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沉吟道:“两位先生各持己见,既如此,不如分开治疗,小吴郎中负责我的侍卫,王郎中……县城定然还有其他患者,张家庄肯定也有。”王郎中即刻会意,点头道:“也好,我去寻类似的病人,终究要看治疗成效。”事态刻不容缓,郎中们都各自忙活去了。盛大人临走时问秦桑要不要换个地方小住,毕竟县城里想给九千岁献殷勤的士绅大户一抓一大把。秦桑笑着拒绝了,无他,三个字:不方便。盛大人无法,只得再三吩咐店老板:“这位是京城来的贵人,好生伺候,若出半点岔子,我没命,你也没命!”差点把店老板吓个半死,也不敢用店小二了,让自己的婆娘亲自伺候去。秦桑看到老板娘眼角红红的,虽然扑了一层脂粉,也能看出来刚刚哭过。老板娘是个精明人,见秦桑打量自己,忙笑道:“姑娘莫误会,因街对角杂货铺的老姐姐今儿个过世,都是老街坊邻居,我没忍住哭了一场。”秦桑不禁警觉起来,“人是怎么走的?”“得了急病,唉,不过三天的功夫人就没了。”“什么病?你见到逝者……遗容了没?”“没有,我当家的说邪性,没让我去她家吊唁。”老板娘眼神闪闪,试探问道,“姑娘,这几天街上总有出殡的,您和盛大人认识,可知道出什么事了?”秦桑沉默半晌道:“最近少出门,少与人走动,你的店我包了,除了已住店的客人,不要再接待外人。你……且听官府的布告吧。”如此过了两日,张侍卫情况没好转,却也没恶化,而客栈中陆续有人病倒,街面上送葬的越来越多,人心惶惶的,逐渐流言四起。除了瘟疫说,鬼怪作祟说,更令人心悸的说法是,天降瘟神于人间,是因为有大奸之人!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02 16:08:19~2020-05-03 21:13: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 3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50章几天都是大晴天, 天空连片云彩都难见, 夏阳热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球,烤得大地一片蜡白,还没入伏就热得人喘不过气。崔应节探消息回来,一进门就直接瘫在椅子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好半天也没说话。秦桑吩咐豆蔻给他上碗凉茶, 摇着扇子静静等着他开口。崔应节面色凝重, 仰面长吁一口气,叹道:“客栈前街小半条街的都挂了白灯笼, 南城情况更严重, 十户去了六七户, 好多是一家子一家子死绝了的。”豆蔻惊得小脸煞白,抚着胸口道:“才几天哪!这瘟疫蔓延得也太快了, 小姐,店内也有其他客人发病,这个地方不能待了, 咱们还是尽早回京吧。”崔应节也劝道:“城里不少大户都躲去外地, 我听说盛夫人也要离城。眼下情形不好, 老张这里我留人照看, 你赶紧收拾收拾,我和几个兄弟护送你回京。”秦桑浅浅啜了口茶,默谋良久,说道:“还有别的消息吗?”“呃……”崔应节不由打了个顿儿, 犹犹豫豫说,“瘟疫闹得人心惶惶的,民间流行送瘟神,烧偶人纸船什么的,都是无知百姓的愚昧习俗,不听也罢。”秦桑冷笑道:“恐怕不是你说的这样简单,我虽整日在客栈待着,可外头的风言风语我也听了几耳朵——天降大灾是因为朝中有大奸人!”“兴许是有人浑水摸鱼,想扯督主下水,所以我才请妹子早日回京。”崔应节耐心地说,“督主在京中既要应付死对头,又要挂念妹子的安危,还要伺候皇上,督主年纪大了,饶他是铁打的也禁不住。”秦桑吐出胸中浊气,无奈道:“崔大哥说得有理,容我仔细想想。烦劳你把小吴郎中叫来,我有话问他,还有这封报平安的信,叫驿站加急送到京城,好叫爹爹放心。”崔应节点着头下去了,过了小半个时辰吴郎中才来,却是站在门口不肯进屋。豆蔻便笑道:“好个大忙人,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快进来罢,杵在门口跟个木杆子似的,隔着帘子也不方便说话。”吴郎中讪讪笑着,“因从病人那里过来,洗把脸,换身衣服,不当心就来迟了,我在门外说话就好。大小姐是想问张侍卫的病情吧?现下已退了热,人也清醒过来,脖子上的肿块不日即可消散,最多再有三天,就可大好啦!”秦桑身子前倾凝神听着,一听再有三日即可大好,心下激动,手按椅子扶手几乎要站起来,却又松弛地往后一靠,徐徐笑道:“真真儿老天都在帮我,小吴郎中,这次我要帮你记上一功。”吴郎中很腼腆的样子,“我是医者,救死扶伤是本分。大小姐,我斗胆问一句,当时别人都不信我,为何你敢信我?”“我曾见过突然倒地身亡的病人,她并无吐血的症状,所以我选择信你。”秦桑又嘱咐:“客栈里也有发病的,一并归你照看,人手不够药材不够只管和我说,七日之内,我要你控制住店内的瘟疫,你能做到吗?”吴郎中感激她的信任,但反复掂量几回,还是不敢把话说满了,“店内发病的不多,但时疫瞬息万变,不是几个人、几剂汤药就能解决的事,我只能尽力试一试。”秦桑噗嗤一笑,“你们这些郎中说话只敢说七八分……”忽听噼里啪啦一阵炮仗急响,紧接着远处传来蹬蹬的脚步声。“秦小姐——”老板娘连滚带爬跑进来,哆嗦着嘴唇道,“外头来了好些人,闹闹哄哄地扛着纸车纸船在门口烧,说我店里有瘟神,都快把我店门砸啦!”豆蔻奇道:“他们闹事你去找官府去,寻我们小姐做什么?”老板娘只觑着眼瞧秦桑,支支吾吾地半天吐不出一个字。秦桑心里明白,送瘟神,就是冲自己来的,更确切讲,是冲着爹爹来的,这事定然有幕后推手。不禁暗自冷笑,国有难,某些人不考虑如何让朝廷百姓度过危机,却着急拉政敌下台,口口声声孔孟之道,他们也配提孔孟?呸!遂慢悠悠起身道:“叫上咱们的侍卫去前门,我倒要瞧瞧,他们打算送谁走。”众人簇拥着秦桑刚走到前堂照壁前,便听店前人声嘈杂,似乎来了很多人。豆蔻探头瞅两眼,匆匆道:“小姐你先不要过去,看他们又哭又闹的,可能要出事,月桂留下,我和侍卫大哥去看看。”吴郎中也在,“你们都不要去,我去!我去和他们解释,世上没瘟神,只有瘟疫,能治好他们的只有郎中。”秦桑吩咐侍卫跟上,若无其事往前走,“一起去,你若愿意解释你就试试,估计不奏效。”店门前挤满黑鸦鸦的人群,躁动着,咒骂着,哭喊着,彩纸扎的奇形怪状的偶人、纸车、纸船堆得满满当当,衬着街道两旁的白纸白幔白灯笼,显得颇为诡异。店老板满头大汗,对着人群连连作揖,几乎都快跪下了。有人在大喊:“叫不干净的东西滚出来!”“都是她把瘟神带来的,烧死她!”“官府怕她,我们可不怕,我全家都死绝了,我不怕死!”“为非作歹搜刮民脂民膏的大奸人逍遥自在,我们穷人的生死谁管啊!”秦桑嘴角挂着不屑的笑,迈过门槛,稳稳地站在台阶上。人群一下子就安静了。站在最前面的几人似乎有些胆怯,身子不自觉地向后缩。侍卫们默不作声站在秦桑两旁,虎视眈眈盯着下方的人们。秦桑不疾不徐道:“谁要找我?”无人应声。“不说话了?既无事,就散了罢。”“我们送瘟神上路!”一个壮汉鼓起勇气说道,“把作祟的东西赶出去,消了这场大灾,自此天下太平,我们都有好日子过。”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又开始躁动。豆蔻喝道:“你说谁作祟?有胆子指名道姓说出来!你们当地爆发瘟疫,缘何赖在别人头上?”中年妇人说:“就是你们带来的,你们没来之前,我们这里可没瘟疫。”“对对对!南山道观的鄂道长算过卦,就是京城来此地之人祸害的。”“放屁!”豆蔻差点气个倒仰,“你们都是傻子么?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秦桑扬声道:“我们来之前,张家庄已有病例,而且县城也有人得怪病,前阵子你们不都议论来着?怎的倒成我的罪过了?”人群先是一默,接着不住传来怪叫,“鄂道长的卦象从来不会错!”“瘟疫就是她带来的。”眼见人群暴躁不安,侍卫们迅速散开护在秦桑前面,有的已将腰刀抽出来。明晃晃的刀片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有人随即大喊大叫:“杀人啦——九千岁的闺女杀人啦!”人群一下子炸了,乱哄哄跟着叫,有性急的汉子已经动上手了。秦桑脸一沉,正要吩咐拿下带头闹的人,吴郎中冲上前,挥舞着双手喊道:“乡亲们,听我一言,听我一言!”他举着双手连连作揖,“这是瘟疫,瘟疫!这是病,生病了就得看大夫,就得吃药,和神鬼没关系!乡亲们,乡亲们呐,看在我的面子上,求求大家伙,快回家去,别闹了,你们这样更危险,没病也得病!”“吴郎中,你是好人,可吃药救不了我一家子的命!”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颤巍巍走近,“我儿喝了你的药,没救活,我孙子喝了王郎中的药,也死了,我儿媳妇疯了,我一家全完了啊!”老妇人弓着身子,一头散乱干枯的白发在空中飘舞着,额头嘴角是刀刻般的皱纹,她抖着手指向街道岔路口,浑浊的眼睛不住淌着泪水,“你看看,那是我儿媳妇,请大贵人看看……”秦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街角处有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妇人,光着一只脚,孤魂似地来回游荡。那人蓬着头,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双眼深深陷进眼窝,眼神空洞而绝望。她双手平托着一个小小的孩童,头大大的,无力地向下垂着,细细的小胳膊小腿一动不动。“啊——,啊——”年轻的母亲说不出一句话,甚至一声呼唤都没有,只是一声声地喊着,无助、绝望。也许她连该恨谁都不知道。秦桑的心剧烈颤了下,拿人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老妇人“扑通”一声给秦桑跪下了,泣血哭道:“我老婆子六十多岁了,儿子孙子都没了,扔下我这个老婆子,让我怎么办?啊?你告诉我,让我日子可怎么过!”一个中年妇人抹着眼泪道:“郎中的药救不了我们老百姓,请贵人帮帮忙,按鄂道长所言,坐上纸车,让我们抬出城,再把这些东西都烧了,这场大灾就会过去,于贵人也无损。”秦桑脸色立时变了,“荒谬!”“事到如今有用没用都得试试。”“反正左右是个死,大伙绑了她去,就算咱们死了,起码家里人能活下来!”“绑了她,绑了她!”所有侍卫刀剑出鞘,寒森森的刀尖指着狂躁的人群。吴郎中声嘶力竭地喊:“我的乡亲们啊,不要被谣言迷惑,她和瘟疫没关系,这是天灾!”两个丫鬟护在秦桑身前,豆蔻发急道:“这些人疯魔了,小姐快回去。”月桂忽道:“崔少爷和盛大人来啦!”只听马蹄声声,脚步霍霍,崔应节和盛县令领着三班衙役赶到。看着混乱不堪的人群,崔应节急红了眼,厉声喝道:“想死就成全你们,兄弟们,给我砍!”“且慢动手!”盛县令吓得双膝一软差点跪了,这要是激起民变,他一家子都不够赔的。忙伸手对着人群向下一压,说道:“乡亲们不要冲动,本官已将本地情况上奏朝廷,不日就有旨意下来。请大家稍安勿躁,各自回家等着……”“等什么等?叫我们回家等死?”“你们权贵人家的命是命,我们小老百姓的命就是草芥!”“盛大人真是一心为民,就该和我们站到一处。”“他老婆儿子早逃出城了,当官的只会巴结上头,才不管平头百姓的死活呢!”盛县令的话没有效果,人群又一次躁动起来,潮水一般慢慢向前涌动着。崔应节咬牙道:“这次不见血是不行了,秦妹子,你赶紧回院子,这里交给我们。”秦桑紧张地思索着,她知道,这些底层的百姓看似胆小如鼠,可走投无路之时,一旦有人登高一呼煽动几句,立时就会激愤难忍,找由头把生活的不满全发泄出来。这群人饱受瘟疫之苦,承受了不可承受的压力,此刻早已丧失理智,只怕说什么他们也听不进去。秦桑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能大开杀戒,如果激起民愤,我们就别指望踏出这个城门!”崔应节犯了难。秦桑扭头吩咐吴郎中,“把张侍卫抬过来。”吴郎中眼睛一亮,马上又黯淡下去,“他们肯信吗?”“快去!”秦桑喝道,“至少人有好转,总得叫他们有个盼头。”盛县令指挥着衙役们阻挡人群,鞭子在白地儿上甩得啪啪响,人群的哭声越来越高,咒骂声也接连不断。眼见局面就要失控,这时一条黑影携着哨风从天而降,硬生生隔在两方中间。巨大的威压霸气随之而来,一瞬间,空气似乎凝固了,冻结了,所有的人不由自主停下动作。他手里拎着一个黑布包袱,蒙着面,凤眸寒光四射,锋芒般的凌厉。他向人群扫视一圈,浓浓的杀气逐渐聚集,令人不寒而栗。朱闵青的声音好似是寒冰地狱里透出来的,“你们玩得好像很开心?让我也开心开心吧。”崔应节几乎要哭出来:“老大——,还好你没抛弃我!”朱闵青没看他。秦桑只觉一股酸热冲上鼻腔,又是激动又是委屈,只想抱着他的胳膊好好哭一场。极力压着冲折波动的情绪,她想喊声“哥”,可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生疼生疼的,张了张嘴,却没发出音儿来。然而朱闵青像是听见了,向后望了一眼,又飞快回过头。“鄂道长,在你们看来是神明一般的人物,对不对?”人们迟疑地点头。“呵,神明啊……”朱闵青手一扬,黑布包袱散开,从中骨碌碌滚落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人群一阵惊呼,“鄂道长!”随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到朱闵青阴森森的声音,“妖道已伏法,他连自己都救不了,还能救你们?”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03 21:13:23~2020-05-04 23:35: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cccccofu 3瓶;35237848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51章烈日炽烈, 地面蒸腾。街旁的柳树枝一动不动直垂地面, 知了也一反平日高亮的嗓门,诡异地一声不吭。无风,无声,天地寂静得可怕。地上人头的面孔扭曲到变形,嘴巴大张着,几乎占据了大半张脸, 好似冲着人群无声地惨叫。站在前排的人冷不丁打个寒噤, 胆怯了,悄悄地往人群里缩。有人仍不放弃, “我们这么多人, 他还敢全杀了不成?”“死在我朱闵青刀下的人没有一千, 也有七八百,你们不过百十来个人, 全杀了又如何?锦衣卫听令!”刀尖划过,石板地上多了一条深深的刀痕,朱闵青冷冰冰道, “有人胆敢越过此线, 格杀勿论!”崔应节等人齐齐应喝。盛县令大惊, 正要从中劝和几句, 却见朱闵青轻飘飘地望了他一眼,登时浑身一激灵,什么话也没了。“想造反?”朱闵青眼神微眯,“真定卫所五千兵力闲得都长毛了, 擎等着挣军功发横财!也许还没等瘟疫找上你们,你们的人头就先了落地。至于你们口口声声维护的家人……”朱闵青冷笑,“一个也活不了!”领头闹事的人没敢吭声,此时方知,这人和地方官不同,是真不在乎杀人,更不怕民变。方才还群情激昂的人们惊呆了,被镇住了,狂热躁动的情绪一点点散去,只留下死一样的沉寂。却无人移动脚步,沉默着,沉默着望向前面的官老爷们,绝望中透着麻木。此时秦桑已恢复镇定,她看着这些百姓,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场危机看似过去,实则隐患未除,便吩咐月桂:“去后头看看吴郎中来了没有。”“来啦来啦!”吴郎中和店小二一左一右架着张侍卫,扯着嗓门喊道,“乡亲们,这叫大头瘟,病发早期能治。这位大人治疗得早,现在都快好了!”人们将信将疑。张侍卫的脑袋脖子已不见红肿,只面色还有些虚肿,不过精神很好。盛县令的眼睛瞪得溜圆。秦桑适时道:“我们并未唬大家,当初为他问诊的王郎中等数位名医,都说他得了瘟疫活不了,可你们看,他如今都能下地了,马上就能痊愈。”人群又开始议论纷纷。秦桑扬声道:“瘟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混淆真假别有用心的谣言。请诸位回家安生等候,县衙自会安排郎中逐家逐户问诊。”说罢,瞥了一眼盛县令。盛县令忙道:“对对,马上就安排,就按吴郎中的方子抓药。”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我没钱抓药。”秦桑道:“无须担心,但逢大灾大疫,朝廷都会发赈灾粮和药草,惠民药局不是摆设,凡有病者皆可赴药局取药。”还是有人不信,“从来都是官商勾结,层层扒皮,真正给到我们手里头的都是过期的药、发霉的米。这可不是我胡说,你看惠民药局往年给的药,都生虫子啦。”“以前的事我不知道,但是这次绝对不会,他们不敢!”“你说话算数吗?别是诳我们。”“我说他们不敢他们就不敢。”面对众人怀疑的目光,秦桑悠然一笑,“别忘了,我爹可是九千岁!”人们互相交换着期许的目光,一阵跃动,仿佛濒死的人又活过来了。其中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地往外撤。朱闵青给崔应节使个眼色,后者立时带人追了上去。待客栈门前复归于宁静,已是烈日西坠,浮云遮天,苍茫的暮色中,一切景致也变得不甚清爽。朱闵青立在窗前,因背对着光,看不出是什么脸色。秦桑坐在榻上,微垂着头。屋里很静,连院子里蹑手蹑脚走路的丫鬟侍卫的声音都听得到。明明有一肚子话要说,想问他眼睛好些了没,想问他心结解开了没,想问他怎么找到这里的,想责怪他不爱惜身子往瘟疫圈儿里跑……然而秦桑不知为何忽然别扭起来了,就是不愿主动开口。良久,朱闵青才道:“尽快离开此地。”秦桑斜睨他一眼,“我还当你怨恨我,永远不和我说话了呢。”“我怎会怨你?”朱闵青样子有些痛苦,“嬷嬷有错,可我不想她死,你没错,督主即便存私心隐瞒了吴其仁的来历,这些年来也一直在栽培他。是他背主在先,更何况他要杀的人是……碎尸万段都不为过!”“偏偏他是嬷嬷的儿子,偏偏又死在我手里,偏偏又是我最好的兄弟杀了嬷嬷……真是造化弄人!”朱闵青用力揉两下脸,无奈和沮丧已经掩饰不住了。秦桑起身轻轻抱住他的胳膊,“这段日子你不理我,我又生气又伤心,就没睡过一个好觉。你能来,我特别的高兴。每次我遇到麻烦,你总是会出现,我就想啊,你定是我命中注定的大英雄!”朱闵青的表情顿时柔和不少,脸上也出现久违的笑容,显见秦桑这番话让他极为受用。“那就赶紧和我回京,真定府辖下都爆发瘟疫,已经蔓延到保定府了,甚至宣府那边都有瘟疫的迹象。朝廷的禁行令马上就到,最多明日这里就要封了。”见秦桑似有犹豫,朱闵青几乎是以命令的口气道:“此事不容商榷,我绑也要绑你走。”秦桑没动,“百姓都知道我在这里,白天刚和他们下过保证,晚上就不见我人影,他们知道了会怎么想?会不会造成更严重的恐慌?他们会不会更不信任官府?”朱闵青强行拉着她往外走,“这种事该那些吃皇粮的人担心,还轮不到你一个弱质女子操心!豆蔻、月桂,收拾东西伺候小姐上马车!”秦桑踉踉跄跄跟在后面,刚出门就碰见吴郎中。小郎中一瞅这架势就明白她要走了,眼神很复杂,了然之中掺杂着茫然,“这就走了啊……”秦桑不愿错过人才,“你的药方子、治瘟疫的法子都给官府了,剩下的其他郎中也能干,你愿意随我上京吗?有我爹爹举荐,你定能去太医院任职。”吴郎中没有片刻迟疑,很坚决地拒绝了,“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这些是我的父老乡亲,我不走,我要治好他们。”天色发暗,日头已落,月色未明,影影绰绰的暗影中,小郎中的眼睛灼然生光。秦桑脑中闪过另一双空洞的眼睛。疯了的母亲抱着死去的孩子,最底层的人,绝望到极致只剩下一声声泣血的哭喊。她就这样一走了之?秦桑紧紧攥住朱闵青的手,“哥,我不走了,回屋,我有话和你说!”当着一干下人下属的面,朱闵青不好冲她发脾气,等回到房间,当即发作开了,“你又闹哪出?这是瘟疫,别人想跑都跑不出去,你还想留下?”秦桑轻声道:“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消消气,听我慢慢和你说。”“回京,所有人都知道我从瘟疫之地回来,若是京中没有瘟疫则好,若一旦京城爆发,肯定会有人联想到我身上。危及京城,皇上也不见得会继续偏袒爹爹,到时候倒霉的还是我。”朱闵青不耐烦道:“管他们呢,往外跑的又不止你一个,谁知道最后是谁传到京城的!”“你想想近日的谣言,就是冲着爹爹来的,我不能冒这个险。”秦桑安抚道,“有吴郎中在,我不会得瘟疫,就是得了也马上会治好。”朱闵青一愣,“……不行,我不能把你留在这里,哪怕咱们不进京,找个京郊的庄子暂住也使的。”秦桑掂掇半天,终是一横心说道:“你总得为今后多打算打算,那个位子……只靠爹爹的力量终究有限。”朱闵青闻言立时脸色大变,好半天才缓和下来,“我猜也瞒不了多久,督主迟早会告诉你,唉,其实该我主动和你说的。”秦桑微微吁口气,继续说:“你是真真正正的皇嗣,继承大统名正言顺,可也困难重重——先不说皇上的态度,单是那些恨你和爹爹恨得牙根痒的朝臣们,就不可能支持你,你总不能全把他们杀了。”“这和你留在此地有关吗?”“有!我也狐假虎威一回,一边听着老百姓的话,一边盯着衙门口,看哪个贪官污吏的手敢伸到这里来。你把瘟疫的情况如实禀报皇上,最好把督察赈济的差事拿过来。”朱闵青明白了她的打算,“如此一来,倒能替我和督主博个美名儿,我再抓几个贪官获取民心,也许还能找到几个得用的官员……这些都是我以后争储的资本,对不对?”秦桑一拍手笑道:“就是如此,反正我留在此地也不会有事,我在,老百姓就会想,九千岁的宝贝女儿没走,说明瘟疫不可怕,无形中就稳定了人心,你说呢?”“一点也不好。”朱闵青冷着脸道,“人心稳定不稳定干我何事?为个破虚名让你冒风险,我宁可顶着恶名做人!”“我定然会替母后昭雪,有我这个唯一的皇子在,谁有资格继位?皇权大过天,哪个不服,杀了便是,我就是做个暴君又如何?”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04 23:35:01~2020-05-05 23:21: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ala88 10瓶;ccccccofu 3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52章秦桑愕然了,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他。她留下固然有自己的私心在, 却也的的确确存着为百姓做点事情的心思。他们的理念一直有分歧,上次两人因“义、利”发生争执,为避免不快,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搁置了这个话题。大道理没人爱听,尤其是他根本不认同的东西。所以这次为说服他,秦桑从他注重的“利”入手, 本以为他定会同意, 不想他什么也不顾了。不在乎名声,不在乎臣子, 也不在乎百姓民心。做个随心所欲的暴君!你这样不对, 就算当上了皇帝, 也坐不稳帝位。这句话几欲脱口而出,然刚说出个“你”字, 秦桑却笑了。他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她!他没有因林嬷嬷之死和她疏离,甚至一句埋怨的话都没有。知道自己偷偷探听他的来历, 也没有起疑心, 他全盘地信任她。说不得在他心里, 她的分量已比所有人都重……一股难以诉说的情愫缓缓流淌在心间, 飘飘然,熏熏然,她好像喝了琼浆玉液,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这种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感觉, 真好!秦桑抬起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眼中似有流光在闪,“你是不是一路暗中护着我,如果不是遇到有人闹事,是不是还不肯现身?”朱闵青被她专注的目光瞧得有点不自然,微微偏头道:“凑巧而已。”“我又不是傻子!”秦桑笑了,小孩子一样最纯粹的笑,“你对我的好,我都一点一滴放心里了。”“既然知道是为你好,就乖乖听话跟我走。”“哥,有时我会想,若我不是爹爹的女儿,现在该是何样的光景?”朱闵青一愣,不懂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些有的没的。一阵风扑,带着白日间未消散的暑气,夜渐浓,听不见虫鸣鸟啼,室内只有秦桑沉静的声音回响着。“县太爷和族长沆瀣一气,我九成九会被绑上花轿,没过几个月就化为一抔土。就算我逃出秦家庄,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在这纷乱的人世间活下去?被拍花子的拐走都是轻的!”秦桑双手托腮坐在窗前,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天际,感伤道:“这就是平头百姓的悲哀了,哥哥也曾流落民间,或多或少也能感受到吧。”朱闵青沉默不语。他小时候的确看到过贫苦人的惨相,但一来年纪小不懂,二来林嬷嬷整日跟他讲的都是母后的冤屈,耳提面命嘱咐他不忘报仇雪恨。至于人间疾苦,林嬷嬷看不到,看到也懒得说。而后来,他进了锦衣卫,各种折磨人的刑讯手段玩得纯熟,该死的不该死的,手上染了无数人的血,一颗心早练就得坚硬如铁,凉寒似冰了。弱肉强食,有权势的人称王称霸,无权势的人任人宰割,在他看来理所应当。什么大义什么仁义,他统统嗤之以鼻。人上人的朝臣之命他尚且毫不在意,更何况命如草芥的蝼蚁小民!然而秦桑的假设触动了他的疼处,虽知不可能,但想一下,就觉得心口似有针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