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清凉,子歌倚窗而立,独立感慨了一番以后,便顺手将窗扉掩上,一回身,便看见消失了片刻的沉渊抬脚进了屋,随口道:“我烧了几桶热水,浴桶也收拾干净了,去沐浴洗漱吧。”“可真是个贴心疼人的公子啊。”子歌拍了拍他肩膀,玩笑着称赞道,而后一边向茆舍行去,一边得意叹道:“怎么就偏偏让我遇到了呢,何德何能,何其幸运啊......”她嘴角含着明显的笑意,转身走到屋后的茆舍前,嘴边的笑容霎时凝固,眼中却逐渐涌起波澜。那件茆舍本是平日里她沐浴所用,四周是用粗竹捆扎而成的竹排,聊作挡风遮目,但竹身之间用的是粗绳简单扎牢,竹排缝隙颇大,每每沐浴时免不得凉风直灌,她向来对这些细节之处不甚讲究,故此也从未放在心上。而此时,茆舍四面的竹架上皆覆上了一层草帘,白茅草扎成的软帘厚实且绵密,光是看着,就让人心里生出茸茸的暖意来。而茆舍之中,浴桶已经被洗刷的干干净净,半桶高的热水正蒸腾着热气,小小的茆舍中一时暖雾萦绕,云蒸霞蔚。子歌除去衣衫,迈入浴桶之中,全身浸泡在热气腾腾的水中,四肢百骸的力道都随波散去,一颗心酥软到微微发颤。烟雾萦绕间,她昏昏沉沉地想,沉渊这样的一个人,给她这样的一份喜爱,果然是应了刚才那句打趣的玩笑之话——她是何德何能,又何其有幸啊。子歌悠悠然的在与浴桶里泡了好半晌,直到茆舍内的热腾腾的蒸汽散尽,水也变得温凉,才恋恋不舍地从浴桶里爬了出来,穿好里衣,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往屋里走去。进了房中,就看见沉渊亦是身着一身雪白中衣,正躬身在床榻旁边忙活,而他手中拽着的、正要往床上铺的,正是子歌每每入夜时盖在身上的、四角处皆绣着银丝莲花的,那条锦被。子歌一时愣在原地,连擦拭长发的手都一同僵住,半晌,喃喃道:“你在、在干什么......”沉渊一扬手将被子铺好,还不忘将被角处抻得平整一些,直到那四个被角处绣着的银线睡莲都舒展盛放,才语气平静地转身答道:“铺床,准备入寝。”看着子歌惊疑不定的眼神,不由又疑惑道:“铺的不好?”子歌心中霎时“腾”的燃起一把火来,一时间五脏六腑恍若荒草燎原般业火连天,那簇烈焰从心里一路上攀,直接烧到了她的脸上,她顿时觉得自己双颊滚烫,连话都有些说不利落:“不是......这、这不是铺的好不好的问题......这是......”她深吸一口气,终于自暴自弃般的问道:“今夜......你睡这里?”沉渊眉头微挑,道:“不。”子歌不由的缓缓呼出一口气来,但这口气还没喘匀,就又听沉渊温肃沉静的声音传来:“不是今夜睡这里,是日后都睡这里。”子歌:“......”沉渊坐在床榻边上,又补充道:“况且昨夜我也是憩在了这里。”子歌:“!!!”子歌觉得,自己像是水集上那些挂在厚壁泥炉里熏烤的鸭子,此时,彻底的,烧熟了。昨夜她元灵骤生异变,又经历了与沉渊的重逢、表露旧情,以至于心神耗损巨大,她连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如何睡着的都不清楚,又怎么会知晓沉渊是如何睡、睡在了哪的?可眼下这番情形,着实让她有些进退维谷,她显然不能装死了事,装睡也已经晚了一步,要不......装晕?也不好吧?子歌心中一阵万马齐鸣惊涛骇浪般的翻滚,沉默片刻,犹豫着喃喃道:“不、不合适吧......毕竟你我还没有行过合卺之礼......哎!你干什么去......”沉渊闻言直径起身,将放在一侧的外袍拿起来,随手往身上一披,抬脚便要出门,子歌震惊之余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后退两步便挡在了他的身前。沉渊向来是严谨持重之人,想来听她一言,便要去外面再寻睡处,可是这宅院之中,唯一可供休憩入寝的便是这间正房和房中的这张木床,何况此时月夜已深,夜风又冷......子歌脑中一阵苦思冥想,最后长叹一声,不由哀声道:“屋外太冷,你、你也不用......”沉渊:“我去买花烛。”子歌:“......”沉渊的嗓音素来沉缓动听,彼时她未曾多作留意,此时才觉得,原来这沉静似水的音色也可以撩人于无形。子歌觉得这一句话像是贴着她的耳廓而出,袅袅余音在耳畔萦绕不散,她怔忪片刻,便明白了他话中深意,一时心中羞赧也有甜蜜也有,而除此之外竟还有几分惹趣。两人缄默须臾,她终是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而后,子歌抬起一双剪水双瞳,盈盈看向沉渊,轻声道:“这个时辰了,你要去哪里买花烛啊,况且......虚礼而已,我、我本也不是那么的在意......”这话说完,便看见沉渊眼底渐渐浮起一层浅浅的笑意,映着房中幽暗昏黄的烛火,温柔的似氤氲雾霭,能乱人心神,化人魂魄。“好。”沉渊牵了她的手,折回床榻边,扶她坐好,拿起她手中的长巾,轻声道:“不买花烛就帮你擦头发。”“好。”直到沉渊开始细致地帮她梳理擦拭长发,子歌才神思回笼,意外的发现沉渊墨云一般的长发竟也是泅湿的,发梢还有细小的水珠不时滴下来,将他的中衣浸湿了一小块。子歌半阖着眼帘,疑惑道:“你之前去梳洗沐浴了么?在哪里?”总归不是在放着浴桶的茆舍中。沉渊随口答道:“井边。”子歌心中一惊,猛地睁开眼睛,转头薄怒道:“那是冷水!虽说已是春末夏初,但夜里依旧风凉,你......”沉渊手上的动作不停,笑道:“我怎么?总不能同你一起去浴桶里泡着吧,毕竟你脸皮这么薄,连合衣同榻都能羞成这样......”说到这他停了停,而后笑中带着些许疑惑,问道:“话说......之前你我也并非没有同塌而眠过,彼时怎么不见你如此害羞?”子歌当然明白,他说的便是多年前在灵界净星殿的后园里,她囫囵醉酒,他将她抱回寝殿中的那混沌一夜,于是不假思索,脱口道:“今时不同往日!”“有何不同?”“往日......我尚未对你生出什么非分之想,醒来只觉得冒犯神颜,惶恐难安,不过睡也便睡了,但今时......”“今时怎样?”沉渊帮她擦干了头发,在她身侧坐下,骨节分明的手指不慌不忙地从她垂落的发间梳理穿过,三千青丝如瀑,一缕一寸都缠绕在他心上。子歌微微垂头,抿了抿唇,直言道:“今时我心中对你有意,我怕......我怕我、我一时忍不住就......”“......就如何?”子歌一咬牙,破釜沉舟道:“轻薄了你!”沉渊:“......”沉渊停在她发间的手倏然顿住,半晌过后,脸上难得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来,子歌说完沉沉叹了口气,而后偷偷抬起眼皮瞥了沉渊一眼,就发现他眸色闪烁,同样正神色不明地看着自己。“......轻薄我?”见沉渊神情之中略带异色,于是乎,子歌立刻铿镪有力地表明决心:“不过你放心!我尽力控制我自己,我不......唔!”可怜她这一番可昭日月的衷情还未累述完整,剩下的话便尽数被沉渊封缄在了唇齿之间。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惊魂夺魄的瞬间,巨大且茫然的震撼下,她根本来不及思考,甚至忘记了要阖上双眼。神游天外的片刻,只能恍惚感觉到与自己双唇相融薄唇微凉,清浅的亲吻中,还带着些许安抚的意味。而沉渊同样睁着一双幽亮深邃的眼眸,沉静的望进她的眼中,他看见她眸中有一片流光潋滟,涟漪泛开,浮出的惊色之中却依旧有掩映不掉的款款柔情。这是他们之间最缱绻悱恻的一瞬间。第一次亲吻,亦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在彼此眼眸中望见自己的朦胧的剪影。绛唇衍丹,云鬓厮磨。谁还在乎春山冷夜,月落星河。第四十九章这个吻突如其来,虽镌刻着缠绵情动,却又格外隐忍克制,看似漫长无际,实则稍纵即逝,沉渊亦只是轻柔噙住她的唇瓣,浅尝辄止,便稍稍退开。而后出现在他视线之中的,便是一只粉红色的子歌。脸颊,耳廓,耳尖,耳垂,她精巧的眉骨和漂亮的眼尾,甚至那截柔嫩皙白的脖颈处,俱都漫上一层薄云轻烟般的红。沉渊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发顶处似乎都冒着绯红热气的人,轻咳一声,忍不住轻笑道:“真的这么不好意思?刚才说怕轻薄我的人又是谁?”子歌却并不答话,只是微微垂首,半晌,她如同氤氲了细雨水雾的嗓音才低低响起,轻声问道:“......说来,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这是她这两天反复琢磨却始终不得其解的一个疑惑,她虽然不曾妄自菲薄地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好之处,但,思来想去却也挑不出自己有什么相较于其他女君、女仙,甚至是灵女修士甚为卓然之处,而且她又为魔灵之元,哪怕沉渊不以为意,但与他万星之主的神祇相比,终究不算合称,故而,她便一直想亲自问上一问,让沉渊来为她吹一吹心中这团疑云。沉渊倒是没想到此情此景她会有此一问,静默思索片刻,试探问道:“若我说......是因为你长得美,你相信吗?”子歌将双腿搭上床榻,蜷缩着双膝埋下头去,闷声道:“你倒不如直接说因为我想得美......”沉渊兀自笑出声来,一只手颇为熟稔地搭在她发顶,轻轻摩挲着,温声道:“同样的问题,我也想问一问你。”明知不得动情,明知反噬之苦,却为何还存着一腔孤勇,如此浑不怕的承认自己的心意,宁可心脉寸断,宁可放弃长生,也要用这凡寿一生,成全自己的一颗爱人之。子歌往他身边挪了挪,在他怀中寻了颇为舒适的地方靠着,轻声道:“你......在迷罗杀阵中救过我的命,又在灵界妄议四起时护我安稳,因为我净化灵识被魔气所困,又同我入四旬城、杀赤焰,桩桩件件,都是对我的好,我想不出你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更想不出我有什么不喜欢的理由......所以,我会喜欢你,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沉渊将环着她的双臂紧了紧,下颌轻轻蹭了蹭她柔软馨香的发顶,同她耳语道:“竟是这么容易知足......”子歌眼睫微微颤了颤,似是有了些睡意,声音也有一丝含糊:“可不是么,我最知足了......不过从前我并不清楚知晓自己的心意,只是单纯觉得你对我好罢了,有时候甚至想,你身为灵界之君,自然是要恩泽深厚,换成别人,或许你也会一样待她如此的好,直到那日我身陷天罡星阵,看到你的逐星剑......”“如何?”“那一瞬间,我以为你要杀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说个明白......只是那时绝望极了,而后便是麻木,犹如五感尽失,心中万念俱灰地想,若是你想我死,便就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直至锥心似箭,灵元大动,才知道......我对你原以为的心中感怀才是虚像,实则是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根深种......”这一席话说完,子歌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故而不自觉的抿了抿唇,而后又忽然想起片刻之前的那个吻来,刹那间耳尖又隐隐发烫,于是只好轻咳一声,故作镇定道:“呐......我说完了,换你说。”沉渊却久久未发一声。屋内一豆烛火将息未息,子歌只觉得睡意渐浓,意识也逐渐飘飘然的陷入混沌,索性又阖上了双眼,打算就此睡去,可就在这半睡半醒间,忽然觉得身后的沉渊动了动,随后便有微凉的手指覆上她的衣襟,将她里衣斜领解开了一些。子歌:“!!!”她顿时在困顿中清醒过来,一把握住沉渊停在她衣襟处的手,猛地直起身来,回头时脸色已经涨的通红,咬牙道:“......这位公子你进度这么快真的好么!”沉渊:“......”自己的手被她狠狠握在娇嫩掌心,眼前的人虽然近乎咬牙切齿,但眼尾处却已然红透了,沉渊一愣,随即失笑道:“你以为......我是想做些什么?”子歌答不出来,或者是根本说不出口,但手上的力气却陡然加重,恶狠狠道:“你的花烛还没买呢,想什么都早了点!况且这都已经什么时辰了,还睡不睡了,明日还起不起了!”沉渊微微眯起眼睛,觉得她这几句话着实不容深想,细细品来,竟别有一番深意蕴含其中。他不禁哑然失笑道:“是你多想了,我原本只是想送你个东西。”子歌:“......谁送东西还需要扒人衣领的!”话音刚落,沉渊便抽出手去,昏黄的烛火下,子歌只觉得目中有莹润的曦光一闪,随即颈间一凉,而后她垂眼一看,登时便怔住了。竟是那枚星石莲花坠!星石微凉,贴上她颈间的肌肤,片刻之后,整个重瓣莲花竟温热起来,透骨升暖。这原本是一枚佩在腰间的吊坠,并不适合戴在脖颈处,但沉渊手上的雕磨之功却是出神入化,在未改变莲花坠原本状貌之下,竟生生将它摹刻得小了好几圈,原是卵石一般的腰坠,现如今竟变成了一颗须弥菩提子大小,两断用丝线对穿,挂在颈间,暗生荧幽,说不出的合衬好看。沉渊将她的长发分拢至两肩,细致妥帖地将那枚吊坠戴在她脖子上,随后指尖捏着丝线的两端轻轻一捻,一团极小的仙华转瞬而逝后,那条丝线竟无结而连,不见一丝的结扣和断痕。沉渊看着那枚吊坠重新在她颈间熠熠升华,颇为遂意的“嗯”了一声,笑道:“如今除了我,这坠子可是连你自己都解不下来了。”顿了顿,又道:“如此,你便算是收了我的聘礼了,不能反悔呢。”聘礼......子歌怔忪地低头看着那枚莲花坠,心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喟叹。这是什么,失而复得么?又或许,她其实从未失去过。一刹那,千万种滋味涌上心间,犹如波澜潮涌的心绪激荡,一下下冲击着她的肺腑,她被撞的魂魄震动颤抖,却难以说出一个字来。静默许久,子歌哑声才开口:“好,我不反悔,一直戴着,朝朝暮暮,戴一辈子,一生一世。”沉渊再次将她揽入怀中,温声道:“既然还有一世的光景,再喜欢也不用一直盯着看。”子歌点点头,倾身同他一起躺在床榻上,这床虽然不大,但勉强挤一挤,倒是依旧能容纳两人的身躯,但免不了这入寝的姿势,就变成了子歌靠在他怀里,而他双臂始终环在她身侧。一阵穿堂风熙熙吹过,房中的烛火终于“啪”的一声,燃到了尽头,静谧的黑暗中,子歌忽然觉得沉渊的胸腔微震,随即便听到了头顶传来的一声浅笑。沉渊带着些许揶揄之意,轻声问道:“方才,你以为我想做些什么来着?”子歌立刻信誓旦旦道:“这位公子您情深意重,乃名士本色!您想的也必然是‘坐怀不乱真君子’的圣贤之言!”“坐怀不乱真君子?”沉渊笑道:“不,我想的不是这个。”“......那是什么?”“一树梨花压海棠。”子歌:“......”“闭嘴,睡觉!”因着昨夜睡得颇晚,隔日清晨,二人便不约而同地醒的迟了许多。子歌一睁开眼,便看见沉渊一张近在咫尺的睡颜。沉渊尚睡得颇沉,子歌怕将他惊醒,故而也不敢有太大动静,便借着目光,将眼前的这张俊颜好好描摹了一番。她从未如以此接近的距离仔细打量过沉渊的脸,此时细看,才顿感,果然是生的英气非凡。五官如雕刻般分明,剑眉斜飞,鼻梁高挺,鼻下是双唇略薄一张嘴,还有那双眼睛,虽然沉渊此时双目轻阖,看不到眼瞳,但子歌知道,那双眼睛眸色深邃沉静,通常没有什么情绪时显得目光有些寡淡,但她却见过那双眼睛含着缱绻深情时的模样,像是一泓幽潭,表面看似风淡无波,但暗中卷起的漩涡却能将人沉溺其中,寸寸深缅。这样想着,她眼中不自觉的便腾起热度,可能是她眸中温度烫人,沉渊眉间微蹙,而后便缓缓睁开了双眼。子歌一愣,嘴边随即勾起笑来,轻声说道:“公子,早啊。”沉渊抬手揉了揉她发顶:“早。”或许是初醒之故,沉渊嗓音中还带着一丝不甚清明的喑哑,滑进耳中,格外慵懒磁性。既然已经醒了,两人便一齐起身下床,穿戴整齐后,又一同去洗漱,而后,子歌果然言出必行地走到灶台旁,亲手做了两人的早饭。饭后,沉渊便去井边打水洗碗。琐事终了,两人便相依坐在绒花树下,沉渊雕木,子歌晒花,看似是最为寻常无奇的清晨光景,而这宁静之中流淌包裹的恬淡情浓,却只有景中之人方可体味。子歌指尖闲闲地拨弄着花瓣,随口道:“要不然,我们出门走走?”沉渊道:“好,你想去哪里。”子歌笑道:“这人间之大,也莫过于天涯海角,故此想去瞧一瞧。”沉渊便轻声附和道:“好,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于是他二人放下手中的根木和花盏,回房中简单收拾了行囊,子歌又去同小椿简单道别,托她知会那间院子的宅主后,便与沉渊一同上路了。从此,迷途千年也好,虚幻大千也罢,终成了上一辈子的事。而这一世,天光云影,朝暮之兮,与君共渡,白首不离。作者有话要说:子歌: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沉渊:走起。第五十章长云暗山雪,吹落雁回南。辽中,康平郡。北风卷地,大雪封门。虽说已经天欲黄昏,但这样的寒雪之日,朔风席卷,飞雪扑面,青石长街上除了漫天雪瓣随风狂舞,连个不怕冷的鬼影都瞧不见,遑论打尖住店的人影。客栈的伙计紧了紧裹在身上的棉衣,打了个哈欠,正准备上门板闭店,忽然瞧见长街尽头缓缓行过来两个身影。乱云低幕,急雪回风。漫天暴雪中那两个身影极淡,稍一眨眼,仿佛就要与如霜雪色融为一体。伙计搬着门板的手顿了顿,心想这暴雪寒天的,还真有不畏寒的人出门溜达?一晃神的片刻,那雪影中的两人却已经走到了客栈门下,伙计定睛一瞧,才见他二人皆身披雪白的狐皮棉氅,面容掩映在帽檐的裘毛之中,在飞雪之中瞧不真切,而就这高矮的身形来看,来人应是一男一女。“劳问店家,店内可还有空闲的客房?”果然,身形高挺的那人温声开口,入耳便是沉缓磁性的男声。“有、有有,当然有!暴雪连天的,二位客官快进来暖和暖和!”伙计连忙放下手中的门板,撩起门上的棉帘,躬身引他二人入内。那刚才说话的男子微微颔首,随后牵住身旁那女子的手,又上前一步将棉帘微微扬高,等身侧的女子先他一步迈入店中,才放下手来,牵着她,一同走到一楼的柜台处。伙计见他二人皆是身姿周正,气质非凡,便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两人那牵在一处的两只手,只这一眼,却惊如天人。若说是牵,倒不如说是握。那二人皆是如玉肤色,男子手掌宽大,手指修长劲白,似乎是以一种完全包裹的姿态,将那女子的牢牢握在掌心。而那女子又是真真的腕似白莲藕,纤纤柔荑竟如软玉葱白,或是天气极寒,她指尖处微染着一点嫣红,更如璞玉透血,说不出的煞目好看。有诗云:一双十指玉纤纤,不是风流物不拈。伙计暗叹道,好一双风雅璧人。而这一对神仙似的雪中佳侣,正是于凡界之中游历了五湖四海,行遍了天南地北的沉渊与子歌。自当日去时,到如今,已然过了人间十载寒暑。十年前,他们自江南小镇启程,且行且停,趟过了一路缠绵的烟雨潇潇,跨过了锦绣琳琅的金粉荟萃,也越过了带砺川山的滚滚长河。一日,在他们在渡口乘船,子歌忽然心血来潮,说想去看一看那边外胡天八月即飞雪的盛景。沉渊便道:“依你。”于是一路北上,越关门,进辽中。从琼花玉树到边塞飞雪,这十载,一路相伴,旦暮不离,心路蜿蜒绵远,便是寸寸踪影,处处情。他二人要了一间客房,倒不急着上楼歇息,而是在一楼厅内随意落座。客栈伙计沏了一壶滚烫的热茶,又照沉渊的嘱咐,端上来一些本地特色的吃食和一个热汤锅,见他二人悠悠然地喝了茶,用了饭,才笑嘻嘻地凑上前来问道:“北地天寒,二位客官一路趟风冒雪的赶来,睡前可是要泡个热汤桶?房中隔间有浴桶,我给二位烧几桶热水可好?”沉渊略一思衬,便点头应了。伙计无不殷勤地引他们二人到客房门口,又乐呵呵地跑到伙房去烧热水了。屋外虽是寒天彻骨的冷极,但客房内的却燃着炭火壁炉,甫一进房中,立刻热气扑面,如置暖室。子歌解下了身上的狐皮大氅,连同沉渊的一齐挂好后,终于精疲力竭地往床榻上一仰,生无可恋地哀嚎道:“话说,我彼时一定是灵台不明脑袋进水,要不然怎么会放着烟雨如酥的垂柳溪畔不待,偏要跑到这边凄风苦雨的陲小镇来吃雪渣子?”沉渊走到床边坐下,将她的两条腿抬起来搭在自己腿上,力道极缓地轻柔揉捏着,笑声问道:“这倒不像你平日里会说的话,怎么,这是累着了还是冻着了?”子歌闭着眼睛眼神:“又累又冻啊......”“那就先睡一会儿。”“不了......”子歌动了动小腿,感觉那双按在自己膝盖处的手力道拿捏的颇为精准,遂意感舒适道:“行了半天雪路,骨头缝里都渗着寒气,我要先泡一泡热水,然后再睡......哎,给我揉揉脚腕,脚也酸......”子歌微微眯着眼睛,此时心慵意懒的神情颇像一只餍足的白猫,沉渊摇头失笑,手上却按她所说的,缓缓揉上了她的足腕。正当时,客栈伙计烧好了两大桶热水,拎上楼来,站在房门口唤道:“二位,热水给您拎来了,是放门口还是给您送进去。”沉渊垂眸看了看躺在床上放赖并没有起身之意的子歌,便答道:“放门口,有劳了。”“好嘞!您二位早些歇着,有事冲楼下招呼我一嗓子就成!”沉渊听得伙计的小碎步跑下楼的声音渐远,才放下子歌搭在身上的腿,将那两大桶热水拎进房中,提着走到屋内沐浴的隔间,先将浴桶洗涮了一遍,将热水灌进去,又兑了半桶凉水,待水温调的适宜后,才将躺在床上装死的人拉起来,推到隔间泡澡。看见那一大桶热气缭绕的浴汤,子歌才算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慢条斯理的脱了衣裙,将自己沉进水中。热流裹身,舒服的忍不住喟叹一声。沉渊穿着里衣走进隔间时,就看见水里的人只露着半个发顶,整张脸都埋在水中,正如一尾游鱼,欢快地吐着水泡泡。他眼中含着无奈的清浅笑意,在水中抓住了子歌的小臂,将人拎出水面,笑道:“几岁了?”子歌顺势往浴桶沿上一趴,懒洋洋喟叹道:“哎......过得是神仙般的自在日子,几岁早忘了......来,公子擦擦背......”她墨色烟云般的长发尽湿,披散在雪白凝脂的背上,雪肤黑发间形成极其强烈色调反差,刺得人几乎眩目,却难以移开眸光。沉渊手里握着帛巾,蘸着温水给她擦背,擦了两下,却又没了动静。子歌堪堪略带疑惑地转过身去,就见沉渊长腿一迈,直径跨进了浴桶中。这客栈的浴桶内膛倒是颇为宽敞,先是坐了一个子歌,而后又坐进来一个身长腿长的沉渊,二人之间倒还剩些富裕空隙。子歌见他进来,立刻神经反射般向后一撤,背后紧紧挨上一侧的桶壁,如临大敌般问道:“......你干嘛!”沉渊漫不经心回道:“泡澡。”子歌:“......那就不能等我洗完你再洗么?”沉渊:“省时。”子歌:“......可是这样水容易凉的!”沉渊:“劳烦伙计再烧来。”子歌:“......”她看见沉渊眼中噙着笑,向她这边倾身而来,顿时欲哭无泪地抬手抵在他胸前,推拒着哀嚎道:“......公子、公子冷静点!您老人家仙法力道委实强盛,小女子□□凡胎,着实吃不消......我、我现在腰还酸着呢......来,你转过去,别看我,清心诀了解一下.......”沉渊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她腰侧,疑惑道:“还酸?”子歌猛地一个激灵,立刻点头如捣蒜!沉渊将她人拉得近了一些,犹豫着:“那你......”子歌:“......嗯?”沉渊额头抵在她脑门上,含笑轻道:“那你忍着点......”子歌:“......”夜色深沉,沉渊将垂着眼皮奄奄一息的人从水中捞出来,用毯子仔细裹好,抱回床榻上,北地寒冬凛冽,客栈的床上铺着厚厚的棉垫毡毯,蓬松柔软又软和至极。子歌的腰臀刚一沾床,立刻打了个哆嗦,而后将头埋在被褥之间,细碎的呜咽起来。沉渊在床榻上躺好,拉过杯子给她盖上,手在被里一下下轻柔地按着她的腰,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温声道:“还要装多久才肯睡?”子歌闻言抽噎声微顿,随后哭声更响了。沉渊:“......”等了片刻,装哭声不绝于耳。沉渊:“......不睡了?”哭声猛地顿住,然后身边的人微不可察地动了动,被子遮着半张脸,闷声嗫嚅道:“已经睡着了......”沉渊失笑,指尖凌风轻弹,房中的烛腊便倏地一下,熄灭了。行路半日,又折腾半夜,子歌已是累极倦极,这一觉本应该睡得黑甜无比酣畅淋漓,但不知为何,睡梦中却觉得心神动荡,半睡半醒间一直心慌意乱,无法沉眠。猛地,她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四周寂静,屋内漆黑不能视物,但就是这样诡谲的黑暗中,方才浅眠之时,一直堵在心口处的不安被蓦然放大至无形。子歌感觉自己额上已经渗出了一层冷寒,正在心乱之际,手却倏然被沉渊握住。沉渊轻声问道:“怎么了?”嗓音清明,已经听不出一丝朦胧的睡意。子歌猛地摇摇头,试图将脑中纷扰无措的慌乱甩出去,但未成想竟是徒劳。她往沉渊怀中靠了靠,声音中夹带着惶恐不安:“不知道,就是心口闷,心乱睡不着了。”顿了顿又放软了声音:“我没事,靠着你缓一缓就好了,你睡......”话音刚落,却猛地一声骇咳。子歌心中不由得一震!刚才那一瞬间,她感知到,体内本以被沉渊封固的灵元,悍然而动。沉渊却是在她先前便已经察觉出事有不对,随着怀里的人身子猛地一抖,他即刻倾身去查探她的异状。只一眼,便深深蹙起了眉峰。黑暗中,沉渊的眸色幽亮慑人,子歌仰头看去,看见他脸上的神色,便知道,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