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天下父母心,女儿失踪了,为人父母的自然心急如焚,顾不上礼仪规矩。”顾玉成抬手制止,给了袁毅个台阶,自己跟着就坡下驴,将苗人冲撞县衙的事情一笔带过,然后直视下方头饰最华丽的一男一女,命他们报上姓名,将实情一一道来。他不慌不乱,眼神平静,身后又有宋琢冰手持长刀,杀气凛然,袁毅和衙役顿时底气大涨,连劝带拉地将两拨苗人分开,然后侍立两侧,将杀威棒齐齐点地,低喝“威武”,补齐了开堂前的步骤。原本喧嚣的公堂安静下来,为首的两人互瞪一眼都要张嘴,那年龄稍大的女子劈手就给了对方一巴掌,然后才曼声开口。她发音不甚标准,好在精通汉话又口齿伶俐,没一会儿就说清了首尾。原来她是西苗女土司花野的姐姐花彩,自家外甥女花千被东苗的石溪引诱,前天偷偷往山中相会,从此一去不返。花野忧心女儿,四处寻找却找不到,现在气急攻心一病不起,所以她才下山求助县令。花彩说完,行了个苗人的大礼,恳切道:“大人,我们西苗向来尊敬您,爱戴您,听说您来黔源县,寨子里的姑娘不知道多开心,还专门下山歌舞欢迎。请大人念在我们西苗上下的一片忠心,为我们找回千千,救我妹妹于水火。”“你胡说!”那男人脸上带着巴掌印儿,对花彩怒目而视,“石溪是我们东苗一等一的好男儿,花千与他两情相悦,哪有你说得那么难听?我们东苗也有迎接顾大人!”他转向顾玉成,愤愤不平地道:“顾大人,我们东苗没有藏起花千,可是花野不信,跑到我们寨子里又吵又打,扬言今天再不交出花千就放火烧山。那贼婆现在还在我们寨子里不肯走,见鬼的一病不起啊!”男人自称是东苗土司石长松的弟弟石长柏,首领被花野缠住脱不开身,他才被迫和花彩到县衙对峙,同时控告西苗在他们寨子里抢了牛羊若干,恳请县令主持公道。顾玉成又问了几句,发现眼前这局面俨然是苗寨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可惜并不甜蜜。现在女方失踪,男方成了首要嫌疑人,双方父母在寨中相持不下,各自派出亲属来县衙,希望借助县衙的力量找到女儿/赶走外人。相比之下,丢了土司继承人的西苗更加理直气壮,口口声声要东苗放人,否则玉石俱焚。东苗青壮百口莫辩,义愤填膺地说无论如何不能烧山,还有个两头为难的石溪夹杂其中,两眼布满红血丝,脸上犹带掌印抓痕,恐怕没少被意中人的母亲修理。顾玉成心说人都失踪三天了,今天才过来未免太晚,何况他又不会占卜寻人之术,哪里能找得到失踪的花千?要按照寻常办法贴告示寻人,怕是黄花菜都凉了。然而现在堂下苦主比衙役还多,顾玉成思量片刻,道:“本官即刻下令,封锁城门,严查往来人等。但你们现在报官,已经很迟了,不一定能找到花千姑娘。”花彩:“那就搜城!”石长柏:“不能烧山!”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互不相让,顾玉成拍了下惊堂木,道:“休得咆哮!本官体谅你们心情,但当务之急,是找到花千姑娘,救她平安,争吵于事无补。”“封锁城门的同时,本官准备在黔源县内广发通告,但凡提供线索的皆有赏钱,找到花千姑娘的加以重赏,你二人意下如何?”花彩和石长柏对视一眼,首次达成一致:“大人英明。”顾玉成:“既然如此,你二人现在便将悬赏银钱拿出来吧。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花千姑娘和东苗寨子的安危,就系在你们身上了。”花彩:“……”石长柏:“……”好像有哪里不对的样子,但人家县令说的没错,重赏才能有勇夫,这么看来,还是要出钱出东西才行。两拨人迅速分开,背转身用苗语低声商议,没一会儿花彩便拍板决定拿出五千两银子和西苗的一株人参做悬赏,但凡有人能找到花千,无论生死,西苗都会将银子和人参双手奉上。石长柏不是土司,失踪的也不是东苗人,他根本不想出钱。奈何有个石溪苦苦望着他,又有花野的威胁,最后还是决定拿出三千两。这三千两不是白出的。石长柏坚持认为他出钱不但是为了找到东苗的花千,也是为了给县令大人分忧,因此要求顾玉成往寨子里跑一趟,劝说花野。至少别动不动就烧山。顾玉成和宋琢冰对了个眼神,看她微一点头,心中大定,痛快答应下来:“点齐人手,即刻出发!”……两刻钟后,顾玉成带着东苗西苗两拨人和四个衙役,在宋琢冰的陪同下一起往寨中去。另外四个衙役被他派出去贴悬赏告示,同时沿街宣讲,务必令每个人都能听到。袁毅则镇守县衙,一旦发生什么意外还有人支应。百夷地带的土司是苗人推举出来之后,再由朝廷进行册封的一个职位,除了更名正言顺之外,没什么实际作用。但是他要任由事态发展下去,真的造成两个大百夷上演全武行甚至放火烧山,那么不用等到回京述职,镇守西南的平王就得亲自过问,然后趁机把他一撸到底或者更糟。看石长柏和东苗数人紧张的样子,那位花野女土司必定不是善茬,这次丢了女儿,急怒之下说不好能干出什么。这次山寨之行,压根没有推脱的余地。幸好有七娘在……顾玉成看了眼策马与他并行的宋琢冰,心中感激,眼神柔和似水,露出浅浅的笑意。可惜宋琢冰只顾在人群中搜寻不靠谱的六哥,什么也没看到,反倒是胯下白马打了个响鼻,又骄傲地抖了抖鬃毛。顾玉成:“……”在县衙安顿下来后,他就把谢东和范南两个山匪发配去劳改,命他们将县衙内外的十几亩地翻新耕种,还要用上发酵后的粪肥。这一路走来,二匪早已不敢反抗,况且县衙干活虽累,但是管吃管住,还不用擦石头擦树叶,比一般佃户的生活好多了,三年后还能得个自由身。如此互相安慰一番,俩人竟老老实实干了下去,每天勤勤恳恳,现在已经人工翻了一半的地。倒是本来兴致勃勃要帮忙查阅卷宗的宋六郎临时改行,成日出去转悠,美名其曰打探消息,三天两头见不着人影。顾玉成猜测他可能是要想办法和家人联络,便不做干涉,只给了个县尉副手的虚衔,让他可以自由进出。今天他们这么大阵仗出门,不知宋六郎能不能看到……这般想着,前方忽然传来争执声,隐约还有人痛哭,听声音正是他们要去的城门方向。顾玉成稍稍加快速度,转过街角就看到是有人出殡,送葬队伍长长的占了半条街,地上还撒着黄白纸钱。此时,身披麻衣的孝子正和拦路的苗人吵架,边哭边骂,额角青筋一蹦一蹦的。那苗人汉语一般,就用苗语叽里呱啦地说,反正就是不让过。两方人吵得脸红脖子粗,未曾想能遇到县令出巡,孝子当即扑过来跪下,痛哭道:“青天大老爷啊!求您为草民做主!我爷爷今天出殡,苗人却拦着不让出城,他们眼里还有王法吗?这是要我们汉民的命啊!”其他送葬的也跟着哀哀哭泣,越发显得悲痛难抑。顾玉成看向花彩和石长柏,肃容道:“是你们谁的人?”他刚刚下令封锁城门,苗人就能在这里拦路,怕不是早就已经在城门拦人搜查,这会儿顺路过来罢了。花彩和石长柏顿感心虚,他们是不敢在城门搜查的,也没那个胆子,但是黔源县路不好走,两个寨子就分别派了人在城外路上拦截,不管是谁出城都上前“询问”。虽然不知寨中人怎么跑到了城内,这会儿被人现场抓包,二人还是脸上尴尬。花彩讪笑道:“大人见笑了,本来是让他们在城外盯着的,可能是想进城吃饭吧。”这事儿显然是苗人不占理,顾玉成正要开口,忽然瞟见宋六郎藏在斜对面的一棵大槐树上,冲着他挤眉弄眼割脖子,也不知在比划什么。顾玉成心头一动,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儿,温声道:“不要慌,你且起身,将事情说清楚了。”第70章 变起突然黔源县衙役虽少, 跟来的四个都还算机灵,一听顾玉成问话, 当即分出两人, 上前把那身披麻衣的孝子扶起来, 喝令他好生回话。那孝子抹了把脸, 哑声道:“草民是城里白家棺材铺的,叫白大郎, 平日跟着爷爷和父亲在铺子做事。大人不信可以问问,黔源县多少人家发丧,都用的我们家丧仪, 没出过一点儿差错。”“爷爷他老人家操劳一生,临到自己出殡的时候, 竟然被苗人拦住不得出城安葬, 叫我们做子孙的情何以堪?青天大老爷,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白大郎说着又痛哭起来,而送葬人群里, 他的父亲被人搀扶着半倚在棺木上, 整个人摇摇欲坠,似乎随时要昏厥过去。恰有轻风拂过, 满地纸钱打着旋儿飘起来, 越发显得白家人冤屈深重。“白老爷子这是走得不安宁啊!”“大白天的风打旋儿,不是吉兆。”“苗人欺人太甚,前两天还在城外拦路,今天都敢跑城里了!”“县太爷可是汉人, 今天非要蛮夷好看不可!”“谁家能不死人?这群苗人欺人太甚了!”嗡嗡的议论声中,一个拦路的苗人青壮大声道:“县太爷,这家人有鬼!我们寨中的金蚕蛊闻到了同类的味道,他们肯定藏了寨子里的人!就在棺材旁边!”他声音洪亮,加上一口别扭的汉语,格外引人注意,话音未落就震得四周安静下来,随后爆发出更大的嘈杂声。苗人养蛊的传说由来已久,除了蜈蚣、毒蛇、蝎子、壁虎、蟾蜍这五毒之外,连蚕、蠕虫、蜘蛛等都能拿来养蛊。据说蛊虫炼成后,能无声无息地控人心神,甚至千里之外取人性命。特别是苗女炼制的情蛊,更是教训负心汉的不二利器,在黔源县流传着不少故事,一个赛一个耸人听闻。眼下亲耳听到苗人说出“金蚕蛊”三个字,周围汉民又惊又骇,顷刻间将道路空出三尺,恨不得自己从没来过。送葬队伍中跟着出现一阵骚乱,白大郎的父亲从棺材上徐徐滑落,被人扶着坐到地上,掩面痛哭。拦路的苗人环视四周,底气更壮:“只要让我叩一叩棺木,立马知道真假,还望大人答应!”白大郎骂道:“放肆!大人岂能让你这蛮子惊扰我爷爷魂魄!今天可是三笑真人卜算的吉日,误了吉日吉时,我跟你拼命!”双方再次痛骂,又被衙役拉开,拍了两把呵斥他们安静。顾玉成看向花彩和石长柏,问道:“是你们哪个寨子的人?”“当然是西苗的。”石长柏得意地瞥了眼花彩,“那个说话的就是西苗阿树,狡猾得很。”事实当前,花彩不好抵赖,回瞪一眼石长柏才低声道:“顾大人,我们苗族巫蛊没有那么邪门,只是驯养毒物罢了,就和你们养鸡养鸭是一样的。阿树敢拦住他们,必定是蛊虫闻到同类的味道躁动不安。”她死死盯住那盖了五色纸的棺材,语气肯定:“白家绝对有问题。”顾玉成未置可否,翻身下马,慢慢向着白老爷子的棺木走去,口中道:“今日叨扰老人家了,拿纸钱来,本官且祭一祭,为老人家安魂。”早在白大郎喊冤的时候,顾玉成就觉得不对劲儿,概因那番话实在太过流畅合理,不是一个心急如焚的孝子能脱口而出的。但此时讲究死者为大,没有充分的理由和十足的证据,他必须得放白家人出城送葬,否则众目睽睽之下威望扫地,这县令也就干到头儿了。为今之计,只有自己去探一探实情了……一县父母官主动祭拜,白家人顿感荣幸,立即有伶俐的双手捧上一沓纸钱,小步跑着要献给县令,却被县令身边的护卫用刀拦住,接了纸钱拿在自己手里。宋琢冰摆摆手示意对方退下,接了纸钱跟在顾玉成身后,看似步伐散漫,实则牢牢将他护在身侧,腰间长刀随时都能出鞘。“寿者不可知,神者诚难明。西山衔鹤处,但送老翁归。”顾玉成站在棺木三米开外的地方,口占一绝,算是打过招呼,然后接过宋琢冰手中纸钱,抬腿要往棺木近前去。白大郎忽然扑过来跪下,嚎哭道:“大人,三笑真人为我爷爷批过命,他的棺木不能由外姓人靠近,否则会三魂离散,入土不安。求大人念在草民一片孝心的份上,不要靠近爷爷一尺之内吧!”说完砰砰砰地磕头,声音沉闷,几下就把额头磕破,渗出的血迹被他随手一抹又蹭到麻衣上,越发显得可悲可悯。顾玉成心中疑惑遽然放大,却找不出哪里不对,好在他素来镇定,面色丝毫未变,只虚虚扶了白大郎一把,道:“你孝心可嘉,令祖泉下有知,亦能安息。本官今日既是为了让老人家走得安心,又怎会强人所难?”白大郎流泪道谢,仍跪在棺木旁边。先前与他对骂的苗人阿树被花彩狠狠瞪了两眼,噘着嘴退到路旁。顾玉成假做祭拜,缓缓绕着白老爷子的棺木走了一圈。得说白家不愧是做棺材铺子的,棺椁很是厚重,前后各有四个青壮扛着纸扎,神色肃穆。那纸扎做得比真人大出两圈,红红绿绿的,但头是头身体是身体,有的披绸缎,有的穿粗衣,细看也很精致,不见竹枝线头外露。顾玉成尽力观察,实在没看出何处蹊跷,暗道莫非真的是自己多疑了,或者宋六郎比划的意思他理解错了也未可知。这般想着,他高高扬起手中纸钱,准备撒出去祭了白老爷子,就继续去苗寨调解。然而就在他松开手的瞬间,一股狂风低哮着从街头旋来,吹得纸钱漫天飞扬。顾玉成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都被吹得微微趔趄了一下。他迅速稳住身形,迎风而立,宽大官袍猎猎作响。漫天纸钱之下,顾玉成双眼微眯,神色晦暗不明,袖中的手却悄然攥紧。他知道哪里不对劲儿了!不是棺木,而是这些纸扎!!这会儿天色不佳,风卷着尘土一阵阵地刮,甚至有人说是白老爷子在为自己鸣不平。可是现在这么大的风,连他一个大活人都忍不住晃了晃,四个青壮扛的纸扎却没有一丝晃动。仔细想来,先前起风时,满地纸钱飞扬,几个纸扎也是纹丝不动,非常怪异,只是众人目光都集中在棺木上,反而忽略了近在眼前的东西。所谓灯下黑,不过如此了!顾玉成骤然窥破此间关窍,忙伸手拉住宋琢冰,以目示意。宋琢冰本就聪敏,一点即通,当即将顾玉成往身后一带,悍然拔刀。只见半晦半明的天色下,一捧刀光如骤然出现的闪电,将三尺外的纸扎挑破,旋即一闪如弯月,游走间将几个纸扎尽数破开。做龙骨的竹枝轰然断裂,彩纸和泥屑四散纷飞,然而里面竟不是空的,反而露出了人形,甚至有双女人的脚从半空突然出现,场面十分骇人。县令祭拜是大事,顾玉成又生得俊美,一举一动备受关注,不知多少人牢牢盯着他,甚至在狂风骤起时感叹县令大人还能呼风唤雨,不愧是文曲星下凡。结果这会儿变起突然,好端端的纸扎里竟冒出人来,当即吓得无数人后背冒汗,尖叫声响成一片。四个青壮被刀光晃了下眼,再睁眼就被刀锋迎面拍上,有两个当场扔下“纸扎”跪地求饶,负隅顽抗的则被宋琢冰砍伤,捂腿惨嚎倒地不起。宋六郎趁乱从树上跳下,带头跑过去助拳,衙役与他相熟,也忙忙跟上,将失去战斗力的四人捆成一串,然后将顾玉成团团围在中央。一片混乱中,顾玉成高声喊道:“白家所有人一律拿下!无关人等抱头蹲好,不得随意跑动!否则视为同党!”白大郎想跑,可惜此刻苗人的战斗力充分显现,没怎么费力就将他按住。“千千!”花彩眼见地发现了瘫在地上的外甥女,尖叫一声就往前冲,又猛地回头骂石长柏,“还不去帮顾大人守城门!”.两日后,顾玉成公开提审白家人,终于将整件事搞了个水落石出。原来白家这几年来,时常借着开铺子去山中伐木的名义,捉苗人贩卖,或是将其囚禁起来没日没夜地劳作。常年积累下来,从中受益颇多。此地苗人分了东苗、西苗和山里苗,前两者是苗人主力,后者则常年活动在深山,人数很少,也不开化,跟野人无甚差别,失踪几个也没人发现,加上白家行事隐蔽,总是趁出殡时送人出去,硬是在苗人眼皮子底下做了好几年买卖,从没被发现。这次是花千半路撞上白家掳走山里苗,虽说不同宗,到底是同族,花千哪肯善罢甘休?便悄悄缀在白家人后面,企图探个究竟,没想到露了行迹,反被对方仗着人多擒住。白大郎也是个狠人,他知道这次抓的苗女身份不一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要将人送出黔源县寻个大主顾卖出,搏一把富贵。没想到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富贵没求上,反倒落个全家下狱,自己也被判了秋后问斩。……“宋大哥是怎么发现了那白家异常的?”顾玉成颇为好奇。宋六郎难得谦虚,道:“没有没有,都是巧合而已,我那天是想叫你注意安全来着。”宋琢冰:“……”她太了解自己六哥了,越是这么说越是有问题,怕瞒着耽误事情,背地里追了他两条街。宋六郎无奈至极,举手投降道:“怕了你了,怎么比和君还倔?实话告诉你,我是真的发现了白家不对劲儿。”宋琢冰回了个狐疑的眼神。宋六郎摸摸鼻子:“唉,我就是不小心迷路揭了他们家房顶,发现屋子里有酒有肉,不是个孝子模样,所以对和君痛斥了两句。”就是眼色加比划不怎么准确罢了。宋琢冰:“……”第71章 教化生民失踪的苗女顺利找到, 白家棺材铺也被查封,作恶者各有惩处。除了宋六郎有些郁闷之外, 黔源县众人皆是欢喜, 甚至自发组织起舞狮活动, 到县衙门口庆祝了两天。顾玉成初时想与民同乐, 结果一露面就发现有人跪拜他,还不是平民见了县令的那种拜法, 而是长跪叩首仿佛在庙里祈祷似的,还有老者喃喃念咒,极是郑重。青天白日的, 顾玉成愣是被那些人的虔诚狂热给吓出了冷汗,说完场面话就退回县衙, 命衙役再见到此类情况严加阻止, 直到没人叩拜了才正常进出。在他看来,能发现纸扎的不正常纯属巧合。毕竟白家作恶多年,往城外运人驾轻就熟, 从没失过手, 那天要不是突然刮起一阵妖风,他也未必能看穿此中关窍。但是落在其他人眼里, 就是县令大人早有谋略, 特意靠近棺木,然后扬手间唤来狂风,将白家阴谋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开,从此铲除黔源县一大毒瘤。顾玉成解释过后, 县衙众人都表示“大人说的对”,然而一出门还是吹得飞起。几天过后,街面上甚至连“文曲星下凡救世雷神女仗义送风”的故事都编出来了。顾玉成:“……”他非常想不通,此时交通不便,又没个千里眼顺风耳的,消息传递极慢,为什么这种混合了鬼怪惊悚的八卦能跟长了腿儿似的,在极短时间内传得人尽皆知?他已经不止一次,听到有人在背后叫他“风雷县令”了,这都什么绰号……然而流言无形无质,人家也不当着他的面叫,唯物主义者顾县令只好装作不知情,一边命人严加看管监牢里的白家众人,一边找东苗和西苗兑现承诺。虽说没上山寨调解,也没大肆寻人,但悬赏的告示已然贴出,花千也的的确确是被他找到的,自然没有让人赖账的道理。收到消息的花彩和石长柏都惊了,特别是石长柏,简直想骂一句“你怎么不去抢”。但是他不敢。一来是因为苗人重信义,二来嘛,自然是畏惧顾玉成那不可说的手段。汉人从来心眼子多,跟山上的蜂窝似的,顾县令自称是巧合,他们才不信呢。作为提出悬赏的罪魁,俩人又一块来了县衙。不同于上次嚷嚷着闯进来,这回二人俱是递了拜帖,老老实实等顾玉成派人来请,还客客气气地带了礼物。顾玉成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也不为难他们,主动提出将东苗的三千两银子减成八百两,西苗的五千两减成一千五,人参不能少。除此之外,只需他们各出一部分人口入籍。“我要成丁各二十户,男女皆可,其余没成丁的孩子多少不论,都能入到黔源县籍。本官欲教化生民,广开民智,非入籍者不能参加,还望二位善加考虑。”白纸黑字的悬赏写得清清楚楚,现在竟然能少掉这么多,花彩和石长柏喜出望外地答应下来,转天便亲自送来了银子和山参。二十户入籍的人家不算什么,他们的寨子都不小,不差这点人,减免掉的银子雇人服徭役绰绰有余,入籍了也还是在寨中生活,怎么看都划算。至于没成丁的小娃,在寨子里也是宝贝,就不给顾县令做人情了。……顾玉成凭一己之力,为县衙入账两千三百两,瞬间阔气起来。他先拨出三百两修缮各处房屋,然后多雇了几个衙役,又换了厨娘,还给上下一干人等发了三百文赏钱,做了两身衣裳。给了甜枣后,宋六郎便黑脸登场,每天早上带着所有衙役训练一个时辰。虽然只是跑步、对练之类的,这种身体上的集中锻炼,也大大改善了县衙风气。于是黔源县的百姓们很快发现上街巡逻的衙役跟往常不一样了,走起路来神气得很,说不出哪里变了,反正就是看起来挺精神。有相熟的人就问:“是不是有啥好事儿啊?快跟我们透透气!”那衙役嘿嘿一笑:“好事儿在明天呐,记得早点来县衙门口报名!”说完就追着同伴快步离开。问话的人不明所以,第二天跑县衙门口一看,果然是好事儿——县令大人要雇二十个手脚麻利的妇人做糕饼,一天给五十文工钱!黔源县哪里有这么厚道的东家?来得早的人急忙排到画好的白线框里去报名,主簿何时傅坐在长桌后头,挨个查问姓名年龄,还要看看两个手的指甲是否干净。他问得细致,每问完一项后就在手里的表格上打个圈或者叉,整行都问完了才叫下一个。这表格是顾玉成前几天教给何时傅的,还制定了往后每半月、每月、每季度的表格模式,让他依样画葫芦。和旧式账本相比,表格的优势一目了然,哪项异常非常突出。何时傅做了十几年主簿,一看便知其威力,但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又怕顾玉成对外立威后对内将他竖做靶子,来个杀鸡儆猴,于是没怎么纠结便接受下来,还把仓库里的同类东西整理出了表格献上。如此忙碌两日,何时傅终于找到了二十个符合要求的粗壮妇人,指挥她们按顾玉成的法子做糕饼。这种糕饼虽带了个“糕”字,却并不蓬松柔软,而是实打实的用半发酵的面掺了油盐擀成小孩儿巴掌大,再烘烤而成。吃起来有些干硬,但保存时间长,非常饱腹。二十个妇人在县衙后院忙得热火朝天,每做好一锅糕饼就有衙役将其放到大门口的桌子上,一块块摞起来。等到第三天,县衙门前的四张大长桌上,已经堆起了方方正正的糕饼山,散发出面食特有的香气。黔源县从未出现过这种景象,不用敲锣打鼓,自然就围拢来一群百姓,围着糕饼山议论纷纷。“这饼子看起来硬邦邦的,闻着真香!”“里头倒了油呐!我家婆娘就在县衙做糕饼,说是用了一大桶油!”“老天啊难怪这么香,不知道吃起来咋样?”“我姐姐也在县衙做工,领了一百文铜钱,每天还能吃三个饼。”“也不知道风雷县令的饼子是啥滋味儿……”“赶紧把口水擦擦,衙役看见了都得把你往后撵!”辰时正的时候,鼓声咚咚咚响起,待周围人挤得水泄不通之时,顾玉成在衙役护卫下登上高高的石阶,朗声宣布了糕饼的获取方法:“凡我黔源县的百姓,不拘男女老幼,只要学会数数儿,就能领一块糕饼!答对算数题,还能再领一块!”他一挥手,就有两个年轻的衙役跑上来做示范。两人相对而立,其中一个大声从“一”念到“二十”,又倒过来从“二十”念到“一”。他念得极慢,还配合两只手来回数,显然是边念边教。确定他将二十个数儿倒背如流后,另一个衙役取出一块饼,用油纸包了递过去,然后问道:“有十五个饼,你吃了三个,还剩下几个?”对方数了数,大声道:“十二个!”如此又问了四个问题,数数儿的衙役都答对了,便又领了一块饼。他将两块饼拿在手里,害羞地冲众人笑了笑:“我是第一个学会的,两个饼就归我了。”说完真的将两个饼揣到怀里,大步跑回衙役队伍里站好。这示范太过简洁明了,等顾玉成返回县衙,何时傅再次搬出长桌做统计的时候,领糕饼的队伍已经排到了街角。然而二十个数说多不多,想数得清清楚楚还是要费点功夫的。一天下来,除去本就会算账的掌柜伙计之流领了饼,没有一个新学会的。有不少人就泄了气,嚷着“这么大岁数了还不会查数儿,哪能学会?”,第二天不再来排队。但是小孩子们无事可做,那饼子的香味又直往鼻子里钻,积极性还是很高,围着何时傅叽叽喳喳地来回念叨。到了半中午,有个叫常三的少年忽然顿悟,脱下鞋子蹲在石头上开始数脚趾。他一只手五个指头,两只手十个指头,加上两只脚,不是正好二十?光听别人说记不住,这长在自己身上的还能有错?这个聪明办法瞬间得到大家伙一致赞扬,傍晚的时候,街巷里随处可见有小孩脱了鞋数脚趾头,掰着手查手指头,你抠我一下我戳你一下,乐得哈哈大笑。足足数了两天,常三和几个孩子才鼓起勇气再次排队。结果这次不但领了糕饼,还领了两块!沉甸甸的饼子拿在手里,不用掂都知道分量十足,几人欢呼着朝家中跑去,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在他们注意不到的角度,宋琢冰倚刀靠在树杈上,静静看着排队的百姓。西天金红的晚霞倒映在那双澄澈的眸子中,越发显得动人。孩童的欢呼尖叫声中,宋琢冰屈指弹了弹刀鞘,轻轻勾起唇角。她自认不是闺阁弱女,但头一次遇到顾玉成这样的人,还是觉得困惑。莫非是因为他看过来的目光总是带着欣赏,从不因她身份而有所变化?亦或是他真的有一点点……思绪飘飞之际,下方忽然吵闹起来,夹杂着压抑的哭声,仿佛是野兽临死前的悲鸣。宋琢冰板起脸,从树上一跃而下,朝着县衙大门走去。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08 00:00:00~2020-05-14 23:27: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智若愚小可爱、一二三 10瓶;方也 6瓶;幽兰珊 1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