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王婉贞和顾大山、顾大富三人回来,顾大富一溜烟就奔去了堂屋,晚饭都没出来吃。顾大山问起来,吕老太太横他一眼:“大富都累成这样了,你看不见啊!让他歇着去。”顾大山嘴唇动了动,很想说三弟还没有二弟妹一个女人干得多,应该不是累的。但是老太太向来偏疼三弟,没什么道理可讲,也就闭上嘴没再说话。一大家子吃完饭,王婉贞照例收拾好碗筷和院子,然后将屋门口的炉子点着,煮了一锅金银花水。小黑丫头忙着凑热闹,在一旁添柴火,差点把这小炉子堵住,被顾玉成一把抱开。说起这个小炉子,还是顾玉成昏迷后吕老太太给的。因为王婉贞一天天的熬药,费得柴火多,就给了她一个小炉子让她自己拾柴去,不许从公中的厨房里拿柴火。现在倒是方便用。“这就是天热,你奶奶想不起来把炉子拿回去,不然哪能让我们用?”王婉贞声音特别小地说,“去年你爹还在的时候,想用这炉子在屋里烧个水,你奶奶都没松嘴,说给你叔用。”水很快开了,热气腾腾的。顾玉成怕这土方法不保险,坚持要求多煮一会儿。对面,顾明珠从窗子里探出头来,笑嘻嘻地道:“二哥,你吃什么好东西呢?”“哪里是什么好东西。”顾玉成淡淡地道,“不过是你婶婶的嗓子肿了,我采点药材煮着。”顾明珠的脑袋缩回去,没一会儿大房屋里传出周氏的声音,刻意压低又让人能听见——“老子采药,儿子也采药,啧啧。”王婉贞脸色变了变,强行把眼泪憋回去,低声劝自己儿子:“别跟她一般见识。”顾玉成握了握王氏的手:“我知道。娘你放心,咱们会越来越好的。”王婉贞将煮好的水倒进粗瓷大碗里晾着的时候,顾大富正在堂屋里啃着个肉饼跟吕老太太诉苦:“娘,你可得疼疼儿子啊,我真的受不了了!”自从五月以来,他一天天的下地,不下地就给大哥打下手,没有歇过一天,黑得都不成人形了!吕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小儿子开小灶,点了点他的脑门:“你呀你,娘最心疼的就是你!看看你今天吃的是啥,你大哥跟侄子吃的是啥?你慢点吃,别噎着了。”顾大富咽下最后两口,抹抹嘴道:“娘,二郎那亲事儿咋样了?二嫂她答应不?”吕老太太撇撇嘴:“她跟你二哥一样,是个死脑筋,哪里就能答应?”“大侄子都是秀才公了,怎么不直接定下啊?”顾大富说道,“我看人家城里的秀才,都威风得很。”“哎哟我的儿!”吕老太太压低了声音,“你大侄子虽考中了秀才,也没有官身呐。我看这事儿啊,还是得请大师帮忙。”“这办法好啊娘!”顾大富眼睛一亮,“我今天在地里听田大叔说了,就在这几天,天灵道人要带着徒子徒孙们来布道,他老人家可是方圆百里最灵的大师!”母子俩一拍即合,凑到一起嘀咕起来。第4章 陆家学堂这天晚上,王婉贞喝了几大碗金银花水。许是有儿女安慰的原因,第二天醒来就觉得好了许多,虽然嗓子还疼,但已能说出话来。周氏一大早就过来,说要去县城一趟,问王婉贞要不要把绣好的帕子送到店铺里,她可以帮忙捎过去。王婉贞摇摇头:“不用了大嫂,我这一天天下地,都没再绣过花了。”周氏拎着包袱走了,倒是没再提周家的亲事。如此又忙碌两天,顾家人终于将地里的活干完了,顾玉成便对王婉贞说想去四平镇一趟。其实他可以将小黑丫头放在家里,自己去县城。先前没人看顾的时候,这丫头也是自个儿满地爬,但他过来之后,每天抱着看着,深刻认识到这个年龄段的小孩有多皮,没人看着一天能把自己磕破好几回,所以坚持等到王婉贞能待在家里才出门。“我回来得匆忙,东西都没有收拾,得去拿回来。顺便在镇上转转,看有没有什么轻省的活计能做。”当时听闻噩耗,顾二郎就匆匆回了溪口村,书本被褥都没拿。他本来是夫子的得意门生,熟料连学堂也不能再去,心里很不好受,就拜托了顾明祖,让他从县城回来时帮忙去一趟。两人原本都在一个学堂,同一个夫子,顾明祖刷脸就能捎东西回来。结果上次顾明祖回家时,只顾着拿钱拿衣服,两手空空,顾二郎就趁没人时去找顾明祖,询问这请托之事,结果……“去吧,路上慢着点,别累坏了。”王婉贞叹口气,又从床下的小包袱里拿出件满是补丁的小衣服,掏出五个铜板交给顾玉成,让他贴身放好。“饿了买点东西吃,东西多就花个铜板找人把你捎回来。”“知道了。”顾玉成藏好铜板,又带上一竹筒水,就踏上了去四平镇的路。溪口村距离四平镇约莫十来里路,这个距离对村人来说不算远,一般都是走着过去。除非运粮食或者去县城,不然绝不会赶车去。不管牛还是驴骡,都是珍贵的牲口,农忙时比壮汉还顶用,轻易不舍得拿来拉人载货。顾玉成顶着吕老太太的明朝暗讽和周氏的白眼,硬是在家里歇了好几天,身体恢复了些。即便这样,也是走走停停,一直走到日头高悬,才来到镇上。站在不甚宽敞的大街口,顾玉成敲敲走得酸软的双腿,循着记忆里的路,找到了陆家学堂。这学堂是一位姓陆的老秀才开的,陆秀才屡考不中,年岁渐长,就在四平镇办了个学堂。虽然水平比不上县城里举人老爷的学馆,但束脩便宜,镇上和附近村里多有人家把孩子送到这里开蒙进学。这会儿快到中午,顾玉成便站在院门外等了等,没一会儿就等到了散学的声音,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像出笼的鸟儿似的呼啦啦飞出来,打闹成一团。年纪大点的学生就稳重多了,三两结伴而行,言语间还要说说今天的功课。陆秀才的亲戚开了个饭堂,在学堂的右边,需要出了学堂绕个弯,才能过去吃饭。顾玉成看到几个熟人,正欲打招呼,几个人却避开他的目光,径自走了。顾玉成心中疑惑,干脆不理会那些或明或暗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迈过高高的门槛,去正房里求见陆夫子。他虽然退了学,也是受过陆夫子多年教导的人,于情于理,都该去拜别一下。“你有心了。往后虽不能进学,也不可忘记读书人的操守。”陆夫子摸着花白的胡子,淡淡地道。陆夫子态度冷淡,顾玉成也不好多待,再次拜谢,又说了一番客气话,就提出去收拾自己东西。陆夫子也没留他,指了个书童陪他去。顾玉成回想一番,发现顾二郎在学堂的时候,一直是好学生的代表,多次被陆夫子夸赞,又为人低调从不炫耀,人缘还可以,现在这般待遇,必有原因。他有心套话,书童年纪又小,没一会儿就愤愤地为陆夫子打抱不平:“你们顾家人真是没良心!顾明祖刚考中秀才,就不把夫子当回事了!”顾玉成心头一惊,急急追问,这才知道原来顾明祖去了县城学馆后,曾经多次抱怨陆夫子,说他学问不高,这么多年才教出了一个秀才。言下之意,竟是毫不把陆夫子当回事,觉得自己考中秀才都靠天赋异禀了。县城的读书人圈子就那么大,四平镇也不在什么深山老林,哪怕顾明祖这话不是大声说的,哪怕陆夫子年纪大了不爱出门,这番话几经周折,也终于传到了陆夫子耳朵里,登时就把他气得不轻。陆夫子年轻时屡试不第,后来办学堂也没教出几个有功名的学生,顾明祖是近年来第一个考中秀才的。虽然考中后就立马去了县城的学馆,陆夫子还是很骄傲,逢人就夸这个得意门生,连教书的心气儿都跟着涨了一截儿。万万没想到惨遭打脸。陆夫子心中生气,跟着就把同为顾家人的顾玉成也捎带上了,连见都不想见。“你也不要怨夫子,他都被气病了一场呢。”书童道。顾玉成停住脚步,正色道:“学生岂敢。夫子为人和善,对我多加照顾,必是气狠了才这样。可恨我病在家里,竟不能为夫子分忧解难。现在既然知道了,我当给夫子正经赔罪才是。”“那倒不必。”这书童跟了陆夫子两年,和顾玉成也熟识,见他真心,反过来劝了两句,让他等过几个月陆夫子气消了再来。陆夫子心眼儿不大,知道这事儿也没多久,现在正在气头上,去了也没用。“即是如此,那我过两月再来向夫子告罪吧。”顾玉成谢过书童,跟着他去收拾了一个薄薄的被褥和一筐书,又在学堂外花三个铜板买了两个暄软的大肉饼,请了书童一个,自己拿着另一个往回走。他太久没吃荤腥了,每天晚上闻着吕老太太在堂屋里给顾大富开小灶那香味,都忍不住咽口水。这会儿一个又白又大的肉饼裹着油纸放在筐子里,浓郁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顾玉成背着书生筐都忍不住加快了脚步。顶着太阳走了约莫一个多小时,顾玉成终于走到了无人的乡间土路上,肚子也咕噜噜直叫。他放下筐子,拿出肉饼,掰了一半,咽着口水一小口一小口吃完,感觉两条腿都更有劲儿了。将剩下的肉饼仔细包好,小心放到筐子的角落里,顾玉成背起书生筐继续往溪口村走。人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回家的路,似乎也比出门的路更长一些。顾玉成直走到气喘吁吁满身大汗,也不过刚走到村东头。村东头有去镇上的路,平常三无不时的能见人走过,今天却一点人影都没有。不单这样,附近玩耍的小孩们也不见踪影。顾玉成又坐下歇了一会儿。他旁边是一条窄窄的水渠,现在只剩一个底儿了。抬眼望去,远处的田里有庄稼汉正在忙活。顾玉成抿抿唇,心中微叹。在这村里,有男人和没男人的日子,那差距真是太大了。就说顾家吧,这还没分家,吕老太太也身体结实,然而现在这一家子的杂活全压在了王婉贞一个女人身上,她还得一天天下地。因为顾家这仨儿子,每个人都有两亩地,老爷子和吕老太太有四亩,合计十亩。这数量不算很多,但也不少,往年都是父子兄弟一起劳作,不分你我,也从来不见顾大富忙活自己名下的两亩地。结果自打顾大河出了意外,这地忽然就分清了,二房的两亩地自然就落到了王婉贞头上。王婉贞力气小,有些活干不来,就得求大伯子帮忙。因为这份儿人情,周氏在这院子里,出了屋门几乎没再干过什么活儿。亏得王婉贞能忍,又一心想为儿子护住这两亩地,每日里勤勤恳恳,从早至晚,几乎一刻也不停歇,硬是撑住了。顾玉成没歇多久,便背起筐子继续往西走。这几日他每天抱着小黑丫头,获得了深厚的兄妹情,今天出门前,那丫头还哭得泪汪汪的,呀呀不停。回去得奉上饼子,再好好哄哄才行。仔细想想,小黑丫头五官并不丑,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和顾明珠的长相并不怎么相似,应该是随了王婉贞的长相。说起来,王婉贞没有娘家,却能当了嫁妆镯子给他买药,又会绣花,也不知以前是怎样的。他作为儿子,不好打听母亲私事,便只做不知,权当她就是顾大河在外面救回来的落难人吧。因为没有娘家,吕老太太对这个二儿媳也不大看重,平日里冷嘲热讽毫无顾忌,跟对大儿媳完全两样。反倒是王婉贞看得开,昨天还安慰他:“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咱们二房靠着家里,总能过下去。”顾玉成虽没有这么乐观,倒也不绝望。路都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只要能迈开脚,那老天就没有绝人生路的道理。“顾二郎你干啥呢!道长往你家去了!”有个中年人急匆匆从顾玉成身边跑过,边跑边说。看那方向,显然是往顾家院子去了。道长?什么鬼?顾玉成一愣,也加快了速度。只是他到底体虚,又来回走了快三十里路,加速也没快到哪里去,赶到家门口的时候就看到顾家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热闹得不行。“借光,借光,让一下。”顾玉成边说边往里边挤。他隐约听到了小黑丫头的哭声,心里着急,靠着背上的书生筐左奔右突,终于挤到了里头。只见顾家院子里支了个硕大的香炉,烟气袅袅。一个挽着道士髻的年轻道士左手黄符,右手木剑,口中念念有词。木剑划过,黄符无火自燃,悠悠飘向二房的屋子。那道士“呔”了一声,大喝道:“祸家之源,邪气在此!”第5章 天灵道人顾玉成脑子里嗡的一声就炸开了。围观村民的嗡嗡私语中,吕老太太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道长可要救救我们老顾家啊!”“我行善积德,没做过一件恶事,可是从去年开始,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道长,你可得把那个祸乱我们顾家的妖孽降住啊!”顾大富也跟着跪下了,眼含热泪满脸恳切:“求求道长救我顾家老小啊!”顾大山和周氏围成一团,纷纷恳求,唯有王婉贞抱着小黑丫头,在一旁默默垂泪。那年轻道士扶起吕老太太,捋一捋不太长的胡须,略带得意地道:“那是自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令我师父天灵道人来到此处,正是为了消灾解难,救人命于水火之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端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道士,手拿拂尘,两眼微眯,在众人或敬仰或敬畏的视线中怡然自得。“原来这就是天灵道人,听说是从大道观出来云游的,好生厉害!”“不是说今天做法事吗?怎么跑顾家来了?”“哎呀你来晚了!道长做法事的时候,一阵妖风,把火都刮灭了,这才跟着指引来的顾家!”“顾家真是倒霉啊,老子走了儿子跟着走,说不定真是有门道呢。”“我外甥说天灵道人在前山村驱邪,每家都收米!”“我听说吕老太婆啊,是二房克的!”“哎哟她说的你也信?这老婆子是什么人呐,可鬼了。”“看那个灰!变了变了!”在这短短几息内,黄符燃烧后落下的灰烬由黑变红,透着股诡异。年轻道士上前一看,大惊失色:“师父!此地邪气甚重,徒儿法力低微,恐不能拿下。还望师父出手,助徒儿一臂之力!”顾玉成再也听不下去,黑着脸推开最前面的俩人,跨步过去,将书生筐重重摔在地上,厉声道:“哪里来的道士?是四平镇的无名观,还是清平县的冲虚观?”众人哗然,私语声瞬间高了两度。王婉贞哽咽地喊了声“二郎”,哭得说不出话来。吕老太太被这动静吓一跳,当即怒道:“你个小孩子家家,胡咧咧什么?”那年轻道士正志得意满,回头就见一个瘦瘦高高的小少年盯着自己,两只眼灼灼如火,顿时心里一虚,被师父悄悄掐了一把才反应过来,高声道:“休得无礼!我师父乃是天灵道人,从京师云游至此,哪里是什么无名小观可比的?”顾玉成并不理他,反而转过身对四周围观的人拱拱手,道:“各位父老乡亲,我是顾家二房的顾玉成,今天这道长烧了道黄符就说我顾家有邪气,我倒要请问道长,什么是邪气?什么是正气?”今天这阵仗,绝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八成跟吕老太太有关系。如今老太太和大房三房联合在一起,指正他们二房邪气祸家,恐怕很难善了。当务之急,还是要破了这歪理邪说。“我顾家祖孙三代,都在溪口村踏实务农。我大堂兄,更是溪口村近二十年来第一个秀才。”顾玉成边走边说,尽力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我不敢夸口说顾家是什么洞天福地,却敢说绝没有邪气!各位想想,这秀才公,是邪气能养出来的吗?!”“不是!”有好事者在人群中大声应答,惹出一片哄笑声。呸!周氏气得脸色发青,这个小兔崽子,竟然又攀扯她家名祖!往日里也没发现顾二郎这么能言善辩,周氏简直想扑过去撕了那张嘴。但是天灵道人之前露了一手神通,她并不敢当大师的面胡来,只好狠狠地瞪了顾玉成几眼。年轻道士随天灵道人行走,虽是个副手,也没人敢小瞧,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诘问,气得涨红了脸:“你不是方外之人,没有天眼神通,当然不知道什么是正气,什么是邪气!”“居士既有疑惑,我辈方外之人,正可解惑,扬我道门。”那老道士缓缓伸手,止住了面红耳赤的徒弟,拂尘一摆,对顾玉成施了个礼,端的是不急不缓,气质出尘。“贫道三岁入道,十五有所得,三十而大成,得师父赐号‘天灵’,至今已四十三载。我道门缘法,讲究清静无为,得窥大道。天地之间,正气浩然,然邪气隐匿,贫道……”天灵道人洋洋洒洒讲了一通,声音抑扬顿挫,直念得众人鸦雀无声。末了拂尘一挥,指向顾玉成,“正邪二气,不外如此。小友可有见教?”“不愧是大师啊!”“人家是天师!一般人还请不来呢。”“我刚悄悄在心里祈福,会不会被大师听见?”“你这人真不厚道,祈福怎不叫我们一起?”“我也求大师保佑了,保佑我媳妇生个大胖小子。”“人家是天师!”现在是宝华二十六年,天子在位已经四十年了。自二十年前,这位天子就开始拜佛问道,寺庙和道观势力也逐年壮大,京师甚至供奉了不止一位国师。上有所好,下必效之,权贵豪富人家争相求仙拜佛,民间也是信众颇多。哪怕不信,也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姿态,宁愿花钱消灾。换个人被老道士这般连消带打以退为进,就该顶着一头雾水见好就收了。然而顾玉成可是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唯物主义者,对这些东西一概不信。他看着老道士,宛如在看被洗脑后误入传销的智障,将身经百战的老道士都看得暗自发毛。“见教不敢当,只是还有疑惑。”顾玉成朗声道,“道长方才说,清静无为,方成大道,那为什么做一场法事还要收粮食收银钱呢?我在镇上学堂,也曾听说有人为了消灾破财,最终家破人亡,人财两空,这是何缘故?”“道长修道有成,年过古稀,为什么还不能餐风饮露,羽化升仙?”“佛家有口吐莲花、净瓶出水的把戏,道长这符灰变色,可是同样妙处?”顾玉成一句一句慢慢问出,满意地发现围观村民开始动摇。他没见过什么净瓶出水的表演,也没见有人信道破家,但不妨碍他将这些听过的拿来用。毕竟这僧道之说,民间虽也信众颇多,但庄稼人到底是要吃饭的,每日里辛辛苦苦耕种劳作就占去大部分时间,再让他去潜心问道、虔诚礼佛,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银钱,这信仰也就大打折扣。何况这老道开头还有几句人话,后半截几乎全是念咒,他一个读书人都听得似懂非懂,何况是溪口村众人?和咒语相比,还是顾玉成这大白话简单明了,直击人心。这会儿就有不少人交头接耳,说起各种见闻,不乏因为道士受灾的。顾玉成看着天灵道人,表情平静内心警惕,殊不知天灵道人也在暗自叫苦。他怎么就接了这么个买卖?原以为这家子孤儿寡母,不用他出面就能摆平,正好让徒弟练个手,谁知竟能碰上了硬茬子。那瘦弱少年年岁不大,人却着实机敏,根本不进他的套,绕过去就开始煽动人心。这没用的孽徒,跟他说了多少次,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一个稳,怎的没吓住别人,还自己抖起来了?再这样下去,别说信徒,怕是溪口村这一季的供奉都收不上来!要顺着这少年答下去,就进他的套了……天灵道人眯眯眼,哈哈大笑两声,道:“看来小友是不信贫道了!徒儿,请油锅!”看他眼色,那年轻道士急忙打开旁边的一个大箱子,开了三层锁,才将里面的物件搬出来放到供桌上。赫然是一个小小的铜炉,其上放置着一口成人脑袋大的锅,里面是冒着热气的油。那铜炉里显然是有炭火的,年轻道士吹了吹,没一会儿油香味儿就四散开来。“好香啊!”“猪脑子就知道吃!这可是油锅啊!”“是十八层地狱的油锅吗?传说能把人炸熟了。”“大师是不是要下油锅了?”“这么点儿大下不去吧?说不定是徒弟下去?”天灵道人走到油锅旁边,不知在哪儿沾了沾,随手一弹,一滴水飞到锅壁上,滋滋作响。天灵道人扫视一圈,见众人神色都跟着紧张起来,他撩起袖子,将手伸到了油锅里。嚯!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惊讶声此起彼伏。骇人的滋滋声里,天灵道人慢慢抽出手,缓缓绕场对着众人展示毫发无伤的手掌。“诸位请看,这就是我道门的神通!贫道今已七十三岁,五十年诚心问道,方有这般法力。”“啊!”“天哪!”“快看呐!”“下去了下去了!”惊呼声连成一片,天灵道人微微颔首,对自己造成的效果还算满意。他行走多年,关键时刻全靠这招“下油锅”,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哪里能在这小小的溪口村栽跟头?正要再说两句,把这顾家的买卖结了,忽然被小徒弟扯了扯袖子。天灵道人转头呵斥:“你——”怎的如此不稳重?后半截话卡在喉咙里,又被咕咚一声砸回肚子里。天灵道人骤然缩小的视野里,顾玉成半条胳膊浸在油锅里,愈发显得皮肤苍白。下一刻,这瘦弱少年冲他微微一笑:“道长,你看我顾玉成这心,是不是够诚?”第6章 油锅二郎满场死寂。众人目光聚焦之处,少年长身而立,站得挺拔如松柏。他身量瘦高,面容也消瘦,却掩不住满身风骨。那细细的胳膊上青筋隐现,少年却似毫无感觉,眉目湛然,眸光清正。“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顾玉成敢以这油锅作证,顾家二房,绝没有什么邪气!”顾玉成朗声说道,半条胳膊仍浸在油锅里。他倒不是敢真的下油锅,只是前世早被科普过类似骗术,又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管那天灵道人敢做什么,他都敢照猫画虎描一份。这道人果然也没让他失望,所谓的油锅里不知掺了什么,看着热油滚滚的,里面温度只有大约四五十度,大热天的有点烫手,但完全能承受。“哈哈哈哈哈哈哈!”天灵道人脸色几经变换,忽然仰天长啸,足足笑了几十声,然后疾步上前,一把将手伸进油锅,握住了顾玉成的手,另一只没进油锅的手拍拍顾玉成的肩膀,满脸欣慰,“师父曾言,这世间人大多庸碌,然却有那天赋异禀之人,一点灵光,一颗诚心,灵窍忽开,就得窥大道!没想到今天,贫道竟然在此地遇到顾小友,不枉我潜心问道七十载啊!”他又指挥那年轻道士,“蠢徒儿,还不快快焚香,为师要为顾家再卜一卦!”年轻道士从顾玉成下油锅的时候就愣住了,然而他跟随天灵道人好几年,不怎么聪明却能被倚重,靠的就是忠心耿耿言听计从,当即摆开了香案,郑重焚香,又拿出桃木剑摆上,严肃脸站在一旁。溪口村众人:“……”紧接着,那天灵道人缓缓将手从油锅里拿出来,又用拂尘掸了掸,一脸诚挚地看向顾玉成。待顾玉成的手也离开油锅后,天灵道人殷勤地拿出一块黄方巾递过去,看顾玉成慢条斯理地擦了胳膊和手,又拍拍他肩膀,这才拿起桃木剑,比了个起手式,刷刷刷刷地舞起来。以香炉为中心,天灵道人手中桃木剑忽而指天,忽而刺地,忽而又大喝一声挽个剑花,将一柄桃木剑耍得虎虎生风,一张脸也渐渐冒出汗来。村民们看得目不转睛,嘴上也不闲着,七嘴八舌地小声交谈,间或悄悄打量顾玉成。“顾家二郎刚才是下油锅了吧?我没看错吧?”“没看错,下去了,特别猛!”“顾二郎说没邪气,真的假的?”“当然是真的!没看人大师都说他心诚嘛。”“大师怎么又跳起来了?先头没算准?”“可能是因为二房的男丁没回来吧,阳气不足。”“天师是不是想收顾二郎当徒弟啊?”今天是天灵道人偶然路过溪口村,说是与此地有缘,就在空旷处作法,然后才一路追寻到顾家院子里,引来一众围观看热闹的。然而全村最好事的也没想到能看成这种热闹,此刻都兴奋得不行,仿佛见证了什么惊天秘密一般,一个个两眼放光。其他人只是兴奋好奇,吕老太太等人就是憋屈茫然了。顾大山是真的茫然,周氏则是又惊又惧,她只知道老太太悄悄勾连了个什么大师,要借机把二房都撵出去。那道长也是神通广大,一来就瞅准了邪气在二房。可是二郎是咋回事啊?她虽和这个侄子并不亲厚,也是看着他长大的,怎么从不知道他有这般本事?下了油锅都没事儿,她这侄子可别真是个妖孽吧。周氏越想越怕的时候,吕老太太正暗自憋气,几乎呕血。她怎么就请了这么个草包?吹得天花乱坠,听说也真有几分本事,怎么办起事儿这般靠不住?原本这邪气在二房,正好把他们分出去,再把二郎招赘到大儿媳的娘家表哥那里,家里不但省了三张吃饭的嘴,还能多得两亩好田,以后大山和大富的日子也宽裕些。至于王氏和她那赔钱货丫头,克死了她儿子还不知道羞耻,哪个管她死活!本来都快成了,谁知道二郎突然杀回来……想到舍出去的银子,吕老太太简直要咬碎一口牙,瞥见村长和里正也在人群里,才硬是忍住了没吭声。顾大富在她旁边站着,一双眼滴溜溜乱转。王婉贞和顾家几人相隔几步,紧紧抱着小黑丫头,眼泪汪汪一声不吭。看顾大富不怀好意的目光扫过来,破天荒回瞪过去,直瞪得顾大富移开视线才作罢。她今天饱受惊吓,后知后觉地发现儿子进了油锅后,险些要晕过去,待见到儿子没事才缓过气来。为母则刚,她虽没什么本事,也不能拖儿子后腿。真有个万一,大不了拼了这条命!这般想着,王婉贞目光越发坚定,和今早被吕老太太逼迫时几乎判若两人。众人各有思量的时候,天灵道人终于跳完这一套仪式,累得满头大汗。他收起桃木剑,道:“枯杨生华,过涉灭顶,虽凶无咎。此乃枯木生花,利于君子之象。”往日里都要故弄玄虚一番,今次不等众人询问,天灵道人便主动作答:“上卦也!顾家二房近来虽有磨难,但有贵人相助,逢凶必化吉。只是顾家祖德不厚,气运太好,易遭反噬,正合‘分则两利’之象。”吕老太太听懂个“分”,急忙道:“大师!这是要我顾家分家?”天灵道人:“正是!树大分枝,人大分家,贫道观顾家气运,正在分家之后,才有那子孙福泽,绵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