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椿垂头丧气道:“啊......你不愿意啊?”子歌清楚明白道:“啊......我不愿意呗。”“你这人咋这样!你就懒吧!你就傻吧!我看你过了花信之年怎么办,哪家的宅院会娶一个老姑娘回去镇宅!长得美有什么用,能长生不老吗!等想嫁嫁不出去的时候,你就坐树根底下哭吧你!”小椿狠狠等她一眼,嘴上丝毫不肯饶人,一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数落着,一边抱起刚放下的香匣往院里走去。“等会儿。”子歌笑着几步追上她,将刚才灌好水的水袋别在她腰间,轻笑道:“去去就回吧,一会儿日阳高挂就该热上来了,水集人多,别久留。”小椿垂手摸摸水袋上那朵绣工精良的银色莲花,又白了子歌一眼,嘟囔道:“知道了知道了,名字里有个荷字就爱绣荷花,你要是叫九凤,还不得上天啊,走了走了,白费我这么多口舌。”言毕便抱着香料香,别别扭扭地出了院门。子歌看她同手同脚地走远,忍不住又靠着绒花树乐了半天,笑够了,才想起来前日一个主户定的一味香料还没有调出来,便从厢房内将制香所用的工具拿出来摆在案上,又端着一个小竹簸,按照香调选了适材的干花,刚放下手中盛满风干花瓣的竹簸,便又听得院门口处,有脚步声走近。她以为是去而折返的小椿,颇有几分无奈地转身道:“怎么又回......”后面未出口的话戛然而止,尽数封固在嘴边,一同凝滞的,还有这满院的春华无边,万水千山,半生烟雨,半世莲心。第四十三章子歌静默在原地许久,一时间,天地无声,她连呼吸都变得清浅似无。眼前的这个人一身月白衣衫,悄然而过的微风将他墨发清扬,眉眼如画,如雕如琢,俱是记忆中的模样。他就站在与她三步之遥的地方,同她相视而望,玉树兰芝,俊逸无双,那如风的身姿也清晰的同记忆中的人毫无二别。此刻世间一切爱恨恍若皆成空,只有眼前这个青年,和他身后那映着与天色绵延相连的碧色千斛,胭脂花红。子歌眨了一下眼睛,忽而这视线中所有的缤纷华彩全部褪色成黑白,徒留眼前人一抹淡白的身影,幽谧清凛的如同一幅浓墨勾勒的山水诗画。往昔烟雨去,今时故人来。沉渊脸上的神情依然清淡如霜,但看着她的那双深邃眼眸却幽深慑人,眸色之中似乎还有一丝极浅的,却让人心悸的缱绻柔情。就在这一个眼神中,子歌忽然顿悟了。无论她看过时境几番变幻,走过多少人间咫尺画堂,都不及,他无声凝望的这一眼。周遭宁静清幽,安静的似乎能听见落花坠地的窸窣之声,她在以一片虚无中缓缓地找回了几分神识,然后耳中开始能听见莺啼鸟鸣的声音,眼中也开始能辨别周围景物,随后而来的,便是一下一下,由稳到急的心跳声。一颗心,在她胸膛中跳动的那样急促激烈,像是要破膛而出。她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肩膀,而后才想起来,灵元已经被她自己封印,如今她是凡人身躯,不会有灵脉反噬之痛。而即使如此,她依旧能感知到灵元此刻的激流震荡,但她却再也顾不上旁的,只是颤着声音,轻声唤了他一声。“......公子。”只这一句,清浅二字,犹如一粒碎石投入深海,却在沉渊心中掀起了巨浪滔天。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指引,当意识还未有所反应,他已经上前一步,将眼前人牢牢拥入怀中。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相拥。久远的,仿佛漫过了冰雪消融的虚妄,四时花败的遗恨,才迟迟来到身前。却又漫长到亘古不变。这朵幽然绽放在沉渊心底的净世白莲,终是被他找到了。沉渊双臂紧紧环在子歌的肩上,而子歌整个人却愣在他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中,僵硬的半分都动弹不得。许久过后,沉渊低沉的嗓音从头顶处传来,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家,只这一个字,子歌便心神巨震,那被她封固长达三年之久都安然无恙的灵元突然激荡翻涌起来,她感受到了周身灵脉强烈的震撼,亦感受到了如潮水般涌来的剧痛之感。子歌几乎是从这个拥抱中落荒而逃,她狼狈的从他怀里退开几步,堪堪站定后,仓惶地转身抬手点中额间,再次封印灵元。初入凡界之时,沉渊便同样消隐了神体修为,此时他亦与凡人无异。凡身血躯虽然感知不到她的灵元变化,但看她霎时苍白失血的脸色,他还是猜到了其中一二。子歌转回身来,暂时消化了再次相遇所带来的心神震惊,极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她并未回答沉渊方才所问,只是笑了一笑,对沉渊轻声道:“来者便是客,既然与公子在此间又遇,不如请公子进屋喝杯热茶?”沉渊默了默,便点头应下:“好。”“陋室简居,公子别嫌弃。”子歌引沉渊入屋落座,随后又神色自然地去烧水泡茶,她一番动作流畅无异,此情此景,倒真像是偶遇一个经久不见的故友,熟络有礼的招待一般。除了刚才进屋时,差点被自家的门槛绊飞。这屋中陈设极简,甚至没有寻常姑娘家闺房里那些个小巧精致的配饰。四四方方一间房,一面轩窗三面白墙,只有一张锦绣画屏将房中分隔成两处空间,画屏内应是摆着她休憩的床榻,而画屏外的小窗下置了一张书案,上面摆着几册花谱书本,书案对面的墙下摆着一张红木小桌,桌旁两侧各放一把木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沉渊此刻便坐在这红木小桌旁的椅子上,垂眸喝着她方才端来的花茶。子歌坐在小桌的另一侧,端茶笑道:“只是最常见的枣花清茶,公子将就着润润嗓子吧。”沉渊只是说:“挺好的。”然后两人便再次沉默下来。子歌心中其实有许多话想问,只是不知该从何问起,甚至不知道,该不该问。想问他,当初在隐莲祭天台,为何会留她一命。想问他,三年前为何会身入冥司,在生死簿上写下隐莲亲族的姓名。想问他,今日为何会只身入凡尘。想问他,如今还喜欢雕石刻玉吗?还同流彦殿下品茶下棋吗?这些年过得顺遂吗?还像原来一样,寂寞吗?但最终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不如静默。“我是来......”“公子今日......”一时间,他二人同时开口,略略错愕后,又同时缄默下来。片刻后,子歌轻轻的叹出一口气,再次开口问道:“公子今日入此地,可是......?”沉渊抬眸看她,道:“私事。”既是私事,子歌略一颔首,便不再多问。谁知沉渊却依旧看着她,径自说道:“我来找人。”子歌:“......哦。”沉渊又道:“且我并非今日才入此界,我身在这世,已经三年有余了。”子歌:“......”子歌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三年?沉渊居然已经在凡界寻人三年了?什么人居然这么重要,能让沉渊......等一下,三年前,恰巧是她初入凡界之时,会不会......思忖至此,饶是子歌觉得自己是想的有点多,但依旧忍不住向沉渊投去了一个略显困惑的眼神。然后,她就听沉渊平静地为她解惑,道:“我在凡界,找了你三年。”子歌心中猛地皱缩了一下,眼神中尽是难以置信的惊诧之色,她双唇嗫嚅,半晌才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你找我?”而后又像是陷入了沉思般微垂下头,停顿良久,才声如涩弦地续道:“......是要除魔灵、斩魔根吗?”是了,若是沉渊灵君潜入凡界三年,只为寻得她的踪迹,未免有些劳师动众了,思来想去,恐怕只有这一个缘由方能解释得通。如此想来,沉渊曾在冥司生死簿上写上隐莲亲族之举,恐怕便是要了她此世最后一桩执念,此事一了,她便能甘心受死,归于元寂了。沉渊:“......”沉渊向来觉得她机敏聪慧,那份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机灵气儿与她是灵女九荷还是族姬子歌无关,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独到天分。故而此时,沉渊这种看她宛若看一个智障的眼神,确确实实是他二人相识至今从未有过的。沉渊斟酌了一下,颇有些艰难道:“我从不知道,自己在取人性命之前,竟还有先抱一抱的习惯。”这句话恍若点睛之笔,子歌骤然抬头,便对上了沉渊三分无辜七分无奈的眼睛。片刻之后,她雪白小巧的耳垂,就在这样的目光中,以沉渊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沉渊喟叹一声,从座上起身,转到她身前,子歌一惊,几欲同起,沉渊的一只手便稳稳当当地落在她的肩上,稍一用力,便又将她按回椅座。子歌只得仰头看他,而心中忽而生出一丝旁的念头,还来不及细细辨认,便听沉渊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我找你三年,只为问一句话。”“......什么话?”沉渊眸光积沉,此时宛若一团烈火灼灼燃于百丈寒冰之下,是隐忍却克制的情愫。“当年你身受灵元反噬之伤,究竟是为谁?”子歌心中骤然一阵狂跳,脸上的血色急速褪去,来不及收拾的仓惶与混乱就这样跃然于眼中,她飞快地低下头去,几乎是在一瞬间躲避开沉渊幽深的视线。她双手紧紧握成拳,指尖深深刺入掌心,才能控制着自己没有在此时夺门而逃,更是用尽全身力气,在压制着血脉中翻滚不止四处流窜的汹涌灵力。“你、你为何有此一问?”话出口,声已哑。她垂着头,沉渊看不清此时她脸上的神情,只能看着她墨黑如水却异常柔顺的发顶,目光兀自悠远起来,他缓缓开口,轻声道:“那日天罡星阵中,星游以真身护你周全,我赶来时,他已经重伤昏迷,而我看着你看他的眼神......那个眼神......”他在回忆中停顿片刻,又道:“不光是眼神,我看着你在他身侧,感受到了你灵脉震荡......那时,我以为......”子歌抬起头来,眼中一片苍凉如霜,眼角却泅着一点绯色:“你以为什么?”沉渊看着她的眼睛,艰涩道:“我以为你终是心动,为了他,受灵元反噬之痛。”子歌动了动嘴角,却勾不出一个笑意来。“可是三年前,星游却独自回了净星殿,他同我说,你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却也只能以命相还,旁的东西,却是给不了他......”“那时我便想,我当初是不是荒唐的,会错了意。”“直到他说,你有一句话托他带给我。”沉渊话停于此,看着子歌的那双眼眸中,是她从未见过的、能将人沉溺其中的柔软。“苦厄不度人,错承君上恩......”沉渊抬起手来,终于像曾经臆想中的那样,将温热的掌心覆在她绵软的发顶,他声音无比轻柔,却又无比深重,一字一句地清楚问她——“灵元反噬,是因为我,对不对?”第四十四章有清淡的花香随着微风从半开的小窗中浮至屋内,窗外是一片暖阳和煦,房内是一时静谧无声。子歌能感受到发顶手心的温度,若有似无,仿佛是抚慰,又仿佛是弥补。温热的,鲜活的,一下下,顺着头顶往她心里钻。子歌眼尾有一抹红润的湿意,浅浅的印刻在她雪色的肌肤上,凄凉哀婉,却蛊惑人心。她望着沉渊的那双沉静克己的深眸,低语道:“为什么要问我这些......我以为,因何伤、为谁伤,都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就算有,也不过是些荒谬至极的念头,我一个人......”“九儿......”沉渊突然沉声打断他,在她错愕的注视下轻声说:“荒谬与否,都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只要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是,或者不是。”子歌嘴角抿得紧紧,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艰涩困顿地吐出一个字来:“......是。”这一个字说出来,她心中陡然一松,像是悬着的一块沉石终于落了地,全身的力气也随着这个字流失殆尽,分毫不剩。而紧接着,一股汹涌霸道的灵元之力突然自灵台中迸发,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席卷过她周身经脉!她脸色霎时惨白如霜,可体内的反噬之力确实无论如何再也压制不住,她踉跄起身,想推开眼前人躲出门去,剧痛之中她有些自欺欺人地想,不见他便能不想他,不想他就不会痛了。不见,不想,不念,不痛。毕竟索居避世于凡界的这三年,她都是如此度日的。然而此时,全身的经脉像是被淬了寒冰的利刃一点点割裂斩断,那细密的疼痛从手脚慢慢汇集在心口,然后凝结成一把无形的风刀,一下下,一刀刀,都往她心窝里戳,尖锐的钝痛宛若凌迟,将一颗心捅的千疮百孔,支离破碎。她死死咬住嘴唇,生怕自己狼狈地呼出痛声。而本来想推开沉渊的手,却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这场突如其来的灵元反噬,甚至比第一次在天罡星阵外,她看见沉渊手持逐星剑的那一刻,更为冲撞心神,彻骨万分。而下一刻,她便再次被拥入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中,她在朦胧模糊的目光里,看见沉渊抬起手指,轻轻点在她的额间。沉渊削白如玉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触感,但从他指尖处不断涌入她灵元之中的那股精亢无双的元神之术,却是温热如朝曦下的暖流,在她周身流淌而过,更像是一双温柔的手,带着安抚的意味,缓缓地将灵元反噬之痛平息下去。沉渊的术法修为精纯不可比拟,不消片刻,全身凌迟般的痛楚便消散而去,但子歌也终是力竭气衰。沉渊还保持着将她环靠在怀中的姿势,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子歌此时已经是心如枯槁,情如惨月,便顺势将濡湿的额头抵在他肩上,借着力虚的名义,将这人的肩膀靠上一靠。“在凡界擅用仙术,公子真是好胆魄.....”她再开口时,气如蚊吟,声似枯木,哪怕从未感受过灵元反噬之痛,所谓的锥心刺骨、痛彻心扉不过是旁人的形容,但究竟有多痛,到底有多难以忍受,而今从这嘶哑的嗓音中,沉渊似乎能感知一二。沉渊的一只手牢牢的揽住她单薄消瘦的肩,另一只手倒像是哄小孩子那样,一下下顺着她如烟如云的长发摩挲,他垂眸看着她失血的侧颜,轻声说:“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没办法看着你疼。”怀中的人肩膀微微僵直,半晌过后又松弛下来,她的脸还埋在他怀中,因此声音听上去带这些不真切的模糊,却又显得比平时绵软:“......你这样的话,会让我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会让我觉得......”“......觉得什么?”子歌又沉默下来,剧痛之后她已经是精疲力尽,神思亦不如正常状态下清明,但沉渊刚才说的那句话,他语调中无可奈何酸楚和无法掩藏的疼惜,却近在咫尺,近在身边,那句话似乎蛊,让她实在忍不住想要多听一些,多想一些。许久,她闷声道:“让我觉得......我之前的那些个念想......似乎,也并非是荒谬至极......”沉渊没有回答她。但就在沉渊这短暂的、习惯性的沉默中,她突然回过神来——她刚才,都说了什么!子歌暗暗心惊,脊背上倏然冒出一层冷汗。她几乎是绝望地想,自己怎么能这么问?她究竟是抱着怎样一种失魂落魄的心态才讲这句话问出口的?或者说,她在试探什么?难道说对于那些隐藏在心海最深处的、最不能为外人道的情感,她终究还是抱了一丝飘渺如烟的幻想的?于是,她几乎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地想为自己刚才的冲动掩饰一下,可还未开口,便听得沉渊清淡的嗓音从头顶传来。“的确不是。”然后还未等她有所反应,便觉得身子一轻,被他打横抱了起来。沉渊抱着她,几步越过房中的罗云画屏,来到床榻边上,附身将她稳妥的放在床上,又去外间倒了一杯温茶回来。子歌靠在床榻上,接过他递来的茶杯,茫然的喝了口茶,又见沉渊转身过了画屏,过了一会儿,手里握着一条用温水浸湿了的棉帕,坐回了床边。此时已经接近晌午,透过小轩窗,能看见骄阳盛满了小院,入眼的景物皆被笼罩在一团金灿灿的光圈内,犹如子歌此时,那一颗开始簌簌发烫的心。沉渊见她喝过两口茶水后,脸上似乎缓回了一些鲜活的生气,便抬了抬还握着棉帕的那只手,问道:“擦擦脸,自己来还是我帮你?”子歌连忙道:“自己来自己来。”沉渊倒也不勉强,将棉帕递给她,又将她手里的茶杯拿回来,握在手中,而后一双静如秋水湖泊的深邃眼瞳,便安静的看着她。子歌此时心神已经稳定,见沉渊并不执着于刚才她那句冲动而出的话,便以为这件事就此揭过了。哪怕她承认了反噬缘由,哪怕那个人此时就在眼前,但那又怎么样呢。正如曾经所想的那样,这不过是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不应该在她荒原一般的心中,入土生根,而心中那燎原而过清冷夜风,更不应该吹到那个人身上。可就在子歌暗自胡思乱想的时候,沉渊却突然沉沉开口了,他道:“从前,我一直以为你很聪明,但今日看,有些时候却又傻到了极致。”子歌握着棉帕,向他投去了一个疑惑不解的眼神。沉渊却自顾自说道:“不过想来之前犯傻也不是你的错,而是我的过失,但在此情此景,你却仍然傻得一如从前,这份能耐,也让我很是费解。”子歌:“公子......你能说的明白点吗?听君两句话,脑袋嗡半天。”沉渊深深叹了口气,无奈道:“那么,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因我受灵元反噬,是一件极其荒唐的事?”子歌动了动唇,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来,但眼中那些瞬间流失的光彩,宛若雪瓣沉水,归于岑寂。“难道是因为我没有告诉你,我很喜欢你?”顿了顿,他似乎是无奈道:“可我的确是喜欢你。”沉渊的语调始终是轻飘飘的,但此言一出,子歌脑中却轰然炸开,她几乎是迟钝地、僵硬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问他:“你、你说什么......”沉渊高深道:“没听清?要我再说一次吗?”子歌心虚道:“......也、也不用。”她当然听清了,但正是因为听得清楚明白,才不敢相信。此时,她脸上的神情只是平静之中夹杂着几分茫然,然而内心却已经是一派兵荒马乱的天人交战。子歌犹如坠入了一团绵软的轻云之中,浮在半空,一颗心恍恍惚惚落不到实处,然后她在一片混沌的愕然之中,听到了自己恍若蚊呐的声音:“......可是,为什么......你是......你不能......”她惶恐之下语无伦次,但沉渊却意外的听懂了她话中深意。他不能,或是说,他不应该。世人皆言神君沉渊,众星之主,身若无量,湛若虚空,他早已超脱轮回,故而六尘清净,心元清泰,滚滚红尘万丈中的苦乐情爱于他而言不过如烟云过眼,他本应不迎不拒,无适无莫,既心无于彼此,更忘情于去来。这样一位蔚为大观、仰之弥高的万星之拱,怎么能说出“我很喜欢你”这样的话来?可是,他这样一位清静无为的神君,如今目中所视心中所想的,除了天道幽远气生自然外,偏偏多了一抹孤冷的白莲之影。大道合真无极数,偏教仙君动凡情。何意百炼钢,皆成绕指柔。而这情之一字的滋味,究竟是如何的让人深陷其中欲罢不能,恐怕只有亲身涉过,方知深浅。沉渊看着她的眸光蓦然柔软下来,许久过后,沉声说道:“原本就没有应不应该,能不能够,若是这无极天地中还有什么是我所不能掌控的......恐怕,也就只有这颗心了。”子歌浑浑噩噩地想到,若不是方才沉渊以极强的术法压制住了她灵元,恐怕此时,当她听完这几句话后,早已灵脉俱断,心震而亡了。她觉得自己眼底有温热的湿意,以为自己居然哭了出来,但狠狠闭了一下双眼,却没有眼泪,只是眼眶酸涩难忍,眼角不知何时又浸出一点红晕。“所以......”“所以,哪怕涉过三年的凡界山水,我也要找到你,来告诉你这句话。”沉渊抬手,拂开她脸侧的一缕长发,继而又自然而然地揉了揉她的发顶,目光中是她从未见过的缱绻柔情:“若是能早一点知道你灵元反噬的缘由,这些话,三年前就该让你知道。”“但是,也正是怕你再因......”“没关系......我、没关系的......”子歌忽然出声打断他,脸颊上带着些许的羞赧不安,但更多的是震惊欣喜,她看着他,素来清凉的眸色此时汪成了一泓春水深潭,她的手紧紧攥着衣裙的一角,那样用力,以至于骨节处都泛着青白,子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勉强自己在这从天而降的惊喜交加中冷静下来,饶是极力克制,声音却依旧有丝丝的颤抖:“这七千年,我走过苦寒之地,穿越过雾霭迷障,执念深沉,魔根难断,但哪怕独身一人站在生死之巅,回看这命途中的罡风骤雪之际,也从未怕过。”“我......我从不怕什么天道殊途,更从未忧惧过反噬之苦,我......痛心彻骨又何如,心脉俱断又如何,我都不怕......”“......都不怕,当初为何不肯回去见我?”“怕你心里,没有我。”话音刚落,身旁的人忽然倾身过来,她心中一动,下一刻便又被沉渊环在怀中。这是个无声却漫长的相拥。沉渊的怀中有她并不熟悉却也不再陌生的温度,那一点点暖,虽是润物无声,却足以消融千年来积沉在渺然深谷中的皑皑冻雪,亦能够温暖那些独身一人,在荆棘岁月中走过的的浮生倥偬。这个人,竟也是喜欢她的啊!许久过后,沉渊低哑克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子歌靠在他怀中,甚至能感受到他在说话时胸腔发出的震颤。沉渊轻声道:“能听到你说这些,我......我很高兴,从未有过的高兴。”是啊,良人在怀,衷情已归,这世间再没有比此刻更为完满,更为遂愿的了。子歌嘴边缓缓勾起一个弧度,然后安心的在他怀里闭上眼睛。“你若喜欢,我便日日都说给你听,说一辈子。”说到生,说到死。说到相思衷情处,说到与君永无诀。第四十五章子歌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梦中的画面支离破碎,遍地狼藉。她梦到一塘莲池,白莲朵朵,玲珑孤傲,还梦到了烈火熔浆,哀灵泣血。转瞬间,天地间又是朦胧一片,河清海晏,云峰仙乡,一阵星芒箭雨过后,她又在梦中看见了血衣褴褛的自己,一步步,向着眼前的一个模糊身影走去,淋漓鲜血滴铺洒着脚下的路,她在梦中却丝毫感受不到痛楚。最后,她走到那人面前,那抹身影对她笑了一笑,轻声说道:“你回来了。”我回来了。然后她便睁开了眼睛。甫一睁眼,先看清的便是床榻两边的垂落的幕帘,视线转远,小窗之外已是一片晨曦熠熠,万物生晖。子歌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方才的种种不过是天光一梦,她此时仍在凡界的家中。没想到她竟睡了一天一夜。梦——等一下!不是的,不单单是梦!入眠之前的种种情形在这一瞬间统统回归识海,她记得的,并不全是梦!她记得沉渊来找她,她听到了他同她剖白的心意,她亦对他说了那么多话,那些尘封在心底的,她以为此生此世都不会与外人道的情愫,虽然现在回想当时情景,突然有几分羞赧怯意,但那些话,沉渊确实都听到了,他......他说他很高兴......可能是灵元反噬耗尽心神,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但现在一睁眼,子歌起身,四下打量寻觅一番——沉渊呢?人呢?走了?说是找了她三年,然后听完人家姑娘一通表白之后,就甩甩衣袖......走了?这是个男人、不,男神干出来的事儿?子歌一时心中五味杂陈,那感受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又甜蜜又憋屈。她从床榻上下来,然后走到院中打水洗漱,清冷的井水拍在脸上,冰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但思维也终于清明起来。她拿着棉帕一边擦脸一边想,走了也好,要不还能怎么办?起码哪些话已经说给他听了,她亦知晓了他的情义,于她而言,已然足够了。至于那些戏文话本里唱的“朝朝暮暮”便不作他想了吧,若是沉渊真的多留些时日,她这颗动荡不安的灵元还不知道要翻腾出什么花来。虽然沉渊可用术法为她暂时压制住灵脉,但毕竟不是久长之计,毕竟是放在心尖上的人,日久情更深,若是日日都对着沉渊的那张脸,心如止水是不可能的,生死一线反倒应该是日日会上演的戏码。她之前从未喜爱过一个男子,亦不知道这旧欢惆怅的红尘一梦里,痴心缱绻的俗世儿女喜爱一个人该是什么姿态,但之于她来说,若是真心相付一人,便满心满眼装的都是那人的影子,无时无刻的想同他待在一处,寸步不离,就算嘴上不说,也要用眼睛告诉他——看,我就是这么喜爱你。这一刻喜爱你,下一刻喜爱你,时时刻刻都喜爱你。而于她来讲,她的喜爱藏得那么深,那么久,如今一朝见光,恐怕比想象中还要难以自持。若是真的如此,那本应情意绵绵的画面就该转瞬变成——看,我疼了一下,看,我又疼了一下,看......算了你走吧,我疼的受不了了......这想象中的画面委实心酸又好笑。于是,沉渊拎着食盒进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个情景——子歌独自站在院中那棵繁茂的绒花树下,手里拿着一块棉帕,盯着旁边的一口老井,“咯咯”笑得直冒傻气。“你在干什么?”子歌从臆想中被人猛地一唤,脸上的表情还来不及收拾,回头就看见沉渊手中拎着一个木盒,颇为疑惑不解地看着她。子歌怔了怔,脱口问道:“你、你没走?”“走?”沉渊微微皱眉,平静答道:“我倒不觉得昨日才同一个姑娘表露完心迹,隔天便不告而别是个男人能做出的事。”子歌:“......”她忽然语塞,心中却又随即泛起甜蜜。然后悄悄探查了一下自己的腕脉——除了心跳的有些快,倒是一切如常。她忽然就高兴起来。沉渊泰然自若地拎着木盒进屋,她便跟在她身后,语气中都带了几分隐藏不住的雀跃:“那你去哪里了呀?”沉渊没答她的话,只是冲她抬了抬手中的食盒。沉渊将食盒放在屋中的小桌上,又将吃食一一拿出来摆好,回身时不禁一愣,随后有些好笑道:“你站在那里傻笑干什么,还不过来吃饭。”“......哦。”子歌摸了摸鼻子,抬手的瞬间努力将嘴边的笑意憋了回去,然后神色有些不大自然地走到桌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