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败不起。于家,不能这样毁在他手里。围攻上庸的王晖以及驻守灵州的赵远收到退兵将令,二人有志一同的选择视而不见。他们是南楚的兵,不是于弘文的兵,更不是荣太后的兵。于弘文没有等到二人回信,已然知道他二人心中打算。羡慕之余,又不免心酸。四月二十六,于弘文率大军十万撤出紫金关。吕茂祥拼死力劝,都劝不住于弘文。目送大军远去,吕茂祥吩咐贺东:“小春城,咱们不打了。传令下去,严守关城,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城门。另传信潞州韩励,请他务必守住夹龙道。”贺东被于弘文气红了眼,他道:“将军,西北还有睿王,东边还有不知哪方势力的五万大军。我们未必就能输给北秦。想当初,灵州林将军,洪关傅大人,哪个处境不比咱们艰难,不也都挺过来了么。我就不信,没他于弘文,江北的天还能塌了不成!”吕茂祥伸手拍了拍贺东的肩膀,笑道:“本将镇守紫金关多年,深知自己不如那年轻小将机敏。本将是个平庸之辈,但这一次,本将倒想做下一件不平庸的事儿来。”说到此处,他敛了笑意,望着大军远去卷起的阵阵烟尘,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人在,关城在!”————林玉致气狠了,指天怒骂于弘文,直到骂的嗓子发干,骂不出声来,才算作罢。傅辞递了杯茶过去,道:“和那种人生什么气,没得伤了自个儿身子。于弘文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本就在意料之中。”他们意料不到的,是萧元珅竟然在这种时候驾崩了。这对他们来说,可不是一个好消息。萧元珅一死,势必要掀起皇位之争。那么睿王就免不了搅进这滩浑水里。于弘文撤军,紫金关压力骤增,就连洪关都要严阵以待。纵然有凉州吴墨楠五万大军,但却远水解不了近渴。一旦吴墨楠动,霍青寒势必会反咬一口。东边阵线若失,他们可就彻底陷入被动了。而睿王驻守西北,若这时进京,江元修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去搅弄西北局势。总而言之,眼下的形势,实在棘手。“令仪,去睿王府吧。”不管怎样,睿王府总要有人进京的。若叫京城乱了起来,他们这仗,还有的打么。林玉致灌了一大口茶,吩咐亲兵牵马来,二人连夜从朔阳城往庆州奔袭。直到第三日傍晚才到。与宋初年汇合后,便匆匆赶去睿王府。睿王府坐落于庆州城南,占地颇广。王府外墙建设颇为低调,加之年头有些久了,墙皮斑驳,有几处已经脱落。林玉致几人由亲兵引着进了内院,一路所见,也没什么景致。花草树木,亭台水榭虽一应俱全,却不甚讲究。倒是正院里立着的两个兵器架还有几分看头。睿王妃早逝,王府里虽有两名侧妃,但也不太管事儿。睿王对王妃感情深厚,这么些年一直未曾想过再立正妃,而是独自将世子抚养成人,府上一应事务也没有交给侧妃打理,都由老管家经营着。少了红颜气,这府上难免失了几分颜色,看起来一派肃杀。同样是武将的府邸,京城林府可要好上太多了。因为母亲是世家贵女,府里上下打点的井井有条。姑姑又素来喜欢花草奇石,姑嫂二人一拍即合。诺大的林府比起那些清贵世族来,竟也丝毫不差。每每府上开宴,都会引来不少贵夫人争相夸赞。母亲总是十分开心。想起母亲来,林玉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只一瞬,便收敛了情绪。她不是来缅怀的。亲兵将人带到花厅,没一会儿功夫,萧羽便到了。听亲兵来报,说是宋先生带了两位男子前来拜见。萧羽心念一闪,宋初年一向独来独往,行踪飘忽不定。这时候带人过来,想必来人是他那位主子了。又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萧羽心中隐约有了几分猜测。换下甲胄,只穿一身常服的萧羽,没了往日的雷厉风行。两鬓有些花白的发丝,给他平添了几分睿智儒雅。只是眉头不自觉的蹙着,几分忧愁挂在眉宇间,倒显得不怒自威。林玉致起身行礼,萧羽笑着虚扶一把。“本王若没看错,这位就是宋先生口中的主子了。”宋初年笑嘻嘻道:“王爷慧眼,这位正是我家主子,林玉致。这位是傅辞傅先生。”萧羽朝二人点了点头,在主位上坐下。“林将军大名本王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真少年英豪。”萧羽只听说这林将军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有了那番成就已让他大感佩服,如今见了人,不成想竟是这般英俊风流人物,更觉稀罕。她身边那位傅先生是文人,年纪也不大,但也是此人守住了洪关,使得周广陵大军难以再进一步。萧羽心中不免感慨,江山代有才人出,自己是真的老了啊。“几位今日到访,不知有何要事。”林玉致心中腹诽,不是您老总念叨着要见我么,这不就来了。“在下久仰王爷大名,只可惜先前一直忙于灵州事务,未曾脱身前来拜见王爷。后来战事僵持,北秦已隐隐落于下风,王爷重夺庆州,西北形势正好,本就打算前来拜见。却不料一夜间生了事端,于弘文率军撤回京城,江北局势再一次逆转,便想来跟王爷讨个主意。”萧羽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本王能有今日,也少不得林将军支持。”“王爷过奖了。”二人一来二去的寒暄了起来,却又暗地里试探着对方。萧羽久经历练,精明非常,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林玉致虽年轻,但沉稳有余,与萧羽周旋,游刃有余,滑的像一条泥鳅。还真是宋初年的好主子,主仆二人都是一个德行。还有那傅先生,看着白纸一般,实则心机深沉,说话滴水不露。萧羽什么都没套出来,不免有些气闷。林玉致亦觉如此。索性也不试探了,还不如直入正题。她泯了口茶水,将茶杯轻轻放下,抬头对萧羽笑道:“在下来时倒是在半路上碰见察汗王子了。王爷知道,在下与察汗王子关系非比寻常。要不是借了察汗王子的势,只怕庆州之危也没那么容易解除。”萧羽点头应是。心说这人是来兴师问罪了。那察汗王子屡次跟自己示好,他心知肚明,无非是想撺掇自己回京夺位,察汗也能跟着捞许多好处。正是因为察汗与林玉致来往密切,他才一口回绝。一来是因为这个林玉致身份有疑。二来,自然是察汗的野心太大,立场不坚定。与此人谋划,无异与虎谋皮。萧羽自认在这点上没有什么好亏心的,倒也不怕她为难。林玉致平生最佩服光明磊落之人,萧羽坦坦荡荡,林玉致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敬意。她正了正身子,说道:“察汗的心思在下心里清楚,察汗来找王爷,不过是想跟着王爷寻个出路罢了,毕竟王爷乃萧氏正统。”萧羽挑眉看她,并不言语。林玉致继续道:“在下此来,倒也并非想要置喙什么。王爷是坦荡之人,在下也不愿拐弯抹角。只想问一句,王爷,可有意?”她说着,用手指了指南边。萧羽眸光一凛,凝视她片刻,继而大笑两声。“林将军还真是直爽,圣上才驾崩,竟当着本王的面问出这等话来,就不怕本王治你大不敬之罪?”林玉致笑道:“在下这不是好好的么。”萧羽站起身,缓缓挪着步子,在林玉致身前站定。高大的身躯遮挡了光线,无形之中给人一股强大的压力。“有意如何?没有意,又如何?凭你这般聪慧机敏的心思,难道还看不透眼下的局势么?本王,还有得选?”萧羽练过内家功夫,内功深厚,不在何绰之下。林玉致在年轻一辈中算是佼佼者,但在萧羽面前,还是矮了三分。不大会儿功夫,身上便已起了一层薄汗。宋初年是练家子,早就察觉有异。王爷竟和他老大拼起内力来了,明显老大已经落於下风。正当宋初年想辙分开二人时,萧羽卸了力道。林玉致和宋初年齐齐松了口气。傅辞虽不明白,但敏锐如他,也感觉到了萧羽适才一闪而过的杀机。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掌心早已湿润。林玉致暗中梳理气力,面上却依旧镇定如常,只苍白的脸色昭示着适才的凶险。她抬头笑道:“王爷有意,在下愿为王爷牵马坠蹬。”萧羽锐利的目光紧盯过去:“你究竟是谁?有什么目的?”“在下姓林,名玉致。至于目的,王爷知道的,在下不过想讨个公道罢了。”萧羽眯起眸子,宋初年的心又提了起来。这时傅辞忽然开口说道:“话已至此,难道王爷还想不通么?还是王爷不愿意相信自己心中所想呢?”萧羽沉默不语。半响过后,方才涩着嗓子开口道:“你们的意思,本王明白了。”第55章萧羽本打算待驱逐北秦,江北安定之时,与萧元瑛一同回京。而眼下,北秦还占着上庸,随时都有反扑的机会。这种时候,他更不能离开了。然京城局势紧张,他们又耽搁不得。只得叫萧元瑛独自进京。“京里那帮老家伙一个赛一个的精明,扶持本王,谁知他们有几分真心。说到底,也不过是将本王当成与荣蔡争权的筹码罢了。”傅辞笑道:“王爷此言差矣。王爷坐拥西北,兵强马壮,哪个不长眼的敢将王爷当成筹码呢。”萧羽瞥他一眼:“你也不用阴阳怪气儿的,本王心里清楚,我睿王府三代镇守西北,多年不曾回京,恐怕在京城那帮权贵眼里,本王也不过就是个粗鄙的武夫。”傅辞捻了捻衣袖,笑道:“王爷是在担心世子吧。世子胸怀坦荡,忠正耿直,王爷怕世子应付不来朝廷那些弯弯绕绕,被有心人利用了。”萧羽哼了一声,心里难免有些吃味。同样二十左右年纪,这林将军和傅先生一个比一个心黑,自家儿子若是跟他们在一起,保准儿被耍得团团转还不自知。傅辞瞧他有几分气闷,不免好笑。他朝萧羽拱了拱手,道:“王爷若信得过在下,在下愿陪世子一起进京。”萧羽还没回应,林玉致却先急了:“傅辞!”傅辞摆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京城局势复杂,我本来也是打算走一趟的。你该明白的。”林玉致当然明白,他这样做都是为了阿瑾。他想替阿瑾扫平障碍。萧羽见他二人如此,更觉气恼。“姓傅的,本王将元瑛交给你,要是我儿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最好洗洗干净,等着本王割了你的脑袋。”萧羽除了相信傅辞,别无选择。当然,他也不会将全部希望都押在傅辞身上。睿王府的底蕴还是有的,不管怎样,至少在京城的旋涡里保下他儿子的命,还是绰绰有余的。“王爷放心便是。有傅某在,定保世子无虞。”“时间紧迫,我们连夜就走。”林玉致说道。萧羽道:“天色已晚,再急也不差这一晚上,不如明日一早启程。”想来萧羽还有些话要叮嘱世子,他们也不再强求,路上加紧些便是。“也好。”早在前两日收到京城密信时,萧元瑛便明白,局势不等人。他早晚是要走这一趟了。只是当这一刻终于来临时,他还是少不了担忧。他自幼长在西北,潇洒恣意惯了。随父从军,他也想过有朝一日,或许会死在战场的刀光剑影之中,他从不畏惧。但远离家乡,离开父王,离开一切他所熟悉的,甚至还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不明不白的死于某种算计之中……萧元瑛有些退缩了。萧羽明白他心里的纠结,却也没有办法,谁叫他们是萧家的子孙呢。“元瑛,此去京城,无须理会那些争斗。你是睿王世子,身份尊贵,拿出世子的气概来,莫让京里那帮家伙小瞧了去。还有,大事上听傅先生安排,但也要有自己的考量。”“孩儿知道。父王,那傅先生是什么人?还有父王一直念叨的林将军,父王可清楚她的身份了?他们是可信之人么?父王独自留在西北,孩儿心中惦念。”萧羽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本王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都多,凭他们想要算计本王,还嫩了些。你只记得,闲事莫理。待江北大局稳定,元瑛就能回来了。”萧元瑛眼睛一亮:“孩儿还能回西北?可是……”萧羽打断他的话:“本王说能就能,你不必想太多,就当去京城看戏吧。”萧元瑛不明白萧羽话里的意思,但他自幼便听父王的话。“孩儿明白了。孩儿此去,不知何时能回,还望父王好生照顾身体,莫叫孩儿忧心。”“元瑛也是啊。京城繁华,遍地权贵,我儿可莫要迷了眼啊。”“谨遵父王教诲。”萧元瑛走后,萧羽拍了拍手,一道身影悄无声息的落在他身后。“保护世子。”萧羽对那人影说道。人影应了声,又问萧羽:“王爷其实明明有能力夺了那位子的。我们睿王府为保南楚边境,付出太多了,这一切本就是王爷该得的。”萧羽摇头:“有能力是一回事儿,想不想,是另一回事儿。本王答应王妃好好照顾元瑛,既然元瑛不喜,本王又何必强求。那个人还在,况且他们实力不弱,与他们争,只会两败俱伤。南楚积弱太久了,总要强盛起来才行。”萧羽推开窗,弯月掩在云翳之下,月光缥缈朦胧。“再说这是萧家欠了他们的,我们退一步,又有何妨。”————这夜,众人都难以入眠。傅辞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脑子里想的却是京城的事儿,凭荣蔡两家如今的势力,绝对没有办法撼动朝纲,他们不会让萧元珅在这种时候死去。亲皇党更不会。而纵观整个南楚局势,萧元珅的死,最有利的反而是北秦。不知道逃回去的孟勇和王真如今谋划的如何了……傅辞想的入神,没察觉有人从窗户翻了进来,直到一股凉气袭来,一具身躯钻进被子里,他才猛然惊醒。还不等他尖叫出声,便被对方捂住了嘴。“别叫,是我。”傅辞挣扎了两下,拿开了林玉致的手,喘了两口气儿,有些委屈的说道:“我房门锁着,令仪你怎么进来的。”林玉致十分坦荡的指了指窗户。傅辞:……傅辞抱着被子问她:“大半夜你不睡觉,可是找我有事儿?”“没事儿就不能来找你了?”能是能,就是你这找人的方法……林玉致一把将他扯回来,让他躺下,嘴里还叨叨着:“大老爷们儿的,怎么唧唧歪歪的,我就是来找你一起睡个觉而已。”傅辞闻言,一个鲤鱼打挺惊坐而起。她可真敢说!睡个觉……而已?!“这这这,这不行,这于礼不合。令仪若想同我睡觉,要等拜过堂之后,我们是夫妻了才行。”林玉致翻了个白眼儿:“又不是没一起睡过,这会儿倒成君子了。”傅辞支支吾吾半天,羞的从脸红到脖子根儿:“我们有婚书,也过了聘,那,那也算是夫妻了。”林玉致笑他:“我都不羞,你羞什么。明明心里就是想和我睡觉,还偏要给自己找个借口。”她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叫他躺下。傅辞扭捏的挨着她躺下,将被子搭在她身上,十分乖巧的没有动手动脚。鼻间充斥着她身上好闻的气味,一时竟有些发怔。林玉致翻了个身,傅辞浑身一僵。林玉致伸了胳膊过去,傅辞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他脑子里天人交战,来回摇摆。若待会儿令仪想要,他给是不给。若给了,难免有趁人之危之嫌,毕竟他们还没有拜堂,大家也都不知道他们的关系。若不给,令仪会不会难受,以为自己不喜欢她了。傅辞脑子里一团乱麻。直到覆上一只温暖的手揉搓着他的耳垂,傅辞才有些回过神儿来,一时又有些哭笑不得。他平躺着,一动不敢动。林玉致毛茸茸的脑袋拱在他怀里,柔软的发丝蹭过他的下巴,让他不由得打了个颤栗。过了很久,只听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方知令仪睡着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免有些怅然若失。心说令仪果然就只是来睡觉的。不过有她在身边,居然让自己异常的安心。他轻轻的伸过手臂,将林玉致揽进怀里抱着。嘴角在黑暗中无声的绽放一个笑容。他得赶紧摆平京城的事儿,早早将林玉瑾推上帝位,替林傅两家平反。他要赶紧把令仪,娶回家!翌日天晴,适合赶路。萧元瑛轻车简从,也没带什么行李,不到辰时,便启程出发了。宋初年依旧留在西戎,林玉致与傅辞则在朔阳城分别。临走时,林玉致交给傅辞一块印信,低声嘱咐他:“京城小窄巷的书坊是我们的据点,你拿着这印信,掌柜的会配合你行事。”傅辞握着她的手,眉眼染笑。“令仪放心,我不在,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东边的事我已嘱托吴大少爷,吴墨楠的五万军随时听候令仪调遣,这是虎符,你要收好。”“京城血雨腥风,不比西北安全,你要小心行事,莫泄露了身份。遇事保命要紧,其他的都不重要。”“好。”萧元瑛牵着马靠着树等在一旁,瞧他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你侬我侬,依依不舍的模样,不免泛起嘀咕。不过他一向不以龌龊心思揣度他人,只视而不见。但还是忍不住偷偷去瞧几眼。那位林将军生的雌雄莫辩,若是换上女装,定是个名动天下的惊艳女子。谁能想到,这样的人竟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连父王都忌惮三分。萧元瑛不免有些怅然,如此看来,好像他这个睿王世子,除了占着父辈的光辉之外,倒也没做成过什么大事儿来。正寻思间,傅辞走了过来,朝他拱了拱手:“耽搁片刻,世子莫怪。”萧元瑛摆了摆手:“无妨无妨,两位感情甚笃,临行惜别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天儿也不早了,傅先生,咱们还是尽早赶路吧,不然晚间赶不到驿站,可就要露宿荒野了。”“世子说的是。我们自抚州南下,渡渭水,走江州,若沿途顺利,约莫半月功夫便能抵达京城。”“如此甚好,本世子从未离开过西北,早就听闻江南风光好,虽没有时间游玩,但感受一下江南的温婉气韵,也是美事一桩。本世子路不熟,倒是要劳烦傅先生了。”“能为世子效劳,是在下的福气。”一叶小舟顺渭水而下,惬意非常,而江南江北的局势,却是剑拔弩张。第56章五月初一,萧羽命围困上庸的王晖撤军,分兵一万入蒲州,其余军马据守甘,肃二州。务必保证西北沿线势力巩固,不叫霍青寒趁虚而入。王晖军入蒲州后,林玉致则调裴绍退守灵州。萧元珅驾崩的消息一经传来,荣景辰便匆匆回京去了,是以林玉致回灵州,倒没有见过荣景辰,连一封书信都不曾给她留下。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她倒也没什么好不舍的。如此也好,决绝些,也省得日后见了麻烦。从过了年开始便一直忙于战事,许久不回灵州,家里来的信也好久未曾看过。抛开荣景辰的事,安顿好灵州军务后,林玉致坐在自个儿书房里拆信。林玉瑾的信依旧写了些琐事,诸如程先生授课的进度啊,跟崔师傅习武又有进步了啊。又说家里最近没有媒婆上门啦,但是他心里给二姐物色了人选,就等阿兄回去把把关。还说锦颜姐的肚子越来越大啦,锦生说是六月份的日子,咱爹说想请程先生给孩子取名,让我问问阿兄的意思。后面说了些他的小伙伴们的学习琐事,紧接着又吧啦吧啦说了一堆傅辞的好话,什么他想傅先生啦,还给傅先生捎了礼物,务必要阿兄亲自交给傅先生。林玉致好气又好笑。这封信是年后寄来的第一封,后面还有几封,林玉致十分耐心的一字一句的看完。之后又拆了包裹。冬去春来,锦颜给她做了件春衫还有新的靴子。她抖落开衣衫,蓦地从里面掉出一个小黄布包来。林玉致讶异的打开布包,见里面是一封信还有两本册子。看字迹,这信是锦颜亲笔所写。林玉致展开信来,里面除了些关怀的话语之外,便是请林玉致妥善保管那两本册子。好奇心的驱使下,林玉致翻看了那两本泛黄的手册。其中一本标注是《和帝起居注》,另一本则是太医院太医所记录的皇帝用药记录,署名是院首陈淮安。林玉致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锦颜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她强按下心中猜疑,仔细的翻看起这本起居注来。这是兴和年间的起居注,专门记录楚和帝临幸妃子的日期。这小册子里只记录了兴和元年至兴和三年的事项。看记录,那时先皇后还在,只是先皇后体弱多病,鲜少侍寝。这位先皇后也是个可怜的,直到薨逝,也没留下一子半女。反倒是当时的荣贵妃正得盛宠,常被召侍寝,风头无两。后又一举诞下皇长子,多年盛宠不衰。林玉致对宫中之事不甚了解,但锦颜既如此珍视这两本册子,当中必有猫腻。结合那本和帝用药记录来看,林玉致终于发现了端倪。兴和二年五月,皇长子出生。若按时间推算,荣贵妃有孕的时间当是兴和元年七月,即便有什么意外发生,时间上也不会相差超过一个月。起居注上也的确标明了兴和元年六至七月间,荣贵妃有侍寝记录。一切看起来都没有什么问题。但若对比楚和帝用药记录,结果便大相径庭。林玉致发现,兴和元年的上半年,楚和帝刚经历夺嫡之争,朝纲不稳,又遭其他皇子余党暗害,身中剧毒。而这毒正是时任太医院院首的陈淮安所解。且特意说明,此毒凶悍,有绝育之功效。非彻底清除毒素,否则绝无生育的可能。用药记录特意标明解药包含的每种药材,并详细说明药材用量及作用,还有解毒的进度。这样看来,至少兴和元年十月以前,楚和帝是无法使宫中妃子受孕的。用药记录后面还附上一段记录,是誊抄来的,上面记录楚和帝子嗣出生时间。除了还是皇子时有侧妃诞下一位公主之后,直到兴和元年才有荣贵妃怀孕,陈太医诊脉,此胎为双胎。但在兴和二年,却只诞下皇长子。这之后,才陆续有两名妃子被诊有孕。如果用药记录和起居注是真的,那么只能说明,皇长子非皇室子嗣!还有,陈太医特意标明双胎,而荣贵妃却只生下一个,说明他心中对此存疑。那时林玉致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不过陈淮安的大名,她倒曾听父亲说起过。这位陈太医医术卓绝,是楚和帝极为信任的太医。当年父亲被敌军射了暗箭,位置刁钻,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还是这位陈太医拔了箭,救了父亲。身为太医,最忌与前朝后宫来往过密,陈太医素来喜欢钻研医术,不理这些争斗,也是楚和帝少数信得过的人之一。只是兴和二年,这位陈太医突然请辞,一夜间消失于京城,无人知道他的消息。父亲每每想起此事,还颇有些感怀。只叹救命之恩还未及时相报。林玉致心念一动,那位住在林家隔壁,救了阿瑾的陈老大夫莫非就是当年的太医院院首陈淮安!她猛的站起身,一定是了。不然锦颜怎么会有陈太医的手册,锦生怎么会有如此高超的外伤医术!她心绪起伏不定,当年荣贵妃诬她姑姑淫/乱宫闱,想不到真正淫/乱后宫的人,是她自己!如果皇长子不是皇室子嗣,那他的亲生父亲,又是谁呢?荣贵妃美艳绝伦,即便当时没有诞下皇长子,也依旧不影响她受宠。那又何必与人私通……一时没有头绪,林玉致反倒冷静了下来。忽然想到锦颜不知自己身世,却将如此重要之物托付给自己,难道是锦颜察觉到了什么?有人找上她了!按说当年楚和帝中毒,虽然太医院对病情秘而不宣,但总会留下些许蛛丝马迹。更何况太医院本就漏洞百出,不知有多少眼线,此事绝无可能瞒的滴水不漏。林玉致有些心乱,陈老大夫救了父亲,又救了阿瑾,她林家欠了陈老大夫天大的恩情啊!若是连陈老大夫的后人都保护不好,她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匆匆收拾好手册,林玉致一刻不停的牵马出了军署衙们,并吩咐军士,她不在灵州这段日子,一应军务全部交由裴将军打理。她不放心家里,必须要亲自回去一趟才行。许蓉听说林将军回来,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才想着去见她,她才刚到军署衙们,便见一匹枣红骏马飞奔而出,她喊了好几声,那人连个回应都没有。许蓉眼睛一红,眼泪唰唰唰流个不停。她气的一跺脚:“你不要我,有的是人要本小姐,我再也不要见你啦!”裴绍才刚到灵州,连他兄弟的面儿都没见到呢,不免有些担忧,唯恐出了什么事儿。这边刚进书房,便有军需官来找裴绍看账目,再盖个大印。是各地守将派人来灵州领粮饷了,最早到的是洪关的。以往这些事都是军需官处理,按照各地守军人数发放粮饷,最后拿账目给林玉致过目便是。裴绍看了眼账目,若是往常他也不会多问什么,直接盖上大印便是。这数量都是事先大家商议定好的,没有什么出入。但如今情况不同。皇帝驾崩,朝中局势动荡。荣太后调于弘文大军回京,摆明了是放弃江北了。没了朝廷粮饷,江北战事又不知何时能休,玉致走的匆忙,很多事情都未来得及交代,裴绍也不知关于粮饷方面她有什么打算。略一寻思,裴绍将军需官手里的账目划掉一半。“眼下形势不明朗,关于粮草军械,本将还需与林将军重新商议再行定夺。各地军需暂时减半,先坚持半个月,尽量节省着用。与各地将领好生解释,莫要引起哗变。”军需官明白裴绍的意思,虽然灵州屯粮多,但开年以来,甘宁道一线全部重新夺回,所需粮饷巨大,而且那位荣大人又离开灵州了。粮饷暂时看来是足够,但长远讲,确实应该节省些,以防万一。“下官明白。”既然已经窥探到粮饷是个大问题,裴绍便片刻不耽搁的提笔写信。叫亲兵送到泾阳交给李怀骋。他是玉致的亲兵队长,颇得玉致倚重,必然知道如何快速的联系上玉致。裴绍曾是凉州守将,凉州虽小,但也算一方州城,加之他在灵州许久,对灵州事务也有些熟悉。是以虽然接手灵州有些仓促突然,但也不过半日功夫,处理起军务来,便得心应手了。阿明押着粮草军械回到洪关时,天已经快黑了。薛绩在城门口等着,瞧见队伍回来,松了口气。“怎么这次这么晚?”阿明说:“哦,本来已经装好的粮草,就等着军需官盖了大印就能走了。可军需官回来后告诉我们这个月粮草减半,挪动粮草耽搁了时间,这才晚了。”薛绩眉头一皱:“减半?”阿明一边招呼军士卸东西一边答道:“是啊,军需官说荣大人回京去了,林将军也不在,这个月暂时省着用,再具体的就要等消息了,总之不会苛待了军中弟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