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魔殊途......”不知怎么,这四个字在不经意间就诛了子歌的心,她忽觉一阵翻江倒海的痛意从心脉中骤然炸开,脸色一下变得失血惨白,她极力稳住了势渐汹涌的灵元,将脑海中那隐约冒出的些许念头生生压下去,才冷声道:“神魔殊途又怎么样?不竭力一试,又怎会知道不可同归!只要......”她音色有瞬间的喑哑,但又很快恢复入常:“只要两心相悦,莫说是神魔之别,便是神与鬼、神与妖、鬼与妖、妖与魔,又有何妨!这世间万情万事,最难逾越的从来不是身份品级,而是有没有那颗衷情已付,非他不可的爱人之心!”落离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被震荡地瞠目结舌,她樱唇微动,却难以说出一个字来。子歌却不给她任何辩驳喘息的余地,眯起眼睛,一字一句如疾风骤雨:“你待他是怎样的,你自己最清楚,若是你连他心有所寄都可以义无反顾,哪怕连他知晓了一切之后仍拒人千里都不怕,你还怕什么神魔有别!左右这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你们前事俱罢,从此陌路,你再也不能打着讨教剑术的幌子去见他罢了,不过这又有什么!你对他这样竭尽心力无所不可的,难道真是为了同他打上一辈子的架么!”落离:“......”子歌这一通话,之于她而言可谓是字字珠玑,句句戳心。从前她想过的,没想过的,想不通的,都在这几句话中解了惑,宽了心。是啊,她连他的不喜欢都不怕,还怕什么神魔之分?纵然用心良苦,但若是对方连你这苦从何来都不晓得,那这一番用情至深的苦心,最终也只能沦为尴尬无用的顾影自怜。她的情意从来都不比谁浅上分毫,从千年前她偶然一败开始,她的情意便镌刻在了与他无数次交手的剑招之中,可是子歌说的丁点没错,她这么喜欢他,又不是想要同他切磋一辈子剑术的!醍醐灌顶,豁然开朗!落离:“我懂了!”子歌:“懂了就好。”落离:“我要医好他,等他醒过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诉他,我是圣宫的玄心左使,更是同他打了无数场架的落离!”子歌:“还有呢?”落离:“我很喜欢他......不,我最喜欢,只喜欢他!”子歌:“棒棒的,然后呢?”落离:“他拒绝我也没关系,我只要不留遗恨!”子歌:“如此甚好!那你要怎么医好他?”落离:“你的灵元之血!”子歌:“......”子歌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被她噎个倒仰。魔性难改——玄心左使你个没心肝的白眼狼!自此之后,子歌不仅干净利落地将自己从星游与落离二人之间摘了个干净,还润物无声的解开了落离的心结,除了最后关头一时不察掉以轻心,不慎又赔进了去了几碗自己的灵元之血意外,此事也算得上有了个较为遂意圆满的结局。自那夜她将话说得透彻明了后,落离着实对她感激涕零了许多日,更视她为闺阁密友,夜夜等她梳洗沐浴后,便拿着药膏巴巴的跑来给她上药。那药的原材本是极为珍贵的茉箩紫草,放眼整个魔界也不余百株,可落离却是豪气万分,每次必要将她抹成一块腻腻乎乎的猪油膏方才罢休。于是,每次子歌都只能等落离尽兴而去后,拾一方素帕,浸湿了水,再将伤口上多余的药膏慢慢拭去。有几次落离抹得实在是多了些,子歌只好心灰意懒地跑回隔间浴池里,将自己从头到脚涮上一遍。每每这个时候,她都心如枯槁,趴在浴池边缘欲哭无泪。为什么堂堂的魔尊左使,那绝美妖艳的犹如一朵暗夜盛放的曼珠沙华花一般的美人,会是个脑子一团浆糊、行事全看天气的傻子。然而,灵界一役,子歌虽然伤重,但大多伤在了皮肉肌骨之上,被落离每夜如此三层五层涂浆糊似的抹上了一段日子之后,便真的痊愈无虞了。而所谓的灵元之损,也是她那一刹那的错念之后,受灵脉反噬而伤,她摒弃杂念潜心静修,又过了几日便也没有了大碍。伤好一身轻,子歌还来不及去肆意逍遥一番,落离便手持一个玉盅,找上门来。落离:“伤好了是吧?”子歌:“......好了。”落离:“内外都好了是吧?”子歌:“......都好了。”落离笑眯眯地将玉盅放在她面前,又从腰间拿出一把利刃递到她手边,愉快道:“那,来放血。”子歌:“......”从那天起,子歌每日一盅灵元之血,温暖着落离那颗满怀期待的少女初心。星游昏睡期间,子歌亦随落离去探望过他几次,但都是寥寥数面,看一眼,不多留。她心里划着清晰的界限,奉血也好看望也罢,都是出于苍龙星君舍命相护的情分,她应当应分义不容辞。但更多的,便没有了,她不想,更不能。大到每日擦洗换衣,小到随时喂药进水,全是落离一人亲力亲为,她不许侍女插手帮忙,也不觉得枯乏疲累,反而时时乐在其中。落离于星游身边时,仪态神情是子歌从未见过的柔和温婉娴静,她会小心细致地为他身上的伤口擦药,手法与给子歌抹猪油时的狂野相比,判若两人;她会耐心的将棉巾洇湿,一点一点的浸润着星游干燥的双唇;也会手持一把梳篦,明明脸颊微红却强装着一副落落大方地模样,为他梳发成髻。她似乎从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如何想,她只在乎他。琰兆对于玄心左使为苍龙星君成疯成魔这件事似乎比子歌知晓的还要早,见她如此,也只是冷哼一声,不予置评。而看着落离每天像养儿子一样的养着星游这条龙,子歌在起初的不忍直视后,心态也渐渐转圜,她由衷地觉得,落离此人,不仅绝色之姿,心,也是一等一的好,情,更是实打实的真。而星游,在子歌每日一盅灵元血的供奉中,又这样被落离精调细养了半月有余,一身伤痕终于好的七七八八,人也在一个万物生光的阳春白日里,醒了过来。第三十八章自那日勾陈大帝再一次领略了沉渊的胡搅蛮缠,气得怒发冲冠拂袖而去后,灵界仿佛又回归到了一股诡异的宁静平和之中。沉渊每日照常饮茶下棋、赏花雕磨,怡怡然悠悠闲,丝毫看不出半分心有挂碍之态。流彦偶尔来寻他小酌几杯,也曾旁敲侧击地试探道:“这事么,本来可大可小无甚重要,但哪怕再无关紧要,到底也事关天魔灵三界,你就这么一副置之不理,不以为意的模样,好像也不太说得过去吧?”沉渊转了转酒杯,心不在焉地道:“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多等些时日罢了。”流彦奇道:“等?等什么?”沉渊道:“等人回来。”流彦了然,却不免存了几分疑惑:“那若是......不回来了,你当如何?”沉渊轻笑一声,无奈道:“还能如何?山不就我,我便就山。”流彦细细思衬一番后,默默在心底赞道:好胸襟,真男人。而这话说过三日之后,沉渊便在一个红情绿意春日阑珊的清晨,御一缕流风轻云,出了灵界之地。沉渊一路御风向西,不消片刻,便落足于冥界度朔山口的入境之处。度朔巍峨,阴山入云,不见全貌。山口处深耕厚植着一株蟠曲广达三千里的桃花巨树,桃花灼灼,芳华无穷尽,故而这绵亘于冥界入口处的度朔山又名桃都山,而桃花树横枝的东西方向,有一方巨大的山口,半掩于被簇簇花团之下,便是冥界入口所在了。沉渊随手摘了两朵粉白桃花捏在指尖,然后溜溜达达地向入界山口走去。刚到入口处,两名身着斑斓战甲,手持桃木战戟的鬼将便从山口处的硬岩中化形而出。二鬼将姿态神武,面容威严,见有外界之人入境,两把战戟当空相交,形成一个十字阻隔,拦住了这个身着俊逸青衫的青年去路。“冥司鬼府,非鬼莫入,何人擅闯,速速离去!”二鬼将话音刚落,还未见眼前的青年有所动作,一团璀璨耀目的仙华便腾然出现在眼前,荧光似云似雾,却蕴含着势不可挡的仙法力道,二鬼将只觉得手腕一阵痛麻,两把桃木战戟便脱手而落。那阵璨若星辰的霞雾缥缈散去后,二鬼将只觉身边风流微动,一抬首,就见刚才站在山门处的青年不紧不慢地迈步从他们中间走过,身形一晃,便消失在了幽明之中。二鬼将对视一眼,在看见对方发鬓处别着的那朵娇嫩的小桃花时,表情愈发惊愕狰狞,不约而同地伸手指向对方脸边的小花,喃喃道:“真是......见了鬼了......”沉渊脚步未顿,直行穿过一条长长的绝壁山谷后,眼前的光亮倏然间黯淡下来,宛如由白昼直接坠入深夜。冥司与其他五界不同,此界之中魑魅魍魉遍地徒走,恶鬼邪魅横穿间中,故此冥司只有暗夜幽深,从不见昼阳绚烂。墨宇无垠,当空一道银河飞渡,像细碎晶莹的流沙铺散在深色柔缎之上,暮夜星空,世间几许离恨欢情,都在这青霞断河似的穹卯之下,不断忘却,复又重生。沉渊抬步向前,所经之处鬼魅霎时消散无踪,当他走到北阴冥殿宫门前时,莫说有邪祟近身,就连他的半片衣角都未曾沾染丝毫的阴煞之气。冥殿宫门处,五位幽冥暗使得到鬼探通报,早已率一众鬼将严阵以待,见沉渊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走过来,五位幽冥暗使脸上的煞怒之气更盛。沉渊见眼前这副情形,不由微微挑眉道:“这么大阵仗做什么,来接驾?”五暗使:“......”沉渊复又笑道:“看来不像。”话声刚落,他随手祭出逐星剑,剑锋支地,借着力道:“那打一架?”幽冥暗使五人之中,有人轻声嗫嚅道:“逐星剑......”逐星剑芒宛如一道璀璨不灭的流光,划过众鬼族眼瞳,剑身迸发出来的强劲神法动波摇影,好几个站在队列前方的鬼将一时受不住这样的仙法力道,竟纷纷哀嚎一声,捂住双眼抱头蜷缩。逐星既出,来者何人,无需多述。五暗使看看沉渊,又稍稍打量了一眼他手中的逐星剑,最后又面面相觑了一番后,威武不屈地道:“恭迎灵君。”沉渊:“......”明明是一场血雨腥风的前兆,倏然间就变成了春风和煦的迎客之礼,沉渊轻笑一声,广袖轻甩收了逐星,便由鬼使带路,一派从容地进了北阴殿内。北阴殿内鬼气弥漫,煞气阴寒,穹顶当空漂浮着一盏盏长燃不灭的鬼火冥灯,青光幽亮,照亮了脚下的玄石甬路,殿内两旁分列两队鬼将,各个手持铁叉银斧,青面獠牙,铜眼血口。殿中氛围凝重,首座之上,冥君律章正埋首于一堆公牒文书之中,书折被他翻阅的纸张齐飞,连殿内来人都未曾察觉。倏而,律章冥君爆喝一声,将一本文牍狠狠砸在一旁的鬼府师爷脸上,咆哮道:“本君说了多少次,多少次!让你手下的文臣鬼官们多多谙习笔墨!这一本本鬼画符,千万年读下来,本君的眼睛都快熬瞎了,熬、瞎、了!”鬼师爷两唇嗫嚅,哆哆嗦嗦地躬身,连连称是。发完了一通窜天鬼火,律章明君稍稍息怒,才注意到首座下方那个不知何时进殿、现在正抱着双臂看他笑话的沉渊。律章一愣,“蹭”地一下从尊座上站起身来,或许真的是眼神不济,他眯着眼睛凑头好一番探看,才犹豫问道:“来者......可是沉渊灵君?”沉渊声音中夹了一点清浅的笑意,答道:“正是。”律章不由大惊失色,连忙从高阶上走下来,边走边道:“真是奇了怪了,灵鬼两族万万年不曾有过交情往来,今日鬼府迎灵客,没想到这第一个进门的居然是灵界之君......”殿内光线幽暗不明,外加冥君眼神不好,迈下最后两阶时,竟然还趔趄磕绊了一脚。律章嘟囔咒骂一句,整了整外袍衣摆,轻咳一声,才重新端着冥君的威仪之态,走到沉渊面前。“不知灵君突然到访,所为何事啊?”沉渊平声答道:“来了结一桩旧账。”“旧账?谁与谁的旧账?”“自然是鬼族与我灵族之间。”律章装傻充愣道:“那不知,主账是谁,欠账又是谁?”沉渊勾了勾嘴角,反问道:“你说呢?”律章其实心知肚明。六千多年前,鬼族的幽冥暗使为夺隐莲灵族手中的古籍秘典,一把地藏鬼火将隐莲阖族烧了个干干净净。沉渊既为灵界之君,这笔账,迟早都要向他冥司讨回来。只是这讨账的人早不来晚不玩,偏偏逾了六千多年后找上门来,为何择了今日之机,他有些琢磨不透。律章暗暗思索了一通,皮笑肉不笑地恍然大悟道:“哦......灵君是说......那件事啊,哈哈哈哈,旧账该清,不过这事都过了这千年之久,不知如今灵君想怎么个讨要法?”沉渊神色未动分毫,平静答他:“好说,本君欲借冥君手中的续世之笔一用,在生死簿上重添隐莲族氏十人之名,让他们重入凡世,再受轮回。”沉渊音平语顺,岂料律章听完后竟勃然大怒,脸色霎时涨得通红,脱口道:“你放......!”瞥见沉渊眉头微挑,堪堪及时憋住了那口气,连贯道:“你放心那是不可能的!”沉渊:“......”原本是抱着打一架的心态来的,现在心态稍崩,并有点想笑。律章怒道:“那件事就算是我鬼族做的不甚讲究,大不了我同你赔上一礼,再说些客道好话,也便罢了!你张口就要续世之笔,还要那隐莲灵族的十人再入凡尘,这、这岂不是当着六界众族掴我鬼族的脸面,逼着本君自曝其丑!本君断然是办不到!办、不、到!”沉渊嘴边浅淡的笑意渐渐消融,沉声问道:“那若是我非要不可呢?”律章不假思索,冲口而答:“那打一架!”“来。”一字落地,北阴殿内霎时静了一瞬,众鬼族皆屏息静气,鬼府师爷站在律章身后紧张地连连以袖拭汗,就连律章自己也愣了良晌,默然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不是......”律章嘴角微抽,一时有些口不择言:“说打一架就、就打一架啊......那什么,你今天可是单刀立马闯我冥司,我鬼族将士个个善武能战,本君座下还有幽冥暗使五大精将......对了,本君亦在这里!本君可是冥主!纵然你沉渊灵君修为如何深厚,今日若真的动起手来,想要毫发无损全身而退,也没那么容易吧!”“容易与否,试过才知。”沉渊掌中仙华凝聚,逐星剑化影而出,他持剑而立,渐渐散出的仙力流风回雪般在周身盘旋萦绕,气旋之中的沉渊面色如玉,身姿俊逸,一贯沉静的脸上略显肃杀之意。沉渊一个雪亮的剑花挽出,剑指眼前人:“律章冥君,请了。”“等会儿!”见他居然不声不响地动起真格来,律章瞬间头大如斗,咬牙切齿道:“说着说着话,动什么手!”沉渊:“......”此番情形着实尴尬,冥君倒不是真的怕动起手来输得太难看,只是这甫一交手,恐怕后患无穷。沉渊若只是灵界之君,打便打了,大不了从此与灵界撕破脸皮不再维持表面的虚假平和之态。但,这沉渊灵君本是天界尊神,他是......沉渊曾经的尊谓宜情宜景从律章脑中冒了出来,那个“紫”字方出,便被惊出一身凉汗。此刻若是真的与沉渊交手,便等同于与天界交恶,沉渊贵为星主,本就掌天界星将无数,天界又有勾陈帝君,勾陈身后又有十方天兵天将......这......律章心底咆哮:这还打个屁的打啊!律章冥君一时骑虎难下,最终痛心疾首地吼道:“不打了不打了不打了不打了!”沉渊:“......”静默少顷,沉渊道:“......要不然让你三招?”“不打不打不打不打!”律章一脸菜色眼瞳泛绿:“你让我三十招我也不打!本君就是这么正气凛然!”沉渊:“......”又缄默片刻,沉渊道:“那就备笔研磨。”律章愁眉苦脸地附和着:“备笔备笔!生死簿给你,续世笔也给你,你还看上我冥司什么法器瑰宝了,说出来,我也一并送你了,女鬼要不要,容貌艳丽的那种,送你一个......”沉渊:“......”律章垂头丧气地转身往君座桌案前走去,一回头就看见鬼府师爷一脸苦大仇深地立在身后,顿时又来了精神,生龙活虎地怒吼道:“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笔墨伺候着!站着不动是等着本君亲自去研磨不成!”鬼师爷:“......”鬼府师爷战战兢兢地三步并作两步跑,一溜烟爬上了高阶,拿出了生死簿,又磨开了松烟墨,退到一旁不敢言语。律章从袖中磨磨蹭蹭地掏出了续世之笔,递给沉渊,口中还不停念叨着:“你当这续世之笔是想用便用的?错了!灰飞烟灭之人本就不应再入轮回,强行续世亦是与道法纲伦相悖,故而我冥司早有金律,续世之笔百年才可续一人命道,你上来就要写十人之名,也就是说,一千年,自今日起这笔一千年都不能再用了!”沉渊淡声道:“这笔账你鬼族欠了六千多年,收你一千年的利息,算是便宜了。”律章:“......”沉渊持笔蘸墨,他手指修长干净,落笔之时却笔锋强劲而不失力道,就这样一个字一个字的,将隐莲灵族十人的姓名写在了生死簿上。收笔之时,这些天压在他心底的那口浊气,终于缓缓而出。此事已经尘埃落定,算起来星游的伤也该复愈。所以,也到了该回来的时候了。第三十九章子歌偶然听玄心圣宫中一个小魔女提起,说是从这圣宫外的渡口乘舟,向西随波三十里,有一片长势繁茂的竹林,竹海四周青山为障,湖水在峦间环绕,玉竹潇潇,莺鸟翠啼,远山向秀,别有一番多情的雅趣。她听闻便心生赏游之意,于是择了一日春光,装上了半壶琼酿,欣然往之。三十里水路飘摇,竹林榛榛,便在眼前了。娇啼黄莺,翩翩共竹,玉树香草,皆在左右,远有眉黛青山,近有悬瀑倾流,果真是一派悦目娱心的好风光。修竹苍翠,峻岭奇绝。子歌于峰峦竹海中赏玩了大半日,眼见残阳悄然漫上幽岭,便干脆挑了一株茎干粗壮的竹木,一个跃身,翻躺上去,打算今日便与群竹相伴,就地歇了。耳边萦绕的莺鸟翠啼随着清风飘远,夕阳暮色,静谧清神。她一条手臂垫在脑后,另一只手从腰畔摘下酒壶,指尖一弹,壶塞飞远,仰头便灌下一口烈酒。这样的琼浆玉液,流入喉咙,烫在心口,骤然而生的除了热意,还有零星的往昔碎片。印象中,上一次这样的快意痛饮,似乎还是在灵界,在粹华宫净星殿后的小园里。说来也巧,那时她亦如现在这般,斜身躺在园中的那棵古槐之上,身边亦有清风为伴皓月相依,还有......子歌又灌下一口酒,抬手擦了擦嘴边的酒渍,然后望着不远处的竹木萋萋余辉晚照,微微眯起了眼睛。自从那日死别,至今数月有余,从前的那些事,那个人,统统被她刻意的遗落在脑后,犹如将一颗稀世明珠藏于暗匣之中,任尘灰覆之掩之,刻意的忽略,刻意的不再想起。只因她怕稍有不慎,便控制不住残意汹涌的力道,只因她怕,想起一次,便再痛的生不如死。而此情此景,或是酒意突沉,或是思绪散漫,她倏然间有些把控不住自己,自己的回溯,自己的想念。她其实,很想念他。那些流逝在净星殿中的岁月,那些掩映于一百七十多年里的点滴,身在其中之时是懵懂无知,非要退到无可回头的绝境之处,方知往昔温热,酒深醉愁肠。然而再过珍重也终是镜花水月痴梦一场。她自知既为灵魔之体,此生绝无入修仙入道的可能,况且灵根已定,若是她放任自己身陷这滚滚红尘,怕是在灵元反噬之中,活不过三日之久,更何况,她心里惦记的那人是谁?恐怕在那位众星之主的心中,她的这份不为人知的心思,着实荒唐可笑,不值一提。归路殊途,动念丧命,良人远矣,这环环相扣之中,就是一个谁也解不开的死结。子歌倏地轻笑出声,抬起右手捏指成诀,猝然点中额间灵印,封住了周身灵脉。不过是在这四下无人的竹海中偷偷想念片刻,反噬之痛便汹涌而来,唯有此法,暂可相解。暮色西沉,倦鸟归巢。她阖眼,就这样睡了过去。第二日醒来,子歌跃下翠竹,探查灵元无碍后,便伴着晨曦微露,回了玄心圣宫。可谁知,刚下了渡口走到宫门结界处,便瞧见两个男子正在魔宫门口破口大骂。那二人均着一身玄色劲装短打,马尾高束,样貌十分陌生,但子歌还是一眼便瞧见了他们腰间挂着的那两块冥铁令牌。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子歌心道,她还没有找上冥司算一算过去的总账,这二位幽冥暗使倒是先按捺不住,自己送上门来了。他二鬼一副暴跳如雷气急败坏的鬼样,嘴中咒骂不止。子歌走近了才听清,原来是骂这打不开又进不去的结界,和魔宫中看不见又不出门的魔使。“哎!你们俩——”子歌手中化出依离剑,在他们身边五步处停住脚,抬剑轻斥道:“来找死的?”这两名鬼使在恼羞成怒中被人猛地一问,愣了一瞬才发现身侧站着个持剑的姑娘,一时间不由怒气更盛,一人咆哮道:“魔族之人好不要脸,这玄心二使更是无耻之极!我二人在门口叫骂了这么长时间,居然就派个弱柳扶风的小魔女出来?瞧不起谁呢!”另一鬼使附和道:“是啊!看不起谁?也忒不将我冥司鬼族放在眼中了!”“鬼族?”子歌冷笑道:“你们贵族除了会偷秘典不成便放火灭人阖族,还会什么?如此卑鄙无耻,还要谁看得起?”听闻此言,二鬼稍稍冷静了片刻,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你就是那个灵魔妖女!我们今日找的便是你!”“灵?魔?妖?”子歌嘴边的笑意冻在嘴角,眸色更冷:“连族别都分不清楚的傻鬼,还敢找上门来求死?”两鬼使一时语噎,脸色由白转青,一人怒极道:“族别之分?那你们魔族与灵族勾结串通,擅用我冥司至宝之时,可曾想过魔灵有别,异道殊途?!”子歌不由皱眉,道:“你这鬼话......是什么意思?”“少装蒜!”另一鬼喝道:“前些时日灵君沉渊擅闯我北阴冥殿,以我冥主手中的续世之笔在生死簿上添了十人之名,此事,你会不知?那十个人,听闻俱是你曾经的族亲,你......”“你、说什么?!”子歌完全怔住,半晌之后,竟连手中的依离剑也化去,只是问:“你说沉渊灵君,他......”“心虚了?”鬼使忿然不屑道:“说是来讨一笔旧账,可谁知张口就要续世之笔和生死簿,真当我们冥界鬼傻钱多么!即便是要讨账,我冥界瑰宝无数,还也便还了,实在过不去,大不了率众星将与我鬼族天雷地火的打上一架,可这沉渊灵君,打着灵界之主,为旧族讨个说法的名号,什么都不要,只要这十人再入轮回,不依就要动手,这——”这鬼使显然是气到了极处,一时间气喘吁吁,难以为继,另一鬼见状,立刻接续道:“这分明是与你合谋!谁不知道那隐莲一族曾经是你旧族亲眷,你又曾隐匿在那粹华宫内多年,即便现在......”“等一下!”他话音未完,子歌便猛地打断,仍是不可置信:“所以,现在,曾经隐莲族长族后和八个世子......已经......”或许是这突如其来的异变太过惊人,她一时间心绪百转,声音都夹杂着明显的颤抖:“已经转入凡界,再世为人了?”一鬼使暴怒道:“恐怕已经快过周岁,要摆抓周之礼了!”凡尘与其他几界计世之法有别,所谓天上一天,地下一年,此法在其他四界依然如此。子歌眼中渐渐有了温热之感,但嘴边的笑意却也隐藏不住,这个一时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的神情着实刺激了两位鬼使,二鬼不约而同吼道:“你那是什么见了鬼了表情!不信?得意?显摆?”子歌稳了稳心神,缓过神来,不由疑惑问道:“所以,你们今日来是?”二鬼再次异口同声道:“找你麻烦!”子歌奇了怪了:”闯冥司的又不是我,为何是找我麻烦而不是去寻灵君沉渊的麻烦?”二鬼使:“打不过!”子歌:“......”一想到,她隐莲亲眷竟是被这样五个脸憨皮厚的傻鬼所灭,她不由悲从中来。而当她刚要问一句这麻烦要如何找时,从魔宫内殿里匆忙跑出一人,正是平日里在她房中打理服侍的小魔女,那侍女脚步飞快,直到跑到近处,看清了结界外的情形后,才猛地停住脚步,愣了一愣,急忙喊道:“姑娘在这干什么呢!左使命我速来寻你回宫,说是苍龙星君醒过来了!”子歌面色一顿,片刻不再耽误,抬脚就往结界内掠去。二鬼使急了,在后面吼道:“苍龙竟在魔宫!还敢说你们不是灵魔勾结!站住,你往哪跑,还没打呢!”所有应该清算的旧事已经在她情有不知的情况下全部了结,她现在半刻都不想再耽搁,进了结界脚步未停,只有渐远的声音从前方飘来:“前事尽销,不打了!”“那不行!”“那你们进来啊。”二鬼使:“......”欺人太甚!他们灵界出来的人,都和那个灵君沉渊一个德行,揣奸把猾,没皮没脸!子歌一颗心怦怦乱跳,几乎要破膛而出,她再顾不上身后情形,直径越过侍女,向星游一直索居养伤的“慎怀厅”行去。刚到“慎怀厅”门口,一口气还未喘匀,便听见厅内精石相撞的打斗之声。子歌暗道“糟了”便飞身入内。果真,甫一进门,就见苍龙星君与落离各自持剑,缠斗在一处。星游大病初愈脸色雪白,但一招一式却毫不留情,而——子歌重重叹息,而落离那个傻子,虽然接招但却只守不攻,偶尔还要分神,出言小声提醒一句“小心,右肩尚不能吃力”。苍龙星君盛怒之下听得此言,嘴角微抽,脸色更雪白了几分。眼见星游一个回身,剑锋直取落离面首,子歌再顾不上许多,如一道雪影般掠至落离身前站定,将她护在身后。星游一见来人,面色突沉,手中的剑势堪堪收住,随后负剑而立,眼神幽深,明灭不定。子歌将落离护的严严实实,不由暗叹一声,轻声道:“星君重伤初愈,就要手刃恩人了吗?”第四十章“慎怀厅”内有一方寒冰玉床,是当年魔尊青离魇砸开极北苦寒之地数百丈坚冰后,刨出的一块通体冰透的白玉而制成,冰玉天然,灵气充沛。星游昏沉的这数月来,便是始终躺在这寒冰玉床上养伤恢复,而此时,苍龙星君的面色却比这玉床还要雪白几分。星游看着眼前之人,眸色时热时冷,双唇多次翕合,似是有无数话想同她说,却不知从何开口,最后只能冷声问道:“你说,是谁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