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是江星渔。和顾玉成这等没有家底的贫寒书生不同,江星渔是江家最受宠的孩子,提前包了状元楼最好的包间,就为了放榜当天能在这个位置居高临下看杏榜。然而他看见了什么?头名钟纶、次名邓夏玢、第三名袁路庭……直到第七名才出现“江星渔”三个字!他甚至排在顾玉成后面!钟袁等人乃是素有名望的南方才子,屈居人下他也认了,顾玉成凭什么?不过是个偏远小县考出来的举人,甚至连作诗都毫无灵气!江星渔实在难以置信,连中试的喜悦都被冲淡几分,直到身边人围着他又是恭喜又是讨喜钱,状元楼的掌柜也来请墨宝,他才放下那点心思,端起才子风范,挥毫泼墨连作三首诗。满堂喝彩声里,江星渔打定主意,殿试时必要大展拳脚,哪怕搏不到三鼎甲出身,也不能被顾心机压住。他就不信了,凭他真才实学,还比不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哼。……和江星渔所想不同,顾玉成的大名已经悄然传遍京师,至少在顾仪曾经教过的人家中无人不知,连深宫中亦有人提起。“这次合阳输了,打算拿什么赔给本宫?”柳贵妃慢悠悠地抚着新染的指甲,眼中带笑。柳贵妃年方二八,生得娇柔可人,乃是宝华天子后宫中的第一得意人。这得意一小半因她温柔解语,一多半则因她有个得力的表兄。正是国师玄鹤子。虽长相不类,但她的确出自九逍派,是玄鹤子的俗家表妹。自打被选进宫中,就凭着通晓道家学说和九转丹诀,一路从美人升到妃位,去年诞下龙子,更是一跃成为贵妃,距离后位仅半步之遥。合阳公主比柳贵妃大了一轮不止,但丝毫不敢拿大,态度亲热中透着恭敬。这会儿听贵妃打趣,便故作苦恼地道:“这可难倒我了,陛下富有四海,娘娘又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想要什么宝物得不到?合阳竟不知拿出什么,才能入得了娘娘法眼了。”柳贵妃在宫中又被称为柳仙姑,是能与国师相提并论的女人,甚至有太监宫女悄悄叩拜。现下听合阳这么说,柳贵妃娇笑不已,好一会儿才道:“说笑而已,瞧你这小气劲儿。本宫哪里是要什么彩头,不过是想劝你看开些。”合阳公主黯然道:“娘娘说的是,只世上唯有情之一字,最难开解。这么多年过来,我都习惯了。”“这有什么好习惯的?你不要这么实心眼儿,学学昭惠呀。”柳贵妃喝了一口茶,用上好的丝帕轻抿嘴角。昭惠公主是天子的老来女,比合阳小了十几岁,但比她姐姐更不省心。合阳只是倾心顾仪,闹得满朝皆知,昭惠却是广纳面首,喜好露水姻缘,裙下之臣不计其数,隔三差五就被御史参上一本。柳贵妃这么说,显然是想看戏,合阳公主当然不肯让她如愿,只说道:“娘娘又开玩笑,这天底下,哪个能有娘娘这般福气,能得天子真心相待?”接着话题一转,扯到殿试上,询问可有章程,她也想见识见识新科进士的风采。柳贵妃略一思量,道:“殿试都是做文章,再好的进士也看不出什么,倒是琼林宴值得一观。届时本宫在集萃殿旁边设宴,邀几家贵女与你同来,不是更好?”“娘娘高见。”合阳公主浅笑附和,顺着话音儿聊起了宴会安排。.顾玉成对自己名声如何一概不知,他再次祭出模拟考神器,专心闭门写文章,直到十五天后乘着宫里派人来接的马车,凌晨出发去殿试。三百多名进士先在宫门外集合,听内侍宣讲规则,然后才鱼贯而入承明殿,无声落座。只是榜上的三百六十名新科进士,已经悄悄变成了三百五十七个,因为有三人冒籍被揭发,殿试前就被革除进士功名,责令返回原籍了。万幸举人功名尚在,只待三年后再下场便是。本朝取士遵循“择路而录”,即不同地区录取率不同,像京师因为是天子所在,进士名额最多,其他繁华府县则相对较低。为了增加中试几率,冒籍自古有之,历史上不乏冒籍成功的著名文人。前朝的最后一名状元,就是冒籍考了秀才,并为此付出惨痛代价,直到四十多岁才重新下场,艰难考中状元,一雪前耻。顾玉成没有条件科举移民,一步一步从清平县考出来,对这些自无所知。他端坐在靠前的桌案,微微垂眸,直到试题发下,才开始慢慢研墨。这次殿试,就是他决定命运的最后一场考试了。第57章 年轻探花殿试题目考的是边务。近年来边境并无什么大小战事, 看起来相当平顺,然而内里暗潮汹涌, 特别是西南地区。当地数十万蛮夷早已归顺, 却屡有不臣之心, 去岁只安民官就换了三个, 也不过勉强支应。宝华天子在题中讲完自己如何效仿三皇五帝,勤政爱民, 夙兴夜寐之后,便将问题抛给新科进士,“所谓差强人意者, 何也?”他一个天子已经尽心尽力了,边务仍不过勉强令人满意, 这是为什么呢?当然是因为站在朝堂上的人没有尽到为臣之道了!作为一个日常破题的人, 顾玉成迅速得出结论,然后开始打腹稿。天子已经在题目中将自己摘干净了,他一个连官员都不是的进士, 更不能加以指摘。但是全推到朝臣身上吧, 阅卷的几位恐怕不能满意,少不得落个媚上之嫌。顾玉成思量半晌, 决定化实为虚, 转到德行上。什么是德?圣天子所行之事,遵循圣贤之道,就是德,而边境蛮夷无信无义, 就是失德。如此立下正反两面,分别夸赞痛斥了二百多字,顾玉成话锋一转,开始起讲如何让圣人之德恩泽到边境地区。“故特谓之曰:欲彰文德,首在教化……”,不但要深入边境教化蛮夷,也要选拔当地人来京师沐浴天恩,如此有来有往,才是长久之道。其次是武德,枪杆子里出政权乃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只有兵力强大,才能震慑四境,使民无忧。“窃自观古今经纬,莫如昔以武靖边……”顾玉成虽宅,也是为了赶考走过上千里路的人,对沿路风土人情有一些了解,加上从前积累,又把交通、气候、经济的影响列出来,如此文武配合,条陈分析,分论点之下层层铺陈,引经据典,排比论述,扎扎实实撑起了两千余字。他通读一遍,发现大致脉络还是畅通的,删改两处便总束结尾,展望四海来朝、万夷臣服的盛世景象,与破题之句遥相呼应。完成初稿已到中午,顾玉成和其他进士一起,非常优雅地少少用了些饭,便开始修改文字并检查各种避讳,包括国讳公讳圣贤讳等等。本朝对避讳并不特别严格,比如父祖名中带“仁”,孙子也可做仁义文章,不会出现李贺那种因父亲名“晋”就不能考进士的闹剧,只要用同音字或缺笔画的字替代即可。顾玉成家是爷爷辈逃荒来到溪口村的,祖上已不可考,私人避讳也相应不多。饶是如此,他还是认认真真检查数遍,正着倒着都确定没问题后,才提笔誊抄,堪堪在卯时末写满考卷。顾玉成放下笔,静待墨迹晾干的时候,不远处江星渔起身交卷。不知是不是错觉,顾玉成总觉得这位才子盯了他好几眼,仿佛在问他要不要交卷。殿试的时间也是一天,考生可以写到亥时左右,等发下的三支蜡烛都燃尽再交卷。但是除非实在憋不出来,一般没人交那么晚。毕竟考生考完就能休息,阅卷官却需要在收起卷子后熬夜奋战,赶在第二天中午之前排出名次。考生耽搁越久,阅卷官便越辛苦,哪里有心情细看最后交上来的卷子?两刻钟后,墨迹早干得彻底,顾玉成便收起卷子,安安静静地交了卷,在内侍带领下与其他进士一同离开。他没什么同窗好友,考完就打算独自回家,没想到江星渔竟等在他的马车旁边,看样子已经等了好一会儿,脸色隐有不耐。顾玉成上前打过招呼,还没来得及问,就见江星渔拍拍身下白马,傲然走掉了。顾玉成:“……”这才子都有些什么毛病?夜色已深,承明殿内却是灯火通明,几十枝高脚蜡烛照得如同白昼,阅卷官正聚精会神全力批卷。他们的时间比考生想象中更紧张,因为三甲同进士无所谓名次,但一甲的状元、榜样和探花要陛下钦定,阅卷官得在明天上午之前选出三鼎甲,交到陛下案头。作为会试主考,高象也是阅卷官之一,凡分到他手中的卷子,都是先挑出不合格的,譬如避讳出错、涂改过多等等,直接放到三等里面,然后再细看剩余卷子。他起初有心找找被破格取中的顾玉成卷子,毕竟这个名次当时震惊全场,让人很好奇殿试会是什么样子。但写得好的考卷,几乎清一色都是馆阁体,圆润饱满,字迹端庄,若非内容不同,简直像调版印刷出来的,高象没看几张就只能放弃寻找,专心阅卷。一直批到子时过,高象才发现份格外出色的卷子,既不是直言进谏有失中庸,也没有夸夸其谈文辞虚浮,整篇文章立意高远,起笔不俗。最难得的是,这篇文章言之有物,所提建议实用新颖,仿佛一个老于朝政的人在指点江山。定是哪个大家族自小培养起来的,普通人谁有这般底蕴气魄?高象又看了两遍,在卷首打上红圈写下评语,就放到单独的桌子上,等待和其他人评优的卷子再行比较。不过以他的眼光看,能和这文章媲美的寥寥无几,它至少也在前五之列了。忙到翌日佛晓,阅卷官终于评出三份最优的文章,呈送到宝华天子面前。前两份都是老成持重的文风,第一份尤甚,且文字精练,字字珠玑,被阅卷官共推为第一。第二份长在务实精干,切中肯綮,句句言之有物。第三份则是言辞俊逸,如河出伏流,气势汪洋。最重要的是考生这一笔字,着实写得好,显见是名家手笔,便从前二十份卷子中脱颖而出,被排到第三。数位阅卷官都是朝中有名望的文臣,眼光自也不差,天子听人读了一遍,就道“依此排名,甚善”,然后让大太监方宽去拆封。方宽在金盆中净了手,才小心除去三份卷子上的弥封,并高声诵读姓名和籍贯。这一看之下,头名状元正是会试第一的钟纶,次名榜眼则是会试第六的顾玉成,探花是会试第七的江星渔。高象没想到他挑出来的文章是顾玉成的,心中微讶,暗道顾仪这次不知怎的教出个优生来,竟能跻身素有才名的钟江二人之间。方宽捧着三份卷子再次呈送,宝华天子微微颔首,下首的臣子便知其意,谢恩行礼后无声退下。三鼎甲既无异议,他们就要在中午放榜唱名之前,将余下三百五十四名新科进士的名次排好,并报送各部。……此时,新科进士们已经等在殿中,或暗自紧张,或翘首以盼,俱是意气风发。相比之下,顾玉成的平静就格外显眼。他昨日登上马车,慢悠悠回到家中,吃了爱心炖鸡又洗澡收拾,晚间早早睡下,现在正是精神饱满的时候,且年龄尚小,神态放松,在一众年龄偏大的进士中越发显得挺拔俊秀,如玉树芝兰,光彩照人。众人是按照会试名次站的,江星渔就在他旁边,不经意瞥到,心中暗哼。他昨夜默了文章传看,恩师与家中大儒都是赞不绝口,说比会试几篇都更加出色。如此看来,他今天说不定能进三鼎甲,独占鳌头也未可知……到时候,顾玉成这个第六,可就不够看了。这般想着,有内侍的声音高高响起:“陛下驾到——!”江星渔忙行礼下拜,心头一阵激动,马上要唱名了!他们这群人早得了内官提点,不可直视天颜,这会儿顾玉成也跟着众人下拜,姿势标准的同时在心中吐槽,这个不能直视那个不能直视,到底是凭什么判断对面人的身份呢?虽说有纹饰、腰牌等物可以区分,万一被人盗用或仿制了呢?不直视就不直视吧,听宝华天子叫免礼的声音,颇为苍老,显然是有年纪了。以后若能入朝为官,自然有机会得见,现在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吧。这般想着,顾玉成微微垂眼,肃然而立,静静等待唱名。他是真不慌,毕竟殿试比起之前的考试友好许多,是排位赛而非淘汰赛,最次也有个同进士出身。有了这重身份,甭管做个什么小官儿,从此都不必日夜苦读,艰难下场。对顾玉成这个曾经读书n年又被迫经历重重考试的人来说,没什么比此刻更放松了。顾玉成悄然神游之际,大太监方宽正躬着身,低声向宝座上的天子介绍前十名进士,好让天子有个初步印象。他能从底层爬到御前,能力手段样样不缺,一早就专门认了人,为的就是天子问起时能应答得当。待他一一指认完毕,宝华天子望着下方整整齐齐的进士们,忽然道:“顾氏玉成,可为探花郎。”言毕将写好名字的两块木牌调换,挥手示意方宽唱名。这时候人多官少,选才标准就更加严苛,身有残疾或面容缺损的都不能入朝为官,甚至出现“身言书判”的四重标准,即体貌、言辞、书法和文采,身还排在首位。和江星渔相比,顾玉成显然更加年少俊美,在一众新进士中也是出类拔萃,方宽暗自瞟了一眼,高声开始唱名——“第一名,京师万年县,钟纶!”“第二名,南怀州梓县,江星渔!”“第三名,广德州清平县,顾玉成!”“第四名……”唱名声渐次响起,顾玉成却已经听不太清了,耳边只砰砰响着自己的心跳声。他取中探花了!他再也不用考试了!作者有话要说:作者也终于不用再写考试了……︿( ̄︶ ̄)︿感谢在2020-04-22 23:45:17~2020-04-27 23:33: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原点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原点、关山啊 6瓶;方也 2瓶;幽兰珊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58章 跨马游街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顾玉成此时就处在这种熏熏然的情绪里,骑在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上, 跟着状元和榜眼, 在京师最繁华的街市上跨马游街。沿途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都争着一睹新科进士的风采。抬眼望去, 两侧所有酒楼或稍高些的建筑,露出来的窗户口也是满满当当, 还有人趁着居高临下的优势位置,试图把瓜果钗环之类扔进他怀里。幸好进士游街有官兵护送,能够阻挡一二, 顾玉成又是坚持锻炼的人,反应敏捷, 才没有被挂得满身满头。即便如此, 他前身后背还是被频频砸到,甚至有官家小姐用绢帕裹了珍珠砸过来,一旁还有人高声叫好。顾玉成:“……”你这跟暗器有什么区别?他借着挥手的动作, 抖落不下六条手帕, 带起一阵香风。感叹京师百姓真是热情的同时,顾玉成后知后觉地担心起自己是不是动作太多显得不够稳重。毕竟看前面两位, 一个状元一个榜眼, 都稳稳当当坐在马鞍上,不像他这样来回动弹。这般想着,顾玉成也尽量将动作幅度放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只在分量偏重的果子扔过来时及时闪躲,其余时间安静微笑,尽力做个端庄探花。听说御史和其他朝臣也会出来看热闹,可不能在未来同僚面前丢脸……探花郎一心多用,试图让自己不那么显眼的时候,榜眼正努力维持表情,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纠结。江星渔三岁发蒙,学问和见识都不缺,自然知道历朝历代不乏因为名字或长相在殿试时脱颖而出的进士。远的不提,前朝就有一个叫彭长龄的进士,脸也生得细长,会试考了第十二。结果殿试时,当时六十多岁的天子一看这名字和长相,大呼吉兆,干脆利落地把彭长龄点做状元,还加以重用。只是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是笑谈,发生在自己身上……江星渔抿抿唇,那百般滋味,真是难以言喻啊。照理说他从会试第七成为殿试第二,一跃进入三鼎甲,绝对是超常发挥了,应该喜笑颜开欢欣鼓舞。奈何这个榜眼来得太憋屈,竟然是因为宝华天子觉得顾玉成更加年轻俊美才换了他俩的名次,叫他情何以堪?要不是时机不对,江星渔简直想悲愤质问,他江星渔难道不年轻吗?难道不俊美吗?他可是被不知多少佳人赞颂过的风流才子啊。长得丑那还风流得起来吗?最多就是个才子啊!然而江星渔再狂放,也晓得跨马游街的时候不能生事,何况全京师的人都看着,他真丢不起这个脸。心里苦,面上还得端着,这般内外纠结之下,江星渔整个人越发严肃端正,笑容也相当含蓄,非常符合榜眼人设。从人群里经过,还听到有人夸他“瞧瞧榜眼老爷的脸,一看就是个稳重人”之类的。江星渔:“……”他受不了这委屈!可他在老家美名传扬多年,最知道这种事儿没法理论,最好提都不要再提,否则就是用自己成全顾玉成的美名,还得背上心胸狭隘的锅。好在队伍缓缓前进数里,终于出现慧眼识珠之人,江星渔身上也多了几十条手帕,让他稍稍找回信心,笑容也更真切了些。打头的状元钟纶年近四十,已经过了喜好风流的年岁,这会儿不知身后两人各有包袱,只欢喜今日高中状元,从此能大展拳脚,竟成了三鼎甲里最开心的一个,不时对道旁恭喜的人拱手道谢。如此热闹半日,京师三年一度的进士游街才告结束,顾玉成也带着天子赏赐被恭恭敬敬送回家,对方还特意叮嘱他不可饮酒太过,因明日要进宫参加琼林宴,御前失仪就不美了。顾玉成谢过对方又给了赏钱,才关上门和家人庆祝。“哥哥,我跟娘看到你了!”顾玉荣兴奋得脸蛋红扑扑的,两只眼冒着崇拜的光,“哥哥真威风!那匹马也很威风!”只可惜娘亲怕她挤丢了,远远看了两眼就抱她回家,说不能给哥哥添乱,与其凑热闹不如煮锅饭来得实在。顾玉成将个头拔高一截儿的顾玉荣抱起来,转了几圈放到椅子上,笑道:“等以后有机会了,哥哥就带你和娘去骑马。”“阿荣别闹你哥,阿成你也不许老惯着她,别人家姑娘这么大都要学规矩了,就她成日里跑跳,没个文静的时候。”王婉贞边说边把做好的几个菜端出来,催他们坐下快吃。嘴里说着责备的话,王婉贞却是眉眼带笑,整个人都透着轻松喜悦。她今天带着闺女出门看进士游街,就见儿子身骑白马头戴纱帽,是人人称颂的好文采好模样,不知多少大姑娘小媳妇朝他扔帕子掷花果。王婉贞心头激动,不知怎的竟想放声大哭,急忙咬唇忍住,匆匆抱着闺女回家,关上门扎扎实实哭了一场,方觉心头畅快,洗脸收拾后才去厨房做饭。当年顾大河意外离世,她悲痛至极,还得忍气吞声成日劳作,好抚养一双儿女。多少次醒来眼泪湿了枕头,都不敢做声,怕惹恼婆婆和大伯一家。后来分家出去,她寡妇人家没什么本事,又没了田亩,夜里就总是梦到冬天下雪,冷得不得了,当时还黑乎乎的阿荣伸着细瘦的胳膊,嘴里嚷着饿,逮着什么就往嘴里放什么。好在阿成会过日子,硬是带着她们离了溪口村住到县城,又一步步到了京师,还高中探花。那可是探花啊,从前只在戏文里听过的,竟然被阿成考中了,这是多大的喜事!王婉贞心下感慨,如今再回想从前在顾家大院里的日子,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她伸筷夹菜,只觉每一口都是甜的,能甜到人心里去。“娘,你多吃点儿肉。”顾玉成给王婉贞夹了一筷子红烧鱼,又给顾玉荣夹了块软烂无刺的炖肉。他看得出王婉贞眼圈红红的,显是痛哭过一场,这种时候没必要多说什么,欢喜两天自然就平复了。说来他真没想到,竟然有一天能因为长相从第二被挪到第三,好在榜眼和探花地位相差无几,都是能免试进入翰林院的,认真说起来也算一桩佳话。这个时代识字率不高,科举选拔严苛,怀才不遇是大概率事件。就说写出“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这位孟郊吧,早年也是屡试不第,光落第诗就写了三首,一首比一首惨痛,最后都到了“失意容貌改,畏途性命轻”的地步,走在路边都想轻生。他何其有幸,能顺利考中进士,还进了一甲。顾玉成暗自感叹,心说以后不用拼命读书了,但也要努力生活。他做不了死忠直谏的纯臣,就做个普普通通的清官,多做实事,总不能辜负老天爷赐予的这般奇遇和运气。.翌日,当新科进士共聚集萃殿,举杯庆祝琼林宴并感怀君恩的时候,后宫飞仙殿里,柳贵妃也正摆开宴席招待数名朝中贵女,言语间极是温和。飞仙殿原名芳华殿,因柳氏封了贵妃住进来,更名为飞仙殿,还在殿内供奉了三清祖师像,每日祈祷叩拜。“前殿宴请新科进士,后殿只咱们几人小聚,诸位权当在自己家中,无须拘束。”柳贵妃道。合阳公主和昭惠公主前来作陪,这会儿昭惠便掩嘴而笑:“还是贵妃娘娘疼我,知道我仰慕才子,特特选了今天设宴。待会儿前头散了,我可得抢个好位置去。”合阳公主笑她不知害羞,二人你来我往,倒显得和乐一团。其他几名贵女跟着凑趣,或夸些食具精致,或赞贵妃风采卓然,一时间殿中气氛都活跃起来。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宋将军家的嫡女,名唤啄冰。这姑娘身量高挑,生就一副明艳的好相貌,眉眼尤其精致,进殿见礼的时候,通身气质简直比贵妃还盛。偏偏是个外面光的没嘴葫芦,自打见了礼就沉默不语,饭菜上来后专注吃喝,没一会儿就在桌案上堆了两个空盘,然后才放慢速度细细品茶,半杯茶仿佛能喝到地老天荒。另一个是与她座次相邻的郡主杨施。太子今年三十又五,子嗣上却着实单薄,至今只有这一个嫡女并两个庶女。杨施今年及笄后被封为郡主,因父亲不得天子信重,她连封号都没有,只被众人唤作“施郡主”。太子日益遭到排挤,玄鹤子和柳贵妃可谓出力不少,偏偏又请了她来赴宴,杨施深知宴无好宴,却不得不来,此刻吃什么都味同嚼蜡,只盼赶紧结束回家。柳贵妃仿佛不知殿中气氛诡谲,言笑晏晏,还命人演了新排练好的歌舞。“这是本宫预备给陛下欣赏的,今天先款待你们了。”合阳公主忙道:“承蒙娘娘厚爱,倒教我们几个先饱了眼福。这支舞仙气飘飘,真是不同凡俗,我竟不知怎么夸才好。”柳贵妃掩唇娇笑,目光自殿内数人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杨施身上,道:“这算什么?更大的福气还在后头呢。”说罢拍拍手,就有三个道士打扮的人从一侧步入,齐齐对她行礼。中间为首之人朗声道:“青牛驾到,紫气东来,清羽恭贺娘娘身怀紫气,福寿绵延。”柳贵妃道:“免礼。表兄前日夜观星象,你命中红鸾星动,恰应在小郡主身上。”她转头看向杨施,眸光盈盈,“今日我特请你们二人相见,成就良缘,不知小郡主意下如何?”杨施瞬间白了脸。这清羽表面上是玄鹤子的徒弟,九逍派继承人,看似人模人样,实是个黑心烂肺的东西。往人前一站,那五官就跟玄鹤子一个模子里脱出来似的,分明是他骨肉,不过挂了个师徒名分罢了。过年时宫中大宴,她就见过这人一次,端的是放肆无礼。彼时想着内外有别,再无相见之时,便不与他计较,没想到竟敢打这种龌龊主意!偌大的飞仙殿仿佛被冻住,只有柳贵妃视若无睹,继续道:“这是上天降下来的旨意,说不得关系到我朝气数,施郡主莫要意气用事。影响到家国百姓,就是太子也难辞其咎呢。”这是拿父亲安危来压她了……杨施气得手都开始打哆嗦,勉强稳住心神,正待开口拒绝,就见那清羽带着两个跟班朝她走过来,笑嘻嘻地道:“我对郡主一见倾心,敢以三清祖师名义起誓,若成良缘,绝不相负。”他身后那两个跟班仗着背对众人,眼神极不恭敬,甚至还对杨施咧了咧嘴。杨施抬眼看去,就见合阳与昭惠转过脸作壁上观,柳贵妃则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显然不肯善了。浑身仿佛被冰水浸透,杨施一字一字地道:“士可杀,不可辱,你休要如此猖狂!”她今日,就撞死在飞仙殿,看柳氏如何向父亲交待!杨施满腔热血上涌,猛地起身要往柱子上撞,柳贵妃心知不妙,一声惊呼还堵在喉咙口,就见殿中银光闪过,紧接着一泓血线喷溅而起。尖叫声中,清羽不敢置信地捂着脖子倒在地上。左侧的跟班随后倒下,正砸在他身上,将那蓬血溅得更高。右侧的跟班退后两步,众人才发现他脖子上竟嵌进去一柄银叉子,正惊恐地瞪大双眼,脸涨得通红,喉中哬哬作响。他显然是被伤了气管还没死,只拼命挣扎,神情可怖,仿佛要择人而噬。这场景太过恐惧,尖叫的几人一时连声音都发不出,只瑟瑟觳觫惊恐难言。满殿死寂中,宋琢冰大步跨出,也不见她怎么动作,伸手就将那柄银叉拔了出来。下一刻,这多活数息的道士颓然倒地,仿佛一滩烂泥,再无响动。宋琢冰手握银叉,厉声道:“清羽携同党行刺郡主,其罪不赦,尔等还不快请金吾!”第59章 琼林宴席集萃殿内, 琼林宴气氛正佳。宝华天子及左右丞相,并翰林院几位大学士, 先后说了番勉励劝诫的场面话, 最后由主考高象恭贺三百多位进士成为天子门生, 众人举杯谢恩, 方正式开宴。状元、榜眼和探花是殿试三鼎甲,桌案位置也相应靠前, 时时被几位朝臣的目光扫过。好在为了防止新进士御前失仪,琼林宴没有以诗佐酒的习惯,典雅韶乐过后, 就到了品尝宫中美食的休闲时光。顾玉成放下心来,专注吃饭, 偶尔与身旁的钟纶和江星渔聊两句, 好让自己显得合群些。他蒙天子青眼被取中探花,今天更得以直视天颜,忍不住就有些失望。在他想象中, 宝华天子虽年过六十, 但毕竟是一国之君,衣食住行无不精细, 还有最顶尖的御医天天护着, 怎么也得是个精神不错的皇帝形象。哪知抬眼望去,就见这位天子老态龙钟,眼下青黑,说话都透着气虚无力。毫不夸张地说, 吕老太太一个乡下老婆婆到了这年龄,都得比宝华天子更有精气神儿。最让他难以置信的是,琼林宴这种恩荣新科进士的宴会,天子还带了三位国师,分别是觉缘大师、了悟大师和张重阳,列坐天子两旁,比左右丞相的距离还近。顾玉成去年曾见过觉缘大师一面,对其活佛般的长相惊为天人,没想到另外两位也不差。了悟大师年事已高,眉毛纯白眼神清澈,脸上皱纹稀少,要不是早早剃去三千烦恼丝,与时人推崇的“鹤发童颜”几无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