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船头,鹅黄纱裙与斜髻下垂落的发丝在春风中轻飘,不经意转身,髻上早已松动的金凤步摇被甩飞出去,他连忙伸手,却见眼前身影一闪,翩飞的白衣于湖面轻点数下,利落一翻,稳稳落于湖心小岛——春光洒下,那少年人高个儿宽肩窄腰长腿,白衣轻动面庞如玉,气质绝佳。他恍惚了,抬手一摸,原本栖息在发髻上的金凤换了住处,静静地躺在白衣少年人掌中。花船行远,白衣少年渐渐模糊,他的脸微微发烫,心蓦然空了一块。那,正是他在话本传奇中看了无数次、想了无数次、渴望了无数次的身影。回家后,他被爷爷重罚。一个月后,当朝右丞相兼太子太傅、少师景澜与兵部左侍郎程有之长子,即名满京城的程熙大公子,以金凤步摇作为信物,前来向他提亲。那时的程熙刚刚及冠,中了科举与武举双料状元,御街打马配红花,金榜题名风光无限。新婚当夜,他头顶凤冠身着喜服,站在窗前,望远方皇宫升起的灿烂焰火,听屋外酒席热闹,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他的夫君。不多时,门打开,他转过身,见当日晴溪河上的白衣少年换了热烈的红袍向他走来,模糊的面容越发清晰,温柔的笑意愈加深浓。他看呆了,甚至忘了将早前掀上去的盖头放下来。“在下程熙,见过夫人。”程熙优雅躬身,起身时眸中闪动着窗外焰火的光芒,接着握住他的手,牵他坐回床边,提起小几上精致的酒壶,斟满两杯,请他交杯对饮。他蓦地从恍惚中回神。成婚前爷爷说了,程熙及相府知道他的身份,婚事只是幌子。可眼前情形怎么和说好的不太一样?!难道是为了掩人耳目,程熙才刻意做戏?爷爷再三叮嘱,此事事关重大,他不敢轻举妄动,决定先试探一番——将嗓音变得柔软些许,他问:“你不知道?”程熙微怔,“什么?”搁在程熙掌中的他的手出了一层薄汗,他垂下头,低声道:“我的声音不好听。”程熙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笑道:“原来是这件事。夫人放心,我既娶你为妻,便不会在意这些,也请夫人莫要在意。”他的手微微缩紧,尴尬道:“还有。”“还有?”程熙再一怔。他深深吸气,将头垂得更低,“我……近日身体不适,大夫说暂不可行……夫妻之礼……”万籁俱静。他身体僵直,呼吸屏住,手微微发抖。程熙明显有点找不着北,但只是片刻,他就再次大度宽和地笑了,道:“无妨,夫人身体重要,那些事往后放放,没什么。”又是沉默。他困惑了,心想这是什么意思?暗号对上了吗?应、应该是吧,否则堂堂程大公子也太好、且太傻了。二人牵手僵持,终于在夜色深浓时脱去华贵厚重的喜服,穿着红丝裙与红绸里衣躺上专为新婚定制的鸾凤翔云雕花床,盖上同一条大红鸳鸯锦绣被,中间隔了两尺,被面上正好堆放寓意早生贵子的花生桂圆。暖红香案上红烛静燃,程熙从被中覆住他的手,他不禁一抖。“夫人莫怕,夫人身子养好之前,我绝不胡来。”程熙道,“但娶夫人为妻,我十分欢喜,总想与夫人亲近……便让我握着夫人的手,可以么?”这话令他心中百转千回,终究无法拒绝,低低“嗯”了一声。程熙开心而笑,手指屈起,轻轻用力,道:“多谢夫人。”洞房在牵手中一夜无眠。新婚的日子过得极清淡又极浓郁,清淡是因为他话少,表情也少,程熙则始终守礼,除了牵手再没有更进一步的亲密;浓郁则是因为即便如此,程熙却无任何不快,反而宽容耐心,加倍地对他好——命厨房按他的口味制备三餐,在他说了有亲信大夫并备好了药后便停止了带他求医的想法,但会翻阅医书,了解日常如何安养女子身体,并一一为他做到;公务归来同他聊今日趣事,买下有意思的小物或精美的首饰布料送他,闲暇时陪他游园或饮茶,夜里则会牵着他的手说一会儿话,然后去以屏风隔开的卧房外间的玉湖榻上睡,内间大床留给他独享。这便是所谓的“跟从前一样”。夏焉从回忆中走出,望着卧房一如往昔的格局,心乱如麻中突然一愣:想这些有什么用?不管程熙过去怎样如今又怎样,想方设法气走他、避免招惹他总没错!这才是真正对他好!于是,巳时二刻,夏焉慢悠悠起床洗漱更衣,光脚挪到正厅,懒散地吃着不知该称为早膳还是午膳的饭菜,再次对程熙爱答不理。“四殿下,臣再问一次。”程熙站在一旁,余光瞥着夏焉的脚,“五经您读过哪些?”夏焉听不见似的,挑起一根青菜,仰头看看,神色厌倦地塞入口中。程熙用力吸了口气,角落里的小方赶紧冲上来赔笑,阻止了他的第五次发问:“程大公子,五经之中,殿下只读过《礼记》。”夏焉吃惊地看向小方,意思是你怎么知道,小方看懂了,解释道:“我平日闲得无聊,就记了记殿下每日做过什么、吃过什么,读过什么书。”夏焉更吃惊了,程熙的目光也幽深起来,谨慎地将小方观察了一会儿,终究没说什么,只道:“《尚书》《周易》《春秋》略枯燥,便从《诗经》读起。”程熙用心良苦,但于夏焉来说,乖是不可能乖,听话也是不可能听话的,于是之后无论程熙怎么教导演示询问,他只是听不见、看不着、不配合,油盐不进耍赖皮,饶是程熙君子风度,亦不免怒火中烧、自暴自弃。“你不愿学?也罢。我身有圣旨,只求奉旨而行,问心无愧。”再之后,程熙早起一睁眼便开始书写《诗经》的注解感悟与骑射的练习方法,并配以详细生动的图画,写完一张就往夏焉的书案上搁一张,不管他看不看,不对他说一句话,甚至不再看他一眼。这样一直写到深夜,最后吹灯倒头,睡在夏焉卧房屏风外侧的暖榻上。日日循环,夜夜往复,无波无澜,不亢不卑。小方首先受不了了,凑近夏焉小声说:“殿下,程大公子看来真地很生气,你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夏焉瞧着外间书案前程熙笔直漂亮的脊背,流畅游走的笔尖,谨慎认真的神情,一时入迷,倏尔仿佛从如归暖阁换到了科试考场,那个时候,他也一定是如此自信满满、胸有成竹吧。“殿下,”小方再道,“程大公子也不在咱这儿吃饭,他这几日不会一直饿肚子吧?”“不会的。”夏焉与小方交头接耳,一手捂着嘴巴,“你没发现他每日午饭及晚饭时都会离开吗?景相在皇城外朝文心阁办公,程大人在兵部衙门办公,程熙一定是去找他们吃饭了。他很孝顺的,每日都会陪伴爹爹们。”小方扳起指头算,“程大公子每日外出大约两个时辰……”神色微惊,“殿下!他陪你比陪景相和程大人的时候多多了!”夏焉一怔,案上厚厚的一叠纸明晃晃堆放着,他的心头复杂起来。是夜,卧房漆黑,夏焉侧躺在床上,眨动的眼眸瞧着屏风那边唯一一点晕黄灯光:灯光映出剪影,温柔地投在屏风上,恰是程熙盘膝而坐、伏在条案前奋笔疾书的模样。都丑时了,还用功。夏焉撇撇嘴,无意挪了下枕头,发出一点轻响,屏风上程熙的身影立刻一顿,然后,他轻手轻脚地垒起案上的书,推到灯烛旁,昏黄光影立时被遮住许多,夏焉所在的大床彻底没入阴影。夏焉蹙眉扁嘴,鼻尖泛酸。不多时,一声闷响传来,夏焉连忙下床去看,发现是程熙撑不住了,趴着睡着了。睡着以后,他那温文尔雅的成年君子气度有些消减,眉眼之间漫上来些许童稚依赖之气,仿佛一个小小少年。夏焉焦急而笨手笨脚地绕着程熙转了几圈,自认实在没办法在不吵醒对方的前提下把这么一大只程熙弄到床上去,便退而求其次,取来锦被给他盖上,兀自站着看了一会儿,然后也跪坐下去,伏上条案,将脸趴在程熙脸对面,肆无忌惮地欣赏。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脸型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好英俊啊。但是有点黑眼圈,还有点委屈可怜。夏焉伸出手指,想在他鼻尖上点一下,又心想也许应该调整一下计划:程熙是愈挫愈勇的性子,一味对着干,说不定会让他更加在意。也许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普普通通地君臣相处才是最好。那就最后点一下,然后普普通通地君臣相处。夏焉决定了,屏住呼吸,手指缓缓靠近程熙的鼻尖,在还有小半寸就要点到之时,程熙突然睁开了双眼。夏焉:“……”程熙:“……”被足有两尺高的书围住的灯光热烈地照耀在二人身上,映出两道在桌上对趴的身形,映出两双贴近而专注的眼眸,映出夏焉如芍药醉酒白里透红的面容,映出程熙盯完夏焉脸颊盯脖颈胸口,再盯跪着的双膝,再盯搁在屁股底下的光滑双脚的幽深目光……目光忽而一变。夏焉下意识察觉到危险,连忙退后起身,咳了咳,顽强道:“你要醒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转身逃回床上,拉过被子蒙上头,片刻后,闷声微弱道:“明天,开始学《诗经》。”程熙:“……”程熙扭头看了看搭在肩上的锦被,半晌,他吹了灯,来到大床前。朦胧月光投入,夏焉睡熟了,身体扭着,右臂贴着耳朵向上,左臂伸向床外,双腿冲里跨出弓箭步,头发散乱,嘴唇微张,锦被只有一小块在肚子上。为他盖好被子,更特意护好双脚,程熙心想,过去如果胆大一点儿,放纵一点儿,敢于在睡觉时越过屏风,往鸾凤翔云雕花床上望一眼这豪放睡姿的话,恐怕早就知道他不是个姑娘了。站直,叹息,而后微笑。本儿放在家里了,如若不然,今夜当题一个“暖”字。第4章 拍拍你屁股翌日,夏焉言而有信,提前一刻钟起床,迅速吃完早饭,端端正正地坐到书案前,准备学《诗经》。他刚刚弱冠,面容尚且显小,身量也比程熙、小方等矮了近一个头,加之脑顶马尾、刘海碎发与贵公子锦袍的打扮,令他看来只有十六七,坐在案前捧着程熙专为他精挑细选的版本来回翻,眼眸专注轻眨,嘴唇投入轻动的模样极富少年气息。这场面令程熙绷了好几日的脸终于舒展,连看到夏焉踩在绒毯上的白净双脚,也仅是稍稍皱了下眉,没有多说什么。夏焉不愿再让程熙费尽心思日夜辛苦写注解,想了想,仰头提议道:“程熙,我一边读一边给你讲意思,有不对的地方你就纠正我,我用脑子记,这样记得清,一味写在纸上我反而不愿记了。”程熙立在案旁,既觉得此话有理,又觉得哪里不对,尚未应答,夏焉便将右拳在左掌中一敲,一锤定音道:“就这样决定了。”接着,他兴致勃勃地打开《诗经·周南》第一页,蹙着眉头低声念叨了一遍,再朗声给程熙读一遍,程熙纠正他的错音,然后他逐句解释,随意说见解,程熙专注地听,间或点点头,最后点评,补充延伸。渐渐地,程熙发觉夏焉说起诗文义理很有想法,虽略显青涩,但真挚独到,听到旁人见解亦能兼容并包。对于一个从小只是识字看杂书,从无接受过正统学问教导的人来说,这表现相当相当不易,完全可称聪慧机敏。秋日晴好,幽幽沉香在厅内低回萦绕,窗外和风阵阵,半树浅白的桂花轻舞,馨香馥郁醉人。布置典雅的正厅书案前,夏焉与程熙捧着书本握着毛笔边读边讲,夏焉时而抬头,程熙时而躬身,时而凝眉讨论,时而开个玩笑。不多时,夏焉读到了《周南》的最后一篇《麟之趾》,大略一看,知道“麟”是以麒麟喻贵族子孙,意在赞美贵族子孙诚实仁厚德行高雅。恰巧身边就有只年轻且英俊的“麒麟”,他便生出小了心思,望着程熙狡黠一笑,清清嗓子,大声读出第一句——“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清亮的眼眸一转,夏焉从书案下伸出腿,光着的脚踩上程熙雪白的公子靴,脚趾意味深长地轻点两下。程熙的脸“唰”地通红,下意识后退,半是惊悚半是羞愤道:“你做什么?!”夏焉心中敞亮,端起书本朝程熙一递,煞有其事道:“麟之趾,麟,”指指程熙,“趾,”脚趾再次点点程熙的靴面。程熙恍然大悟,面色更红,拳头放在嘴边掩饰地咳了咳,声音柔软下来,道:“继续。”夏焉开心地点点头,认真地摇头晃脑,念出第二句——“麟之定,”一掌“啪”地拍上程熙屁股,声音清脆响亮,“振振公姓,于嗟麟兮!”程熙登时错愕,面上饱含突然被非礼的无措与不可置信的震惊,瞪大眼睛看着夏焉,半晌说不出话来。夏焉不以为然,指指书,又指指程熙的屁股,理所当然道:“定。”程熙简直要崩溃了,大声道:“那是顶!就是额头!是假借字!”夏焉:“………………”程熙一改淡定的君子之风,劈手夺过书本,先后指出“麟之趾、麟之定、麟之角”三句,苦口婆心解释:“先是足,再是额,最后是角,从底下到中间再到最上!”夏焉撇撇嘴,不服地争辩:“脚指头、屁股和角也是从底下到中间再到最上面,而且屁股比额头中间得多!”嘴上虽不示弱,手上却听话地拿回书本,提笔在“定”字上画了个圈,写下批注,回想方才,只觉十分有趣,勾嘴角憋起笑来。程熙看着他,亦十分无奈地笑了。“额头就额头吧。”夏焉推开坐椅起身,站到程熙面前,在程熙的怔愣中抬手按上他的脑门,重新念道:“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二人站得极尽,程熙的双眼不由地再度睁大。“麟之角……”夏焉踮起脚,在程熙头上寻找一番,喃喃自语,“没有角,随便找个什么代替吧……你低一点。”说着抓住程熙胳膊,使劲儿一蹦,伸手去碰他脑顶的鎏金冠,兴奋道,“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小心些!”程熙低头作出给你摸的姿态,顺手扶住他的腰,使力一提,自然而然地将夏焉放上自己脚背。夏焉霎时一震,保持着一手握胳膊一手摸发冠的姿态僵住,心思彻底从书本上飞开。四目相对气息交换,他的呼吸紧了,心跳快了,头脑一片空白,摸过程熙屁股和脑袋的手以及踩着程熙靴面的双脚滚烫!挨得也太近了吧!寂静中,衣料与衣料摩擦出声,程熙的呼吸和托着他腰侧的双手似乎也在颤抖!胸膛起伏也一次比一次更剧烈!不过,光天化日之下这般近地瞧去,程熙的面孔和五官与昨夜昏灯之下又有所不同:眼眸幽邃,如同含着一汪深澈的幽泉,令人捉摸不透;脸上线条清晰分明,比之昨夜的温和,更显出一种恰到好处的锋芒。真英俊啊……夏焉这么一想,不由地越发紧张,连忙别开头,不断提醒自己不敢看不敢动,只要一看一动一定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可是好累!夏焉内心悲苦苦不堪言,觉得自己好像再次抱在了湖水畔的廊柱上。……低头屏息许久。院外突然传来骚动,零落桂花的淡香被一抹浓郁的甜香驱逐,兴奋的脚步声随之踏来,更加兴奋的少女嗓音一叠声地喊道:“午阳哥哥——!午阳哥哥在这里吗?”总算有了个契机,程熙放开夏焉向外看,夏焉则一脸茫然:“???!!!”程熙,表字午阳,小名午儿,家中长子。平日里,两位父亲和其他亲近的长辈唤他小名,兄弟、好友叫他大哥或直呼其名,上级及同僚称他官职,日常交往,大伙儿都尊称他一声程大公子。算来算去,午阳这个名字少有人叫,更别说这般亲密的午阳哥哥了,而且还是个姑娘!夏焉脑顶的呆毛微微竖起,内心不受控制地响起了警报——来人是谁?!这是什么情况?!是了!众所周知,程熙喜欢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夏焉这么一想,心中陡然惊骇。第5章 我喜欢小方程熙应声迎向院外,夏焉坐回案前,假装看书,实际却从书本上方抬起一点视线,瞥向院里——桂花树下站着个身穿蓝纱裙、头带翡翠珠的年轻姑娘,手上捧着一只食盒与一只锦盒,身后排着六名侍女。年轻姑娘与程熙站得挺近,说了什么他听不清,只见姑娘眉飞色舞,神情数度起伏变化,最终开心笑着,将食盒与锦盒交给程熙,转身走了,走到一半,又回过头来欲说还休地瞧了一眼。程熙也一直站着没动,直到姑娘彻底走出院外看不见了才回来,随手将食盒与锦盒放在小几上。脚步轻快,好像高兴得不得了。夏焉忍着一点不知哪儿来的酸意,缩回视线撇撇嘴,冷声问:“那是谁?”程熙道:“丽贵妃的侄女,苏兰儿小姐。她入宫看望姑母,昨日正好遇上,就认识了。她请我帮她修改文章,送了些吃食作为谢礼。”一指食盒与锦盒。“挺自来熟的。”丽贵妃乃二皇子夏纪生母,在建平帝后宫地位尊贵,仅次君后,夏焉不怎么喜欢她,“看来这位苏小姐与她的姑母和表兄一样,眼高于顶盛气凌人。”苏兰儿来如归暖阁找程熙,既没有提前知会他这个主人,来了也不拜见,可见丽贵妃与二皇子压根儿没把他这个半路冒出来的皇子放在眼里,连带着他们的亲戚也一样。程熙自然也看出了这点,联想到夏焉的近况与周围譬如品行不端不学无术好吃懒做远不如其他皇子、建平帝没有按例让他出宫立府,反而把他安置在这个处于内苑与外朝之间的偏僻角落、从前甚至弃之不用的如归暖阁中,是因为根本不喜欢这个儿子的种种传闻,神色微暗,突然就想同夏焉聊聊。正巧这时夏焉打了个喷嚏,程熙话到嘴边改了口,道:“还说没有着凉,快去把鞋穿上。”夏焉揉揉鼻尖道:“不是着凉,是有人想我。”程熙觉得好笑,问:“谁在想你?”“不知道。”夏焉心中有点憋气,硬邦邦道:“反正不是你。”程熙:“……”美妙的读书氛围被破坏了,程熙眉梢轻挑,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对丽贵妃与二皇子颇有不满?”论理,他身为臣子,与夏焉聊这个很不合适,但他仍是问了,夏焉也没觉得不妥,百无聊赖地翻着书说:“算不上不满,只是觉得二皇子哥哥脾气挺大,看着嚣张厉害,其实根本不聪明,我不喜欢他。”程熙尾音上扬地“哦”了一声,笑道:“那其他皇子呢?”夏焉直言道:“太子哥哥比二皇子哥哥聪明不少,品性也好不少,但也趾高气昂得很,我也不是很喜欢,还好有阿梦哥哥治他。”程熙一笑。“三皇子哥哥……哎,明明我比他大几个月的,父皇却说我来得晚,懒得改了,要我把他叫哥哥。他呀,时而聪明时而傻乎乎,确实很幼小,我跟他说不到一起去。”夏焉耸耸肩,“相由心生,他们的特质从外表上就能瞧出来,太子哥哥是金条金块宝珠宝石堆在一起的晃眼贵气,二皇子哥哥是一大盆猪油炖肉汤的显摆豪气,三皇子哥哥是翡翠玉石串起来的天然纯气。”程熙大笑,饶有兴致地问:“那你呢?”“我?”夏焉愣了一下,摇头,神情有点低迷,“没想过,大概还不如他们。”程熙一怔,温声安慰道:“我听大伙儿说你是名贵的白芍药。”夏焉不以为然道:“大伙儿还说我个头矮,身板儿弱。”程熙真诚道:“你不矮,你是正常个头儿。”夏焉立刻来了精神,拍案道:“就是!我不矮的!是你们太高了!”程熙宽心一笑,再问:“你方才说不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那你喜欢的是什么样的?”“我喜欢的……”夏焉托腮思索,正巧小方洗完衣裳走进院里,黑色的武人箭袖捋上去,露出挂着水珠的精干手臂。夏焉并未把程熙的问题想得那么狭隘,只以为是男子之间普通的比较,见到小方朴素老实又俊朗,便直接道:“就小方吧。”小方一顿,从窗口探头,“什么?”程熙跟着一顿,面色阴寒了。当夜,程熙意外地选择了回家而非留宿,夏焉难得松快,与小方凑在一起看话本聊天。夏焉说:“程熙快二十四了,还没成婚,京中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丽贵妃的侄女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小方道:“可程大公子从前是太子伴读,景相又是太傅,太子与二皇子势同水火……”“所以丽贵妃与二皇子想把程熙拉到他们那边去!”夏焉笃定道,一指程熙未带走的食盒,“礼都送了,一定是的!”“什么?!”小方一脸震惊,“殿下,我还以为那是程大公子送给你的!”夏焉一怔。“突然多了个没人要的食盒,我一时好奇,打开看了看,发现里头是极品葡萄酿!殿下你喜欢吃葡萄,程大公子这几日看在眼里……”小方一拍手,“一定是了!你喜欢吃葡萄,程大公子这才收了礼。”“不会吧……”夏焉蹙眉嘀咕,“那也没见他说。”“是不是你又惹到他了?要不然他怎么突然走了?”小方抱臂猜测。夏焉的脸苦闷而迷惑地皱成一团,心想有吗?我都好好听话读书了,怎么还会惹他?难道是因为我拍了他的屁股?应当不是吧,他当时瞧着挺高兴的……而且说真的,程熙的屁股很好摸,精劲,软硬刚好,还有弹性,想必这就是练武的好处。唔,所以到底是哪里惹他了?难不成嫌我对那大家闺秀颇有微词?嗯,估计是。一边想一边重重点头。翌日微雨,程熙卷着一身凉意回来,却没喊夏焉念书,夏焉乐得自在,躲在卧房偷闲。过了一会儿,小方如临大敌地进来报告:“殿下,苏小姐又来了!在厅堂里,程大公子正帮她改文章。”夏焉脸色微变,接着低眉,故作不在意道:“随他们便吧。”“可我瞧着程大公子精神不大好,似是一夜没睡,而且双手虚白,还又肿又皱!”夏焉一愣,“是练习了什么特殊的掌法?”“殿下,别开玩笑。”小方严肃道。夏焉随口说着没事不管他,让小方自去忙碌,独自捧着话本走了一会儿神,反应过来,转转清亮的眼珠,终于起身前往厅堂。厅堂里,苏兰儿坐在案前,手头铺着文章,程熙站在一旁,提笔躬身讲解。苏兰儿抬头看程熙,眼含渴慕的微笑,抬肘往案上一枕,不经意碰到砚台,墨汁洒出一些,溅上了她的衣袖。她“哎呀”一声,左右看看,倾身伸手从书案另一角的锦盒中取出一方白绸绣红梅巾帕,对着衣袖上的墨汁擦起来。刚到厅堂的夏焉顿时炸了。“你做什么?!”夏焉箭步冲上去,一把夺回巾帕,双眼瞪起,面色严厉,“谁让你用的!”苏兰儿与程熙都吓了一跳,苏兰儿先是有点懵,惊慌地动了动嘴唇,反应过来后便是一点儿不怕的样子,起身看着夏焉,骄纵道:“一条巾帕而已,你……”“你自己没有吗?!”夏焉吼道。苏兰儿杏眼一瞪,“我的巾帕可珍贵了,这一条只是粗绸,大不了赔你,再多赔几条我也……”“滚!”夏焉面如霜雪,声音嘶厉,将苏婉儿强行拉离书案向外推,“立刻滚!”程熙连忙来到夏焉身边,按住他手臂,彼时苏兰儿已被推了出去,仓皇之间脚下一软,踉跄着摔倒在地。侍女们一哄而上,苏婉儿低头咬唇片刻,放声大哭,红着眼睛指着夏焉:“你、你……我要向圣上与姑母告状!第6章 为你挡风雨苏兰儿哭哭啼啼地被侍女们簇拥着离开,夏焉推开程熙冲到一边,抬脚面狠狠踢了一会儿墙,又冲到院里,攥着巾帕梗着脖子哼哧喘气,仿佛气入心肺骨血,仿佛被夺去了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程熙错愕站着,袖边轻轻一动,小方的手捏着一张字条伸过来。他莫名接过,打开一看,陡然心惊——“巾帕是殿下娘亲唯一的遗物,殿下十分珍惜,供在案上檀香盒里,日日瞧着,时时追思。”程熙收掌揉碎纸条,闭上双眼沉沉吸气。一炷香后,浣衣房。夏焉面前放着水盆,正要投入巾帕,手却被拦住。“墨渍厚重,此帕柔弱,揉搓更易损坏。”程熙观察着夏焉神色,“宫中浣衣局有特制的油膏,易去污且柔和。若不愿在宫中清洗,那我带你去民间制衣坊。民间优秀工匠丝毫不输大内……总之我保证,一定让它恢复如初。”程熙身上有股淡而雅的君子清香,夏焉的心情随之平复些许,手指微动了动。程熙伸手试着挨上巾帕,道:“放松些,小心攥出折痕。”夏焉终于松手,低头看到程熙的手,果如小方所说,虚白浮肿起皱,再抬头看,只见程熙脸色黯淡,眼下还有黑青。他怔怔道:“你昨夜没睡?手怎么回事?泡了一夜澡?总不能是洗了一夜衣裳吧。”随口一问正中红心,程熙目光一闪,侧过身折巾帕,道:“没有,手是……练功走火入魔。”夏焉:“……”夏焉又垂下头,程熙注视他半晌,低声道:“对不起。”若不是他,苏兰儿便不会来;苏兰儿不来,夏焉娘亲的遗物便不会坏。午饭时程熙不再外出,留在如归暖阁陪伴夏焉,夏焉没胃口,不说话,一脸沉郁,仿佛芍药被风摧折。饭未吃完,首领太监刘喜公公来了,宣夏焉去文思殿问话。程熙陪着同去,到了地方,只见满殿尊贵,光华闪闪——建平帝坐于上首正中,君后与丽贵妃分坐左右,君后身旁站着太子夏昭与三皇子夏焕,丽贵妃身后则是盛气凌人的二皇子夏纪与一脸委屈的苏兰儿。今日细雨微寒,夏焉穿着松绿公子袍,白丝短披风,与一身白色锦衣的程熙向上施礼。建平帝虎眸深邃,端起茶盏一瞥夏焉,道:“兰儿向朕告你欺负她,可有此事?”夏焉拉着脸道:“她不经通报擅入如归暖阁,不加询问用坏阁中物品。”“用坏了何物?”建平帝轻拨盏中浮叶。夏焉道:“一条巾帕。”苏兰儿立刻补充:“随意放在那里,我怎知道不能用?!”“不是你的东西,便就是摆在你手边眼前,你也不该擅动。”夏焉目不斜视,语调比秋雨更冷,“贵妃侄女,礼数都学到狗身上去了吗?!”“放肆!”丽贵妃脆声一喝,瞥向建平帝,见建平帝仍淡定饮茶,便有了胆量,道:“兰儿一时不慎,不知者不为错,你制止她说说她也就罢了,可你辱骂她推倒她又是为何?礼数?!”冷笑,“好吃懒做不学无术的四殿下今日倒说起礼数来了,当真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