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无忧瞪圆了眼睛,“莫说她和她兄长没什么,就是真的有什么...有我们这么些人做见证,让他们见上一面又如何?!”“都到了生死关头...难道王蔓然的一条性命,还抵不过这两家的颜面吗?!”...再说,司马氏的天下得之不正,王家也有王敦叛乱。这两家哪里还有什么所谓的“颜面”?!无忧盯着杜陵阳愤愤地想,险险没把这大逆不道的一句也给溜出口来。她顿了顿,道,“王将军就算不是她的爱人...也是她的亲人。父死从兄,总该让王将军过来一趟的。”“你错了。”杜陵阳回答得干脆利落。她微微闭了闭眼,再睁眼时,黑眸里罕见地现了冷光,“未嫁从兄,出则从夫。王氏已然出嫁,便与娘家无干。无论是爱人,或是亲人,不行就是不行。”“总之,我是皇后,为陛下执掌后宫。”见无忧仍要同自己理论,杜陵阳先一步开口。而后,她向身后的侍婢们斜睨过去,道,“故,此事没有我的准许,她们谁都不可擅自寻人。”... ...气氛蓦地僵持了起来。这两个从前的闺中密友针锋相对、冷漠如冰,可那阁子内的暖炉却是愈烧愈旺,连带着把雷稷脖子里溅出的一大滩血迹也蒸腾得气味儿氤氲。无忧脸色发白,她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强压住打心底里泛上来的那股恶心,道,“就算不请王将军过来,你总归要派人请个医师来看看吧?!”王蔓然的双目沉黯黯的,连刚刚那大喘的粗气声都听不到了。她那侍婢原本已经六神无主了,此时一听无忧的话,又像是猛地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她轻轻地把王蔓然放在一旁,转而膝行至杜陵阳的脚边,“杜皇后,婢子求你,就去寻个医师来瞧瞧吧!修华她...快要不行了...”杜陵阳瞧着这匍匐在自己脚步的侍婢,不禁皱了皱眉。几息后,她将头向后一扬,道,“去寻医师来。”... ...杜陵阳肯松口,无忧才算安下一半的心。她抽出帕子,扫了眼那一排横堵在门口的侍婢,再掩住了自己的口鼻,道,“那我呢?这里味道实在刺鼻,杜皇后可否允我先行离开?”不出所料,杜陵阳摇了摇头,“恐怕还要烦你再多待片刻。一会儿医师来,刚好请他给你也看一看。待确认你身子无恙后,我自然会命侍婢送你离开。”无忧瞧她一眼,没有做声。杜陵阳退后几步,示意侍婢把阁中的坐塌移至门边,“无忧,那边的气味不好,来这边与我同坐吧。”“都是姊妹,何必这么抗拒?其实,我也想趁着这个机会,和你好好地说说话。”见无忧没动,杜陵阳率先坐了下去,她再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脸上的微笑一如往常。“刚刚王蔓然说了那么些,你应该也有话想要问我吧!”...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外加面对着地上那惨不忍睹的两人...无忧难受得要命,头穴两侧也跟着一跳一跳得疼,她又哪里有什么谈兴?!可杜陵阳既然用身份压她,那么她便是再难受,也得顺从地坐下来。好在这坐塌的位置还算清爽。且为了疏散空气中的异味,此处的门帘半掩半敞。恍惚一霎,无忧的鼻尖甚至嗅到了一丝黄梅混着白雪的清芬。她默了默,扬睫道,“我从前只听说,男人掌握了权势后会性情大变,却从未想过女人做了皇后,也同样会迷失自我。”说到这里,无忧的目光微闪了闪,像是头一回认得对面的杜陵阳似的,“又或者,你...本来就是这样的,其实根本就没变?”杜陵阳叹了口气 ,“无忧,人都是要向前走得。又有谁会永远不变呢?”“可是,你不觉得自己已经走得太远了吗?!”“我认识的杜姊姊,一直是个身形孱弱,可心地却无比善良的女郎。她会为一朵花的开落而掉泪,会为一只蝼蚁的生死而伤悲...”无忧说着,转眼望向地上的王蔓然,“但是,我面前的这个女郎,在看到别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不仅无动于衷...”“她甚至还要想尽办法隐瞒真相。就为了...那司马氏和王氏的颜面?!”... ...“那桓家侍婢找你有什么事?”云娘匆匆忙忙地刚刚离去,王恬便放下了手中的杯盏,向身旁的陶亿问道。陶亿却只温柔地望着倚在自己膝头睡熟的儿子,道,“她说无忧刚才出去散心,已经有一会儿了。现下外面下雪了,也不知道她是否回来了,问我有没有瞧见?”“桓崇的妇人伶俐得很,她又和宫中颇有渊源,还能丢了不成?!”王恬“哼”了一声,又略带不满地瞧了瞧妻子膝头的小郎,伸手便要去戳自己儿子的小脸,“吃完就睡,真不知像谁?!”“诶,你别乱动!”陶亿向他横去,忙紧紧地握住了王恬那只作乱的手,“哪家的儿子不像自己的父亲?!浩儿年纪小,元会折腾得这么晚,他早就累了。”“行了,我知道你吃饱喝足,现下无趣了。你快去同别人闲谈吧,可别来烦我们母子了!”陶亿瞟了他一眼,道。不想,王恬反手一握,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同她交握了。他兴致盎然道,“阿亿,我现在就想和你说话!”“把浩儿丢给奶娘,你陪我出去走走吧。不是说外面下雪了吗?那我们这就去太子西塘。雪夜的梅林,定然别有一番看头!”... ...此时的陶亿哪里会想到,王恬这个无意为之的举动,竟会引发后续的一系列风波。她拗不过王恬,只好舍下儿子,陪夫君同游了。可,两人方步入廊下不久,就听到一旁的岔道上传来吵嚷声。“我们县主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拦我在这里,不让我见她?!”“呀,是云娘的声音!”纵使王恬不情不愿,陶亿仍是拉着他绕到另外一边,问道,“无忧在哪儿?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两个封路的侍婢见了王恬,顿时心内惊惶。只见两人对视一眼,露出极为难的表情,“王夫人,县主和我们皇后正在前面的暖阁中说话...此时,真是不方便各位进来。”“可为什么方才那个医师模样的就进去了?!”云娘愈说愈激动,嗓音也大了起来,“既然是闲谈,为什么又让医师过来?!”“不...不是那样的,县主没事!”“那是皇后有事?”“不、不,皇后也没事!”“没事为什么要叫医师?!”......两方的侍婢争吵不休,王恬被她们吵得脑壳生疼,忍无可忍之下,他高声压下一句,“都住嘴!不要吵了!”... ...外面的动静闹得这么大,阁子里的人自然也全都听到了。杜陵阳的双眼牢牢地盯在那医师身上,“她怎么样?”那医师用尽了各种方法,最后摇了摇头,“王修华的簪子取不出来,呼吸也停得彻底,现在已经...”这边的话音才落,外面忽地又想起了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无忧一愣,不由向杜陵阳望去。可那王家侍婢更快,她刚才还悲悲切切的,现在却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拼了命地向外冲出去,扯着嗓子喊道,“郎君、郎君,你快来啊!女郎已经不行了!”作者有话要说:这段不是特别顺。我尽最大努力删改成现在这样,大家海涵!☆、第 115 章夜已经深了。桓崇推开眼前桌案上的地图, 转首向舷窗外望去, 仿佛才意识到现在的时辰似的。少倾, 他疲倦地闭上眼睛,捏了捏自己的鼻梁。蜀地偏远, 纵使这趟从一开始,他求得便是速战速决,可满打满算,一旦到了明天的元日,时间还是刚刚好过了整两个月。这样的出征,在他的记忆里早就不记得发生过多少次了。无论是为了北伐的理想,还是为了桓家重振的心愿,或是为了自己的欲望...他向来是没有杂念, 一往无前的。可,说来也怪,也许因为今夜是十二月三十日, 是一年到头全家团聚的日子...在这个夜里, 他突地万分想念起武昌的那个家来。家中有温暖的炉火, 有丰盛的美食, 有干净的新衣,更重要的是...还有那个为他安排好一切的她。现下夜深人静,若按照往年的时辰来算, 正该是他和无忧就寝的时刻。恍惚跳跃的灯火中,他仿佛瞧见了她被他欺在身下时的神情,女郎眉头微蹙, 小口翕张,葱管一般的十指在他的脖颈后交握,指尖都用力地戳进了他的体肤...而每每瞧见这个既像难过、又似愉悦的她,他就如同受到了莫大的鼓励一般,只想把自己全身的精力都化在她的身上...桓崇想入非非,血脉翕张...然后,他突地感到身上的热血一股脑地从头顶冲到了下腹,身体的某个部分也随之跃跃欲试起来。只是稍稍往那方面想一想,就会出现这种失控的效果...桓崇惊愕了一瞬,而后又不禁懊恼地叹了口气。可是,现在去想这些,又有什么用?!明早还要行军,如果他足够理智、也足能自制,那么他现下最该做得事情便是睡觉。但是...女子的笑靥犹在他的眼前晃动,桓崇无奈地揉了揉头穴,他起身吹灭了灯,打算去船舱外散去这一身方燃起的燥热。... ...长江浩荡,横贯东西,也将巴蜀和荆州一线串联了起来。故而,此番出击,桓崇命荆州水师溯江而上,船队一行顺利过了江阳,直入了敌人的腹地,未遇上半点阻碍。“将军!”桓崇刚步出船舱,便遇上了一队夜间巡弋的兵士。他点了点头,问过几句,而后踱步至船头的方向,想要吹吹这深夜的江风。然不等他行至近前,却听船首的暗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调侃道,“元会之夜,桓刺史也睡不着了?!”桓崇快行几步,果见周光懒洋洋地依靠在船舷边上,一手还握着一只老竹制成的酒筒。“周将军不也还没睡着?”桓崇反问一句,他瞧了眼周光的双腿和一旁的手杖,转而向另侧一靠,再抬起头望向这一片沉沉的夜幕,顺口道,“江风湿冷,对你的腿伤不利,你实不该这时间出来的。”“呦!看不出,你还是颇关心我的嘛!”周光眯起眼睛,笑得贱兮兮的。说着,他将手一伸,便把那酒筒递了出去,“喏,暖身的!老规矩,咱们一人一口!”这种轮番的喝酒方式,还是他们从前在军中养成得习惯。桓崇瞥他一眼,接过那酒筒后,对着嘴喝了一口,再沉默地递了回去。今夜无月,天上只有灿灿的星斗。江水拍岸,发出有节奏的“哗哗”声,而他们泊好的战船也随着这水浪起起伏伏,如同一朵巨大的浮萍。“这江水的声音,可真好听!”周光叹道,“虽然这里的水又急又险,江面又窄上不少,和咱们武昌的一点也不一样,可是我偏偏就想起了武昌来,以及从前的许多往事...”“陶师,小陶将军,还有咱们许许多多的兄弟们...哈!那时虽然年少无知,一天天的日子倒是过得有滋有味!”周光说着,露出怀念的神色。顿了顿后,他再干进一口,笑道,“若是被陶师发现你我夜间不睡,反是在外面偷偷喝酒,明天咱们准要被罚打扫三个月的马厩,哈哈哈!”“别忘了还有阿兄长达三个月的说教!”说罢,桓崇也露出了笑意,他接过酒筒,仰头再来一口。热酒下肚,非但没有助长体内的燥热,反是让他身体里的五脏六腑都舒坦了不少。周光今夜的兴致很高,两人再说笑几句,又分别喝了几口酒。“约莫再行一天的船,我们就要登陆上岸了。”桓崇道,“兵马辎重一事...”“放心交给我!”周光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放心,这么点酒,还醉不死我。”“我自然信你。”桓崇说罢,停了片刻,又突地问道,“显明,你是真地决定好了吗...此役之后,便要退伍?”周光神色一滞,他把酒筒放下,慢慢地顺着船舷靠坐下去,下意识地摸了摸身旁的那杆手杖,道,“...是啊。”“可是...”桓崇皱眉道。“你不必说了!”周光径直打断了他的话,笑道,“我的斤两,我自己还是有数的。其实上次之后,我就该退伍的...”“子昂,你总不能勉强我去做咱们荆州军中唯一的瘸腿将军吧...”说着,他仰起头来,亦是望向了夜空中那一片星辰,“再有...我也不想总是把红药一个人扔在家中,她又要顾店,又要照顾家里的两个孩子,实在太辛苦了些...”“呵呵,你知道吗?从很久以前,红药就和我说她想着经营一间食肆。所以,我这回便和她说好了,等这仗一打完我就辞官,往后同她一起好好过百姓的日子!”桓崇盯着他的侧脸瞧了一会儿,却见周光收起了嬉笑之意,没有半点回转心意的意思。他只得摇了摇头,低声道,“陶师当年是要我们娶妻自立,照顾家庭,好无后顾之忧的。你可倒好,娶妻之后,反而软弱了不少,连军中都不愿呆了!”“切!你还有脸说我?”周光不屑地撇了撇嘴,故意慢吞吞道,“你是不软弱...你连临到出征了,还要去诓骗自己的妻子。”说着,他咋咋舌头,“噫!那天她和红药告别的时候,我看着都觉得可怜...明明一个大户人家的女郎,却像个玩物似地被你蒙在鼓里,连自己丈夫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子昂,真不是我说你...曹女郎能忍得你那么久,也算得上是奇事一桩了!”... ...“二郎君,我是七娘子的侍婢啊!”“女郎她、她吞了金,现在人已经不行了...郎君你快来瞧瞧她吧,就看一眼也好啊!”那方奔至面前的侍婢双目赤红,脸上的泪痕斑斑,明显是刚刚才哭过一回。陶亿只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却见王恬见了那侍婢,一张脸蓦地变成了铁青色,他撩起衣袍,径直冲开了杜陵阳的侍婢,便匆匆疾行了过去,一面还在嘴里问道,“究竟是怎么一会事?”路开了,云娘自然是见缝插针,随着进了屋去。陶亿见状,也忙跟上前去。可刚一跨进暖阁,见了眼前的场景,她险些没有把刚才吃的东西通通吐出来。... ...阁子内,众人脸色凝重,气氛格外诡异。除却最先映入眼帘的那具血腥尸首,暖阁那一侧的地上,竟是赫然倒着受封为“修华”的王蔓然。这边,王恬刚刚跪在地上,将王蔓然扶起;那边,云娘已是蹭到了无忧身旁,小声急道,“县主,你还好吗?!”见了云娘,无忧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轻轻捏住云娘的手,对她使了个眼色。这时,却听王恬道,“七娘,醒来!”“王将军,修华已经...”那医师犹疑道。“住嘴!”王恬怒斥一句,接着,他紧紧地将王蔓然搂在怀里,“七娘、七娘,阿兄在这里!你快醒来!”被金簪卡了这么久,王蔓然的鼻息已经是一阵有、一阵无了。也不知是否是回光返照,听了王恬一声声低哑的叫喊,她的眸子忽地微微动了动。她想说话,可她不仅没有多余的力气,连那根插在咽喉的簪子也阻住了她的气音。可是,当她最后歪倒在王恬身上,终于闭上眼睛的时候,无忧分明觉得这向来冷傲的女郎是含笑而终的。“七娘——”乍见亲人死在自己的面前,王恬就是再克制,他的情绪也已经到了临界的边缘。他慢慢地把王蔓然放下,用帕子掩住了她的一张脸,而后回过身来,用无比冰冷的语气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倒是说话啊!”... ...王恬的怒火,没有那么轻易便熄下去。杜陵阳费了好一番工夫,且在陶亿的帮助下,终于把王恬暂时安抚住了。王恬夫妇刚离开,她赶忙抹去额上泌出汗珠,就见无忧步至自己面前,行了个礼,“杜姊姊,恐怕...这也是我最后会这么叫你了。”无忧的意思,便是从此要同她这个皇后绝交了吗?!她怎么敢?她怎么能?...一瞬间,杜陵阳心中涌起无尽的思绪,她无声地张了张嘴,却听无忧又道,“我走了,你且多保重。”无忧言毕,又向自家侍婢道,“云娘,我们走吧,我的头有点疼。”然后,她就见侍婢打起帘子,而自己这位童年的伙伴,便一步步在清雪中远去了,再没回过一次头。怅惘、迷茫、以及格外的疲累...这一晚过得好累,此刻,自己的身子也好沉...恍惚之中,她似乎听到身边有人惊恐的大叫着什么。“娘娘!”娘娘?那是在叫她吧?!杜陵阳缓缓地眨了眨眼睛,不受控制地摊向了地上。她的身下,很快就汨汨地淌出了一滩血水。作者有话要说:这周突然有急事,更新的进度耽误了,实在抱歉!好在周末快到了,我要尽快把最后这一小段结束掉!感谢在2020-06-09 19:05:50~2020-06-12 01:2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芫阿芫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 116 章司马衍托腮坐在上首, 他刚刚应付完一波上前问好的臣子, 是以脸上仍挂着那如常一般的淡淡笑意。可他内心里实已无趣到了极点。从四岁登基至今, 他参加过无数场宴会。今次这场,也不过是他这无奈人生中的一回过场罢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刚把手中那只喝空了的酒盏放下,便有女子伸出皓腕,及时地从旁斟酒,将那酒盏再度满了上来。“陵阳...?!”...不,不对。从去年开始,他的身子就不大好。若是陵阳见他这般酣畅连饮,只会劝他不要贪杯,哪里还会和颜悦色地给他斟酒?!司马衍抬眼望去, 只见暖暖的银灯之下,无忧朝自己露出个甜笑。...无忧怎么会在这里?!他心下一跳,嘴唇方动一动, “无忧”两个字还没道出口, 却听那女郎甜腻腻道, “陛下饮酒有雅兴, 妾身为你斟酒助兴可好?”...不是无忧。只是那容貌上和无忧有几分相似的庾家柳知。司马衍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神平平淡淡的, “你怎么在这儿?”说着,他又向身后那内侍道,“皇后呢?她出去有阵子了吧?你去看看, 她怎么还没回来?”那内侍应了一声,匆匆便走了。说完话,司马衍又扫了庾柳知一眼,见她还跪在原处,不由道,“你也去吧。朕饮过这杯便罢,无需你在旁侍酒。”庾柳枝听了,脸上露出憾色,可她笑盈盈地把酒壶放下,屁股却沉甸甸地,一动未动,“我们都走了,留陛下一个人在这儿,该有多无趣。陛下不饮酒,妾身就陪陛下说说话、聊聊天,也好解解闷?”司马衍笑了笑。大舅选来送他的女郎,哪里有可能是什么等闲之辈?!可他又开罪不起这些大世家,所以只得每个月像尽义务似的,分别在庾柳知和王蔓然的屋子里住上那么几天。司马衍顿了顿,头一次细细地打量了庾柳知的眉眼。女郎娇艳,别有一番风流。只是,如果她的眼神不是这般复杂,也许...他真地会把她当成无忧也说不定。“陛下,陛下,不好了!”司马衍正对着眼前的庾柳知胡思乱想,这时,那内侍竟匆匆地从外奔了回来。因是一路小跑,等到了司马衍面前,那内侍不禁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粗气。他向底下众人往来的视线瞟过一眼,这才用压低的声音道,“陛下,娘娘她...出血了,现下人在后宫,正在生产!”“你说什么?!”司马衍手上的酒盏“咣当”一声便坠了地,他一下站起身来,那顶高高的白纱高屋帽险些从他的头上坠了下来,更不要提衣袍上溅到的一身酒渍了。“我这就过去!”... ...血液和着羊水,很快就打湿了杜陵阳身下的寝褥。她的头晕乎乎的,好像一名溺水的行人似的,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外界的声响。她的肚子,更是一阵阵的抽疼,几乎要把她的心脏都给扯停了。她...这是要死了吗?恍惚之中,杜陵阳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孩子。然后,她感到有人双手按在了她的肚皮上,似乎在努力帮她用力似的,“娘娘,快呀,用力呀!”“娘娘,用力!把小皇子生下来就没事了!”由于失血过多,杜陵阳的双颊早就白得如纸,可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她又不知从何处鼓起的力气,竟然还能痛苦地□□出声。“啊——”... ...眼见着血水一盆盆的往外端,耳中则是充斥着不绝的哀嚎声。司马衍悬起一颗心,额头上也泌出了一层厚厚的汗珠。有内侍让他坐,他不坐;有内侍拿来衣裳要给他披,他也不披。他只是一刻不停地徘徊在房门之外,侧耳聆听着屋内传出的动静。时间流逝,屋中的声音就越低,而他的心也越来越沉。等到终于听到那声比猫叫也大不了多少的婴儿哭音时,司马衍已经激动得连手都开始发抖了。不等宫人把孩子抱来给他,他便自动推门闯了进去。“陛下?!”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虽说妇女生产是不洁之事,但陛下既然已经闯进来了,再如何阻拦也没有用了。那接生的媪妇见司马衍盯着自己怀中的小家伙瞧,忙把孩子递上前去,“陛下,是个皇子!”那一刻,司马衍的表情登时鲜活了起来。他把那小婴孩接过了自己的臂弯里,爱怜地瞧了片刻后,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几步到了杜陵阳的床边,“陵阳,你瞧,我们的...!”... ...床上的女子,似乎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身上的衣服全都已经浸湿了。而她的脸色灰败,一双眼睛半睁半合,鼻子里也是入气少、出气多,看来已是奄奄一息了。直听到司马衍说话,杜陵阳那空茫的黑眸里才稍稍显出些生气,她似是想说话,可到最后还是没能吐出一个音来。“陵阳,你怎么样?!”“来人啊,皇后到底怎样了?!”司马衍抱着怀里的孩子,无助地大吼道。屋中的侍婢们面面相觑,她们最后竟是齐刷刷地跪伏在了司马衍的脚下,“陛下,娘娘她...失血过多,恐怕...”司马衍心下一沉,他立刻掀开了覆在杜陵阳身上的薄被,果见鲜血如涓涓的细流,一刻不停地从她的身下蔓延出来。“你们救她啊,把血止住啊!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瞧着...”殿内噤若寒蝉,司马衍嘶嚎了几嗓子,倒是把怀中闭眼的小皇子给吓了一跳,小家伙张开小嘴便哭了起来。司马衍已经足够心烦意乱了,他又不会哄孩子,正不知所措之际,杜陵阳似是听到了儿子那不大的哭音,她费力睁开眼,等模模糊糊瞧见了司马衍怀里的孩子,她这才弯了弯唇角。“陵阳!”司马衍把那孩子交给旁边的奶娘,自己却是坐到了那张床沿,握住了杜陵阳那只冰冷湿滑的小手,“陵阳,你醒了!”杜陵阳这下,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她疲惫地眨眨眼,便又要重新阖上。司马衍见状,竟是不顾汗水、血水,把这轻如一片飞雪的女子揽进了自己的怀里。喉管动了几下,他突地低声在她的耳边委屈道,“你说过的...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永不离开...”杜陵阳的瞳仁蓦地睁大了些,她蠕了蠕嘴唇,最后的那句“抱歉”却连个气音都没能发出来,便失去了意识。只见杜陵阳的手无力地耷拉下来,她脖子一弯,螓首便要从司马衍的肩上滑脱下去,而那本就湿淋淋的身子,也慢慢地冰冷了。“陛下,娘娘她...”“你们...通通都给朕滚出去!”司马衍大喝一声,犹不解恨似的,一句接着一句地大吼道,“滚...滚啊!”“是...”殿门开开合合,没一会儿,众人便走空了。也不知何时,那背对着他们的司马衍已是落下了满脸的泪。“陵阳,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骗我...”... ...无忧第二天晨起时才知道,原来元会当夜过世的,除了王蔓然,还有杜陵阳。死生乃大事。就算无忧同杜陵阳之间已然决裂,但乍一听闻这个消息,她在恍惚之下还是生了病,就这么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待到病愈,杜陵阳的丧仪已经结束了。可建康却没能就此重归平静,因为所有见证了杜皇后丧仪的人,都亲眼看到皇帝司马衍扶着棺木,一度悲伤到口吐鲜血。南渡以来,晋廷历任的皇帝都是短命之相。年纪轻轻便呕血,正是命不长久的象征,看来如今的皇帝也是要步上他司马氏先祖的后尘了。不过,还好杜皇后遗下了一个小皇子,只不知司马衍为储君的安排是什么样,也不知这一次会是哪家从中得利。社稷将变,各大世家都在背地里纷纷采取了行动。无忧闻听了这些消息,不由地生出担心来,可是很快的,她需要担心的对象就从司马衍变成了她自己。... ...元月才过,刚入二月,无忧便被司马衍传入了宫中。皇帝直接传召臣子之妻,还是顶顶罕见的,但念在他们两人之间同有司马氏的血缘关系,再加上无忧和杜陵阳生前交好,倒也没有让人起疑。唯一让无忧觉得不大舒服的,是司马衍竟让人直接带她入了自己的寝宫,但一听那内侍说陛下此刻正在屋中探看小皇子,她便又放下了心。“夫人,请,陛下就在里面!”临到殿门口还有一段距离,那领头的内侍突地住了脚步,恭敬地弯下身子,仿佛一尾将熟的青虾。见无忧面露惑色,他微微露出了愁苦的神情,“小皇子...是皇后娘娘留下的唯一血脉。陛下怕他早产夭亡,恨不能每日带在身边。除了少数几名原皇后宫中的女侍,他不准我们任何人接近皇子,故而只得请夫人自行进门了...”无忧无限怅惘,她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而后依言入了殿内。... ...殿内的帘幕都半掩着,无忧从大亮的殿外进来,一时间只觉得眼前的一片都是昏沉沉的。她定了定神,行过挡在面前的屏风后,这才赫然在殿内的正中央见到司马衍的背影。“陛下?!”无忧一语,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也唤醒了司马衍的迷梦。他缓缓地出了一口气,再慢慢回过身来,无忧这才见到他怀里抱着一个裹着小襁褓的婴儿。“无忧,你来了。”司马衍的声音幽幽地自前方传来,他顿了顿,低头向怀中的婴孩望去,道,“这是昶儿,你来瞧瞧。”“‘场’?”无忧不由重复了一遍。“嗯。永日,昶。”昶,谓日长也。因为杜陵阳的名字里有个“阳”字,所以小皇子的名字,是为了纪念他那有缘无分的生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