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歌双手暗握成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就是你刚才拔剑欲杀之人,玄心圣宫左使,落离。”说完,她清晰的感觉到,被她挡在身后的落离身形不自觉地僵了一下。谁料想,单这一句,星游居然像被触到逆鳞一般,眼中陡然翻滚出滔天怒火,手中的龙吟剑似是感知到主人的情绪,剑身不由轻颤起来,发出似有若无的清啸之声。星游厉声道:“魔尊余孽,玄心左使?”他微微偏头,眼光如芒直直射向子歌身后之人:“我倒是不知,魔族之人什么时候也端了一颗悬壶济世的救人之心?”他眼光如炬,似是淬毒利刃,要生生在那人身上剜出一个血洞,而被子歌挡在身后的落离听得此言,像是有什么珍贵的情绪一下碎在了眼中,脸上倏然间失了血色。星游持剑直指对面,不知是魔族之人居然会怀悲天悯人之心这件事将他激的不轻,还是魔族所救之人竟然就是自己这件事更让他难以接受,子歌只觉得他的声线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彻骨:“你让开!”子歌面色一僵,斩钉截铁道:“怕是办不到。”而此时,落离在身后轻轻拽了一下她的衣摆,居然也近乎耳语的同她道:“你......让一让吧。”子歌:“......”她一时气结,生生闷住心里那把“蹭蹭”烧起来的火苗,一口恶气压下去差点将自己憋死!她微微转头,几乎是咬着牙关,低声道:“我让开?我让开干什么?让他拎着龙吟剑轻轻松松地捅死你吗!你怎么......”子歌感觉自己天灵盖都要被这两个乱作一团的呆男痴女气的冒烟了,要是可以,她此时真相扒开这两人的脑袋,看看这一位苍龙星君一位玄心左使,脑子里装的俱都是一堆什么越搅越乱的浆糊!“我......”“闭嘴!”落离被她噎得狠了,不再出声,子歌径自深吸了一口气,对星游道:“星君,或许在你心里,自古天魔之间势不两存,水火难容,但星君可曾想过,这六道之中,哪有那么纯粹的非黑即白非善即恶?今日你剑指之人,是魔尊左使不假,但也是费尽心力照料你数月有余,将你从十殿阎罗轮回王手里抢回一条命的人!传闻龙吟剑下不斩冤魂,可今日你若伤她半分,恐怕这上古剑意便再也不纯了!”星游如遭巨震,本就重伤初愈的身体似乎有些受不住这几句话的力道,竟微不可察的晃了晃,手中的龙吟剑此时像是力重千钧,他持剑的那只手不由一阵哆嗦。最终,他虚抖着放下剑,眼中竟满上一阵茫然,对子歌身后的人问道:“你......为何救我?”星游收了龙吟剑的那一刻,子歌便笃定,无论这二人今后如何,至少此时,星游绝不会再伤落离分毫。而落离终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从子歌身后移步过来,站定在星游面前。一身玄裙纱衣,愈发衬得她仙姿佚貌,容颜清丽,可这出口的话音中,偏又隐含着如雪三分落寞:“无他,只是同星君打了这许多年的架,却一次还未赢过,想着星君若是真的有个好歹,我从此便失了一位剑友,着实可惜......”落离抬头看了星游一眼,目光悠哀绵远,复又自嘲轻笑道:“我......左右也要赢过星君一次,方可甘心啊......”龙吟剑“嗒”的一声坠在地上,星游面色几变,错愕、犹豫、恍然等情绪复杂混乱的从他眼中闪过,半晌过后,他才低声道:“竟然是你。”过不得方才交手之时,他总是觉得此人过招时的身形颇为熟悉,就连躲避他剑势的来去回合间,都自带一股熟稔之意。他没料想,竟然是他。不,是她,不是他。这六界之中恶名远播的魔宫左使,这数月来精心照拂他重伤之身的人,竟然是......是那个同自己打了千年有余的“他”。沉稳如斯的苍龙星君,第一次从心底生出来几分茫然无措之感。一时间,“慎怀厅”内恍若无人之境,落针可闻。“你......我......”星游几番犹豫,最终那个“谢”字仍像找不到出口一般,被他咽回了喉中。半晌过后,星游才将颇为复杂的眼神从落离身上移开,低咳一声,对子歌道:“你、随我回灵界。”子歌一怔,脱口道:“不可能。”说完之后才觉得这语气颇为生硬,确实不像是对救命之人该有的态度,便放低了一丝音量,解释道:“回灵界是要去哪里呢?净星殿?南香阁?还是隐莲旧居?”她摇摇头,不无苦涩道:“星君,如今我哪里都去不得了,若是以魔灵之体再入灵界,恐怕就算是星君,也护不住我了。”星游眸光微动,不自觉地向她迈进一步,低声道:“可......你先同我回去,君上或许......”子歌兀自轻笑一声,语气夹带着几分刻意的轻快,打断他:“还是别为灵君徒增烦忧了,见了我,还要琢磨着怎么杀,如何杀,而我又不可能乖乖领死了事,免不得还要琢磨着怎么跑,如何跑,两厢其扰,又是何必。”星游声线不稳,急道:“你要留在魔界?你......你果真想以灵入魔?!”子歌摇头道:“我本就是灵魔之元,入魔与否,差别不大。不过......”她笑了笑,道:“灵界回不得,魔界却也留不得,我去哪里,再凭心意吧。”“你要走?!”一直默口不言的落离听到这儿,终于抓住了她话中的重点,一把攥住子歌手腕,急促道:“不是说要......你要去哪里?”子歌冰凉的掌心拂过她的手背,同她柔声安慰道:“那件事,意外的解决了,如今,我也没有再留下的必要。我活了七千余年,牵绊太多,执念颇深,如今终于前事俱销,我只想找个清静的小地方,过几天自在日子。”想了想,又道:“你不必挂念,只需择个日子,同我义......同右使知会一声,我就不与他亲自道别了,他年纪大了怕是受不住这个。”而猝不及防的瞬间,手腕却被旁边的星游一把拉过去,这样逾越的举动,惊得子歌心中猛地一沉,果真,一抬头,就看见苍龙星君唇线抿得极紧,像是极力地在压制着自己某种快要汹涌而出的情绪。星游目光如电,一字一句,缓慢却坚定地道:“你就算不回灵界,也可以同我走,我......”剖白心意的话说到这里,已经是苍龙星君的极限了,余下的,他莫说是单独对着子歌也再难说口,遑论旁边还有一个玄心左使。可他此言一出,却看见子歌和落离眼中的神色双双黯淡了下去。星游:“......”不是......她们这表情是什么意思?星游这柔肠百转的情意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捧冰水,看这二人神情,居然让他恍惚生出一种自己此时是一根痛打鸳鸯的大棒之感。他不过是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情意,想明明白白的告诉那个人,怎么就成了......等一下!棒打、棒打谁......?苍龙星君眼光在神情晦暗的两个姑娘脸上转了一圈,感觉自己可能是伤还没有好利索,要不然怎么会登时头晕目眩起来?子歌瞧着星游神色艰难的目光,从愣神中缓过了七八分,顺着星游的眼神仔细一想,便猜到了他此时面色如丧考妣的原因。子歌:“......”若不是有救命之恩,子歌真的想和他的脑子打上一架。子歌不动声色的抽出自己那只手来,垂下眼睫,稳如泰山地开口道:“星君曾舍身相救,子歌愧不敢忘,虽是眼下报恩无门,但日后,若是有缘再与星君相见,届时星君若是要持正天道,取我性命,我绝无二话,也算是还了星君当日之恩。”星游脸色一顿,僵硬的难看:“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星君。”子歌出声打断他接下来的话,平静道:“星君想说的,我都晓得了,但,除了这条命,我也确实拿不出别的什么来报你。”子歌顿了顿,道:“除了谢字,我同星君,也无甚可说了。”星游脸色一片凄惶,她说的这样清楚,三言两语干净利落,虽然没有半个重字,可他听起来只觉得字字诛心,心口处仿佛被这几句话捅出了个血窟窿,正汨汨的向外流着热血,灌着寒风。她是在直白清楚的告诉他,他二人之间,绝无丝毫情根落地的可能。他不在,她心中。星游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将那些翻涌的情绪堪堪堵在心口,苍龙星君的矜贵无双和身为男子的骄傲自持,不允许他在此情此景有半分的失态,因而再开口时,除了嗓音略显低哑外,并无其他异状。星游低声道:“我懂了,你......”他踌躇半晌,也只能说:“珍重。”言毕,星游转身欲走,而子歌却在这时轻声道:“还有最后一事要劳烦星君。”“何事?”星君若是回到灵界,见到灵君之时,还......还请帮我带句话。”星游道:“若是有话,何不亲自同君上去说?”子歌兀自一笑,摇头道:“还是......不了吧。”“......什么话?”子歌沉缓道:“苦厄不度人,错承君上恩。”星游静了片刻,应了一声“好”,说罢,便马上转身,仿佛半刻不愿多留地抬脚向“慎怀厅”外走去。“苍龙星君。”眼见星游已经走到了“慎怀厅”门口,子歌突然于身后唤他一声,他脚步停滞,便听得她说:“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星游回身,沙哑道:“何意?”子歌看了看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目光凄凉的落离,又看了看星游疑惑的表情,轻声道:“深意如何,不该由我告诉星君,时机若是到了,自会有人同星君讲上一讲,究竟何为落花残,究竟谁是眼前人。”“只怕到时候,她敢说,星君却未必敢听。”第四十一章灵界之中,依旧是千万年不便的潮起潮落,月影清冷,青山幽谷,云峰仙乡。而这偌大粹华宫内的一景一物,似乎也没有分毫的改变,哪怕离开数月有余,但再归来时,连那如淡烟薄雾般点落在湖面的飞絮、那些如纱织般拂过青空的流云,都静谧如昨,清晰如昨。净星殿内,星游单膝支地,垂首跪拜于厅堂中央。其余三位星君分坐于殿中两侧,而沉渊坐在上首主位之座上,一身白衣若雪,虽是斜靠在座上的闲散姿势,端的却是一派皎如玉树,俊雅出尘。从方才跨进净星殿的大门,跪于座首之下,一直到现在,星游只说了一句话:“星游罪极难赦,请君上严惩重罚!”而沉渊看着厅内跪地请罚的星游,半盏茶的功夫之后,方平板开口道:“自己回来的?”“是。”沉渊复又沉默下来。有过良久,沉渊又道:“伤愈无碍了?”星游脊背有瞬间的僵直,但面对灵君沉渊,却是半分虚言妄语都说不出口,只好实言相禀:“是,已无大碍,不过......不过这些时日,我一直身在魔宫之中,这一身的伤处,亦是得魔宫左使相救相医才能够......”他略略停顿,垂首更深:“星游请罚,请君上重责!”这倒是沉渊始料不及之事。他自然知道星游这些时日身居魔宫之内,但正所谓投之木桃,报之琼瑶,他一直以为,这些天在他身边的,会是以情还情的她。毕竟他曾以命相护。而她,毕竟曾如他那日亲眼所见,心随情动,灵元反噬。他以为,这些于魔宫相伴的岁月,亦是他二人朝朝暮暮的久长之时。而此时,星游却说......沉渊剑眉微蹙,沉吟道:“请罚?那你倒是说说看,为何罚,又该如何罚?”“星游不敢,一切但凭君上处置。”“既是如此。”沉渊淡声道:“便罚你于东勤阁中禁足七日,期满方可出。”“君上?!”星游大骇,骤然抬头,惶恐且不可置信地望向座上的沉渊。沉渊抬手揉了揉眉心,面上居然流露出几分极为少见的疲惫之色:“不必多言,领罚吧。”“......是。”是夜,月似霜华,芙蕖幽微。沉渊独自一人坐在净星殿后园的那棵古槐之下,望着远处的夜阑山光,冷露无声,沉思了许久。不得不说,此时的沉渊才后知后觉地感知,想来这世间并没有什么万无一失的妙算神机,更没有什么了然于心的运筹帷幄,有些事,除非亲口去问,否则纵然是他、即便他已经伴着这轮枯月思忖了良久,却依旧得不出一个笃定的答案。夜风清凉,荡开了园中镜湖涟漪,也拂乱了沉渊一颗思而无解的心,久坐无用,他终是起身,向星游的东勤阁行去。东勤阁内素来冷清惯了,可这夜,沉渊一只脚刚刚迈入院中,便听得凉亭处传来交谈之声。饶是沉渊从来没有听人墙角的习惯,乍然听到那四象星君的言语交谈的内容之时,还是猛地收住了步子。凉亭之中,四星君围桌而坐,除了星游面沉似水外,其余三人均是一副神乎其玄难以置信的形容。星娆诧异问道:“你说要她同你一起回粹华宫,然后呢?她真的就直接拒绝了?”星游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道:“是,干脆利落,毫不迟疑。”星皓忍不住“啧啧”连叹道:“所以你这条傻龙也就听之任之,随她去了?”“不然呢?”星寒冷冷睇他一眼:“绑回来?拖回来?”星寒“哎呦”一声,凑过头去道:“有何不可!你、你为了这个小族姬,命都差点舍了,关键时刻难道还在乎脸吗?”星游:“......”究竟还是女子心思细腻,星娆见他面色阴沉,想来此事必有些内情,试探问道:“那......你对她的这份心思,她可知道?”星游心中一顿,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否认:“我没有什么旁的心思。”三星君异口同声:“扯谎遭天劫!”星游:“......”他低头不语,似是犹豫不定,半晌过后,才摇摇头,略显苦涩的开口:“她......她知道的,我想说的,未说的,她都明白。”“那......”“可她同我说,她与我之间,除了舍命相护的谢字,再没有旁的话了,日后,若是有再会之日,我若要秉持天道取她性命,她、她就将这条命还给我,报我当日之恩,但除此之外,旁的也再没有了。”若是还恩,要命,她便给;要情,她却是没有。月朗星稀,风送暗香,四人继而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之中。倏然间,一阵略显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将四人从无声的缄默中拉了出来,看见院中来人,四象星君先是一惊,随后连忙起身见礼,可沉渊却几步行至庭中,谁的礼也不接,旁边的谁人也不看,只是盯着星游,沉声问道:“她同你说,与你之间旁的却是再也没有?可是原话?”沉渊眸中不复往日的清静淡然,眸光慑人幽深,星游心中隐约有个念头,但还未破土便又被他强行压制下去,最终只是吐出一个字来:“是。”沉渊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来,像是极力控制着情绪,又问:“她同你说这些话时......灵脉可有异样?”星游不知沉渊缘何有此一问,但仍旧回忆了一番,皱眉答道:“当时我与她站的极近,她......她若是灵脉不稳灵元有恙,我应该能够探查感知到,但,并无。”并无。灵元稳固,灵脉无损,一切如常。“她此时仍在魔界之内?”星游摇头答道:“或许已经不在了,她说灵界不可回,魔界亦不可留,往后天高海阔,她只想过几天自在舒心日子。”话说到这,星游恍然想起她临别所托,又道:“她倒是.....让我捎一句话给君上。”“什么话?”“苦厄不度人,错承君上恩。”沉渊的脸色无端惨白了几分,手渐渐握成了拳,他深深看了星游一眼,随后霍然转身,疾步离去。那焦急中略带慌乱的身形,哪里还有素日的半分矜重稳健。直到沉渊的身影消失在东勤阁院门外,四象星君才从恍惚中慢慢回过神来。星娆:“君上这是......急着要去哪?话说......你我四人跟随君上多年,可曾见过他如此慌张失措的模样?”星寒:“......从未。”星皓:“会不会咱们现在其实是在一场沉梦之中......?”星游:“......可能,是去找人了吧。”他语气平静,但望着沉渊离开的拐角处,眼神却兀自悠远起来,而其他三位星君听得此言,也俱是一阵沉默难言。这异变,来的着实有些快,也着实有些......刺激了......沉渊的确是出界去找人了。彼时,他刚从子歌与星游临别之际的“灵元无恙”中缓过一丝精神,便又听得了那句“苦厄不度人,错承君上恩”,一时间便再也控制不住心中那道浓烈的,几乎焚灭五感的炽热情绪。他御风疾行,霎时光景便出了灵界。耳边是呼啸而过的清风无形,却在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他觉得,他可能会错了意,并且,错过了一些极为珍重的东西。一想到有些暗藏的心意可能在无形中与他错肩而过,胸口深处便是一阵难以言说的心悸闷痛。失去与错过,都是沉渊漫长生命中不曾经历过的情愫,但时至今日,他才知道,这两样情感若是在心中叠加沉积,所衍生的居然是无法形容且不可比拟的遗憾。失去了尚且能找回来,错过了尚有来路可寻,可遗憾,却是命途之中不可填补无法修葺的空洞。有那么一瞬间,他便像一脚踏空般如坠云端,心中尽是空荡荡的失落与茫然。所以,他得找回来,找到她,亲自问个清楚。他须得亲自把自己心里坍塌过后,空了的那一块血肉,重新填满。可是六界之阔达无边,他又要去哪里寻一个小小的她。沉渊一刻不停,身边是月落日升,潮去汐来,四时变化也近在他身侧掠过。青障千里,孤河落旭,可那一抹纤弱的淡白身影终是漂浮在白云之外,无踪无际。接连几日,他隐去行迹,孑然一人穿梭过八荒之土,行至过四极之滨,踏过覆雪苍山,亦翻过幽林深谷,上穷碧落,黄土尘沙,无一处不曾涉足,却无一处有所偶得。最后,他落足至凡界。他想,子歌这个人,表面上虽然疏离淡然,但骨子里却刻着无羁洒脱,若是她想从此消弭踪迹,再不理会这世道纷扰,六界烦乱,成全自己心中一直向往的逍遥自在,那最终落脚的地方,恐怕就是凡界一个最为寻常、最不起眼的小角落。何况,他登天入地的找遍了所有地方,也唯有凡界这一处,是最后的希望了。但这凡界,亦是最难寻的一处。身在凡界,便要隐去仙体修为,以肉身入界,而凡尘天地又何其辽阔,若要在这滚滚尘世千万众生中找一个人,又是何其艰难。而他从容往矣。哪怕要翻遍这尘世间的一花一叶,踏过千丈软红,看尽万盏烛火,都无妨。他要找到那抹湮没在人间烟火中的幽幽莲香。第四十二章春末夏初,人间正是一片紫陌缤纷,浓翠似锦。江南小镇,碎玉风铃,流水人家。天公巧笔一支,于这方天地间风雅弄墨,描的是长亭短桥落雨残荷,摹的是烟波如酥岁月悠长。晨露未央,小镇中却已经有了热闹的烟火气息。一排集市摊铺沿着镇中的主河道依次摆开,络绎不绝的叫卖吆喝声随着涓流细水荡而远去。河道之上,有撑着乌篷船沿河而售的小贩,岸上亦有垂髫稚儿三两成群,沿着青石板路追逐嬉闹。这是小镇中最为平常的一个清晨,喧闹却不聒噪,随性却又安稳。与镇中沿河集市隔了几趟街的拐角处有一户人家,青石垒砌的四方小院,院中载着一棵偌大的绒花树,树冠繁茂,翠绿成荫,间中点缀着无数粉白嫩蕊,风一过,泛起碧粉烟波,宛如潋潋艳霞。绒花树下是一间木梁厢房,门口处摆着一条长形案桌,案台上放着几副白瓷臼杵,瓷膛还未清洗干净,花屑残蕊糅杂其中,依稀可辨。院中坐北朝南的主位之上是一间正屋。此时,紧闭的屋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内推开,一位身着素衣白裙的姑娘打着哈欠迈出屋来。此人正是索居在凡界角落的子歌。而从当初她悄然离开玄心圣宫到初落此地,距今,已经三年之久了。原本她并没有寻一处宁静之地安稳定居的想法,便隐去了灵体术法,在这凡界的大千世界里走走停停,赏山玩水,直到她有一天偶经这座水乡小镇,站在一座石桥之上,望着远处的黄昏正半,一抹霞光,突发奇想道,既然没有归处,那走过无数个地方和驻足在一个地方有什么区别呢?之于她而言,去和归,走或停,原本也没有什么不同。于是便寻了一处柴扉小院,租住下来。虽是没有了灵术傍身,但这择芳制香的手艺却还在。既然要活于此世,且还想活得稍微自如潇洒一些,那赚钱便是此后日子里不可或缺的一件大事,而她竟也从这未曾体验过的人生里,觅得了不少新鲜趣意。于是,她撸起袖子,利落地将院中的那间荒废闲置的厢房收拾出来,将原先的破床烂褥丢出去,将一架红木柜台搬进来,就在自己家中的院内,以这一间厢房为门铺,卖起了各种花料熏香。子歌时常着一身最为普通的白纱粗布裙,平日里门扉大开,要是有人来买香料,她便引人入厢房随意挑选,四下无人时,她便坐在院中那棵绒花树下,择花备料,调制香粉。门扉轻阖,院中淹埋的是曾经七千多年的流云岁月;门扉一开,院外滚滚而来的便是生而不息的俗世烟火。这日子,又自在又鲜活,她过得舒心得很,更快意的很。晨光大盛,院中一阵砸门声突然传来,还伴着姑娘脆生生的叫喊:“九荷、九荷!快来开门!怎么睡到这个时辰还没起身,女儿家家的这么懒,看谁家以后娶你个懒姑娘做娘子!”一听这把能闹得鸡飞狗跳六畜不安的好嗓子,便知道来人定是小椿。小椿其人,算是这趟石街上的一个奇女子。话说这姑娘年芳十七,生的也是明眸皓齿亭亭玉立,乍看也颇有几分小家碧玉的娇人姿态,而据说她那亡故的爹娘也曾识得半点文墨,她又是幺女,上面还有一位年长三岁的兄长,于是秉着爱女情真的本意,为了取了一个“椿”字作名,寓意“萱草椿堂”的常伴之美意。可谁知,这兄妹俩竟遭年幼失怙,亲爹病逝不久后,亲娘也随着去了,只剩下兄妹二人孤苦相依,磕磕绊绊的长了起来。然而,随着小椿年龄长起来的,除了身量,还有性情。当初那个被寓以“椿木如兰”的小丫头,不知怎么,长着长着就长成了一副泼辣火爆的脾气秉性,宛如个随时都会炸火的炮仗,一点就着,若是天热,还有自燃自.爆的可能。于是,年长日久,这个“椿草如兰”的椿,也就变成了“香椿炒蛋”的椿。质朴无华,香味清新。“来了来了。”子歌睡眼惺忪地走到院中,卸下门闩推开柴门,随即又打了个悠长的哈欠,抹着眼角困出的眼泪,问道:“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还早呐?我的天啊你是不是睡傻了?你看看都几时了,再过一个时辰今日的水集都要散了,你还卖个屁的香粉,自个儿蹲树根底下闻味儿得了!”小椿一边说着一边白楞子歌一眼,然后十分熟稔地进了厢房,从柜橱里端了一个木匣出来,出了门就看见子歌靠着桌案冲她止不住的乐,不由笑骂道:“笑个屁!你就懒着吧,看你哪天才嫁得出去!”小椿嘴刁脾气大,但是心地却是实打实的善良,当初子歌初来乍到,与她还不算熟悉,靠的便是小椿一副自来熟的牵线搭桥,才得以颇为顺利的租下了这个小院,有了这一方安身之处。子歌拿着桌案上的臼杵,走到井池边,一边冲洗一边与她随口扯贫:“谁说人懒就嫁不出去了?炮仗一样的姑娘都有人上门说媒了,我还发愁什么?”小椿已经过了及笄之年,虽说性子火爆了些,但终究算是个待字闺中的佳人,这半年来,已经有十里八乡的好几户人家托了冰人来说媒,但都被小椿以“兄不成婚,妹不敢嫁”为由挡了回去。提起此事,小椿就忍不住骂她:“呸!我一清早的跑来替你去抱箱卖料,你还闹起了我的笑话,良心呢!”子歌悠哉悠哉地回她:“良心都让你吃了,我哪里还有。”小椿就见不得她那副吊儿郎当万事不挂心的模样,总觉得原本这样一个貌若琉璃的玉雪美人,却闭口不提婚嫁之事,并且在三个月内连续踹走了九位冰人,致使从此方圆十里再也没有一个冰媒敢来敲她的院门,已经是暴殄天物了,而除此之外,这九荷不是闷在厢房里调配卖香,就是关在院子里晒花磨粉,连三天一次的水集都不赶,还得她自己跑上门来端着香匣去替她卖货,懒到这个份上的姑娘,饶是她风风火火的活了十七年,也没见过。不过罢了,谁让她长得美呢,谁让自己对这位长得美的懒人另有所求呢。子歌洗好了三副白瓷臼杵,估摸着今天日光足,适合晾干花瓣,便又去厢房里将两个竹条编成的大簸箕抱了出来,而小椿则笑眯眯地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一脸的有事相求。子歌皱眉道:“刚才是谁嚷嚷着时辰晚了来不及了的?现在又不着急了......不是,你围着我转干什么,我又不是肉包子。”小椿嘿嘿笑道:“你当然不是肉包子,你是花骨朵啊!这么好看的一朵鲜花,确实不能随便就便宜了哪捧牛粪。”子歌眉心一抽,伸出一根手指将小椿凑过来的头推开:“......你、你离我远一点,说得我都闻着味儿了。”“不是,哎......你别走啊,先听我说正事......”小椿几步追上往正屋里走去的子歌,试探问道:“我吧,就想问问,你、你为什么不想嫁人啊?”子歌从房中的橱柜里翻出一个绣着银线莲花的水袋,一边将小炉上已经放置温凉的水灌进去,一边漫不经心道:“那你先告诉我,我为什么就非得想要嫁人呢?为什么你想嫁人,我也就一定想要嫁人呢?为什么别的女子想要嫁人,我就必须也想要嫁人呢?”“必须得想啊!”小椿抱着香匣半天,胳膊已经有些胀麻,干脆将木箱放在一旁,同她理论道:“女子十七不嫁,男子二十不娶,罪可及父母啊!”子歌:“敢问椿姐,你多大,你哥多大?”小椿:“......”啧,怎么还骂人揭短,打人打脸呢。见子歌依旧是那副不以为意的神情,小椿默了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破釜沉舟道:“那什么......你今年也快十八了吧,不小了!之前那么多来说和的冰人都被你赶了出去,想来必是你眼光高,瞧不上那些托事家里的男子,你......”子歌疑惑道:“你罗里吧嗦地到底想说什么?”小椿稳住一口气:“你看,我哥怎么样......”子歌:“......”小椿一脸期待神情,子歌眸色复杂地看她好半晌,最后艰难说道:“......我拿你当闺友,你却想做我小姑子......不太地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