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天上神仙,不是都说心到神知么,她这么虔诚,神灵一定能看到,没必要太追求形式。且她从前伺候过的陶家太太跟小姐,都是笃信佛道之人,也没见谁生出慈悲心肠来。可见这种事就和孝道一样,论心不论迹,若是为了立长生牌整得家中生活困顿,大河也要不安心的。顾玉荣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对佛道就更没什么想法了,只因为不能上山玩耍撅了会儿嘴巴,就开开心心吃果子去了。守着各色吃食,热热闹闹地过完除夕和春节,顾玉成就带着母亲和妹妹去老师家拜年。他是顾仪最器重的学生,也是唯一一个经顾仪教导后考中解元的学生,在顾家待遇颇高,进门就被带到顾老太太面前,拜过年还领了红封包起来的压岁钱。趁王婉贞和顾玉荣留在屋里陪老太太说话吃茶的时候,顾仪将顾玉成叫到书房,对他提了李家的事情,最后叹气道:“为师知你一向有主意,但这关系到你的终身大事,不可轻率。”顾仪看着换了身行头显得越发俊美的弟子,心中格外不是滋味。虽然李三娘家世好,据说人也不错,但顾玉成可是少年进士,多好的前途啊。只是母亲说的也有道理,即便顾玉成考中进士,要不是李家姑娘两次退婚在先,凭她的家世也不会跟顾玉成结亲。好好的学生,终归是被自己连累了……顾玉成微微睁大眼睛看着老师,将方才听到的话在心里过了好几遍,才敢确信顾仪是怕他被恶意黜落,想让他提前结个得力亲家,好抗衡一二。顾玉成:“……”本朝科举各种盘查结保,非常仔细,但考官与考生之间的避讳并不严格。特别是到了会试阶段,只有亲父子、亲兄弟这种关系才需要避讳,其余一概不妨事。现在京师云集各方举子,有门路的都在递行卷、搞诗会,为的就是把名声传扬出去。这样不管朝中哪个大臣做了考官,都会考虑一二。抓紧时机成亲的也有,算是提前买股。对女方家来说,举人和进士虽然都有资格做官,但前途差别有如云泥,一旦举子考中进士,很可能落不到自己头上,干脆提前选个潜力股定下。对于举子,特别是年龄偏大、觉得自己进士及第可能性不是很高的举子,直接在京师娶一官宦人家的小姐也是条出路,毕竟落榜了肯定娶不着。只是没想到,老师想把他直接送进主考官家里,这操作也是很可以了……顾玉成深吸一口气,干脆了当地拒绝了:“学生谢过老师美意,但实不敢从命。老师试想,假如我和李家姑娘结亲,李学士又做了主考,岂非给了小人攻讦的借口?”“真到那时候,就是长出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即使贴出考卷广而告之,也敌不过无耻鼠辈造谣中伤。常说谣言止于智者,然天下智者能有几人?”顾玉成拱拱手,脸色严肃,“学生虽不才,也明白尊师重教的道理,怎能为了中试置老师名誉而不顾?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与李家结亲的。”他说得义正言辞,其实还有点顾虑未曾吐露。一来他是真觉得自己还小,至少生理年龄小,还不到能娶妻生子的时候。二来他现在花得多挣得少,真成家了也养不起妻儿,还是先立业更靠谱。但是这些话无法对顾仪明说,说出来也没人理解。毕竟此时结婚年龄普遍很早,李三娘都退婚两次了,今年也不过十五岁。他要说觉得自己岁数小不想成亲,顾仪怕不得当场笑出声儿来。现在可好,顾仪非但笑不出来,还眼眶发热几乎要掉下眼泪。他扭头看向窗外,好一会儿才转过来直视顾玉成,声音低沉:“要是真的因此黜落,甚至再也不能——”“关心则乱,老师小看弟子了。”顾玉成截住话头,正色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得老师教导,学会许多道理,即使永远不能进士及第,又有什么遗憾?”“真到那一天,我就像老师一样,云游四方,教书育人,做个风流名士,岂非正好继承您的衣钵?”像他一样教不出徒弟吗?顾仪满腔伤感都被冲散,哭笑不得地指着顾玉成:“你呀你,唉,你可真是,就会哄为师开心了。”他这个学生,真真是每临大事有静气,这种时候也不慌不乱,事事以他的名誉为先,倒是他自个儿着相了。顾仪本是个洒脱之人,现在一朝想开,整个人轻松不少:“既然如此,你尽管放手去考会试。若有那不开眼的故意为难你,为师必不能罢休,非拼个鱼死网破不可!”顾玉成微微勾唇,笑容中透着狡黠:“老师勿忧。学生愿意改换文风,走灵巧飘逸的路子,还请老师教我。”顾仪抚掌大笑:“好!不愧是我的学生!”师徒二人解决完心头大事,又聊了些近日功课,顾玉成便告辞离开,拐到主院接走王婉贞和顾玉荣,慢慢往家中走去。顾玉成心里装着事儿,王婉贞不知为何也面露迟疑,只有顾玉荣非常开心。她在顾家和几个同龄小孩玩了一会儿,得知她们都不会踢蹴鞠,当即得意地展示了自己的花式踢球法。虽然只有两个动作,也赢得了全场小孩羡慕的目光,成就感爆棚,这会儿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的感受,并表示要再学几个。顾玉成将她抱起来:“贪多嚼不烂,你先巩固巩固,有空再多练练投壶。”顾玉荣:“噢。”……一回到家,王婉贞便关上门,低声道:“阿成,先前老夫人提了一嘴你的亲事,娘借口会试婉拒了,结果路上越想越后悔,你说要不要……”顾玉成一问,果然是李三娘那桩亲事。他不好跟王婉贞说自己被人盯上了所以才有这门亲,怕她心里惶恐,想了想道:“娘拒了就好。老师今天还说让我专心备考,不要分心,以后考中进士再谈亲事。”王婉贞向来听儿子的,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娘总怕误了你的好姻缘。”顾玉成轻笑道:“这事儿不着急,现在还是功课为重。”反正他是不会娶十五岁小姑娘的,还是先准备会试叭,万一将来侥幸自由恋爱了呢。.“贤弟可听说了?那顾玉成放话要改作风流文章呐。”出了正月,朝堂正式公布会试主考人选,是礼部侍郎高象。其人乃翰林出身,后历经地方主政,前年升到礼部,是个极为老成持重之人。但观他往年出过的书册文集,篇篇轻灵雅致,一时间许多考生争相求购,揣摩主考口味。“文章本天成,哪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说改就改?”江星渔不以为然地道,“顾玉成有清泉居士做老师,还是一副死板教条的样子,这样人能做出什么风流文章来?”另一好友道:“江兄说得对,那顾解元上次见面还爱作古板文章教训人,现在临时画虎怕也不成。这次春闱,我们南方才子定能一举夺魁!”“南方文气昌盛,又有贤弟这样的才子,自然要没有问题的。”“兄台谬赞了,论才情我等何尝分出过伯仲?”几人兴致勃勃讨论一番,又约定买最新的文集,谈笑着相携而去。朝堂上,一众朝臣也在议来议去,终于赶在二月初从翰林院选出了几个学士担任同考官,又把京师贡院里里外外彻查数遍。二月初九,在无数人的期盼中,宝华二十九年的会试,正式拉开了帷幕。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20 00:02:53~2020-04-22 23:29: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海航旳鱼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森小枝 33瓶;海航旳鱼、关山啊 10瓶;方也 2瓶;沉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54章 会试三场会试仍是考三场, 但每场只考一天,不必带那么多东西。顾玉成便又提上考篮, 清点检查后赶往京师贡院。这只竹藤编制的考篮是他当初在清平县买的, 花了二十多文铜钱, 很是结实。王婉贞认为这考篮陪他经历过县试、府试和院试, 沾染了考场文气,非常吉利, 去年底就把它收拾出来洗刷干净,连正月里初一十五上香的时候都拿出来摆在供桌边,企图让香火熏陶一二。顾玉成看得好笑, 也没说什么,每日里调整作息, 照常模拟考试, 直到临考前两天才放松休息。此刻站在长长的搜检队伍里,顾玉成两眼湛湛,精神头儿格外好。随着队伍慢慢前进的时候, 还看到了乡试时的熟人, 易经魁首孙茂。两人分处两个队伍中,孙茂也看到了他, 挥手打了声招呼。寒暄几句后, 顾玉成问道:“怎的不见孟兄前来?”诗经魁孟彦昭也出自黄湖书院,和孙茂关系不错,又心高气傲,没道理不来考会试。孙茂面露伤感:“他偶感风寒, 家中担心在外奔波伤了根底,只好下场再来。”其实是孟彦昭年底纵马游乐,不小心跌了一跤,幸好并无大碍,只是脚踝和手腕扭伤。但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是最考验字迹的会试?就算勉强下场也不可能考中,万一伤到筋骨更是得不偿失。正因如此,哪怕孟彦昭百般苦闷,也只能躺在家中休养,等待三年后再赴京师。时人有什么毛病,都爱推到风寒头上,顾玉成不好多问,便遥祝孟彦昭早日康复。恰好他的队伍更快一些,眼瞅就要轮到,顾玉成忙和孙茂道别,匆匆往帘后而去。能参加会试的都是各地来的举子,是可以被尊称一声“举人老爷”的有身份之人,兵士搜检时也相对客气些,没像乡试时那样下狠手,甚至嘱咐顾玉成进场后早点要热水,晚了那水就不太热了。顾玉成简直受宠若惊,整理好仪容后拱手道谢,尔后拎起考篮缓步进场。作为全国最大的考试场地,京师贡院建造得相当气派,又年年修缮,连号房看起来都更加干净。顾玉成仍不敢放松,按照前几场的步骤,仔仔细细地将号房打扫一遍,然后才坐下休息。等到黎明时分,监试官依次发下试题,首场仍是三道四书题,四道五经题。顾玉成一看,其中恰有他正月里模拟做过的两道题目,分别出自《孟子》和《中庸》。他提笔在草稿纸上默写旧日文章,写了两行又划掉,重新开始破题。《孟子》的题目是“君仁莫不仁”,出自《孟子.离娄下》,讲的是国君仁义,则全国人都能仁义,国君安定,则国家安定。当时顾玉成破的是君王品德昭彰如太阳,所以才能照耀万民,使民众“莫不仁矣”。现在他凝神思考片刻,彻底转了个思路,提笔写下“夫王之道,不可谓不大也”,然后一路朝着“为君王者,应该正直仁爱,听从贤臣纳谏,克制己身,否则要起反作用”而去。既决定背水一战,自然要听从本心。不过是我手写我心罢了,有什么好遮掩的?写!挟着这股不可挡的气势,顾玉成落笔不加点顿,文思几如泉涌,不到午时就在草稿纸上写完了五篇文章,直到脖颈酸疼才放下笔。他嚼着肉干将写好的内容品读一遍,暗暗给自己点了个赞。果然还是放飞自我来的痛快,连文字都比往日更添一分流畅,不枉他每日里辛苦练习。略吃了些饭食,又喝了杯水,顾玉成就继续作文。不知是不是今天感情格外充沛的原因,他写起来极是顺手,寅时刚过的时候,就将七篇文章妥妥帖帖地誊抄到了试卷纸上。一眼望过去,这七篇文章俱是严肃端庄,辞气厚重,与上月交给顾仪的格外不同。顾玉成满意颔首,起身到受卷官处交卷。是的,他根本没打算改换文风。一个人的文字风格,不但体现其思想感情,也代表其学识根底,压根不是短时间可以更改的。强行变动,很容易丧失已有优势,变成东施效颦。最重要的是,顾玉成只学过《春秋》,没有打下飘逸风流的才学底子,那类辞藻华丽轻灵雅致的文章,他是真做不出来。但为了不让幕后之人发现,他硬是撑着每隔三天给顾仪交一篇新式文章,然后听一回点评,做出一副朝风流才子转变的姿态。现在他是写痛快了,就是有些对不起顾仪。这个老师虽然自诩风流,行事疏狂,但骨子里是个十足十的君子,断然想不到他能阳奉阴违。唉,只希望以后不会被责怪吧。这般想着,顾玉成跟第一批交卷的举子站到一处,等人数凑够后,就跨过龙门,从打开一条缝的大门走出贡院,慢慢往家中走去。会试每场之间相隔两天,等到考完第三场,已然是二月十五。顾玉成在贡院里写得很是痛快,特别是第三场的策论。题目问的是为何当今圣天子励精图治,户籍人口逐年增长,但赋税年年见少,去年甚至不能支撑地方救灾。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天子不怎么圣明!顾玉成不能直接写天子昏庸,但他毫不客气地列了五大弊端,还把佛道兴盛放到其中,阐明正是僧道增多,不纳赋税,才导致国家的钱粮徭役都征收不足。最后逐条提出解决办法,并总结只有以民为重,才能实现中兴,实现垂拱而治的圣人愿景。走出贡院,望着傍晚时分渐渐隐去的夕阳,顾玉成心情非常平静,和四周或喜或悲的举子对比鲜明。他想得很清楚,既拜了顾仪为师,享受到许多好处,那么也要承受坏处,这天下就没有好事儿让一个人占尽的道理。三场文章都写得酣畅淋漓,即便这次会试不中,他也算不留遗憾了,可以凭举人身份谋个小官去,带着家人到地方安稳度日。只要所行无愧,不辜负自己就行。顾玉成边想边走,就见前头相隔十几米的路边停着辆马车,顾玉荣正探出小脑袋冲着他猛招手。“来了!”顾玉成微微一笑,快步朝前方走去。第55章 会试第六会试考完, 顾玉成就进入了贤者时间。他平平静静地休息了两天,便开始像往常一样每天看书练字作文章, 还给《星河枕》补了后半卷。在后半卷里, 主人公余竹重生后发奋苦读, 终于考中进士, 又遇到后妻家中托人提亲。这次他见也没见就把人打发走了,然后回乡祭扫时将妻子接到京师生活。没了后妻家中钱财, 余竹只能勉强买下个小院子,然后看着自己老娘和妻子天天鸡飞狗跳,终日没个清净。直到家中经历了被盗贼洗劫、被老乡骗钱的惨剧, 不得不共渡难关,这俩人才和好如初。余竹感念生活跌宕的同时, 坚持做善事, 还曾不畏上峰威势,为苦主伸冤,广受百姓赞誉。如此十五年后, 膝下空虚的余竹终于老来得子, 想留作传家宝的星河枕却消失不见,只新生麟儿的脚底有块枕头状胎记。这个话本兼具因果轮回与种善因得善果的流行理念, 又夹杂了家长里短和狗血误会, 深得欣荣书坊二掌柜喜爱,看完就决定制雕版。“任先生大才,这次《星河枕》肯定能卖得更红火!”二掌柜笑容满面,看向顾玉成的目光格外亲热。他在书坊干了十几年, 眼力很是不错,当初《问仙图》就是他鼓励老掌柜雕的版,果然卖得极好。这次凭着《星河枕》,说不定他还能够一够大掌柜的位子呢。“承你吉言。”顾玉成和二掌柜聊了几句,就缓步往街口走去。现在不赶时间,他特意绕路走了两条街,发现京师铺面卖什么的都有,南北杂货,四时蔬果,样样都很齐全。有的铺子生意兴隆,人挤成一团,有的则顾客寥寥,门可罗雀。顾玉成趁买吃食的功夫打问一番,发现小铺面只要二三百两就行。要是在街边占地儿卖东西,只需每月交五十文,甚是便宜。而卖红薯的老大爷,靠着每日流动营业,连这五十文都省了。顾玉成暗暗记下,拎着东西朝家中走。他现在手上有四百多两银子,留出一部分家用,能花销的是三百两,正可多寻找看看,有合适的铺面就买下。毕竟会试希望不大,还是有个稳定进项比较好,以后干什么也方便。做完长远打算,转天顾玉成就雇了辆马车,带王婉贞和顾玉荣去镇国寺。这会儿不年不节的,来拜佛的人少了许多,他们终于顺利到达镇国寺,在佛前虔诚诵经一个时辰后,便给顾大河立了长生牌,又点了长明灯。镇国寺屹立八百年不倒,非但建筑恢弘,佛像也极为高大精致。顾玉成就跟来旅游景点似的,领着全家一大一小到处逛,将佛殿拜了个遍,还特意去山脚下看了玉兰花。自打来到京师,他就全力以赴准备会试,几乎没有休息过。王婉贞一个妇道人家,人生地不熟的,更不能独自带着小闺女出门。现在终于有了空闲,顾玉成就想带着母亲和妹妹多转转。京师大大小小的景点据说有百八十个,不知他离京时能看完几个。“哥哥,你在想什么?”顾玉荣从地上捡起一朵玉兰花,伸出手举过头顶,“你帮我戴上嘛。”顾玉成回过神来,说了声“没什么”,将花给顾玉荣戴上,又把她抱起来,让她从树上摘一朵半开的玉兰,“拿回家用水养一养,香得更久。”顾玉荣美滋滋地道:“好!”她的哥哥真聪明,她也是个聪明的妹妹呢。.“朝廷抡才大典,岂能以个人喜好做标尺?这篇文章分明气度高华,文字雍容,堪称一时之表啊!”“这一篇破题极妙,乃是真正领悟四书奥义的人,今科举子之中少有匹敌!”“不如看看这篇,言辞犀利,却能收放自如,好比重剑藏锋,光华内蕴,可谓真正的进士文章。”“我也看好这篇,读之好似江河奔涌,令人畅快淋漓,场屋文字能这般精深,实属难得!”贡院考官房里,几位考官正在激烈争论,想把自己选中的作为经魁甚至会元。奈何能被他们看好的文章,都是各有所长,考官们顶着连夜批卷熬出来的黑眼圈,争论半晌也没得出定论,只好将难题交给主考官高象。其余文章均已排定名次,只剩面前这七份。高象仔细翻了翻,看过考官评语,又将每个举子的二三场文章拿出来看。对于其他考生来说,文章重在首场首篇,但能杀进会试前十的,经义文章都不差,这时候第二场的应用文和第三场的策论就开始发挥作用,综合看下来最好的才能拔得头筹。高象出身翰林院,熟知经义,没多久便将七份卷子排了名,那份被两名考官赞赏的卷子恰好排在第六。“妙语连珠,气势夺人,只第三场落了下乘,对佛道不满过于外露,作经魁还差一点儿火候。”高象指着那行六的卷子点评两句,又翻第七份,“我甚爱此子文采,只他第二场所判不够准确,行文也略失于稳重。”他为官多年,不但老于文章,人情世故也很练达,将排名定得合情合理,且考卷都是弥封又誊抄的,考官们并无哪个要特殊关照,当下都无意见,分散开来去搜落卷。副考李璨暗道可惜,他尤爱那第六的文章,觉得不落俗套且格局高远,一落笔仿佛站在时间长河的高处俯瞰众生,有大儒气象,对朝政见解也剖析犀利,奈何直言僧道祸患,被落到第六,实在是可惜了。希望这举子能在殿试时一鸣惊人,被天子取中吧。李璨感叹完就专心搜落卷,但他常年在翰林院教书,比较严格,三个考官房看下来,也就找出两份。“这篇还行,只是一处涂改,文章尚有可取之处。”同行的卢嘉凑过来一看,脸色微变,很快又平静下来,道:“还是这篇吧,钓伏挽渡的手法更加精练。那篇文辞华丽琐碎,有些轻浮,不及这篇老成持重。”都是落卷而已,取中也在百名开外,李璨对比一番就依卢嘉所言,将有涂改的放下,拎着卷子去找主考。卢嘉等他走后,将那份卷子往落卷堆里又塞了塞,确定再有人来也不会看到,这才踱步跟上。他早年曾受平王大恩,这次被其子请托,想把一考生黜落,本着还完人情不再牵扯的心思,便答应下来。恰好那顾玉成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改换文风逃出生天,也不想想,就他这点读书的年纪,哪有这个水平?写出来就是个四不像,既不稳重也不灵动,透着股憨蠢笨拙。卢嘉判卷时发现这卷子就松了口气,待看出其中有句子颇类顾仪之后,更是毫不犹豫将其黜落在地。反正卷子水平在这里,主考看见也不能说什么,卢嘉并不亏心。只是没想到,李璨能把它从落卷里搜出来……卢嘉回头望了一眼,摇摇头自嘲一笑,快步跟上李璨。……学生下场,老师担忧。到了顾仪这里,是学生考完,老师加倍担忧。他也是考过进士科的人,太知道考完是个什么情形了。笼子里憋久的鸭子放出来,还得嘎嘎乱叫大摇大摆,何况是活生生的人?苦读多年,一朝考完,不管是自信能金榜题名,还是觉得希望不大,所有举子都会有个放松期,有的聚会喝酒,有的彻夜狂欢,还有的嚎啕大哭,更甚者求神拜佛,四处捐功德钱。这时候往客栈走走,不知能看到多少平时一本正经的读书人撒酒疯,站在人堆里高声朗诵文章的都算文雅人了。可是他的学生,自打考完出贡院,就平静得不像话。该吃吃该睡睡,还带着家里人出门闲逛,完全看不出刚考完会试。“这孩子心里憋着事儿呢,”顾仪一口饮尽杯中酒,沉沉叹了口气,“我真怕他闷坏了身体!”那日他看了顾玉成默的考场文章,瞬间什么都明白了,这孩子根本是拿自己前途来维护他的声誉,不在乎会不会被取中。这心意如此厚重,又如此残酷,洒脱如顾仪,也趁没人躲到书房大哭了一场,好几天才缓过劲儿来。可是他的学生还不到弱冠,却跟没事人似的过日子,不是憋在心里忍着还能是什么?“你别太伤心了,”好友安慰道,“哪怕这科不中,下一场还能不中吗?他才十七八岁,有的是时间。再说明天才放榜,万一就中了呢?”顾仪又喝了一杯酒,苦笑道:“但愿如此吧。”他心里苦闷,跟好友推杯换盏直喝到夜深才睡下。仿佛刚闭上眼睛,就被小厮摇醒,那大嗓门跟响雷似的:“老爷!顾少爷中了第六名!顾少爷中了!”顾仪愣了会儿才听清楚,他又问了两遍,也不等小厮回答,自个儿随手拿了件衣服就往外走。砰的一声。小厮的声音迟疑响起:“老爷,那边是窗户……”第56章 考前过渡送走报喜的人, 顾玉成犹自不敢相信。他中试了!不但中了,名次还挺高, 只要殿试时不出大错, 二甲出身应该跑不了。门前老树投下的斑驳光影里, 顾玉成微微眯眼望着太阳, 感觉周身都暖洋洋的。他自觉会试时尽情挥洒的文章比往日更出色,或许会被赏识, 但从没想过能取中第六名,甚至连落第后怎么去户部挂号谋官都思量过了。现在看来,本朝科举还是相当公平的, 有私人恩怨的小人也没干扰成功,倒是他自己过于消极了。迟来的喜悦从心底汩汩涌出, 顾玉成觉得脚步都有点发飘, 好在他牢记范进中举发狂被嘲笑的样子,勉力克制,回到自己房间才关门傻笑一阵儿, 然后用冷水洗了把脸, 再出来就是一副平静中带着微笑的样子,很能唬人。至少来送贺仪的顾家管事就佩服不已, 送完两大车礼物回府后绘声绘色描述了顾玉成的一举一动, 直夸他宠辱不惊,堪比文曲星下凡,跟外头的狂浪书生一点儿也不一样。“好好好!我就知道这孩子好!”顾老太太欢喜得连连说好,又要立刻大摆宴席, “这次必须庆贺!”顾仪不得不站出来阻止:“现在还有殿试未考,此时庆祝多招人眼啊,还是殿试之后再摆宴稳妥。”他心中也极为痛快,恨不得冲到大街上欢呼,然世上没有替人庆贺的道理,顾玉成虽然姓顾,却并非他们家孩子啊。顾老太太:“……”顾老太太拄着拐杖哼了两声,最后折中道:“那就不请客,只摆宴席。”儿子终于教出一个进士学生,让她什么也不干实在太难受,必须庆贺起来!……同是天下父母心,王婉贞也在家中为儿子操心,殷切叮嘱他不可出门。“京师流行榜下捉婿,娘方才听说已经有七八个年轻进士给捉了去。虽说抢亲的都是贵人,连对方姑娘是圆是扁都不晓得就成婚,未免太仓促了。”偏阿成又生得好容貌,这两年越发挺拔英俊,万一被不讲理的人家看上,她抢都抢不回来,还是不出门最安全。顾玉成:“……娘说的是。”他对出门看热闹没什么执念,而且贤者时间褪去后,他陡然从咸鱼状态中清醒过来,意识到需要准备殿试。殿试是进士前途的分水岭,都是进士,三鼎甲和同进士却不可同日而语,前者美名天下知,后者还要被嘲一句“如夫人”,不可谓不辛酸。和贡院考试不同,殿试只考一篇策论,考生可以从清晨写到天黑,怎么发挥都行。但字数不能太少,起步就是三千字,否则连考卷都填不满,根本不可能进二甲。顾玉成从前是写惯论文的人,三千字算不得什么,但他这些年一直练习科举文章,每篇不过三五百字,还是有必要模拟一二,在殿试前找找手感。正想着再翻翻邸报明天就练,欣荣书坊的二掌柜上门道贺,给顾玉成送了时下流行的点心和话本,贺他高中进士。“恭喜进士老爷,贺喜进士老爷!咱们住得近,我就专门捡了个空当来,叨扰进士老爷了。” 二掌柜满脸堆笑,两眼放光,吉祥话说了一长串。他现在可是认识进士老爷的掌柜了,说出来都有面儿!顾玉成忙道不敢,谢过贺礼后回了一块他用过的砚台和早年抄写的启蒙书。二掌柜年纪不算特别大,但已经是做爷爷的人了,小孙子刚满周岁。顾玉成这回礼简直回到了他心坎上,喜得他又恭喜一番才告辞离去。想他从前刚认识顾玉成的时候,对方还是个写话本维持生计的酒楼伙计,现在已是年纪轻轻的进士老爷,前途无量。可是回想二人来往种种,顾玉成态度始终如一。这种恒定的态度,在身份不显的时候是不卑不亢,在身份显贵的时候,就是平易近人了。不拜高不踩低,不谄上不媚下,难怪任先生能中进士……二掌柜感叹着,摇头晃脑往欣荣书坊而去。.会试张的榜又叫杏榜,通常人们说“金榜题名”,题的就是杏榜。每次大比之年,张榜后到状元游街的这段时间,都是京师最热闹的时候,有人榜下捉婿,有人痛饮狂歌,人人都在参与这场科举盛宴。然而有两个人心里格外不是滋味。一个是同考官卢嘉。他身为考官,提前一天就看遍了榜上三百六十个新进士名字,看清那刻如遭雷击,硬靠着常年养气功夫忍住。同僚问起时卢嘉只推说批卷太累脸色不好,第二天出了贡院就称病在家,连子侄探病都拒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