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几位皇子无聊离去后,萧定晔收回不羁神色,向身后一扬手。转瞬间,四周浓密高树上仿似起了风。过了一息,那风却又止了动静。随喜几步上前,悄声道:“方才小殿下离的太近,暗卫们来不及出手。”萧定晔点一点头,沉声道:“今日这宫女有小鬼护体之事,场上几人已亲见。便是一时有不信,也无大碍。传出去,让各臣子都知此事,尤其是兵部那几位。”随喜点头应下,立时转身而去。萧定晔缓缓出了箭亭,手指不经意间摸上唇上伤处,咕囔道:“好大的胆子……”他一路悠闲慢行,在一处树下止了步子,自言自语道:“去废殿外监着她,莫让她折腾丢了小命。”葱郁树冠上传来几不可闻的一声“是”,树身轻微的一抖,四周再次恢复了宁静。……胡猫儿被送回废殿的时候,废殿已变了一番模样。石炭、柴火整齐的码在墙角。棉絮、被面整齐叠放在院里的桌案上。院里的红泥炉上,还置着一口锅,从锅里冒出的雾气清清楚楚传递着肉汤的气息。吴公公见了猫儿受伤,面上神情如丧考妣,激愤道:“谁?是哪个奴才干的?”猫儿哑着嗓子,有气无力道:“六皇子。”吴公公便熄了要为她出头的心思,讪讪道:“小娃儿难免调皮,姑姑忍一忍。”他言简意赅的介绍了一番石炭、柴火和棉絮,带着送她回来的太监们恭敬退下。春杏瞧着她腿上的伤处,赞叹道:“姑姑受伤,厨下便送来猪蹄汤,竟是一瞌睡就有人送来枕头,配合的将将好。”猫儿愤愤道:“打一巴掌,又给颗红枣。萧定晔打的好算盘。”她忍着痛要跳进配殿歇息,一旁郁郁的白才人却一步窜到她身畔,惊奇道:“怎地,这些东西难道不是皇上送来的?却原来是五殿下相赠?”猫儿撇了撇嘴。方才吴公公虽未说清这些物件出现的原因,然猫儿却记着她向萧定晔讨的那些珍珠、花瓣和蜂蜡。现下那些好物件没有,却多了这些不中用的东西。皇子的话果然不能信。白才人一反常态对猫儿表达了亲昵,亲自扶着她到了床上,志满踌躇道:“我们打个商量,今后你专攻皇子,我专攻皇上。你我井水不犯河水,精诚协作,众志成城。可成?”猫儿冷哼一声:“皇上皇子都留给你,你随意动手,姑奶奶不好这一口。”她腹中饿的咕咕叫,垮着脸号丧:“姑奶奶饿了,上汤!”春杏忙忙舀了碗汤端进来,正正吹凉了一口要送去她嘴边,废殿大门扑扑两声,几息后墙头上便显出颗脑袋瓜。一位小太监爬在墙头上着急的喊道:“胡姑姑,快,五福要被打死啦!”第14章 膳房撕人午时三刻,宫中诸人已用过了午饭,到了歇晌的时候。而掖庭的嘈杂还在继续。专为掖庭奴才们做饭的膳房大堂里,小太监五福双手十指上套了夹棍,施刑的太监用力一拉,于格吧格吧的骨裂声中,五福痛的哭天抢地。膳房管事太监咬牙切齿骂道:“偷,让你偷,老子今儿不让你记老子一辈子,便白当了这膳房管事。”他身旁有人扑哧一笑,揶揄道:“公公都没了下面那玩意儿,还能给人当老子吗?”管事太监被人刺的心火重,咬牙切齿喊道:“拉!”一声令下,将将才歇了一口气的用刑太监往手心啐了一口唾沫,再次一使力。五福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径直晕倒过去。等猫儿被小太监背着一路狂奔而来时,五福已被一桶馊水浇醒,奄奄一息瘫倒在地。他的手曾替猫儿精细雕刻过口红管子、粉底盒子,也曾捡了旁人不要的剩菜、陈米送给猫儿果腹。如今这一双手上却没有一处好皮,皮开肉绽,正不自觉的微微颤抖。猫儿惊的魂飞魄散,眼瞅着管事太监再次扬手要发令,她再顾不得腿上的伤处,合身往前一扑,一爪子就挠在了那太监面上。随之一声闷哼,她滚落到五福身畔,捂上腿上伤处,姐弟两人齐齐痛吟在了一处。围观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胡姑姑出手了!猫妖挠人啦!挠完人她还呜呜作响,这不是在召唤野猫,便是在召唤小鬼啊!一瞬间,围观众人便跑了一大半。膳房前堂,只余下零星几人,壮着胆子瞧热闹。管事太监捂着被挠破的颈子,指着她半晌,喘气如破风箱:“纵你是人是鬼,是神是妖,也不能不讲理。五福偷了膳房东西,咱家就能惩治他!”猫儿将受伤的腿往边上放顺,先摸了摸五福小脸,轻声问他:“告诉姑姑,你偷什么了?”五指连心。五福双手被夹的稀烂,面色苍白,强撑了几撑,泪珠儿一滚,呜咽道:“姑姑,我没偷……”管事太监立时将手中布袋兜头丢过去:“没偷,这是什么?”猫儿接过布袋,往里一细瞧,心中立时一阵惭愧,将五福拥在怀中,无地自容道:“是姑姑害了你。”布袋里装的是蜂蜡。蜂蜡可用于胭脂妆粉,也可用于食疗和药用。这膳房管事太监患着经年的哮喘,日日都用蜂蜡炒着鸡蛋吃,一日都离不得。猫儿只以为,定是她平日总叮嘱五福四处帮她寻摸做胭脂的各式原料,五福才起了顺手牵羊的心思。她思忖着今日这太监是不可能善罢甘休,只有跪上一回,说上两句好话,看能不能保下五福。她向五福使个眼色,悄声道:“我们不同他硬碰硬,只能先服个软……”五福挣扎着从她怀中出来,执拗道:“姑姑,我没偷,我是捡的。那蜂蜡散落在外面墙角,我捡的……”管事太监听他辩解,一步跳起来,一口啐到他面上:“捡的,你再给老子捡一回?你明知道老子缺不了这口,还要来偷一回。你是想让老子死……”猫儿知道五福自来在她面前是不说谎的。既然他三番四次说他没偷,那定是没偷。她咬牙扶着五福起身,先和了一回稀泥:“公公再想一想,万一是旁人偷的,栽赃给五福呢?五福胆子小,他……”她和的这稀泥水平不高,膳房管事再啐了一口,蹬鼻子上脸叱道:“栽赃?老子瞧着,说不得就是你唆使五福干这下三滥的勾当!”给脸不要脸?猫儿腿伤疼痛,再没有给他好脸子的耐心。她一把亮出爪子,冷冷道:“你若不想将事情闹大,我便带五福走。你若不依不饶,姑奶奶便唤我阿哥上来主持公道。”管事太监见她自亮相时强硬了一回便软了下来,他再也不惧她,嗤笑一声,破风箱一般的嗓子呼啦呼啦讽刺她:“胡姑姑还是先顾着你自己的瘸腿,阎罗王顾不顾的上你,还是两说。”猫儿被他堵的一滞,再也说不出话来。重晔宫院前,树冠处绿衫暗卫双手抱拳凑进嘴边,吹出两声蛐蛐叫。随喜蹑手蹑脚从院门出来,仰头问道:“怎地不在废殿外守着?”暗卫悄声禀报:“那半仙儿为个小太监,跑去同人争执。属下该不该出手,倒有些拿不定主意……”暗卫但凡出手,不是旁人见了血,便是自己见了血。若他为了这鸡毛蒜皮的事,习惯使然下了重手,坏了五皇子的计划,可就要人头落地。随喜一听,无语道:“这点子小事,让她折腾去。”他打发走暗卫,进了宫苑,又招来个宫娥:“去寻小殿下,让他去寻那半仙儿……”正殿书房,萧定晔趴在桌案上,将目光从眼前兵器图纸上移开,抬头瞟了眼随喜:“那鬼妹又怎地了?”随喜叹了口气:“她吃撑,要为个小太监出头。”萧定晔放下描画图纸的炭笔,手指一不自觉的抚着唇角咬伤,喃喃道:“竟是个爱掺和事儿的性子……”既然打算用她,得想法子让她收了脾性。该威逼还是该利诱?他续问:“可已将她底子查清?”随喜摇了摇头:“她的来历只停在了青楼。青楼之前,却是查不到。那当初把她卖给青楼的人牙子不是官牙,私下里骗了小娃儿转手卖了就跑,寻不见踪迹。”这就是说,一时半会她没有家人。使不出扣住她家人威胁她的手段。萧定晔换了话头:“她死而复生这件事,你怎么想?”随喜蹙眉道:“贵妃刚死,她就撞了柱子。太医院里有出诊记录,确然是断了气。现下这活蹦乱跳的模样,也确然是个大活人……莫非真有小鬼护体?”萧定晔冷哼一声。若真有小鬼护体,康团儿那一箭就扎不进她皮肉里。他也没指望她真是半仙。她是半仙自然极好。她不是半仙,他将她打造成半仙,也不是多难的事儿。他取过一旁的兵器图纸,在其上画了一笔,又问道:“李家小姐,还能坚持几日?”随喜立刻回禀:“李小姐都昏了三四日,若再不服解药,怕是要挺不住。皇后娘娘苏醒当日,那胡猫儿能镇魂的消息,朝臣其实都已有所耳闻。今儿在箭亭的事,几位皇子又亲眼所见。殿下在李家的事上,不管是想按老计划,还是用胡猫儿,只怕这两日就该收网。再拖下去,那李小姐就真永远睡过去了。”萧定晔忖了忖,下了决定:“那就明日吧。”兵部那些老古板,不管多难啃,他也要啃一啃。若他都救了一回兵部尚书的爱女,那李老头还能不记他的人情……那这位子也该换人了。第15章 三维阎罗王日头白惨惨挂在天际。四个白胖厨子手持木杠,忙碌时是煮饭的伙夫,闲暇时是助纣为虐的打手。几人将猫儿和五福围在正中间,却不敢真的下手,只赔着笑脸规劝:“姑姑刚至,对此间事所知不详。五福这厮真的手脚不干净,姑姑切莫被蒙蔽了眼睛。”五福听闻他们继续冤枉他,连疼带急,立时出了一头汗:“我没有,我刚出了膳房,就瞧见墙根处有蜂胶。王师傅,当时你也在那处,你……”他口中的王师傅面上隐隐变了脸色,不等五福将话说完,便一杠子拍下去。猫儿同五福俱都受了伤,躲闪不及,眼看便要双双被拍扁。只转瞬间,杠子“邦”的一声落地,那王师傅仿似被人打了一拳,立刻抱着肚子蜷缩去了地上。五福立刻忍痛大喊:“姑姑,小鬼护着我们!”猫儿转头四顾,但见不远处人影一闪,紧接着跑来个短腿小豆丁。那豆丁面色涨得通红,几息间到了人前,举着手上的一张小弓,劈头盖脸便朝膳房管事打了下去。待他觉着已做到了“英雄救仙”的第一步,方几步退到猫儿身前,张手护着她,扭过脑袋,铿锵有力道:“大仙,莫怕,本皇子是你那一头的!”膳房总管陪笑上前,谆谆善诱着:“小殿下,这两人偷了东西……”康团儿跳起来,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双手叉腰叱道:“偷你个大头鬼!大仙有的是小鬼,偷东西的小事还要她亲自出马?”他回头往宫道上一瞧,立刻向拐角处他的贴身小太监招手催促:“快,把大仙救回去。”那内侍忙忙上前,背了猫儿便要走。猫儿转头瞧着一旁的膳房总管,冷笑一声:“你想寻真凶,本大仙就给你指一条道。”她往那王师傅方向努了努下巴:“瞧见没?方才五福一提起他,他便立时想要打杀了我们。这便是蹊跷处。”她侧头看着射伤她小腿的罪魁祸首,刻意拿着架子道:“小殿下倒是判一判,他冲撞了本仙,该如何罚他?”康团儿今日在箭亭失手伤了猫儿,唯恐猫儿再不带他见小鬼,原本一直郁郁。如今有了重修旧好的机会,他立刻拿出了皇子的威风,一拍胸脯,铿锵有力道:“我现下就去见父皇,让父皇砍他狗头,诛九族!”预想之中的求饶声并未响起。管事太监面露讥诮之色,口中应付道:“小殿下说的是,小殿下慢走……”康团儿面色涨得通红,祭出了杀手锏:“我去告诉五哥哥,让他治你们罪。五哥哥喜欢大仙,上午他还和大仙亲小嘴,你们就等着吧!”猫儿扶额,立刻息了狐假虎威的心思,唯恐康团儿再为她招惹祸事,忙忙赶着背她的小太监,一行人灰溜溜去了。啊呸!管事太监朝着几个逃开的背影,重重啐了一口唾沫。晌午的日头照不透废殿四周疯长的密树,暗影提前降临。不久前才为猫儿处理过伤口的柳太医,一边为五福擦拭手掌血迹,一边叹着气。郎中没有给病患信心,反倒加重了病患的心病。五福眼中噙着一汪眼泪,拉着哭腔相问:“大人,奴才的这一双手,是不是给打坏啦?”柳太医麻利的替五福伤药,包上纱布,抚一抚他的小脑袋瓜:“你没事,伤好后,两只爪子照样能用。”他向床头另一端的猫儿瞧上一眼,笑眯眯道:“可胡仙姑要再敢活蹦乱跳,蹄子可就废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劳烦这位太医包扎了两回伤口,猫儿忙忙抱拳赔笑,方打发他离去。此时,趴在门边的康团儿终于能挤进来。他迈着小碎步挪到猫儿身畔,先装模作样趴在她腿边,往她伤口上哈了哈气,觉着铺垫的刚刚到位,这才扭捏道:“大仙受了伤,阎罗王伯伯今夜可会上来探你?能不能也让我见上一回……”胡猫儿眯着眼睛忖了忖,心下有了盘算:“小殿下若能寻来画纸,明日,你便能瞧见我阿哥。”天边的最后一抹余晖谢幕时,废殿稀罕的第一回 亮起了油灯。油灯架在炕几上,几位房客坐的遥远,一边有些胆怯,一边又忍不住想瞧一瞧,胡猫儿招鬼的法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猫儿先蘸了黑墨将白纸全染成灰色,又沾着平日在生油里泡出来的红色花汁画了个人影。等画纸干透后,她还要在人影上继续作画。这样的夜晚,白才人第一回 忘了垂泪,伸着颈子瞧累了,方探问道:“胡姑姑,你这般无章法的画着,就能将阎罗王招来?”旁人瞧着无章法,猫儿自然知道此间不但有章法,章法还大了去了。三维立体图,她前生玩的极熟练。无论瞧上去多么无厘头的图案,她都能透过那些干扰因素,瞧出里间暗藏的另外一张画面来。那些图案,有时候看着是凸出于画面之外,有时候是深藏其间。实则是利用视觉差别和光影、虚实、明暗等细微因素欺骗眼睛。在人脸上化妆,也像画一幅三位立体图一般。只要色彩、明暗、阴影搭配得当,通过层层装扮,便能从一张平淡无奇的脸脱胎出一位绝世美人。她今日在箭亭受了一回戏弄,又在掖庭受了那老太监的奚落。等平静下来时,她便想的明白。做人她贱人蝼蚁,谁人都能来踩她一脚。既然躲在废殿闷声发大财的愿望已然破灭,她只有继续攀上阎罗王的大腿,还要想法子抱的更紧,方能保得住她这废殿,保得她能活到逃宫那一日。她转头看着几位房客,劝慰道:“去睡,我阿哥最快也要明日才来。”暗夜中,四周皆静。油灯漏夜摇晃,燃尽了最后一点儿油星儿。天边隐现鱼肚白时,猫儿搁下笔管,趿拉着绣鞋,捏着眼前初成的画纸,一跳一跳去了废殿门上。她将画纸贴在墙上,打了个哈欠,喃喃道:“能不能靠你镇住旁人,让本大仙顺顺利利的赚银子,就靠你了……”第16章 神婆出宫朝阳如血。废殿院门大开,几位房客站在门外,就着初升的日头,欣赏着猫儿熬了一夜的革命成果,交头接耳道:“这画的什么玩意?哪里能招来阎罗王?”画纸上,数朵一模一样的五彩花样排的规整,瞧不出任何奇异处。白才人同五福道:“你是童子,眼睛干净,你能不能瞧出阎罗王?”五福立刻道:“我阿娘说我火焰高,任何小鬼都近不了我身……”三人正细心研究着,身后又来了人,加入了研究的队列。随喜瞧了两眼,问道:“胡姑姑人呢?有要事寻她。”五福忙忙窜进配殿,推了推补眠的猫儿,小声道:“姑姑,五殿下的人……”猫儿睡的迷糊,一巴掌拍过去,嘟囔道:“莫吵人……仔细我阿哥捉你下去!”随喜在院里等的着急,扬声唤道:“胡姑姑,莫耽搁正事。”猫儿略略恢复了些神识,顺着窗户瞧见檐下的随喜,立时将昨夜裁纸用的菜刀架在颈子上,直直嚎了一嗓子:“再敢掳我挨箭,姑奶奶砍死自己!”随喜透过窗户见她手握菜刀不似作伪,不敢贸然出手掳她,只一跺脚,又匆匆出了废殿门。他到底心有不甘,揭了院门上的画纸,向主子复命去了。重晔宫,铁锈味大盛。日头打在院里的大型铁器上,显得尤为醒目。然而在一旁侍候的宫娥看来,怎样的铁器都没有自家主子的胸膛醒目,且勾魂。萧定晔手中的一块铁器已打磨到亮光闪闪,他半眯起一只眼睛,专心打量手上小块零件同地上大型兵器的匹配程度。待院中传来随喜一个人的脚步声,他眉头一蹙:“她人呢?”随喜叹了口气:“她昨日被吓怕了,奴才刚一进废殿,她就拿着菜刀要自刎。奴才不敢强来……”他将手上的画递过去:“这是废殿院门上挂着的。据闻,胡猫儿画了一整夜,像是要拿来镇宅。”萧定晔乜斜了一眼,蹙了眉。什么幺蛾子?他放下手上铁器,只往一旁候着的宫娥处一瞟,两位宫娥便乖巧上前,一位奉上湿帕子,一位撑开衣袍。他擦过手脸,穿上外袍,从随喜手中接过那莫名其妙的画纸,将将想仔细瞧上一瞧,那画纸中陡然窜出一只獠牙恶鬼,直扑他面门。事情来的太快,只有眨眼的功夫。他险些惊叫出声,一把甩开那画纸,整整退了一步,怔怔站了半晌,方才收回神识。他再瞧瞧几位下人的神色,吃惊道:“你们方才……没瞧见什么?”没有人点头。他立时向宫娥一挥手,待宫娥避了开去,他方指着画纸对随喜道:“你来瞧瞧,看有何物飞出来。”随喜举着画各个角度瞧过,为难的一摇头:“什么都没有,奴才连个蚊子腿都没瞧见。”没有?有蹊跷,绝对有蹊跷。他一咬牙,重新接过那画,再细细去看。这回,莫说鬼怪,果然连个蚊子腿都瞧不见。他眉头紧蹙,心中一时有些疑惑。那胡猫儿,莫非果然有招鬼的手段?***马蹄哒哒,连带着车轮细微的吱呀声,将胡猫儿的睡意赶的一丝儿不剩。再一次被人从废殿里掳走,动作时如此之快,猫儿没有来得及将菜刀架上颈子。之后她便连同她的铜锤,一起塞进了萧定晔的马车里。她手中死死捏着铜锤,考虑着一铜锤将萧定晔敲死,接着跳车而逃的计划。萧定晔看都没看她一眼,冷声道:“死了心罢,这辆马车上,上下共趴着六个暗卫。”猫儿溃败的松了手中法器,只不甘心的“哼”了一声,再不发一言。马车停止、接受侍卫盘问、继续前行……一刻钟之后,外间隐隐传来噪杂人声。“糖葫芦,又甜又大的糖葫芦哎……”“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磨剪子来,戗菜刀……”她倏地一愣,顾不得眼前静坐的活阎王,忍着腿痛扑去窗边掀开帘子。苦力,小二,摊贩,买主,帮工……男人,女人,老妪,幼童,瘦狗……宫外。这是宫外啊!她没想到,这一趟,他竟然带她出了宫。萧定晔等了半晌,方掷出了一张画:“这画是怎么回事?”她恋恋不舍收回目光,瞧见她的大作,再抬头一看他的面色,得意的一抬眉:“是我阿哥,你见过他了?”还敢拿阎罗王来诳他?!他一把拉将她扯到近前,恶狠狠道:“这世间有鬼没鬼,本王分的清。”是吗?猫儿心中一阵冷笑。她不做一丝挣扎,只用手指夹起落在她裙裾上的画,迎着窗外投射进来的光线,极快的在他眼前一晃。獠牙鬼影如闪电般出现。他倏地松了手,极快往后一缩。她“哈”的一声嘲讽,将画收进衣襟,再不同他说一句话。他稳了稳心神,忍着怒意,追问道:“这画究竟有何古怪?”沉默。“那画中鬼,果真是阎罗王?”沉默。马车里磨牙声一下又一下,清晰入耳。随之,有人阴惨惨道:“本王极少教人道理,你听好了……”他缓缓向她倾过身子,一字一句道:“若有人忍让了你一回又一回,自是已做好了杀你的准备。比如,本王。”外间日头从窗户照进来,打在他半边脸上。他一半在明,一半在暗,虽轮廓如轻云出岫,可神情却仿似地府判官。她紧了紧手中法器,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一字一句回他:“殿下怕是没有听过一句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日日都是个死,又何惧多活一日、少活一日。待我下了地府,我阿哥自会为我选个好人家,投个好胎,反而比现下活着强。”他目光如利剑一把刺向她,一把捏住她下颌,缓缓道:“本王也告诉你另外一种活法。生、不、如、死。青楼的姐儿被绑在榻上,一日接二三十回客,求死不能。这种活法,你可喜欢?”猫儿一把举起铜锤:“你敢?”他冷笑一声:“本王堂堂皇子,罚一个刺客,何来的不敢?!”车轮继续滚滚。外间传来一阵铃铛声,萧定晔心知离兵部尚书李家已不远,这才压低了声音交代:“李家小姐昏死多日,几回都险些见了阎罗王。你此行的任务便是,将她从你阿哥手里抢过来。你若配合,本王自然让你好活。”她见他的神情一瞬间由恶转淡,便也不欲同他硬碰硬,探问道:“若镇不住魂,怎么办?须知镇魂也要讲缘法。奴婢同皇后娘娘有缘,未必同那李小姐也有缘……”萧定晔没有回她的话。他乜斜了她一眼,以掌为剑,抹了抹脖子。第17章 逃兵部尚书李府,前厅。李夫人涕泪皆流的阐述着自家闺女的病情,猫儿额上的汗水便不停歇的流了满面。昏迷、呕血、不吃不喝。便是她这位门外汉听起来,李家小姐也是活不了几天的样子。她这只瞎猫,上回阴差阳错遇上了皇后那只死耗子,这才保了条小命。她的运气哪里会次次都好,回回都让她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人命来。真正能同阎罗王手里抢人的,实则是站在她身侧,比她早到一步的死对头,太医院的太医令大人。此时这位老大人早已诊过李小姐的命脉,口口声声说着“节哀顺变”,劝慰李夫人准备后事。李夫人一茶壶揍翻了太医令,将全部的希望押在了猫儿身上,握着她手哀求:“仙姑,您福大命大,又同地府有些关系,一定能救回小女……”猫儿心中泪水长流,多么希望李夫人也能给她一茶壶,让她昏睡几日,避过这场劫难。此时萧定晔替她打了保票:“夫人请放心,她能将母后救下,就能将李妹妹救下。昨日在箭亭,人人都瞧见她箭不伤身的。”一直在边上不愿沾染鬼魂荒唐事的尚书李大人听闻,目光立时定到了猫儿的瘸腿上。猫儿的伤腿往后藏了一藏,看向萧定晔。然而这位皇子此时却翻一翻眼皮,仿似才瞧见太医令一般,装作吃惊样:“大人,你怎的躺在地上?老寒腿可吃的消?”猫儿见他丝毫没有替她找补的样子,心下愤愤,挖空了心思,想出个自救的借口:“我们半仙的行当,都有禁忌。所谓‘天意不可违’,我同地府抢了一回皇后娘娘,作为反噬,便伤了一回腿。”她神情戚戚然,摇头叹气:“不知我再同老天抢一回令嫒,又会受到何种无法预估的惨烈反馈。”李夫人立时豪气的指使丫头:“燕窝粥,水晶稣,西瓜苹果梨,全都侍候着……”尚书府后宅,一场镇魂驱邪的仪式正顺利进行着。猫儿握着法器,彻底进入了神婆角色。“天灵灵,地灵灵,阿哥阿哥快显形……”她蹦跶了一会大绳,转头往榻上瞧两眼。面满苍白的李小姐静静睡着,没有丝毫反应。猫儿只得继续胡乱念了一会经,向丫头问道:“什么时辰了?”“未时。”怎么还这么早?何时才能天黑?她一挥手:“出去出去,本大仙要下一趟地府。到明早之前,这院落里不能有活人。否则便莫怪本大仙带你下去,却不带你上来。”一句话说完,房里和院里的下人一瞬间走的干净。当周遭寂静的只剩鸟叫时,猫儿立刻动手,搓起了麻绳。等,只要熬到夜里,她就能想法子逃出去。夜毫无意外的来临。天色开始转阴,夜幕上连星子也被云朵遮挡的瞧不见光影。月黑风高,杀人夜。猫儿往袖袋里塞满了糕点,将襦裙紧紧绑在腰间,回头看着静躺的李小姐,悄声道:“对不住了,你下去见了我阿哥,代我向他问声好。等我过了八十大寿,再去见他。”她往腰上缠好麻绳,悄悄开了窗,探出脑袋听了一番动静,毫不犹豫翻了出去。夜静的没有一丝儿声音。连平日夜晚凑趣的蛐蛐儿声也没了踪影。猫儿只着罗袜,猫着腰,一颠一颠绕过树,绕过花,绕过廊庑。周遭渐渐起了风,树枝摇曳,越加显得四处影影绰绰。她一路出了李小姐的院子,小心的躲开了巡夜下人的身影。白日里,她装作神婆在这李府四探时,早已记住了后宅偏僻的小道和角门。她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她只有这一次逃走的机会,她不能浪费。她得像猫捉耗子一般,在耗子出洞前,恪守着所有的耐心。夜还长,她不停的安慰自己,莫着急,莫着急。两位厨娘行过去,相互嘀咕着:“也不知道大仙儿镇魂到哪一步了,可需送吃食进去……”几位丫头行过去,悄声议论着:“若大小姐果真去了,不知五殿下和三殿下,哪个更伤心些……”猫儿耐心的等着,等小道上已彻底没有人影,她立时猫着身子往前窜了过去。前行,拐弯,再前行,再拐弯。她走的胆战心惊,仿佛前方随时都有人出现。内心却鼓足干劲,只要她运气再好一点,再好一点,她就能顺着角门旁边的树子翻出墙头,逃出生天。连串惊雷响过,雨点子啪嗒一声打了下来。整个院落忽的笼罩在雨声中,遮掩着她的痕迹和动静。她被雨淋的湿透,腿上伤处沾了水,开始隐隐作痛。然而没有什么比即将获取自由更令人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