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少年明显是不怎么来这片地,像他这种老住户,光听声就知道是什么事儿。若是在那边绸缎铺,就是嫌料子不好,衬得那女公子肤色黑了。若是在成衣店,就是嫌衣服做得瘦了,让女公子穿不上心情糟糕了。看这方向,今天估计是成衣店的老伙计倒了霉。“多谢老伯提醒。”顾玉成谢过包子铺老板,往相反方向走去。街口才是顺路,但他飞快想起周癞子就是大伯娘想让他入赘的那家,要是当初松了口,保不齐现在这女公子的丈夫就是他了。顾玉成一个激灵,果断掉头绕路。好奇心害死猫,他可不想掺和进去。然而不知道是四平镇的生活太平淡,还是周家的行为太惊人,这么一路过来,顾玉成还是被灌了满耳朵八卦。“上月是不是也有这么一出?”“你记错了!是二十天之前!”“周癞子前几年也不这样啊,咋今年跟抽了似的。”“嘘!还不是闺女岁数大了,紧赶着招女婿!”“哎哟,哪家敢倒插门啊,可得是个好汉吧。”“别说了,现在好多了,为着闺女名声,打坏的东西都给赔钱呢。”“那可是下了本了!”“听说还有家丁专门出来寻这俊秀后生呐。”“哎哟那我可不能出门了!”“呸!就你这岁数,人周家也看不上啊!”顾玉成竖着耳朵,越听越心惊。仿佛为了验证这八卦,两个家丁模样的壮汉从小巷里迈着八字步出来,两双横肉眼四下扫射。顾玉成心头一凉,眼角往右上,嘴角往左下,做嘴歪眼斜状,快步走过了这条危机四伏的街,浑然不觉身后有人感叹“丑后生带着孩子出门真不容易啊”。好不容易回到家,顾玉成只觉得全身骨头都快散架了,两条胳膊近乎虚脱地将小黑丫头放到地上。小黑丫头一落地,就欢快地爬向王婉贞,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听不懂的话。王婉贞刚择好菜,水灵灵的两堆青菜在她脚边,有的还带着水珠。她随手捡起一颗杂草,递给小黑丫头逗她。顾玉成喝了两大碗水,又缓了一会儿,就过去帮忙,这才发现王婉贞眼睛红红的,似乎是哭过。问了两次才知道,原来是今天王婉贞想回顾家借个锄头,把这院子里的杂草清理了。结果还没走近呢,吕老太太就把门砰的一声撞上了,在门后怒骂不已。好也罢歹也罢,王婉贞总是在顾家过了十几年的,分家后不免心里凄惶,这次又吃了闭门羹,一路上忍着忍着,到家就哭了一场。还气得拿出两文钱,找邻居买了两大捆青菜。正是青菜好生长的时节,乡下地界的田间地头都种了菜,一文钱能买一大堆,很是便宜。“等我买个锄头,就把院子里也种上菜。”顾玉成道,又把五个包子交给王婉贞。走到半路太饿,他忍不住也吃了一个,又和小黑丫头分了一个。王婉贞切了一小块猪皮,给新买的锅开了锅,又热了包子,拌了青菜,一家三口有滋有味地正式吃了一顿饭。.既有了石磨,第二天早上,全家便喝上了热腾腾香喷喷的豆浆。雪白的豆浆盛在粗瓷碗里,衬得这碗也高大上起来。王婉贞喜不自胜,将顾玉成夸了又夸:“还是读过书的有见识。”就如这豆浆,是黄豆泡发了才能磨,一边磨一边加水,最后出的浆竟是都能喝,这一下就省了不少粮食。要不是儿子从古书上得了这方子,她今天早上就得忍痛下米煮粥了,不单耗粮食,柴火也费得多。怪不得分家时儿子坚持多要黄豆,她想着细粮不如粗粮耐吃就同意了,没想到还有这般妙处。豆浆已经足够让王婉贞惊喜,谁知第二天顾玉成又把不知道什么东西倒进豆浆里,搅拌着搅拌着,那豆浆就凝成颤巍巍的乳酪一般,随便撒点盐或是直接吃,都很美味,一点豆腥味没有。“这叫豆花,很能饱腹,以后还能配咸菜吃。”王婉贞怕孩子们跟着自己挨饿的那颗心,终是落到了实处。凭她家玉成这般能耐,大约是能支撑起门户的。怕下雨漏水,顾玉成花钱请人给修了房顶,隔天就带了一竹筒的豆花和一竹筒豆浆,踏上了去往县城的路。四平镇太小了,他买东西时捎带着打听,发现都是学徒帮工。新手想挣钱,得先给师父打下手,一二年之内都是做白工。虽然能学一门手艺,但他家中有寡母和妹妹要养,实在等不得。现在尚未入秋,家里分的银钱粮食还能支撑,可要一直没进项,入冬就得挨饿了。他要抓紧时间才行,希望县城能找到差事吧。这般想着,顾玉成恨不得马上穿过镇子赶到清平县。可是他这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又去了两次四平镇,第二次还是负重,浑身肌肉早被拉伤了,两条腿酸疼酸疼的,怎么也走不快。终于看到县城大门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抬眼望去,城墙大约一人多高,灰扑扑的。两扇城门上红漆斑驳,挂着硕大的铜环,前面还有两个守门的衙役,逢有人来就查验一番,一旁还放着个硕大的木箱。顾玉成上前一问,才知道是县令要修路,让每个进城的人的都出善款。上午进城的需交两文钱,下午进城的交一文,做生意的小摊贩则不管何时都交三文。看看天色,顾玉成果断选择下午进城,还能到不远处的树下先吃个饭。到了阴凉处,他打开放豆浆的竹筒,先喝了两大口,然后打开放豆花的竹筒,满意地发现豆花还没散。顾玉成拿起勺子,正准备开始吃,就听到身后传来一记响亮的“滋溜”声。第10章 县城奔波顾玉成缓缓回头,正对上一张写满“想吃”二字的脸。那脸主人从树后头三两步走过来,自来熟地坐到顾玉成身边,一胳膊揽住他肩膀,大咧咧道:“小兄弟,我是城里赵家的,单名一个崇字,小兄弟怎么称呼?”顾玉成感受着肩背上的分量,从容道:“我姓顾,顾玉成。”“美玉天成?好名字啊!”赵崇拉了两句关系,急忙切入正题,“我是开酒楼的,要说山珍海味也吃过不少,却从没见过顾兄弟你这吃食,不知能不能割爱?我愿意出银子!”说完就在腰间摸来摸去,却是什么也没摸出来,一张热切的脸也尴尬起来。顾玉成已发现这人年纪不大,约莫十八九岁,眉目清朗,只是生得魁梧,粗粗看去有他一个半宽。顾玉成暗自羡慕,看他尴尬,也不难为他,道:“这东西不值几文钱,哪里用得着银子买?赵大哥可有食具,我跟你一半便是。”“顾兄弟真是爽快人!”赵崇大喜,从怀里掏出个竹筒。他这竹筒个头小,但做得颇为精致,上面还刻了花纹。顾玉成让他拿好竹筒,倒了八分满:“这是我自家做的吃食,虽然简陋,外头却是没有卖的,很是新鲜。”给这突如其来的魁梧青年分去三分之一,顾玉成就拿着勺子大口吃起来,吃完豆花又喝豆浆,好不惬意。旁边的赵崇没勺子,就拿着竹筒呼噜噜往嘴里倒,吃完一抹嘴,赞道:“这是什么吃食?入口细滑,滋味醇厚,还挺好吃。”顾玉成:“这是豆子做的,就叫豆花。”眼前这少年生得俊秀,又容色沉静,神色间既没有对他的讨好也没有厌恶。身上穿的麻布衫子,不是富贵人家,却能随手分他一半吃食,大方坦荡,竟比他这个赵家大少爷还像个少爷。赵崇忽然有点不好意思,道:“顾兄弟,我那酒楼就开在县城东大街,叫兴隆酒楼。下午你随我一起进城,大哥请你在酒楼用顿饭怎么样!”顾玉成心说你现在一文钱都拿不出来还是算了吧,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客气推辞了,说下午要进城找差事。赵崇大为惋惜,拉着又他说了两句,这才往城门走去。那守门的衙差竟认识赵崇,招呼道:“赵大少回来了。”赵崇嘿嘿一笑:“是啊,出去透透气。”顾玉成记着他没钱的事儿,主动掏出两枚铜钱交了进城费,进城后走了一段路,瞅着四下无人,道:“赵大哥,小弟还要去寻差事,就此别过吧。”赵崇这下是真不好意思了,进城后就匆匆分开,让顾玉成千万别急着走,傍晚之前城门口见。“顾兄弟千万等等愚兄,咱们初次见面,一见如故,不能让你空手回去。”说完迈开大步,迅速跑走。那魁梧的背影看得顾玉成一阵眼热,他要有这么一副好身板,想来找什么差事都不用愁吧。想他曾经,也是有薄薄一层肌肉的……顾玉成暗自叹口气,便开始沿着街找工作。清平县地方不大,做生意的统共才四条街,东大街,西大街,南清街与北清街。顾玉成先去了南清街,发现这里应该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方了,有一家青楼和两家赌馆,酒楼也装饰得贵气。北清街则是普通人消费的地方,衣食住行卖什么的都有,最气派的是一家绸缎铺子,朱红正门上方牌匾高悬,连伙计也穿得鲜亮。顾玉成上前询问是否招工,伙计翻了个白眼道:“我们赵家绸缎庄开了六十年,只要可靠的家生子,不用你这种没来历的。”说完又挥手赶他,“不买布就快走,别耽误我们生意。”这大晌午的哪有客人,分明是伙计看自己年纪小又穿得寒酸,才随手打发了。顾玉成微微摇头,抬步离开,这次专门捡那挂牌招工的铺子询问。几个铺子问下来,不是嫌弃他瘦弱干不了力气活,就是嫌弃他外地人不知根底。唯二的两家书店,一个不需要人抄书,一个觉得他年纪小没定性,招了个中年男人。连番碰壁,哪怕顾玉成芯子里不是个真正的少年,也觉得有些沮丧。实在不行,就再花银子买两个大木桶,出来卖豆浆吧,就是万一亏了怎生是好?顾玉成这般想着,慢慢走到了东大街,就见前面围着一圈人,不知在看什么热闹。打眼一瞧,似乎还有个熟人。顾玉成走近些,发现真的是熟人。正是中午分了点豆花的赵崇。这会儿,赵崇一个魁梧大汉,正小姑娘似的搓着手嘿嘿笑:“这位姑娘,就十两银子,不值什么的,你也别说什么为奴为婢了,我有奴婢的。”路边是个身穿白麻孝衣的女孩,大约十六七岁,生的纤弱俏丽。她仰着脸,泪痕宛然,声音凄楚:“奴家是卖身葬父,既已经收了您的银子,又岂能做那无信无义的人?”赵崇在清平县似乎颇有名声,这会儿周围人都在起哄,纷纷劝他将这姑娘带回家。“瞧瞧人家小娘子多俊俏,赵大少你就别推辞了!”“为奴为婢都行啊,有什么为难的?”“赵大少多干脆的人啊,怎么还扭捏起来了!”赵崇被围在中间,连连摆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一张脸倒越发红了。顾玉成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心说瞧你那兴奋劲儿,真是活脱脱表演了一个什么叫“言不由衷”。眼看赵崇态度松动,顾玉成上前拍了拍他肩膀,道:“赵大哥,又见面了。”赵崇出现在这里,就是回家拿了银子要给顾玉成,转而想到这个新结识的小弟品性很好,恐怕不会收银子,又跑到兴隆酒楼想让厨子做点吃食。结果一只脚还没迈进去,就撞见个卖身葬父的姑娘。他是真热心,当下就把怀里没捂热的十两银子掏出去了。然后就成了这上不来下不去的局面。眼看顾兄弟来了,赵崇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顾兄弟!我正要去找你!”顾玉成冲他笑笑,问道:“大哥你真心想收下这姑娘吗?”赵崇再次摆手:“哪能啊,大哥不是这种贪花好色的人,怎能趁人之危?”“那就好。”顾玉成转向人群,高声道,“我大哥急公好义,助人为乐,今天愿意送十两银子给这位姑娘,成全她的孝心。各位不要起哄了,快让这姑娘回家去,早点将老父安葬了吧!”周围的人再次起哄,顾玉成不为所动,拉着赵崇就往外走。那姑娘原本是跪坐在地上,这会儿忽的站起来,对二人施了一礼,哽咽道:“公子这般作为,岂不是令小女子成了那背信弃义的人?我是自愿卖身葬父的,当言而有信,跟随赵公子,为他做牛做马,绝无二话!”顾玉成站住,正色道:“此言差矣。现在我赵大哥愿意出银子搭救你,又不要你卖身,是因为他人品贵重,为人仗义。他都说了不会趁人之危,你却三番五次硬要跟他走,难道是你自己不想背信弃义,就要我大哥做这个背信弃义之徒?”那姑娘一愣:“我,我……”顾玉成又看向赵崇:“大哥,我看你出手阔绰,家里可还缺牛马?”赵崇一愣,下意识道:“不,不缺啊。”“这不就结了?”顾玉成拽住赵崇,对那姑娘扔下一句“拿了银子好自为之,快去安葬亲人吧!”就快步离开,没多久就甩开看热闹的那群人,来到了兴隆酒楼前。赵崇摸摸脑门,嘿嘿一乐:“今天真是多亏顾兄弟了,不然我还脱不得身呢。”边说边拉着顾玉成往里走,“来来来,到了自家地盘,我可得尽地主之谊,你千万别跟我客气啊。”顾玉成跟着他往里走,直到进了个空无一人的包厢,才拦住打算叫人上菜的赵崇,正色道:“赵大哥此言差矣。你看看咱们俩人这身板,我不拉着,莫非你还能被人绊住不成?”赵崇略一想就尴尬了,只好转移话题:“……一时没想到嘛,没想到顾兄弟你年纪轻轻,还挺怜香惜玉,嘿嘿。”顾玉成板起脸:“我不是怜香惜玉,是见义勇为。”赵崇:“???”顾玉成今天来回走路累得够呛,找工作又不顺,这会儿心里不大痛快,说话也就不怎么客气,严肃着一张脸宛如教导主任:“赵大哥你今天太大意了!你看那姑娘,说是家里穷苦,要卖身葬父,可是你看看她十根手指,纤细白嫩,哪里是做过一点活的人?”譬如他自己,原身就不怎么干农活,他也就做点日常琐事,跑了两趟四平镇,不过这么几天功夫,手上都磨出了一层薄茧。更别提王婉贞了,那一双手现在连花都绣不了。因为太粗糙,一上手就得把丝线弄散。赵崇努力回忆:“我,我没注意到,就看她可怜了……”顾玉成:“可怜?哪里可怜?寻常人安葬亲人,风光葬了也不过三五两银子,更有那穷苦人家,一口薄棺,几刀黄纸,半两银子都用不到。能把十两银子都花在丧葬费上,可见平时也并不如何可怜。”譬如顾大河,他的衣冠冢就花费了二两银子。因为吕老太太觉得不是正常下葬,没必要用那么好的棺木。赵崇试图描补:“咳,能卖身葬父,也是有孝心了,毕竟无亲无故没人帮助……”顾玉成冷笑一声:“孝心?什么孝心能自己穿戴整齐,只把老父放到破门板上,连一双像样的鞋子都不给穿的?至于无亲无故没人帮,要是没人帮忙,一个弱女子是怎么把一个大男人连同一张门板,一起挪到大街上的?天生神力?”赵崇:“……”真没看出来,他顾兄弟竟是这般言辞锋利的人物。“又或者,你是看那姑娘宁肯卖身也不肯白要别人银子,觉得她自立自爱,惹人怜惜?”赵崇急忙点头,是这样没错了!“呵呵。”顾玉成毫不客气地发出嘲讽,“我今天在县里转了许久,发现找份差事不容易,但要是愿意只拿一半工钱的话,连最苛刻的酒楼老板也愿意收下。”赵崇:“这个不可!顾兄弟一表人才,岂能这般吃亏?一半工钱才不过几十文钱,哪里做得?”“赵大哥自己开酒楼,又是个厚道之人,凭那姑娘的品貌,要在你这里做个厨子,你必然是舍得给够工钱,甚至多给一些的。”顾玉成挑眉看向赵崇,意味深长地道,“是自卖自身做奴婢比较自爱,还是找份差事,以良民之身挣钱比较自爱?”“赵大哥今天都舍得直接出十两银子了,难道还舍不得借给人家钱,让人做工还债?”这般条分缕析之下,赵崇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被骗了。他看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顾玉成,脸色忽青忽红地变换一阵,忽然一拍大腿:“不好!我得去把银子要回来!”顾玉成急忙拦住:“快别了。人家既然得了银子,再去也不定能找着,权当做善事了吧。”就像他挽救这陌生青年于迷途一般。凭智商日行一善,靠优越感抚慰心灵,勉强算付出有所得吧。第11章 兴隆酒楼一听银子要不回来,赵崇大急:“这可如何是好?这是我从母亲那里要出来的,下月就没月银了!”顾玉成:“……就当买个教训吧。”恰在此时,包厢门被个气喘吁吁的老者撞开,一进门就四下扫视,发现没有什么女人后才长松一口气,对赵崇道:“我的大少爷哎!你怎么跑得这么快?夫人听说你在外面,额,怜贫惜弱,叫我千万拦住你呢!”怜贫惜弱?顾玉成颇觉好笑,这老人家说话可真是委婉。赵崇显然与这老者非常亲厚,毫不犹豫就把刚刚顾玉成的分析噼里啪啦倒了一遍,末了不忘感叹:“我就是太好心了才被骗!可惜我那十两银子!”又殷殷期盼地看向老者:“厉伯,你可要帮我啊,这次真不是我大意,是,是骗子太狡猾啊!”厉伯:“……行吧。”他家这个大少爷,也是在他眼皮子下长大的,结果越长大越吃亏,自成人以来,先后栽过好几个跟头了。这次能够悬崖勒马,着实是一大进步。这般想着,厉伯又对顾玉成郑重道谢。他管家理事惯了的,当即就要送礼。顾玉成急忙拒绝:“我与赵大哥一见如故,不忍看他被骗而已,哪里用得着这么客气?”“是啊是啊!”赵崇作证道,“我今早上匆忙出去,忘了带银子,还是顾兄弟帮我交的进城费呢。”厉伯:“……”自家少爷竟连一文钱的进城费都要别人付,饶是他自觉见惯世面,一张老脸也忍不住微微发红。赵崇不以为意:“我顾兄弟胸怀坦荡,非池中之物,一看就知道我是个好人,这才帮我进城,厉伯你不要介怀!对了顾兄弟,你找到差事了吗?”顾玉成摇摇头:“惭愧,我准备明日再来看看。时候不早,这便告辞了。”溪口村离得远,这时代的治安也不知怎样,他不想走夜路。赵崇却是眼前一亮:“既然这样,不如在我这兴隆酒楼吧,屈就做个管事!我今中午尝过你家的,那个,对,豆花!太好吃了!”他越说越兴奋,恨不得立刻就让那厉伯尝尝,“牙齿掉光了也没事,入口即化。”厉伯:“……”“明日再说吧,若赵大哥有意,明天我再带豆花过来。现在天色不早,要赶紧回家了。”顾玉成再次告辞。这半日功夫,他越看越发现这赵崇也就长了个魁梧的身材,行事并不如何成熟,倒是那厉伯谨慎多疑。他要是趁机把这管事位置敲定,恐怕都得被怀疑是不是跟卖身葬父的一伙。不过赵崇这提议不错,他之前是想左了,一心要出卖劳动力。现在看来,也可以适当出卖脑力。不管卖方子还是合作,都比去铺子里跟人竞争伙计岗位强些。也更有竞争力……顾玉成再三推辞,赵崇这才作罢,又让厉伯派人把顾玉成送回家。厉伯笑呵呵地应下:“这是自然。”顾玉成已经累得很了,又想见识一下现在的马车,就同意了,由着厉伯指派了一个小厮将他送到溪口村。这马车虽然颠簸得要死,但到底速度快,走路一个多小时的路程,约莫半小时就到了。顾玉成道:“我家就在这村口,小哥喝碗水再走吧?”那小厮连连摆手:“得赶紧回去了,再晚怕赶不上关城门。”说罢又从车里拿出两包点心,坚持要送给顾玉成。“厉伯说了,您今天帮了大忙又不肯要谢礼,这点心可千万要收下。”顾玉成:“既然如此,替我谢过厉伯和赵大哥。”送走那小厮,顾玉成拎着点心回到家,进门就见王婉贞在洗衣服,小黑丫头在一旁自娱自乐。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翻了一小块地。见他回来,王婉贞非常高兴:“累了吧?娘洗完这两件衣服就去做饭。”小黑丫头已经跟他培养出了深厚的情谊,嗖嗖爬过去要抱。顾玉成将点心放到桌上,自己洗了手脸,这才抱起小黑丫头,又拆开油纸包,将点心给了她一块。这点心并不如何精致,都是果脯和糕饼,分量倒是十足,一块就有成人半个巴掌大。小黑丫头还不到吃点心的年龄就被迫放养,从没尝过这般香甜滋味,此刻捧着点心,用不甚结实的小乳牙啃着,吃得万分香甜。王婉贞利落收拾了一锅饭,又端出新腌制的咸菜摆上。这菜是她昨天刚买的,还没腌出什么味儿来,但是被滴了醋和酱油,又被切碎摆成个团花状,看起来颇为好吃。现在家里就这三个人,自然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顾玉成一边吃饭一边给王婉贞简单讲了讲在县城的见闻,又说明日要再去谈一下。王婉贞眼神闪了闪,道:“那赵家必是个富贵人家,听说富贵人家讲究很多,你跟人打交道要多小心,不要什么都说,当心被骗了。实在找不到差事也不要紧,咱们还能做点吃食去卖。”只是这样,好好的读书苗子,就要变成小商贩了。顾玉成倒没这个顾虑,生存都是问题的时候,人就顾不上那许多。他之前也想着可以去卖豆腐,虽说“人生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但男人立世,无论如何,都要先能养家才行。小黑丫头不知世事艰难,挥舞勺子吃得欢快。她胃口极好,甜点心和小咸菜都吃得不分彼此,两个小腮帮鼓鼓的,像只屯食的小松鼠。这小丫头哪都好,就是皮肤黑黢黢的。顾玉成想了想,问道:“娘,妹妹有取名字吗?”王婉贞叹口气,苦笑道:“哪里有名字?本来是要周岁再取的,谁知你那没良心的爹,早早就走了。”“那给妹妹取名‘玉荣’怎么样?”顾玉成道,“荣,桐木也,希望妹妹长大后品性高洁,正直坚韧。也跟‘容’字谐音,以后漂漂亮亮的。”他本想给小黑丫头取名“玉容”,转念一想不能这样偏狭,女孩子又不是只靠容貌生活。小黑丫头哪怕长大了还是黑黢黢的,也有他这哥哥养活,心性坚韧就好。王婉贞默念几遍,喜道:“这个名字好,又上口又有寓意,就叫玉荣吧。”小黑丫头就这样拥有了大名,此时她还不知道以后要被哥哥以名字为由头,灌输多少与众不同的观念,犹自乐呵呵地吃着饭。顾玉成看着新鲜出炉的小顾玉荣,心中涌起满满的责任感。哪怕为了养活这孩子,他也要努力过好日子才行。这般想着,入夜歇息前,顾玉成忍着酸疼,硬是做了两套拉伸运动。他连日走路,双腿酸痛,脚也有些浮肿,但都比不上今天坐马车的颠簸,下车瞬间甚至有种解脱的感觉。要不是他中午吃的是豆浆和豆花,早就消化干净了,真的半路就要忍不住吐出来。说到底,还是这身体太弱了。这时候又没什么先进医术,一个风寒都有可能要人性命。为了长远计,他确实要好好锻炼。旁的不说,长得壮实些,走出去都更有安全感。.顾玉成就着月光拉伸胳膊腿的时候,顾家院子里正在收拾残局。分家不过两天,吕老太太和周氏已经吵了三架,彼此理由都非常充足。“我可是跟着老大养老的,老大媳妇你就应该照顾老人!一天天懒懒散散地像个什么样子?还要我老婆子给你做饭啊?”吕老太太唾沫横飞,手指都要戳到周荷花脸上,“家里院子也不扫,像个什么样子!”周氏也毫不示弱:“不是我不做饭,是没钱啊。您老人家手里攥着银钱一分不出,我拿什么做饭?”“我早说了,没钱!”“那顾大富哪来的钱买卤肉偷着吃啊?他要有钱,就赶紧出伙食费吧,不然就另起炉灶自己吃去!”就这样,吕老太太以婆婆身份责问周氏,周氏就掉头责问顾大富,老太太又心疼小儿子,最后不了了之,直到牛都吃完草闭上了眼睛,两人才偃旗息鼓,各自回房。堂屋里,吕老太太拍着大腿愤愤咒骂:“姓周的就是个铁公鸡!不过是让她多做点饭食,就这么推三阻四的,想饿死全家人不成?”顾大富垂着头:“娘,咱们是不是不该分家?”记得以前二嫂做饭,从没有对他开小灶说过一句话,都是娘让干什么干什么的。“你混说什么?”吕老太太更加不满,“那王氏小家子气还心气儿高,当初我说不让二郎去读书,她偏不听,现在好了,家里一分余钱没有!再不分家,你娶媳妇住哪儿?她可舍不得二郎受委屈!要不是我提前下仗,她还想让公中出钱供二郎读书呢!”顾大富一想也是,又凑到吕老太太跟前撒娇卖乖,没一会儿就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咱们家啊,也就你和娘是一条心。”吕老太太摸出串在一起的十个铜钱交给顾大富,“明天自己去买点好吃的,该干什么干什么,等你娶了媳妇啊,娘就是立马闭眼也心甘。”“娘你说什么呐,你可得长命百岁。”顾大富又是一通安慰,母子二人其乐融融,又说起了入冬娶妇的安排。另一边,顾大山正埋头喝着一碗面,吃完才道:“你看看你,做什么晚上就弄个野菜汤?谁也吃不饱,还得多折腾一遍。”周氏白了他一眼:“你少装傻!我这还不是被老太太逼得?前头说分家,她手里银钱一分不出,都在自己手心儿里攥着。结果这家里开销吧,全让咱们出。有这样当娘的吗?”“你这么多年往家里交账,有多少钱你没数儿吗?凭什么让我们出?就算养着老太太是应该,那大富是咋回事?自己能偷偷吃卤肉,不能交伙食费?怎么着,打算让哥嫂养着?”顾大山一听就泄了气,三弟啥样他心里也清楚,可以说自从三弟跟他打下手,他感觉累了十倍不止。看自家婆娘在气头上,只好低了声气劝说:“三弟让娘惯得,回头我说他去。”周氏又是一个白眼:“我信你个鬼!我跟你说,这是婆婆给我立规矩呢,谁劝也不行。她是想在弟媳妇进门之前,把我拿住,好让咱家以后继续供着三弟一家!”“这不能吧?”顾大山也迟疑了,“这都分家了……”“你可长脑子想想吧。”周氏哼了一声,收起碗出去洗涮,犹自愤愤不平。在她看来,这家里最能干的就是他们大房,顾大山是个顶好的劳动力,明祖考中了秀才公,明宗以后肯定也能考中,二房跟三房的都是拖累,早分清楚挺好。可是这刚分家两天,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少了一个王婉贞,这顾家里里外外的家事活计都落到了她自己头上,本来就累得够呛,吕老太太还拿着顾大富的鞋子让她刷,当场被她摔回去,爆发了婆媳间第一场大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