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荷心中一沉,料想大事不好,连忙回身行礼答道:“不察元君仙驾,九荷于身后议主,信口开河犯了忌讳,请元君责罚。”弄影也连忙矮身见礼。碧霞元君缓步踱进屋中,轻飘飘的看她一眼,免了她的礼,道:“罢了吧,君上素来没有那么多忌讳讲究,这粹华宫也少论礼法戒律,这个我还是晓得的,况且你是朱雀星君阁中之人,要罚你,也且轮不到本座啊。”碧霞元君口吻略显酸凉,九荷心中更闷,想来刚才几句话确是砸了这碧霞元君手里的醋钵钵,触了她的逆鳞。想来也是,这碧霞元君几万年来的痴恋之路行的颇不顺坦,这样的不容易才换来偶尔入得粹华宫小住,此时却听见两个小小的随侍灵女毫不避讳的谈论心上之人,心中难免憋气。九荷自认倒霉,再拜道:“本就是九荷出言犯上,元君不惩,九荷也必当去阁主座前领罚。”碧霞元君美目流转,笑盈盈的看了她半晌,这才满意的“唔”了一声,算是此事揭过,又问道:“给君上的药可好了,拿来我亲自送去。”九荷回了一声已好了,便将药碗置入盘托,双手抵上。碧霞元君却直径端了药碗在手中,怡怡然出门而去。九荷重重叹了口气,横眉冷对身旁人道:“都是你!又害我凭白费神,又要多调三味香料才算完了!”原来这星娆管束阁中之人颇有独到之处,犯了大错的,便限时内多调香料,犯了小错的,便调的少些,向九荷这种不大不小的,估计三味也就够了罢。弄影笑嘻嘻地道:“算了罢,是你最近这运气忒差了,咱们说个闲话都能被别人听去,你调完了香,别忘了去山上冲着文昌星君的仙邸遥遥拜上一拜,顺便问问星君他老人家是怎么回事,怎的近日来把你这运格改的这样乱七八糟,我记得原先你命途颇为顺当啊!”九荷心中悲凉,望天无语。碧霞元君端了药碗,一路进了净星殿偏厅,看见沉渊灵君手中还拿着刚才的折文,面色宁淡,眉间却微蹙。这一蹙,便直直蹙进了她心里。碧霞元君轻轻行至沉渊身侧,小声道:“君上,该用药了。”沉渊抬头看她一眼,放下手中的折文,伸手接过药碗来。碧霞元君自他身边坐下来,心中漾起欢喜之情,一时难抑,脱口道:“我怕南香阁的灵女疏懒,这几日都是我亲自熬的汤药,君上看在我无功有苦的份上,也要爱惜尊体,不宜操劳过多。”有一丝清甜的气息沁入鼻端,漫入肺腑,沉渊手中稍停,又将苦药一饮而尽,将玉碗放在台上,问道:“亲自熬的?”他居然会亲自问询,碧霞元君始料不及,心中动容,脸上的笑容更显明艳:“是,不能替君上分忧,也只好为君上做些琐事罢了。”沉渊道:“以后还是让南香阁的人制药送来罢,这药气与以往不同,你可是加配了其他药材?”碧霞元君脸色瞬时煞白,心中的话脱口便道:“不可能啊,这药就是刚才……”沉渊忽然转过头,淡淡地看她一眼。碧霞元君猛地怔住,惊觉失言为时已晚。碧霞元君玉容由白转红再转白,拿起案台上玉碗的那只手也有些不稳,半晌,她嗫嚅道:“不扰君上清静,我、我先回去了。”沉渊再不看她,随手又拾起青案上的一本典籍。疏影楼中,九荷和弄影正埋头在一堆晾好风干的花瓣之中,研究着究竟哪几种花瓣煣在一处,能够另成幽香,房门忽然被极强的掌力冲开,两人均是一愣,面前成片的花瓣也被那阵强风掀的飞扬漫天,转过身来,便看见碧霞元君仙怒冲天的站在门口,脸上青白不定,一双簇火的杏目直直看着九荷。两人反应过来,方要行礼,碧霞元君已经玉步轻移,转瞬便到了她们面前,扬声道:“免了这虚礼罢!”两人错愕不已,想着这碧霞元君刚出门不久,怎么如此快地折返,这样的怒气滔滔,看着像是被气急了,但却不知她为何而气。两人缄默垂首,不敢出声。许久,碧霞元君忽然冷笑,问道:“今日给君上的药,可是你熬的?”九荷心中突沉,想来她这话也绝不可能是问除了她以外的旁人,便答道:“是。”脑中倏然有一个念头闪过,九荷猝然抬头,冷不防问道:“请问元君,可是今日的药出了什么差错?还是有哪不好……”碧霞元君冷哼,笑道:“怎会不好,好得很!”九荷不明所以,皱眉看着她怒容满面。碧霞元君眯起杏目,第一次仔细打量眼前这个随侍了自己好几日,却一点疏忽纰漏都不曾有的灵女。半晌之后,碧霞元君竟笑道:“你叫九荷?”九荷垂眸,一字一句答道:“是,灵女九荷。”碧霞元君又瞄了她几眼,幽幽开口道:“荷叶翠玉,亦属碧色,看来,你与我也颇有些缘分。”九荷心中慌乱,惶恐不安道:“不敢,元君仙华盛灿,九荷怎可相比。”“不敢么?”碧霞元君指间捏了一片干花瓣,看了看,对她道:“既然不敢,便脱了你这身青衫长裙罢。”九荷猛地抬头,沉目看着碧霞元君,就连一旁的弄影亦感蹊跷,蹊跷之后,还有点,愤怒。碧霞元君微微一笑:“实话与你说了罢,我不喜欢你这身青衫纱裙,总觉得和我身上的这件碧衣撞了色,诚然,你这青色略淡些,但我仍是不喜欢,所以有劳你,明日,哦不,现在,就换了别的可好?”顿了顿又道:“红色?黄色?粉色?大象世间,色彩千万,你喜欢那种?”不等九荷答话,接着道:“依我看,红色也不好,也撞了朱雀星君的一袭红裙,粉色略显幼稚,也不衬你,黄色嘛……听说龙族的流彦殿下素爱明黄,又常来粹华宫与君上对弈,若是撞了八殿下的衫色,也不好,唔,你自己可有中意的?”九荷深深按捺着翻涌的心绪,忽然想到,这个,大概就叫欺负了罢。原来被欺负居然是这种感觉,到没觉得委屈,就是忽然想和眼前的人打上一架而已。而且要拼命打得璀璨些,不璀璨都对不起碧霞元君身上那身璀璨的碧裙。她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那便遵了元君的意思罢,不知元君想让我换身什么样子、什么颜色的衣裙来?”碧霞元君脸上浮起一个惊喜赞扬的笑来:“啊,果真是个精灵通透的明白人,依我看么……这粹华宫中倒是少有人身着灰衫,你天生肤白,想着这灰色定能衬得你雪肤更艳,你便换身灰色纱裙来罢。”九荷平声提醒道:“星皓阁主素日喜着灰色外衫。”碧霞元君挑眉:“你不愿?”九荷叹息,片刻后,道:“我这就去换。”第十二章九荷遵了碧霞元君的意思,那日当下便回房到房中换下了一身青衫纱裙。她在粹华宫一百七十余年,大都是一身淡青的素净打扮,衣橱中的衣衫也不外乎青色、淡碧二色,这灰色的衫裙一时间诚然是没有,若是立即缝制,也免不了要费上些时辰,她无奈,思前想后,还是从乐云那里临时找了一身淡灰色的衣裙将就穿上,又向她讨了一卷灰纱罗缎,回来后便连夜动手,终于赶在第二天天亮前,缝了一身长裙出来。这两天她偶尔在宫中走动,一众灵女小仙和小仙馆见她一身灰色妆扮,无一例外的惊掉了下巴,问她何故开始穿上灰裙了,更有甚者略带哀怜地问她,是不是族中亲属有恙,她要遵从孝法而着素衣。九荷有苦难明,只能无奈的一一搪塞过去。她也想知道,这碧霞元君忽然令她换身妆扮,到底是了个为什么呢?反正不管为何,撞了衫色这种说法,她从一开始便没有信过。昨日她去□□小园择花备料,入园时恰巧遇见沉渊灵君与四位星君从园内出来,见着她,皆是一愣。沉渊灵君稍稍沉目,打量了她几眼。星游不免皱眉,沉声道:“以往见你穿青色尚且有几分姑娘的打扮,如今这身灰裙又是什么意思?还嫌自己身上的女儿气少么?”此言一出,她还未来得及答话,旁边其余三位星君倒是一齐笑了出来。那笑意高神莫测,既是莫测,她便也不去费神猜测了,只是矮了矮身,答道:“这灰色虽是黯淡了些,但比起其他颜色来,也更显的周正不少,星皓阁主,您觉得呢?”同样一身灰色外衫的白虎星君愣了愣,哈哈笑道:“明明是你们二人说的体己话,怎的还要扯上我来?哈哈哈……”九荷眸色诧异的看他一眼。星游寒面冷目的瞪他一眼。星皓自知失言,连忙笑着打哈哈:“哎呀、哎呀,一时嘴快,一时嘴快了,你只当什么都没听见,我方才什么都不曾说啊。”星娆立马站出来圆场,笑道:“不就是换了身衣裙,男子在审美上俱是没见识,我看这淡灰色就颇好,愈发显得整个人清爽素净了。”九荷福身道了谢后,仙气腾腾的五位尊神在缓缓移步出了小园,不过几步后,一直一言未发的沉渊灵君忽然转身,淡声问道:“明日可是该你奉值净星殿?”九荷忙答道:“回灵君,正是。”沉渊灵君略略思忖,点了个头,转身走了。......月华似练,遥看灵界沧海桑田,莹火竹帘,照映粹华宫阙花影明灭。九荷端了今晚的汤药,依旧是一身灰纱长裙,行至净星殿内。沉渊灵君斜倚在锦榻上,手中握了一把银华精石所铸的长剑,那剑似有神性,感应到九荷进来,周身散着盛气璀璨光华,沉渊灵君用丝绢缓缓抚过剑身,那盛光才似得到安抚般,渐渐淡了下来。九荷表面不动声色,渐渐走近,心中却不免感叹,没想到今日居然有这样的福气,能亲眼瞧见这把旷古名剑,天界的绝世神器,也是沉渊灵君的神剑加持,逐星剑。沉渊灵君为天界之主时,执掌天经地纬,以率日月星辰和山川诸神及四时节气,役使雷电鬼神,呼六界风雨,而他每一样掌持的事宜,都离不开逐星剑的加持。尤其是那一百零八套星阵,必有逐星主阵,因此六界中曾流传这种说法,无逐星,不成阵。只是沉渊灵君避世灵界后,逐星剑也随他一同归隐,这几万年来,再不出尘寰了。碧霞元君毫无疑问的也在殿内,见她一身灰裙进殿,嘴边荡出个极浅的笑来。九荷将药碗放在锦榻前的长桌之上,刚刚福身行礼,还未开口,碧霞元君便将玉碗端了起来,递到沉渊面前,柔声道:“君上,用药了。”九荷垂首不言,心想,得,省了口舌了。沉渊随手将逐星剑放在榻上一侧,将药碗接过来,淡声道:“你且先出去。”九荷闻声应答,道了句是,便转身出殿,刚走两步,沉渊沉吟一瞬,又道:“回来。”九荷不明就里,站在原地转身,愣愣问:“灵君还有吩咐?”沉渊抬眼看她,眸色深沉平静:“你干什么去?”九荷心道,灵君您老人家是最近用药过多苦的神智不清已经开始间接性断篇了么?一想又不对,这药再苦灵君也尝不出半点味道来,那他这一去一回的话……九荷神色一顿,垂首不语,眼风偷偷瞄过一旁的碧霞元君。碧霞元君乍一听这话也是一愣,但马上就明白过来,方才那一句出去,倒底说的是谁。碧霞元君怔了片刻,脸上方又攒出一个略有尴尬的笑来,起身颔首道:“君上用过药便休息罢,我先告安了。”九荷心中不禁赞了一声,饶是她这样勉强,脸上的笑容却依旧明艳动人,这委实是个技术活,她不行,一定要碧霞元君这样位于高阶且仙元稳固的女君才办得到。碧霞元君从她身边走过去,身形挺秀,脚步都没有停一下。九荷心中又赞:真坚强。房中只剩下九荷与沉渊两人,沉渊此时倒是与平日里淡漠清远的样子有几分不同,整个人斜靠在锦榻上,周身放松下来,颇有几分闲散慵懒的气质。九荷不晓得他将自己留下是何意,便抬头看了他一眼,等着下文,沉渊却只是微微挑了眼角,亦看着她。九荷心中叹息,怪不得天界之中有那样多的女仙女君将他当成深闺梦中人,还有碧霞元君这样痴迷至此来扑火的飞蛾,眼前的这张脸,长得确实好看的过分了些。若是他有流彦殿下一半的风流性子,现如今这净星殿估计要改称藏娇阁了。沉渊只是目光平静的看着她,并不多言,她先是等待,后转成了疑惑,时间再久一些,终于变成了心慌。九荷暗自攥了攥衣袖,复又问道:“不知灵君还有何吩咐?”沉渊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下,随后转到她的一身灰衫长裙上,淡淡道:“你穿灰色并不好看。”九荷有些意外,难不成今晚灵君忽然兴致所至,要亲自□□一番她的审美观?九荷道:“外饰而已,好不好看的,原本也不打紧。”沉渊“嗯”了一声,稍顿片刻,又道:“还是那身白纱最为合宜。”九荷目光直视着他,依旧平静道:“灵君怕是记错了罢,我在这粹华宫内一百七十多年,从未着过白衣。”沉渊又“嗯”了一声,缓缓道:“在粹华宫内的确未曾见过,本君也是几日前才于木灵族大典之上得见一眼。”沉渊顿了顿,声音中竟噙着一丝笑:“隐莲,子歌。”九荷眼色中有细微的波澜,但转瞬又恢复平寂,她躬了躬身,道:“灵君宽宥,九荷愚钝,不晓得隐莲子歌是什么。”沉渊倒真像是在认真思考她的话,眉峰微蹙,自顾思忖了片刻,自顾低语道:“是么……”九荷面色如常,还带了一丁点笑,刚想开口答是,锦榻上的人身形忽然一闪,身影之快到她来不及看清,只觉得有凌厉的剑气直面扑至。她心中猛地一沉,脚下的步子下意识地移动躲避,一个转身过后,一口气还未提上来,逐星剑又携着凛冽的剑风从身侧刺来,她暗自咬牙,只能再去接招。一招一式间,她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大意,沉渊手持逐星剑,面上是一派从容,但身形宛若潜水游龙,剑风所及之处皆有光华掠过,那招式极快,她尽力应对,只躲不攻,不消片刻,净星殿内的白纱帷帐便被剑气碎成一片片,又被二人间祭出的招式所带至的劲风扬起,于半空中,久久飘旋,像是一场漫天飞雪,渐迷人眼。白纱似雪中,沉渊招直逼她命门而去,她勉强撑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若是沉渊果真起了取她性命的心思,照这个打法她根本撑不过几个招式,眼下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只守不攻了,为今之计只有出手,先破了这沉渊逐星剑芒织就的银色剑网,才能找机会脱身。有极盛的仙华自眼前一闪而过,九荷足尖点地面,腾空避开那一剑,右手掌中突然银光乍现,终于祭出了长剑。见她亮剑,沉渊微微挑眉,紧接着便再次持剑刺过来。其实沉渊不过是有意试她,想看看依照她这样沉稳隐忍的性子,究竟能挨到何时才肯出手而已,若是真想伤她,于他的逐星剑下,她根本一招都撑不过。沉渊与她过招的间隙,还能抽身分神的去打量她的剑,是一柄银刃长剑,剑身并无特别之处,倒是剑柄上的护手,是一弯玉色半荷,透骨生辉,握在她素白的手中,煞是悦目。这是沉渊第一次见她使剑,也是第一次见识她的身手。纷纷飘扬的白绫中,只见她持剑的身法轻盈,或依依如柳,或步步生莲。剑势刚柔并济,像是身出名家,碎绫翩翩飘洒,她一身灰裙宛若轻蝶,于雪中轻舞。等沉渊欣赏完了她持剑时的风姿,自觉时候也该差不多了,再打下去,恐怕她倒是要体力不济了。沉渊不经意间稍稍挽剑回手,九荷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只听‘嗒’的一声清脆的声响,两剑相触,她手中的依离剑便被挑出手去,又是‘啪’的一声脆响,直直坠落在地上。而沉渊逐星剑的剑端,正直直指在她眉心。第十三章九荷垂眸望着地上的那把依离剑,半晌,稍稍平复了喘息,抬起眼帘来,目光沉静的看着沉渊。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九荷平缓开口道:“灵君要杀,动手便是。”沉渊微微歪头,看着她平静的脸色,道:“方才那番打斗中,你尚能稳住易容换貌的灵诀,这倒是不简单。”话音刚落,沉渊持剑的手腕微转,九荷心中重重一沉,知道大事不妙,却已来不及了。逐星剑剑端有微寒的仙力溢出来,她想动,却是半分都动弹不得。那股仙力透过剑端,直直注入她灵台,霎时,流走至周身血脉之中。沉渊眼中稍稍滑过一丝错愕,随后挽手收回逐星剑。白绫若雪簌簌飘落下来,眼前的人犹如置身于白茫茫的雪舞之中。净星殿中有极清雅的暗香浮动,萦绕在两人周遭,是莲香。沉渊直径破了她易容换貌的灵诀,眼前的人终于不再是一身灰纱长裙的模样。一身白衣翩然若仙,仙袂清扬,轻灵飘逸,素纱无痕香自溢,她整个人宛若沉沉静夜之中,那轮浮光浸冷的溶月,清艳无伦。那本灵族秘典中曾记载,隐莲一族的灵女大都绝色,沉渊自开天辟地持掌天界,到如今避世于灵界之中,绝色的女仙见过的委实不少,那夜在木灵族的祭典上,他透过她面纱的一角,遥遥望了一眼她的侧脸——美则美矣,却不见得有秘典中措辞描述的那般夸张。今日见得她的全貌,忽然觉得,秘典这个东西,倒是还有几分可信。她易容之后肤色已属偏白,真容却比那时还要如雪凝脂,本就是姿容绝俗清雅秀丽,偏偏额间的那朵银莲灵印又别生冷艳芳华。想着明明是这样的一个人,却甘心一百多年七十余年,甚至比这更久的将自己易容成那般平庸的样貌,倒也是不容易的一件事。沉渊这样想来,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想笑。半晌,他轻声淡语道:“果真还是这身白衣更悦目合眼些。”子歌声线清冷寒泠,一如那夜木灵族祭典上一般,她此时目光却冰冷淡漠,看着眼前的沉渊灵君,问道:“灵君是何时发现我身份的?”沉渊重回殿中的锦榻上坐下,平静道:“不久,两个月前。”子歌霍然转身,难以置信的望着榻上之人,一双秋水翦瞳之中难言震惊的神色。她略略回忆,两个月前,大概是她为医星游的天雷之伤,第一次在药园中引血入药的时候。她本以为,每每引血入药俱都是四下无人天衣无缝之时,殊不知沉渊便坐在不远处的那棵垂柳后面,看她一次次自损救人长达半月之久。但是,但凭她引血这一点,并不能足矣证明她是隐莲族人,而且沉渊也曾亲口说过,她自损医灵之元医治星游,还特意给了她一颗凝霜丹,当时她便信了,沉渊与星游一样,只当她是耗损医灵……那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天灵台猝然闪过一个念头,她脱口问道:“难道是……”沉渊点点头,肯定道:“还算聪明,的确是莲香。”当真是百密一疏。她竟然忽略了,她每次引血时,定会一齐注入灵元之气入药,她本是花木莲族,灵元中所修的又是天地间最为精纯的那股灵气,灵气入药,她灵元中与生俱来的莲香也必然会随着溢散开来。而沉渊灵君白白受了她半月之久的清雅香气的熏染,若是再不发现些端倪,恐怕都对不起她日日流的那些热血。不过那时他只是怀疑,且有心看她能将这出戏唱到何时,自然没有戳破其中玄机。直到几日前,她出现在祭典上,莲香逐风踏至,他觉得,这场戏,也该演到头了。看来真的是顶着‘九荷’这个名头活的久了些,这样的细枝末节,心思细腻如她,居然都能疏忽。子歌忽然莞尔一笑,略带凉薄:“既然灵君已经识破我的身份,接下来预备如何处置?交给木灵族?还是再祭出逐星剑,一剑杀了我,一了百了?”沉渊嘴边勾了个笑痕,极浅极淡,道:“你会乖乖的听凭处置?”子歌看着那稍纵即逝的浅笑,僵了一瞬,诚实答道:“自然不会。”沉渊稍作思索,忽然问道:“你要灵石何用?”事情已经发展到这步田地,她也没有什么再好隐瞒的了,索性,就一股脑将这全部的真相告诉他。子歌道:“灵君既是知道我是隐莲族人,自然也已经知晓,六千多年前,幽冥鬼使为得我族中秘术,一把地藏鬼火灭我阖族之事,我阿爹阿娘,连同我八个兄长,全部战死,从此这六界之中,再无隐莲。”沉渊问道:“你......就是隐莲族中的小族姬?”子歌笑地残酷冰冷:“阖族已灭,哪还有什么族姬?若不是我义父与我父王有着生死过命的交情,在最后的时候冒死将我救下,偷偷带出族中,恐怕此时,我早已与亲眷族人一起,灰飞烟灭了。”沉渊挑眉,问道:“你义父是?”“落花谷灵医琰兆。”这就是了,怪不得她虽不修医灵,却谙习灵医之术,原来是承了她义父的灵格。子歌却忽然想到他的伤,不由自顾皱眉:“可是我义父已经灵寂,灵君的伤……”沉渊却淡然截住她的话,换了个略为舒服的身姿道:“无妨,继续讲。”子歌便接着讲道:“初到落花谷时,我身形不过如同凡间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娃,但从那时我便知道,我的父王母后、八个兄长,决不能就这样枉死,不入轮回,不得往生。”“你要报仇?”子歌摇摇头,却道:“义父生前教诲,了结恩怨是非,这世间最不可用的方法便是以杀偿杀,决不可因为我的念想,再平添六界中的杀戮之罪。因此,他也从未教习过我狠厉绝杀的灵术,况且,以我一人之力,与幽冥鬼将相抗根本是不自量力。我所求的,从一开始,便只是要我的家人回来。”这个回答倒是让沉渊有些意外,他眉间微皱,问道:“回来?所以,你要这五彩灵石是?”子歌目光坚定,语调沉静,一字一句答道:“重启引魂渡灵阵,让我的族人至亲轮回重生。”引魂渡灵阵!这才是真正的上古秘术!相传女娲大帝采石补天数万年后,她的生女香魂玉殒,她为救亲女,便将毕生法力注入女娲石的碎片,也就是这五彩灵石之中,开启了上古禁术引魂渡灵阵,最终将女儿复活。而谁也不曾想到,这禁忌的上古秘术,才是隐莲族真正的族中瑰宝。只是,要重启此术之人,灵元必要纯粹无暇,不能动杀戮之念,不能有贪嗔痴意,不能惹红尘之情,要灵元永世清净。唯有如此,待五彩灵石重聚汇集归位后,启阵之人以血为祭,心随意动,方能重启秘术绝阵。没想到自上古时代以来,女娲大帝之后,四极八荒,天地六界中,居然还有能重启这秘法绝阵之人。沉渊心中虽是微动,面色却如常,又问道:“若是你动了杀念、有了痴想,或是染了红尘俗情,又如何?”子歌正色道:“杀念既存,必先自伤;痴念既起,必入迷障;而心染凡情,更甚于前者,会遭灵力反噬,周身经脉俱断,灵台自毁而亡。”沉渊眉头微挑,颇有兴致问道:“你当真无惧?”“惧从何来?”沉渊不言,只是垂眸静观下座之人。子歌目光平静的与他对视,须臾片刻,终是一声轻笑,笑意中颇有几分洒脱不羁:“都说沉渊灵君神台清净无求,万年来从不身染凡俗,既然灵君心静自明都能做到,何况我这心里存了念想的人,就凭着让我家人重生的执念,我自是断然不会移志动意半分,且我所修的灵元正是遵循此道。”沉渊了然看她,道:“如此说来,你从一百七十年前初入我粹华宫,便是有意而为了,所谓误闯迷罗杀阵盗取灵斛仙草,也是你计划好的。”子歌道:“正是,我晓得灵君探看封印魔尊散魂零魄的芸幽山途中,一定会经过迷罗云山,若是寻常时候,灵君或许不会多加留意,但若是仙草被盗,灵君一定会入阵去看一看,是谁那么不怕死,自绝于迷罗杀阵之中。”“你料定了我会入阵不难,但怎么肯定我一定会救你?”子歌一声轻笑,平静沉稳答道:“从来富贵险中求,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会。”试问六界之中,若要藏身,哪里能比得过沉渊灵君避世的粹华宫呢?况且,这粹华宫内,沉渊灵君的手上,有三块五彩灵石,她不可能不以身犯险,勉力一试。原来她并没有多大的把握,只是不惜拼个灵元寂灭也要搏一搏而已,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灵女,竟藏了这样的细密的心思和孤勇,沉渊看着眼前沉静的那张脸,觉得这件事,这个人,的确有趣。如此一来,所有这些本以为会永沉往川水底的陈情往事,终于在这样一个月似迷雾的夜里,大白于人前,重现于世间。为寻心中执念而隐了一身白衣红妆的人,为灵台中那唯一的念头而蹉跎辜负了千年华景韶光的人,终于能以正真的身份面对那段只能镌刻在灵界青山云深处的秘闻。这个身份,这个名字,她藏得太久太深了。隐莲,子歌。第十四章沉渊悠然地坐在锦榻之上,思忖着片刻之前发生的这种种,正想寻一个最为稳妥的方法化解,却见锦榻之前,沉默了半晌的人,忽然跪在他面前。子歌雪袖轻转,双掌交叠覆于双肩,俯身而拜之时,双手自身侧垫于额下,缓缓起身,再拜。这是隐莲一族灵根逝落后,六千多年来,她第一次再行隐莲一族最为尊崇的叩拜族礼。她深深叹了一口气,仰首,平和道:“子歌自知欺君罔上,罪不可恕,但求灵君两件事,望灵君应允。”她这郑重一拜外加老神在在的肃穆表情反而激起了沉渊几分兴致,沉渊嘴角噙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了然道:“你想要那三块灵石,这是一件,另一件是什么?”子歌抬眼看他,道:“是。”顿了顿又答道:“我想求灵君帮我净化灵石中沉积的混沌之气。”沉渊问道:“我为何要帮你?”子歌道:“义父教诲我,世间什么都能欠着,唯独人情二字不可,我受教,亦是从来不欠人情,故此只要灵君答应,等我找到最后一块五彩灵石,使父王母后与兄长轮回重生之后,我愿自毁灵元,让灵君还木灵族一个交代。”沉渊眼中有一瞬间的波动,自毁灵元这四个字她说的极为轻巧,仿佛就如正在与他闲聊今日天气如何一般,想不到,她竟执念深重至此。沉渊眼光掠过她,又端起案台上的茶盏,润了润嗓子,才道:“帮你可以,不过自毁灵台便算了。”他话音略停,又道:“而本君,从来也用不着给旁人什么交代。”子歌心中一颤,颇为震惊的看着他。他此言,便是意欲偏护,如此一来,灵界之中难免会有人论断非议,说他有徇私之意。子歌沉默半晌,问道:“为什么?”沉渊拂了拂茶盏中飘着的嫩芽,漫不经心的看她一眼,道:“我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