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歌一时语塞,又过了片刻,低声道:“可我说了,我从不欠别人的人情。”有细风从门外渗漫进殿中,扬起她身边几块碎绫白纱,又缓缓落下,悄无声息。沉渊想了想,道:“既是如此,从明日起,你便入净星殿,专司随侍之职罢。”子歌更是诧异,不由再问道:“为什么?”沉渊却道:“哦,你从前煎熬汤药的那股清甜气味,我觉着尚可,你既然不愿欠我的情,便留在这净星殿中,为本君熬药好了,不过鉴于你义父已经灵寂,这个熬药随侍的时间,或许会长了些。”子歌将他这番话认真想了一想,还想着再说些什么,最终却也只是咬了咬下唇,俯身再拜:“多谢灵君。”沉渊放下茶盏,正色道:“还有一事,从今夜以后,你不必再易容换貌,也不必再用虚名,就以你隐莲族姬的身份现世于六界众族面前。”如此一来,他相当于昭告天地各族,隐莲的后人,盗取灵石的族姬,就在他沉渊灵君的粹华宫内。子歌已经从地上起身而立,闻言终是忍不住心中的忐忑,又道:“灵君此举,怕是会为这粹华宫平添非议。”沉渊自锦榻上垂眸看她,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只那一眼,子歌像是忽然看见了他负手立于大罗天境,睥睨于天地之巅,俯瞰众生时的风姿模样。沉渊淡声道:“那又如何。”“本君净星殿中的人,于我身边,从来就不需要隐匿身份过往。”那一刹那,子歌周身的血脉微微一滞。她从不远处稍稍仰起头来,静静仰视着他。他说,于他身侧,她便只是她而已。那句话,子歌一直记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已看遍了六界中缠萦不散的倾世艳霞的斜掠残痕,看遍了逆流回溯的迢迢旧年云烟,看遍了随日月消长飞红漫天的如花美眷,那一眼,那句话,却始终不敢忘记。那夜之后,她便以隐莲族姬的身份,长入净星殿,奉药随侍。灵山脚下,花林连绵成绯色汪洋,柔嫩落英纷繁落下,浮于眼前的一方清水池面之上,水色墨染嫣红,宛若丹青。轻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碎了一汪波光潋滟的涟漪淡痕。一人静立于清水池边,白衣皓雪,衣袂飘然。子歌掌中缓缓凝聚着灵力,银色精芒渐渐聚于掌心,光华肆盛。她长袖轻甩,掌中的灵力直直注入水面,不待须臾,池水竟被生生分成裂缝,一股清泉自池底涌现,上方托着一个暗色木匣,木匣周身有翠色的莹莹仙光围绕。她伸手,那木匣便如同通晓她心意一般,自清泉之上飞落在她掌心。木匣落在手中的一瞬间,池面裂痕浑然消失,池水霎时复拢,归于平静,只有点点落花,偶然飘落。沉渊既以手中的三块灵石相应,加上她前不久得来的这一块,先将四块灵石净化,只等找到最后一块五彩灵石,所有的一切,便都圆满了。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几千年之久,与凡间之人匆匆十几年的命途一生相比,已经不算短,但与天地轮回永无休止相比,却也算不得长。长也好,短也罢,而这走过的上千年光景,已是蕴含了她的一生所求了。她祭出灵诀,幻化成云,腾身往粹华宫行去。行至半路时,耳边忽然传来剑身相碰的清脆之音,子歌循声看去,只见不远的天际处,云浮雾隐,遮掩了两道拼斗的身影。一个她颇为熟悉,便是冷面如霜的苍龙星君,星游,另一个嘛,她兀自笑了笑,虽是不熟,却一面难忘,正是那个与星游打了不知多少年的架,当初在东勤阁巧遇的落离。只不过眼下,她又修身易声成了一位翩翩青年的模样。两人拼斗正酣,落离使出全力,而星游也是招招不留情。子歌叹息,却十分有兴致的凑近了一点,这是她第一次瞧见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个打架法。她才一近身,星游便一个锐利的眼风挑过来,看见了她,随后,那眸色便暗了几分。她饶有兴致的观战,心想着照这个态势发展,落离已经撑不过五十招必败。果真,就在她默默数着招式到四十七的时候,龙吟剑翻转,在两人之间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直取落离面门。她心中一顿,只想完了,这一式,落离必伤。可龙吟剑却携着剑风在落离面前寸处停下,星游在最后时分握住剑柄护手,而落离则被凌冽的剑气弹开,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手中的长剑‘啪’的一声,脱手而出,落在一块浮云之上。子歌长吁了一口气,想着这苍龙星君倒还算有几分人情味,就如那些时日她在东勤阁照料他时察觉到的一般,表面冷若寒冰,其实也是个温热之人。落离晃神之后,淡淡道:“星君好剑法,在下又输了。”子歌不免好奇,若是在东勤阁,落离输了便要爬墙回去,现如今这云海茫茫,哪有墙给她来爬?星游冷目相对,不语。落离又说:“下次再寻机会同星君比过,我,我先走了。”说罢腾云落地,转身而去。饶是子歌现在已隐莲族姬的真正身份重现于世,时刻在内心警醒自己,万事沉稳内敛,不可再像顶着九荷的虚名时那样肆无忌惮的过活,以免坏了隐莲一族的族风,但看着地面上那亦步亦趋,渐行渐远的瘦弱身影,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落离真的是走回去——既是无墙可翻,她便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回去啊。她暗自咂舌,若是她修灵之地离这灵山不远还则罢了,否则,照她这个诚实的脚程,若两地相距千里,她这一步步又要走到猴年马月去?子歌惋惜,这姑娘,哪都好,就是心眼忒实了些。她正瞄着那抹快要走出视线范围的淡影,就听耳边有清冷之声问道:“你怎么来了?”她清苒转身,星游已经收了龙吟剑,踱步到她身边。她从白衣锦袖中拿出那方木匣,道:“来取灵石,恰好路过。”星游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暗色木匣,又将视线缓缓移到她脸上,眼色深邃暗沉。子歌心中怅然,果然还是这副神情。自从那夜沉渊道破她身份之后,第二天,整个粹华宫便全部知晓了,原来当初那个南香阁一身青衫长裙,掌药制香的灵女九荷,便是隐莲族仅存于世的族人,族姬子歌。在粹华宫一百七十余年,终日青裙容色平庸,却调的一手馨香,配的一副妙药的是她。在木灵族祭典上惊鸿一现,白衣胜仙绝艳无双,却于木灵阖族和沉渊灵君眼下,明目张胆地盗走灵石的也是她。两个人,两身青白纱衣,两张完全无法重合的脸,是她却又不是她。那几日,粹华宫内的人见了她,俱是神情恍惚,目光复杂难辨。就连那终日风流逍遥的流彦殿下,乍闻此事,都惊的立马放开斜倚在怀中的美人,急慌慌的腾了朵不成形的仙云,一溜烟跑到净星殿来看这个惊世骇俗的大热闹。初见她时,流彦忍不住连连啧声,围着她绕了个圈,才奇道:“想不到几日不见,狗尾巴草居然都能开出清莲。”她饶是没忍住还是身为九荷时养成的泼皮性子,回道:“由此可见,殿下下次揽美入怀之时可要瞧得仔细些,那看上去秀丽美貌的娇人,说不准是枯骨画皮的鬼魅。”流彦愣了愣,又笑道:“虽说这话倒是你往日里的那副腔调,但脸上这神情,却与九荷没有半分相像,她素来笑颜盈盈,这样的清冷淡艳,却是从没有过,话说,你们终究不是一个人罢。”她微顿,察不可闻的叹息道:“殿下说笑了,我就是她,她便是我。”流彦又高深莫测地打量她几眼,摇了摇头,道了声可惜可惜,便去找沉渊打听事情的始末经过去了。莫说流彦拍案称奇,前些时日,就连几位星君见了她,脸上的神色亦是精彩绝伦,不可言状。除了星游,从见她第一眼,便是目沉如水,看不出情绪来。第十五章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星游淡淡注视,许久过后,只道:“回去了。”腾了轻云,留她在原地,直径离去。子歌将灵石木匣放回袖中,远远跟上。灵空一片月,清辉笼愁欢。谁念往川畔,莲魂默秋寒。十五夜,月正圆。耳边是川水墨涛狂啸,尽头却早已没有天青故里。寒风浓烈,携着月圆之夜至清至浊的强盛灵气扑面而来,呛人微醺。风声泣血,犹如当年。沉渊稳了稳元神中那缕蠢蠢欲动的魔障之气,对身边的人道:“随我来。”子歌有一丝犹豫踌躇,今夜月圆,是净化四块灵石最好的时机,可月圆之夜,也是沉渊体内魔气最盛之时,净化灵石必然会耗费他神元之力,若因此催化了魔气衍漫难抑,那后果,她想都不敢想。就在她面露难色,于原地踟蹰抉择时,沉渊清淡的嗓音从前方传来:“净化五彩灵石最好的时机唯有月圆之时,今日错过了,下一次,还是一样。”她了然,叹息,终于跟上前去。沉渊带她进了粹华宫后园,园中静谧。风送香暗涌,小池生明镜,双桥落银晶。沉渊于一面宫墙前驻步,墙上是紫色艳霞般浩渺烟云的菩提花茎,沉渊广袖盈风,轻抬挥手,淡色流光闪过后,琉璃宫墙上竟出现了一道玄门幻影,沉渊稳步走进去,子歌不敢多做声张,强压着剧烈的心跳,随他一起入了幻影之门。门后竟然别有洞天。是一间偌大的道房,空旷寂寥,行步之时,子歌能清晰的听见绫缎纱裙迤逦着滑过地面的簌簌声响。道房无窗,道场四周漂浮着几颗幽亮的悬珠,散着莹璧之辉,照的道场中几根玉柱之上刻的银鳞盘星的玉须龙雕熠熠生辉。道场正中央浮着一方云台,为覆的云絮轻软纯白,沉渊立于云台前方,朝她伸出手来:“拿来。”子歌回过神后,连忙从衣袖中将装有木之灵石的小匣拿出来,递给他,却不知为何,手上微微有些颤抖。或许是等这一天等的太久了罢。沉渊自木匣中取出灵石,长指轻弹,灵石便携着清风向前飞去,稳稳浮于云台之上,落定后,从下方云絮内又有三颗灵石缓缓升起,与木之灵石列成一个方正矩阵,四颗灵石各散其华,一莹碧色,一莹金黄,一莹土幽,一莹水青。四灵石未经净化,光华之中尚有浊气缠绕,沉渊负手静立,淡淡对身后人道:“离远一些。”子歌知道净化之术仙法强盛,她灵族之躯恐怕受不住那样的神法仙华,不由点头,退后了几步。眼前的人手指微动,正要开始行术部法之际,子歌皱眉于他身后,忽然叫了一声:“灵君。”沉渊莹亮的指尖已有仙华乍现,闻声转过头来,问道:“何事?”子歌心中起伏不定,动了动樱唇,最终也只说了两个字:“小心。”沉渊目光平沉的看她一眼,不言回身。淡紫色的祥瑞光华自沉渊两指之间漫进云台之中,雪白的云絮霎时也变成闪着灼灼祥光的紫云,那紫色的仙气着实耀眼,子歌在呆愣之中,缓缓眯起眼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沉渊的仙瑞之华,淡紫色的仙光之中浅浮一抹丹红,又想到他原来在天界的尊号,这才了然于心。瑞华渗进四块灵石之内,将其全部笼罩覆盖,一时间,整个云台紫光绚烂,整个幽暗的道房光华满庭。子歌活了七千多年,从来不曾见过这样强盛的仙华之光。她已经愣在原地,却在仍不经意间看见沉渊微微皱了一下眉。子歌心中迟钝却猛烈地一跳,正要举步上前,就听沉渊略带压抑的嗓音道:“别过来。”“灵君……”“无妨。”子歌不敢妄动,却见他眉宇间越锁越深,只有眸色依旧沉静。沉渊持续祭出净化之术,体内那缕乱窜游走的魔气也随之翻涌,越来越要冲破他元神的束缚。此时沉渊无法分神,要想继续净化灵石,便顾不得体内肆虐的那缕魔气,若要以仙力将魔气压制住,便要停了这净化之术,二者不能兼得。沉渊眉稍跳了跳,他抑住一声要破喉而出的轻咳后,指尖紫色仙芒骤然突盛,片刻后,华光渐敛,他周身的仙气也缓缓消散,又变成了进门前那位淡然平静的白衣灵君。沉渊掌中幻化出一个略大些的木盒,指尖回风,四块灵石便悄然飞落入盒,他单手阖上盒盖,转身将盒子递给不远处的那个人,道了一声:“给。”子歌灵魂归窍般惊醒过来,喃喃道:“这、成了?”魔气已经不受控制,混着他的真气在体内流窜,他堪堪稳住心神,将木盒放在已经呆若木鸡的人手上,不动声色的道:“回去了。”语罢,直径掠过她,稳步向道场外走去。子歌这时才彻底回过神来,看了看手上捧着的木盒,又看了一眼前方沉渊挺拔的身姿,快步追上去,随他一起出了门后,琉璃宫墙上的幻影自动消失,再没有一点痕迹。沉渊一直快她几步,走在前方,子歌小跑着追上他,皱眉沉声问道:“灵君可有大碍?”月凉如水,沉渊脚下的步子又快了几分,他强压住喉间那股腥甜,稳声道:“无碍。”子歌见他步法稳重却急,心中突沉,终于几步上前,挡在了他面前,皱眉道:“原来苍龙星君好逞强的毛病竟是跟灵君学来的。”说罢,拉起他的手腕,覆上了两根青葱玉指。只这一探,子歌猛地骇然抬头:“你……!”后面的话还未出口,沉渊苍白的面容自她眼前一晃,身子便斜倒下去。子歌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心中已是惊恐万分,沉渊此时薄唇紧抿,斜倚在她身侧,低声艰难道:“别声张。”魔气侵体,元神受损,真气不稳,子歌看着斜倚在床榻上的沉渊苍白到像是失了血色的俊颜,一时心绪大乱。他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装着四灵石的盒子被她随手放在床头,她看一眼,心中便紧一分,若不是应了她的求,沉渊冒险在月圆之夜净化灵石,以他的神法修为,何至于此。床榻上的人微阖双目,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墨色长发自玉枕上散落垂下,有一缕扫过子歌手背,她一惊,只见沉渊缓缓睁开了眼睛。醒来的时候便已经感到体内魔气狂虐,沉渊试着以元神压制之,仙力才出,却被反扑至周身经脉之中,钝痛突袭,他终是没有忍住,嘴边逸出一声轻咳。子歌看着一丝暗红色的血迹自他嘴角溢出,心中更是慌乱,慌忙伸手替他拭去血痕,低声道:“四位星君与碧霞元君就在殿外,灵君就让他们进来罢,合五位真神之仙法,或许可以暂时压抑住魔气。”沉渊墨色双眸淡淡看她一眼,复又阖上,轻轻摇了摇头。魔尊元魄之气,若他自己不能抑住,就算他们五人再加一百零八位上神之功,也是徒劳。更深露重清寒影,宫帷重重覆暖烟,子歌看着沉渊毫无血色的薄唇,终于缓缓伸出左臂,白纱轻挽,雪肤入眼,右手幻化出寒光匕首,渐渐向雪臂逼近。寒刃离手臂不过分毫之处,忽然一道指风凌厉袭过,将她右手的匕首弹落在地上。“灵君!”她蓦然转头,只见沉渊仍轻阖双目,英眉微皱,低声道:“这样的事,无须再做第二次。”大概是方才这声低呼过于急切,传出殿外,更让门外焦急等候的五人心中方寸大乱。星游终于忍不住,稍事犹豫,于门外沉声问道:“君上可还安好?”沉渊屏息静气,只能用尽心力撑住被魔气扰乱的心脉。许久过后,殿内传来他低沉平缓的声音:“安。”只这一个字,钝痛便顺着失了仙力庇护的心脉再次传遍全身,子歌见他眉宇深重,手臂竟微微发抖,就知道,他定是疼到了极处。可他不许她再引血为药,宁愿忍着静脉逆转的剧痛,也不要她微薄的救助。身边的人深深的叹息,然后像是起身动了一下,离他又近了几分。沉渊在混沌的疼痛中,感觉有一双微凉的手,自他颈下穿过,他心里一动,半个身子便被圈在了散着清淡莲香的怀中,有微凉的手指轻抚上他紧蹙的眉心,指尖缓缓抚平眉间皱痕,那凉意便顺着天灵台流入体内,那一瞬,如烈火梵烧疼痛像是消褪了几分。有清泠轻缓的声音从他上方传来,小声道:“我小时候顽皮得很,修灵之时常常因为分神而受伤,每次伤后疼的忍不住皱眉的时候,义父都会这样将我抱在怀里,轻轻抚我眉心,跟我说,睡一觉就好了,睡醒了便不疼了,我受用的很……灵君也是一样,睡一觉便好了,睡过第二天便不疼了。”女声清淡悦耳,周身莲香幽谧,她指尖轻柔,疼痛居然真的渐渐减弱,沉渊于迷惘中慢慢抬起手来,拉住她另一只手臂,轻轻环住自己肩上。子歌手臂一僵,却见他眉目间有舒缓之意,终于放下手臂,将他围抱在怀中。第十六章沉渊灵君这一睡,便是七天七夜都没有醒来。粹华宫内风声萧肃,一众仙官侍女几日来都神情肃穆,噤若寒蝉。净星殿内厅之中,沉渊灵君依旧阖目沉睡,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床榻之侧围了一圈的人,前几日去而折返的碧霞元君双目微红,玉指绞着碧色罗裙的薄纱,死死盯着一边沉默不语的子歌。子歌垂眸,一直看着床边上为沉渊探脉的朱雀星君。半晌,星娆将搭在沉渊腕上的手收回袖中,暗暗握成了拳。流彦不由问道:“如何?”星娆重重叹了一口长气,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然后摇了摇头,道:“我无计可施,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君上自己醒过来。”此言一出,星游。星寒、星皓脸上的神情俱都颓垮下来,他们晓得,这一等,恐怕就要等上数千年了。上一次沉渊陷入沉睡,便是与魔尊恒因那旷古一役之后,距今已经有四万余年了。碧霞元君终于忍不住心中哀戚的怒火,颤抖的手指直直指向子歌,怆然悲愤,问道:“这都是因谁而起?若不是为了替你净化四方灵石,君上、君上他何至于此……!”到最后,竟是泣不成声。子歌淡淡瞥了一眼碧霞元君,又去看床榻之上的人,他面色苍然白皙,像是睡得很沉。星游冷静的看着子歌道:“若想要君上醒来,还有一法可行。”子歌抬起眼帘,静声对他道:“我义父已经灵灭了。”星游平缓道:“可是你还在这里。”是,她还在这里。若想要沉渊转瞬苏醒,非落花谷中独传的清元之术方可。所谓清元之术,顾名思义,就是清净元神,净除神台之中所有的魔障之气,此术与沉渊净化灵石时所用之术极为相似,唯一不同的便是清元之术只能用在灵体仙躯之中,而沉渊的净化之术只能用在灵物神器之上。此术确实能使沉渊转醒,不仅如此,更能从此将他元神中的那缕魔气彻底除去,复他味感。众人的眼光随着星游一齐看过来,定定落在她的脸上,子歌叹息,道:“我不行。”星寒道:“为何?”子歌道:“虽然我承了义父灵格,但我灵力与义父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以我的灵元之功,不足以净除灵君体内的魔气,而若稍有差池,恐怕会玉石俱焚。”流彦皱眉道:“事到如今别无他法,纵然冒险,也请族姬勉力一试。”流彦此时不称她子歌,亦不称她九荷,而尊称一声族姬,便是以龙族殿下的身份,在求隐莲一族出手相助。子歌有些震动,而四位星君也负身直立,齐齐向她行了一个颔首之礼:齐声道:“恳请族姬勉力一试。”子歌震撼难言,慌忙颔首道:“诸位星君万不可如此,子歌愧不敢受!”一直沉默的碧霞元君忽然一把扯住她素白衣袖,紧紧握着她手臂,双目赤红:“无论如何,君上是因你所求才会遭此一劫,滴水之恩涌泉报,你怎能一句不行便袖手旁观!你……你就试一试,好不好?”话到最后,她语调凄婉,已是哀求。碧霞元君手指的骨节泛白,用尽了全力狠狠抓着她的手臂,臂上传来火辣的疼痛,子歌挨着那股疼,眼光稍稍停在沉渊面上,沉默了许久。最后,她抬起头来,终于缓缓吐出一个字:“好。”清元之术,顾名思义便是清本固元。施术之时,方寻一处气泽最盛之处,借纯净仙气之引,将施术者灵元中的精纯灵气注入被救之人元神之内,此时动术,方可将体内魔瘴之气尽祛。粹华宫内仙气最盛之处有两个,一个便是已经陷入沉眠的沉渊灵君,另一个,便是粹华宫左侧的那方碧潭,碧潭的水是当年沉渊灵君将三清天境中的圣泉之水自天河引渡至此,幻化成潭而形,若要施清元之术,眼下非要那潭中碧水的仙气不可。有小仙官搬来烟罗软帐和云水锦屏,将碧潭四周围了个密不透风,沉渊安静的躺在碧潭边的窄塌之上,罗帐软纱被风扬起,轻轻划过他面颊,他在混沌的沉眠中却毫不自知。子歌站在锦屏之外,看着渐渐走远的几人,忍不住又轻唤一声,几个人步履停顿,回身见她此时神色凝重,气质冷硬,倒真像是一位族姬做派。子歌向他们沉声叮嘱道:“请诸位星君务必记牢,直到我与灵君中的一个人从这碧潭画屏内走出来,否则,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无论有何异动,任何人也不要踏入这方天地。”星游答道:“放心,这一天一夜任何人都不能靠近这仙潭半步。”子歌得他郑重承诺,一颗心才稍稍归位。见他们走的远了,子歌才回身进了锦屏之内。她附身于窄塌前,思忖了片刻,又在心里道了一句“得罪了”,终于伸出手来,将沉渊轻轻扶起,除去他白色长衫,然后才又去解他靛青色长袍的束腰流云丝带,最后解开了他内衫斜襟上的盘扣。直到沉渊只着一件白色稠衣时,她眼中终于露出了半分犹豫之色。其实她有所不知,沉渊虽是陷入沉睡,却只是整个人像掉进了虚空幻界一般,不能自主控制躯体,魔气被抑制住前,不得清醒而已。但他虽陷于混沌之中,神台却是清晰的,神智也是清明的,只是无法言语。因而他能清楚的感觉到有人将他的外衣长衫逐件脱下,那个人指尖微凉,伴着清幽的莲香,他知道那是谁。清凉的指尖几次触到他颈下的肌肤,似乎是在犹豫这件白绸里衣到底脱是不脱,最后,那只手终于垂下去,他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轻叹了口气,颇为无奈道:“可惜了落花谷的规矩,所有灵术概不外传,要是可以的话,我将这清元之术教与碧霞元君,如此,未必不能听她道声谢来。”顿了顿,又苦笑一声,道:“罢了,还是穿着罢,诚然我试一试已是勉强了,多件衣服少件衣服的,想来也没那么打紧。”她语调中七分无奈三分心酸,不知为何,沉渊心中忽然很想笑。这个人,就算恢复了隐莲族姬的身份,将从前的那些个古灵精怪统统于人前收了回去,换上了一副清冷的姿态,可饶是她隐藏的再好,到了四下无人的时候,显露出的质朴本色,也不过是一个小灵女的自然心性。子歌祭出灵力将沉渊缓缓送入碧潭水中,将他端坐在潭中,潭水温热,恰好湮没到他的腰际。子歌略略打量他一番,指尖忽然扫出灵气,将沉渊稍稍转了个身,与自己向背而坐。沉渊在迷惘的虚空幻界里,脑子稍稍慢了几拍,他正想着她此举意欲何为时,忽然听见碧潭边有窸窣之声传来,像是,纱衣坠地的声音。等他明白过来时,心上忽尔一悸。子歌只着一条贴身的轻纱白裙,从碧潭边上迈进水中,一步步走到沉渊身旁,直到整个人坐进水中,才终于将他缓慢地转过身来。碧潭周围轻烟浩渺,仙气萦旋,袅袅轻烟薄雾隐了水中两抹极淡的白色身影。有纯净的仙气透过肌肤,缓缓浸入沉渊脉络之中,少时片刻便流汇全身。有微凉的手指轻轻抵在他前额两侧的经外奇穴之处,对面的人暗叹一声,又道:“得罪了。”一股微凉的灵元之气瞬间从指尖注入他神台之中,那灵气纯粹而清冷,从他神台之处流入元神,经过周身百脉时,回流在脉络中的小股魔气竟全然被净除无痕。灵气游走全身,待血脉之中的魔气被清化干净时,灵气才汇于神台一点,随后又翻涌着的注入他元神之中。他元神内残存的,是魔尊元魄内最深的那缕魔气,至纯的灵气刚一注入,那缕魔元便霎时汹涌翻腾起来。两气混作一团,在他元神内缠绕不休,魔气像是忽然通达了人性一般,鼎力抗拒着那团灵气的净清之力,沉渊感觉到抵在他额前穴位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但随后,却又有一股更强的精粹灵气注进元神之中。周而复始,翻搅不休,萦绕难解。暮云收尽冷星寒,月华无声转玉盘。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夜幕中只遗一轮昏黄惨淡的月,一颗星星都没有。子歌额上沁出冷汗,手臂也微微颤抖,那股魔气之功着实太强,她灵气虽纯,灵术却与她义父相较,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要想完全净清沉渊元神内的这缕魔气,原比想象中还要艰难许多。她死死咬住樱唇,忽然张开眼睛看了面前的人一眼。沉渊面色依旧苍白没有血色,额上亦有汗珠点点,薄唇轻抿,唇色却也是和面容一样,惨白失血。碧霞元君说的没错,若不是替她圆愿,天地四极六界各族都要尊一声灵君甚至是神君的沉渊尊座,何至于再陷入沉睡,受魔气侵体之苦?子歌缓缓闭上眼睛,自指尖注入沉渊元神内的灵气更盛,她在心中笃定道,我会让你醒过来,一定会让你醒过来,到时候你便能恢复味感,再也不须终日苦药入口,所以,我一定要让你醒过来。第十七章灵峰青嶂衔旭日,晴云流转洗碧潭。有璀璨烂熳的点点朝阳洒在两个人身上,两人却浑然不觉一般,仍旧四目紧闭。子歌现在的脸色正如同前几日的沉渊一样,苍白似雪,而沉渊经过一夜的时间,脸颊肤色竟透出一丝红润好转的迹象。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要成功了。子歌咬牙苦苦硬撑,可聚于沉渊元神内那仅存的一缕淡薄的魔气,竟像是知晓了即将被净除一般,掀起汹涌的魔气浪涛,负隅顽抗着。果然,还是太勉强了。但是,只差这最后一步,绝不能停在这里,否则才是功亏一篑。子歌不禁苦笑,如今看来,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行了。沉渊感觉面前的人忽然近身,距离自己不过分毫的距离,有沁着细密冷汗的额头轻轻抵上他的额间,就在他心中一震之时,元神内最后的一缕魔气像是忽然被强大的外力吸附住,那股力量骤然增大,那缕魔气终是抵抗不住,竟在瞬间被生生从他的元神中抽离而出。子歌额间的银莲灵印霎时爆发出耀眼的银色光华,殷红的血迹自她嘴角滑落,一滴滴落在碧色的潭水之中,赤碧相溶,艳色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