,无论长途短途,都难不倒你,且无论是多么困难的任务,你都能及时完成,从来没让他失望过。我早就想亲自拜访,可惜之前处理善后、事务繁忙,后来我家中又生变故,一直没有机会,也来不及问一句...你的腿伤,现下如何了?”“将军客套。”周光的眼神暗了暗,道,“步子能行,但先前骨头碎得太厉害,想要彻底愈合如初,想来是不可能了。”见庾翼面露憾色,周光又笑道,“卧床休养的时间虽无聊,但也算是给我放了个长假,能让我趁机在家陪陪妻儿。再说,红药早就有开食肆的想法,她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就一边锻炼复健,一边帮她带孩子,打理些零碎的事情...这么活动活动,来回走走,身上也能渐渐恢复些力气。”“哈哈,虽说上马还有些勉强,但是最起码不会髀肉复生!”说到最后,周光咧开大嘴,又露出了那一脸招牌似的傻笑,那没心没肺的模样简直和小猪毫无二致。“那样最好。”桓崇缓缓吁出一口气,道,“营里的事情还一堆堆的,都等着你回去处理呢!我可生怕你个长假放得,乐不思蜀。”... ...在周家食肆简单地用过一餐,辞别后,庾翼桓崇二人再度向南楼进发。南楼是武昌城最负盛名的景点,此楼原本是用作军事瞭望之用,可后来随着武昌扩建,大营搬迁,这座楼阁后来渐渐地成了一处观景胜地。两人登临楼上,极目远眺,俯可察人情,仰可见山川,只觉一城风物,俱纳眼底。庾翼凭栏而立,良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听说,去岁时方入了秋,家兄曾带领麾下属官登楼发啸声。”“确有此事...”桓崇颔首。庾翼仰头闭眼,阳光照在他瘦削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月明星稀,清夜幽篁,吟咏谈笑,尽情欢乐。兄长做啸音一事传至建康,连王公都称赞其人品俊雅非常...”桓崇唇角一撇。他从来不懂这些所谓的名士风雅,也不屑于去附庸风雅。反倒是无忧来了武昌后,时不时得会收到一些帖子,不是邀请她去品画,就是邀请她去听禅...总之,就是各种风雅的事儿全往他自己的妻子身上招呼,这还着实让他头疼了一番。幸而无忧不大懂得武昌话,她又疏于去参加这种沽名钓誉的宴会,便都推辞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弯了弯眼梢。楼上的两人,一时都是沉默不语,各有所思。片刻后,庾翼突然睁开眼睛,道,“子昂,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看待家兄的...”“兄长在北伐一事上的确操之过急,他虽然是个认真到较真的人,却也是个不偏不倚、公平公正的好人。因此,我知道...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他最大的感受,就是懊悔...”“...懊悔?”庾翼轻叹一声,道,“是...对于邾城陨落的懊悔,对于荆州将士和百姓的懊悔,以及...对于给你下禁令的懊悔。”... ...天空中漂浮过一片白云,遮住了耀眼的阳光,也在大地上投下了一片阴影。瞧着桓崇沉黯黯的眼睛,庾翼再道,“其实,兄长家□□有三名郎君,而兄长最喜爱的便是他那不幸遭夭的长子庾彬。彬儿至多比你年长三岁,他容貌俊朗,作风潇洒,素来有乃父之称。可惜,在后来的苏峻之乱中不幸殒命。”“...而他之所以丧命,就是因为没有听从兄长的安排,而是自己选择留在了建康,护卫在皇帝身边。苏峻深恨兄长,知道彬儿在宫中,哪能轻易放过他?!因此,那苏峻入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彬儿杀了泄愤。”“我隐约听过一些传闻...庾彬过世之后,君父很是伤心,因此长子之事,庾家人便鲜少再提了。”桓崇默了片刻,道。“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庾翼道,“你这性子,虽然与彬儿并不相同,但你们两人的身上,却有好些的相似之处,譬如,一样的俊朗,一样的执拗,一样的一意孤行...一旦认定的事情便要一往无前地去做。”“子昂,兄长虽然没有明说,但我们当年在平叛大营中第一次见了九死一生的你,我就知道,他是想到彬儿了。当时,正好陶公也看中了你,你又定要从军,兄长便从了你的意思。他把你留在陶公那里,未尝没有考验之意——因为,他想看看你究竟能坚持多长时间,又能在多久后向他求饶...”桓崇微讶,却见庾翼微笑道,“谁想,你不止一路坚持了下来,还成就了一番功名。”“知你这般,兄长对你的期许,更是翻了几番——他甚至,后来在书信中,直接将你当做了他的继承人。”“苏峻之乱,以及这次的北伐先兆,均是兄长人生中的大事。第一次,他的长子因为反对他出逃建康的计划,因而殒命;第二次,是他的养子坚决反对他屯兵邾城的计划...即便后来证明你是对的,可你那坚决反对的态度,和当时的彬儿何其相似...”庾翼说着,微微皱起了眉头,“是故,兄长在盛怒之下,干脆给你下了禁足令...”天空中忽而有一阵风吹来,又将那朵白云吹得飘忽不定了。桓崇微眯了眼睛,“...小叔,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君父告知于你的?”庾翼道,“这是我猜想出来的,不然,他也不会...”桓崇望着他那瘦削苍白的面颊,少倾后,艰涩开口,“不然...他也不会用这个荆州刺史的职务来做为给我的补偿?!”庾翼一怔,他缓缓转过头来,待对上桓崇的目光,却是苦笑一声,“你的直觉真是很敏锐...”“是,却又不全是...”庾翼道,“陛下的意思,其实属意的是他人,但除了阿兄留给陛下的那封对策书信,琅琊王家的王恬也站出来为你说了话。”“所以,你在朝中也不是完全孤立无援的。”庾翼说完,轻声笑道。“王家...王恬么...?”桓崇眼角的那道疤痕突然跳了跳。他刚下意识地抚了过去,就听庾翼笑道,“你脸上的这道疤痕,不就是当时为了救他而落下的?”他顿了顿,续道,“我猜,你定是不屑要回报的,不过...他还是用自己的方式回报了你。”“...多此一举!”“那么,兄长的留书,在你眼里是否也是多此一举呢?”庾翼问道。“无论是多此一举,或是怎样...你要明白,你的身上,寄托了我们对你的期望。”“子昂,接下来,荆州的命运,甚至晋廷的命运,便都交由你手了。”庾翼说完,再度闭上了眼睛,“嗯...今日虽无霜月清辉,但阳光和暖,晴空如洗,也是极好...此时,可发啸吟。”说罢,他提气开口,便于南楼之上,发出了嘹亮的啸声。而天空中那一大片白云,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庾翼没有在武昌做更多的停留,他当天上午方至,下午便乘马车,再度回转了建康。桓崇将庾翼送出城去十里开外,直到那马车的影子都全然消失在了他的眼睛里,他才猛地打马,飞一般地回了武昌家中。推门进屋的时候,无忧在对镜化妆,她显然是没有想到桓崇会在这个时间回来,沾了口脂的指尖一歪,红唇就略略涂飞出去了一点。无忧微微鼓了鼓那张小嘴,大眼睛无可奈何似地向他一瞥,“都怪你,怎地突然就闯进来了,吓了我一跳!”桓崇却没像往常那般同她说笑,他一步步行来,在她的面前正襟危坐,“这时...梳妆?”无忧睨了他一眼,道,“还不是因为你...”说着,她往桌案上努了努嘴,道,“喏!你瞧,要不是白天有好多夫人纷纷给我递帖子,我都不知道自家夫君高升的消息。为了庆祝,在你回来之前,我自当要好好整理梳妆一番!”桓崇盯着她那张涂飞了口脂,却仍在一开一合的小嘴,然后,他突地低下头去,一面环住她,一面深深地吻住了她。许是春日的缘故,他的唇被风吹得有些干,但他却吻得很缠绵、很让人动心。一吻结束,无忧的眼神就已经有些微微迷离了。她勾住他的脖子,对上他那双既不像纯然高兴,又不像纯然悲伤的黑眸,喃喃道,“夫君?怎地了?”桓崇望着她那已经模糊成一团的红唇,笑了。良久后,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道,“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我其实,是个很幸运的人啊...”作者有话要说:这段卡到不行,好不容易挨到晚上终于写完了...桓崇:原来我被这么多人惦记在心里????!!!☆、第 106 章时光飞逝, 一如弹指。武昌城外, 只看过几回江水起落, 两年的时间便匆匆过去了。自桓崇继任荆州刺史的这两年间,他励精图治, 施行仁政,荆州上下休养生息,百姓安居乐业。虽荆北数郡不时地还会与北方的石赵起些摩擦,但江南江北,总体上仍是相安无事。除了外面的州郡大事,桓崇对家事也愈发上心了些。无忧虽从没抱怨过,但他自己心内也很清楚,陶宅逼仄, 屋子老旧,实不适合她这样的女郎居住。于是在第一年的夏天,桓崇特意花了大价钱延请工匠过府, 除了保留了几座有特殊意义的院子, 其他的老旧宅院便全部都按照无忧的喜好重建了。无忧本来就已经渐渐适应了武昌的生活, 见桓崇这般有心, 她也愈发感念。郎情妾意,琴瑟和鸣,两人的关系也在平淡的生活中日日升温。... ...就这样, 转眼间又到了一年的九月。北伐事败、邾城被灭便是发生在前年的九月。桓崇继任后,将每年的九月初一都定为了荆州的耻难日——每逢今天,荆州全境在早间开城、以及夜间闭城时, 都要长长地鸣金三声,既是为了缅怀牺牲的同胞,也是为了鞭策荆人、勿忘耻辱。按例,桓崇今晚要与诸将同食,因此晚饭时无忧便没等他。虽已入秋,天气却有些郁郁地发燥,等到晚间太阳落了,才清爽了些。饭后无事,无忧便拉着云娘,以及房里的侍女们同坐廊下,主仆众人一面欣赏夜景,一面闲聊。为了增加谈兴,无忧还使人沏了桂花露,再配上了红药铺子里新出得花朵造型点心。女郎们忙碌一天,有吃有喝,有说有笑,气氛格外热闹!“周娘子的手艺真是越发得好了,听说她铺子里的点心要每日一早去排队才能买到呢,去晚了就没得买了!”“周将军在休沐日的时候也常过去帮忙呢!还有邾儿,他和弟弟整日黏在一起,两个小郎简直可爱极了!”女郎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周家食肆,也不知忽然间是谁起得头,她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都汇聚在无忧的身上,这么一望,眼光也暧昧了起来,“若是县主和郎君有了小郎,一定和邾儿他们一样可爱!”都是年轻女娘,说话俏皮又有生气。而且,无忧不止能趁机学一学武昌话,还能听到城里的各种小道消息...说实话,她其实是很乐意听她们讲话的。但,八卦之所以新奇有趣,正是因为那些事情都是发生在陌生人身上的。若是一旦聊到了自己这儿,那就不但没趣,而且尴尬了。见她们的注意力都转向了自己身上来,无忧不由地红了脸颊。她轻咳一声,方要出言制止,这时却听廊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