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往铜镜里瞧了一回。黑眼圈极重,一双眸子却亮的似夜里出动的耗子眼,仿佛发现了好大一堆谷粒,兴奋异常。明珠进行了极贴切的概括:“就像赶考的书生遇上了狐狸精,被迷了魂,阳气越弱却越精神。”猫儿心里一跳,立时叱道:“莫胡说。”明珠热好汤药,倒进粗瓷碗里,打了水冲洗过药锅,外出泼水时,撞上了原本去掖庭端早饭的五福。她揪住五福道:“你进去看看胡姑姑,她像不像个被狐狸精迷了魂的书生?”五福一步窜进配殿,对着猫儿扯出了哭腔:“姑姑,我阿爹他……他又○☆口○☆啦!”眼泪噼里啪啦的泼洒了下来。猫儿忙忙替他拭了泪,扶着他肩膀,轻声问道:“莫急,慢慢说,吴公公怎地了?”五福抽泣了半晌,方稳了气息,哽咽道:“我方才去掖庭取早饭,没瞧见我阿爹。寻人一打听才知,昨儿夜里,我阿爹就被贬了值。”她奇道:“你阿爹又惹了哪位不该惹的人物?他被贬去何处了?”五福瘪着嘴道:“贬去刷了恭桶!”她看了看时辰,宽慰道:“非姑姑袖手旁观,姑姑急着上值,若晚上一步,只怕就要去投奔你阿爹,一起刷恭桶。”她探头往外喊了一声“明珠”,又低头同五福道:“明珠路子广,让她先去探一探你阿爹,问一回前因后果,我们再想法子将他捞出来。”五福便哼哼唧唧点了头。猫儿披上披风,一边系带子,一边又唤了一声“明珠”,明珠却不进来,只站在门槛旁,对着她挤眉弄眼使眼色。去往御书房的路上,明珠压着声磕磕巴巴道:“吴公公的事儿……错在他。”猫儿立刻盯向她,眯了眯眼睛:“萧定晔干的?”明珠讪讪道:“谁让昨儿在御书房院里,他同姑姑拉拉扯扯……”猫儿脚步一顿,声音不由拔高:“你告的密?”明珠忙忙摆手否认:“那院里有主子的人,姑姑和吴公公说话时,正好离那人近……”猫儿倏地一惊。昨儿和吴公公见面,她做的可不止对吴公公拉拉扯扯,两人还说了浣衣局女工的名册之事。她一咬唇,立刻将明珠拉去树下,觉着不妥,又带她去了一处前无来者、后无追兵、身畔无树的空荡地界,低声追问道:“那人听到了什么?向萧定晔都说了些什么?”明珠耸耸肩:“我的阶位,管不着那位兄弟,我怎地知道他究竟听到了些什么?总之后来吴公公就倒了霉。”猫儿后悔的捶心。此前萧定晔就提过,他在御书房有眼线。因着那眼线并不在御书房里间,她便因此大意,竟然忘了这茬。她心中重重呸了一声。好个萧定晔,昨夜竟演的一手的好戏。一边对她神醉心往,魂牵梦绕,一边却在背后搞这些小动作。果然心机无限,不愧是自小浸淫在宫斗戏码里的皇子。她冷着脸道:“知道了,我会去求他,你先莫说漏了嘴,我得想一想如何哄的他心软。”明珠忙忙应下,又好心规劝道:“主子心里眼里只有你一个,你何必同那些公公牵连不清,引得主子伤心?”猫儿冷笑一声:“我同公公能做什么?一个年过半百的公公都能引得你家主子伤心,若我同年轻力壮的侍卫搭上一句话,还不得被你家主子浸猪笼?”这一日下了值,她便专程在宫道上等萧定晔。这位皇子来的极守时。食髓知味,他昨儿得了趣,今儿一露面,便含笑牵着她的手,低声道:“走,我带你出宫寻美食。”她一把挣脱手,退开了一步之远,冷冷道:“最近几日,我一针一线做了一条小裤。”他面上立刻涌现笑意,倾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啄,低声道:“专程为我做的?可是也要我试一试是否合身?我心里极愿意的。”她立刻用手背抹了嘴唇,面无表情道:“我做好了小裤,昨儿让吴公公穿着试过,他说十分合身,于是我和他手牵着手,在众目睽睽下甜甜蜜蜜离去。”“你!”他心下立刻起了怒火,目光如钉般打在她面上,半晌方反应过来,她说的这一段,掐头去尾,实则是发生在他和他侧妃身上。而她每日在御书房忙碌到日暮,哪里有时间缝什么小裤。他面上略略缓和了些,又牵着她手,沉声道:“为何说这些话气我?”她冷笑一回,抬头定定望着他:“你既然怀疑我,便该当面来问我,何必一边同我卿卿我我,一边却在背后搞那些小动作?”他立刻明白,她是知道了他打压吴公公的事。他越发沉下了脸,缓缓道:“你不愿?你挂念他?”她一言不发的望了他半晌,冷冷道:“没错,我挂念他。他曾同我定了亲,我与他有情。”这个寒夜,她早早回了废殿,坐去正殿里,一边帮着为珍珠粉飞水,一边想着眼前事。萧定晔到底是否知道她私下里查浣衣局嬷嬷?她没有线索。她原本是想趁着萧定晔对她情热、让他撤了御书房眼线对她的监视,然后她再探一探他口风,看他知不知道浣衣局嬷嬷的事。然而事情没有按她策划的来。自她同他在宫道上吵过,她转身便走,而他只咬牙站在原处,并未再跟上来。她后面的计划便无法施展下去。她此时颇有些后悔,不该说她对吴公公有情的话。她这一句话说出去,吴公公只怕又要遭殃。能不能留得住小命,都是个问号。此时五福正守在她身畔,手上的刻刀虽不停歇,可嘴上央求她的话也未停歇:“姑姑,怎么办啊,我阿爹怎么办啊?”她叹了口气,同五福道:“点了灯笼,我们去寻你阿爹。”第168章 让你们脑袋搬家(一更)掖庭有一处地方,名叫黄金山。听着好听,实则是阖宫恭桶堆积之地。各宫各殿用过的恭桶源源不断送来于此,冲洗干净,又源源不断送去各宫殿。因着这恭桶数量极多,堆起来如同一座小山,故而得名“黄金山”。此时黄金山里一片漆黑,并未点灯烛,而里间却还在传出“刷刷”之声,在这暗夜中分外清晰。猫儿同五福掩了鼻,用挑着灯笼的木棍推开院门,静静前行。一堆恭桶中间有个人影一晃一晃,那“刷刷”之声便一下接一下。猫儿心虚,不好再往前,只悄声指使五福:“去瞧瞧,那可是你阿爹?”五福便一个人往前,先轻声唤了声“阿爹?”,再挑着灯笼往前照去,于昏黄烛光中瞧见吴公公那一张心如死灰、生无可恋的脸,立刻长呼一声“阿爹……”丢了灯笼便扑了上去。孩童的哭声立刻被一声厉喝声打断:“哪个不要命的敢夜里号丧?不让人睡了?”几丈之外,一排低矮仓房里亮起烛光,房门吱呀响起,有人持烛而来,极快的步履中透着浓浓不耐。待到了人前,那人手一扬。五福眼风扫去,瞧见他举着的是个顶门杠子,立刻往后一退,大声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想打杀胡姑姑!”那太监弓着腰,尖着嗓子叱道:“什么狐姑姑,狼姑姑,咱家管着黄金山几十年,至阴至秽,还真不怕一两个成了精的畜生。”猫儿闻言,于黑暗中缓缓踱了过去,站在五福身侧,同那管事冷冷道:“你连我都不知,可见你阳寿已完,大限将至。”她后悔未将明珠带来,否则那妮子会武,还能出来打斗一番,哪里用得着她在这里装神弄鬼。好在有五福。五福立刻扬声对骂:“大胆,姑姑是阎罗王之妹,是修炼了千年的猫妖,最喜欢吃蘸了香油的清蒸人耳,如今还在御书房里当差。小爷我看你瞎了眼,不想在宫里混了!”那管事对五福前面的几句还没什么感觉,听到后面“御书房”三字,立刻弱了势头,忙忙哈腰赔笑:“咱家这处,平日里哪里有姑姑上门,都是低贱的太监送恭桶、取恭桶。咱家方才看走眼,还望姑姑莫见怪。”猫儿负手而立,倨傲道:“吴公公是我的人。”就这几个字,多的没有。弱者才要解释,强者只需要宣告。管事立刻会意,忙忙转头喊了一声,须臾间从身后仓房门里跑出来个小太监,衣衫还未穿整齐,显然才从美梦中惊醒。管事立刻一脚踹过去,叱骂道:“该你刷的恭桶,你推给新来的,你把咱家当死人?”给新人下马威,去哪里都是这规矩。那小太监被踹的委屈,却不敢回嘴,只连爬带滚到了吴公公身畔,急急道:“公公今日刚来,诸事生疏,还是咱家来,公公快去歇着。”五福欢呼一声,立刻扶起吴公公站去边上,却不忘转头对那管事公公道:“招子放亮些,姑姑是我姑姑,公公曾经是我姑父。你们再敢欺负我姑父,姑姑只需要在皇上面前提上一句,就能让你们脑袋搬家。”那管事忙忙哈腰赔罪:“不敢不敢,哪里还敢有以后。”待五福搀着吴公公到了偏僻处,他忙忙追问:“阿爹,你到底招惹了谁?”猫儿心里一阵心虚。吴公公拉着哭腔道:“咱家哪里知道,就那么一忽儿,大内总管那小子,以前还在咱家手底下吃饭,却忽然上门,像赶孙子一般,就将咱家赶到了这里……”他的哽咽声渐重:“咱家……在宫里体面了几十载,便是后来到了掖庭膳房,也只是面子上不好看……可临了临了,却晚节不保,被贬来刷了恭桶。咱家可真是没脸再见人啦……”五福忙忙转头看着猫儿,着急催促:“姑姑,怎么办?”猫儿轻咳一声,想了想,黔驴技穷道:“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今夜她同萧定晔不欢而散,这位皇子只要不悄无声息的要了吴公公的命,都算仁慈。若想放过他,只怕有些难。五福却不依:“从长到什么时候啊,我阿爹都老了,还能等几年?!”猫儿立刻摇头,厚着脸皮恭维道:“吴公公老而弥坚,尤胜壮年。”五福不由扯了哭腔:“姑姑,你到底帮不帮人啊!你怎么变了?你去御书房不过几日,你就变了,不管我们了!”猫儿被他哭嚎的心慌,低叱道:“别嚎了,我想办法。”然而能想什么办法呢?她脑中立时有个声音提醒道:“去报复他,报复萧定晔,把他轻薄过你的那些大亏报复回来。报复的他心跳蹦蹦、头昏脑涨,欢乐的亲娘都不记得。”另一个声音接着在她脑中道:“没错,你既然想用美人计,你就得把美人计发挥到极致。反正你也欺骗了他,再骗几回不打紧。如若你最后逃出京,顺着京塘河去雍州定居,不管你骗了他几回,他也拿你没办法;如若在你逃宫前他发现被欺骗,他要杀你,与你欺骗他几回也是一点关系没有。”猫儿心下一阵沮丧。待回了废殿,她着意开始思忖,究竟该如何将吴公公从黄金山里捞出来。她对吴公公此人,并非有什么男女之情。然而说实话,这位公公对她,不论是出于功利的目的,还是出于恐惧的原因,都未刻薄过她。再加上还有五福。她让五福认了吴公公当阿爹,本意就是要为五福寻一个靠山。今后她离了宫,五福跟着吴公公,还能安安稳稳的活下去。然而临了临了,没理由靠山没寻到,反而给五福添了个拖油瓶。最后吴公公反而要靠五福接济。此时梆子响了一声,春杏给她汇报买卖上的事。“李姑娘早上进宫,送来五十两银子,拿了二十支口红、十个粉底、十个眼影离去。”“吴妃还带着旁的娘娘来,选了两支口红。”“现下干花瓣一片都未剩下,清油里泡的新鲜花蕾也用的干净。姑姑再不想法子,我们就得断顿。”猫儿头昏脑涨。她转头看着明珠:“御花园的苗木主管,你还没勾兑好?”明珠讪讪一笑:“明儿,明儿送姑姑去了御书房后,我便立刻去寻。”猫儿点点头,嘱咐道:“至少得寻到两个月的量……一个月也成。”这个夜晚,她又拉了明珠和她同睡。“萧定晔有何喜好?”她探问道。纵然她内心的两个声音都让她采取“报复手段”,然而她想的清楚,这手段是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果,不划算,实在不划算。她得从旁的路子上去讨好萧定晔,让他放吴公公一马。然而明珠却是个不给力的。她怔忪片刻,摇头道:“我不知。”“萧定晔喜欢吃什么?”“我不知。”“萧定晔喜欢玩什么?”“我不知。”猫儿一咕噜爬起来,指着明珠半晌:“你一问三不知,是如何当差的?”明珠苦着脸道:“我是替主子打听外边的音信,不是将主子的喜恶打听好泄露出去。再说,主子是堂堂皇子,哪里会轻易展现自己的本性给旁人知道?”猫儿深深叹了一口气。第二日起身梳洗后,她便在自己脸上折腾了无数回。上好妆,洗去。再上好妆,再洗去。究竟要不要行美人计,开展“报复”手段,她内心十分纠结。他吴公公何德何能,要她牺牲美色去捞他啊!此时脑子里的声音已睡醒,在冷冷提醒她:“别人是因你才被贬去洗恭桶,你觉着你不用负责?”明珠热好汤药,吹的温热,递到猫儿手上,催促道:“姑姑便是要研究新妆容,也该夜里下值后再忙。这般磨蹭下去,御书房的正事可要耽误。”猫儿喝过药,在铜镜里再打量过自己一回,认命的上了一个娇媚风骚的桃花妆。然而这一日,她想“报复”的人直到夜里都未出现。收了她一钱银子挑着灯笼又送她回掖庭的小太监,在她身侧行的尚好,从头到尾没有被定在地上过。猫儿一路磨磨蹭蹭回到废殿,又在门口张望了半晌,未等来人影,也未闻到那熟悉的铁锈味。她不由有些哀叹。演戏的分寸感,她还是有待提高。就那么演了一回任性,就把金主给得罪了。回到正殿时,诸人还在一边唠嗑一边忙着手上的活计。白才人瞧见猫儿,立时瞪圆了双眼:“你今日竟然装扮的如此风骚?!皇上什么表情?皇上可看直了眼?”猫儿摇摇头。皇上对她是怎样的心思,此前她还有些摸不清。然而在御书房上值的这些日子,她却看的通透。这位皇帝无论此前因着什么原因对她起了些兴趣,然而那兴趣也不过一晃而过,便索然无味,此后面对她,同旁的宫娥太监没什么不同。皇帝同她的关系,与萧定晔与她的关系,本质上都是利用和被利用。皇上利用她摸清背后黑手的意图,她利用皇上获得出宫的自由。白才人见猫儿摇头,不由叹了一口气:“你都装扮成这样了,皇上竟然无动于衷。不知皇上究竟中意何样的女子啊?!”猫儿关心不到皇上身上。她关心的是皇上他儿子。然而皇上他儿子,却有些不按她的戏路走。她只得从皇上的儿子身上,转去关心皇家的资产:“鲜花可寻到了?”明珠立刻侧开身子,现出了几盆已经秃瓢的花盆。其上花枝孤单,再没有一个花蕾,所有花蕾如今已入了清油罐子里,再浸泡几日便是浓浓的花汁。猫儿心下终于有了些欣慰。今儿也并不是一事无成。她问道:“可花了银子?”明珠立刻摇头:“那苗木总管是好人,我不过刚提了一嘴,他便应下。”猫儿抛过去几颗碎银:“他人虽好,我们可不能理直气壮的领人情,买卖上的事,还是该分的清清楚楚。你明儿将银子支给他,下回也好再张嘴,免得回回都要去求人。”第169章 论黄金山的倒掉(二更)几人再忙了一阵,外间已传来一声梆子声。五福期期艾艾蹭过来:“姑姑,我担心阿爹。”猫儿叹了口气,指着自己的脸:“瞧见我这妆容没?没用,半点没用!”半步都未将萧定晔引出来,如何同他说吴公公的事?五福听不懂她何意,却听出她的不耐,噘着嘴蹲坐半晌,嘀咕道:“姑姑不去黄金山,我同大黑去。”他起身点了灯笼,牵着大黑,口里默默念道:“我不怕黑,我有大黑。”猫儿无奈扶额,唤停他,懒懒问道:“白日你为何不去探吴公公,偏偏要晚上去?”五福扭扭捏捏道:“阿爹昨儿偷偷叮嘱我,让我千万莫白日去看他,免得被旁人瞧见,我也会被不明不白的罚去洗恭桶。”明珠闻言,立刻起身:“我陪你去。”五福抬头瞟她一眼,颇不以为然道:“你又不是猫妖,不是阎罗王阿妹,不吃人耳朵,不在御书房当值。我带你去能吓的到谁?”明珠一滞,指着五福半晌,不能说出她十八般武艺俱精通的实情,只愤愤然坐去了小杌子上:“姐姐不惜的侍候你。”猫儿扑哧一笑,起身道:“走吧,我也去探探我那前夫,看他今儿在山上可混的好。”*——*——*月华如练,蒙蒙清晖撒落人间,四周万物仿佛蒙上一层薄纱,如梦如幻。黄金山还是一如既往的晦暗,高大的恭桶堆积成高山,将月华遮挡在山外。人进了里间,便如同进了一座暗无天日的山洞,想要再出去,不是那么容易。猫儿今夜不愿同人起争执,吹熄了灯笼,同五福、大黑悄无声息的行走在宫道上。她悄声叮嘱五福:“莫见人就吵架,如今吴公公在里面讨口,我们若得罪了人,那管事明着不动你阿爹,只怕背后要下黑手。”五福重重点了头,转而去叮嘱大黑:“不能乱叫,不能乱咬,一切听姑姑指挥。”大黑抬头看看两位主子,又扭回头,跟着主子钻进大门,往前而去。“刷刷”声如常传来。五福倏地一动,又收回步子,抬头看着猫儿。她便悄声同大黑道:“去闻闻,瞧瞧是不是吴公公。”寂静中,大黑如箭一般窜了出去,未几又急速窜回,着急的扒拉着五福的裤脚。五福再也忍不得,跟着大黑先一步而去。待猫儿到了近前时,方发觉,正刷洗恭桶的是另一个太监,而吴公公正同五福站在住人的仓室边上。暗夜中,猫儿瞧不清吴公公的神情,只略略能看到他弓着腰站在那里,如丧家之犬一般颓然,全然没了往日的精神头儿。五福抹着泪同猫儿道:“阿爹吃不饱。”吴公公不敢说话,只急切的向五福摆手,压低声音道:“莫再说,被他们听到,又要想法子磨搓人。”猫儿的内疚之情飙到最大值。她隐忍半晌,咬牙切齿道了声:“我对你不起,今儿我给你做主。”她立时转身,大喊了一声:“都出来!”千百只恭桶将她的声音扩散出千百道回声,每一道回声都如同阴间恶鬼,在向人间叫嚣。仓室门吱呀一声打开,昨儿才打了照面的管事公公缓缓而出,他身侧还陪着一位举了油灯的小太监,两人面上神色泰然,全然没有昨儿夜里的惶恐。五福打头阵,当先跳上最近的一把小杌子,指着管事叱道:“你竟不把胡姑姑放在眼里,你欺负我阿爹!”管事皮笑肉不笑:“小太监说的什么话,咱家听不懂。”五福第一道威风没摆出去,立刻嘶吼道:“我姑姑是阎罗王阿妹,是前年猫妖,她吃人耳朵,还进了御书房!”管事却一声冷笑,往猫儿身上瞟了一眼,尖着嗓子瞟了一眼:“昨儿这位宫女儿好大的派头,竟险些唬住了咱家。今儿白日一打听……”他嗤笑一声:“这宫女儿几次三番说要进后宫,又几次三番未进去。如今去了御书房好几日,不但没有要封娘娘的音信,人竟还住在废殿里。咱家虽管着黄金山这一处龌龊地,可大小是个管事,竟要被你这个毫无指望的低贱宫女挟持……”猫儿冷笑一声:“极好,极好。”她四顾一回,立时上前,往堆放恭桶的木架上用力一推。那木架只晃动了一丝丝便再无动静。猫儿大喝道:“五福,大黑,动手!”五福一声得令,上前帮着猫儿推动木架,觉出了艰难,立时转变了策略,如顽皮小猴一般爬上了最高处,手脚并用,立时踢打的最上头的恭桶滚落而下。如小山崩裂之声终于将所有人引了出来。那管事冲在最前头,对着山头上的五福连声大喊:“可不敢啊,可不敢啊,要砸死人的。”见五福并无要停手的意思,立刻转去猫儿面前,急急道:“咱家今儿再未让吴公公夜里刷恭桶,你现下又来无故闹事,却要给咱家一个交代。”猫儿避开滚落下来的恭桶,扬手示意五福先停了动作,待四周恢复了安静,她方冷冷问道:“今儿膳房什么菜色?”管事愣了一息,见猫儿已举起了手臂又要向五福发令,忙忙回道:“小太监带回来的菜色有:炝炒茄子、煎鸡蛋、辣炒白菜、洋芋丝儿、豆腐包子,还有小米粥。”猫儿转头看向吴公公:“你沾到几样菜?”吴公公嗫嚅几番,一字未说。他当了几十年的太监,知道得罪了上官是什么滋味。便是后头有人撑腰,那也有吃不尽的暗亏。今儿饿肚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猫儿厉声喝道:“说!”吴公公被喊的一抖,只得低声道:“……小米粥。”猫儿一声冷笑,转头看向那管事:“四菜一汤一主食,你只给我夫君喝米汤?”她的手臂刷的举高,大声发令:“推,一个不许剩!”五福得令,在山头上翻滚踢打,如鱼得水,点听四周如雷般轰隆滚过,层层叠叠的恭桶失了平衡,似大厦将倾般滚滚跌落。猫儿眼看着此山要解体,立刻招呼五福跳下,三口之家一路抱头逃窜,躲去了远处墙根处。管事唬的心惊胆战,立时同六七个小太监,齐齐取了长竹竿,不停歇的挑起滚落的恭桶往山头上丢,而新的恭桶又不停歇的滚落而下。如此不停手的循环往复,过了近一个时辰,才堪堪将山崩止住。躲在一旁蹲麻了腿的一家三口齐齐舒了口气,将额头汗水拭去。猫儿看着眼前铺天盖地的恭桶,悄声问道:“今儿这祸是不是闯的有些大?”五福附议:“不是有些大,是非常大。”吴公公拉着哭腔道:“你们二位,能不能先想一想,咱家能不能见到明早的太阳?”黄金山已然不成山,充其量算个坡。猫儿同五福踩着坡悠悠晃晃上前,并不敢离那手持竹竿的管事太近,只站在两丈之外,换上一副亲热表情,同管事打商量:“十两银子,赔你损失。”管事惊魂未定,抬眼看着这二位始作俑者,咬牙切齿道:“脸呢?”猫儿听出来这是骂她和五福不要脸。她一咬牙,捂着心口再加了五两:“十五两,爱要不要。等天亮了,我就去寻大内总管。你信不信,我让你连这恭桶管事也干不成!”此时吴公公已跟来近前,看着他的上官,劝慰道:“收了吧,相信我,这位胡姑姑帮扶人的能耐没有,毁人前程是一把好手。咱家一路倒霉到现在,胡姑姑功不可没。”猫儿对吴公公的评价给予肯定。。她扬起下巴倨傲道:“吴公公所言,一丝儿错处没有。这位管事如果有些眼力见儿,今后便莫同本猫妖作对。否则,你当人时我压着你,你当鬼是我更压着你。你自己斟酌斟酌。”五福立刻转头怂恿她:“姑姑,费什么口舌,吃了他!”她瘪着嘴嫌弃:“这老家伙年龄大,肉柴不说,在恭桶堆里钻了几十年,这肉还能入口吗?”五福不解:“可臭豆腐也有人吃。”一句话招的猫儿咽了口水。前儿她跟着萧定晔出去,可没少吃臭豆腐。可惜,昨儿夜里他再邀她出宫,她却没把握住分寸,惹的那位皇子再也不露面。她抹了抹嘴角,不耐烦的看向那管事:“要不要银子?”五福立刻帮着道:“快些,你没看姑姑已经咽口水了?宫里一个月禁荤,便是你浑身发臭,姑姑若馋肉,也能将你啃的渣都不剩。”那管事被几方人马说来劝去,终于伸手拿了银子,叹气道:“咱家认栽,请姑姑今后再莫出现。真把咱家逼急了,咱家不吃人,咱家杀人。”猫儿同他打擂台:“你莫虐待吴公公,本猫妖也不来吃你。若你再敢阴他,我也不杀你,我也不一次性吃了你。我养着你,日日在你肉厚的地方咬一口,能吃你一辈子。你若不信,咱们就试试看。”那管事听得胆寒,忙忙道:“没今后了,咱家原本同吴公公早年间有些龃龉,这是为报当年之仇。现下仇也报了,火气也消了,他又有你这么个靠山,咱家再不敢动他。”猫儿这才有些满意,待诸事交代过,同五福两人一路绕开撒了满院的恭桶,踏上归途。第170章 黄金山里的秘密(一更)月华如练,温柔而孤寂的遥对人间。猫儿和五福行在宫道上,评价着今日的勾当,对这一场“遗臭万年”的撒泼颇有些遗憾。威风是威风了,回去可得大洗过才是。两人行了片刻,五福忽的转头四顾,惊诧道:“大黑呢?”*——*——*黄金山背后院门口,五福猫着身子将院门推开条缝,悄声唤着“大黑……”没有反应。猫儿打了个哈欠,喃喃道:“狗儿吃屎,天经地义。兴许它觉着此处是块宝地,乐不思蜀,决定改投新主子。”五福立刻代替大黑否认:“不会,大黑是懂事狗。”心下又有些不放心,继续往院里压着声音唤道:“大黑……你敢吃屎……我同你一刀两断……”过了不多时,一阵窸窣声由远及近快速而来。大黑从门缝里钻出脑袋,咬着五福裤脚就往里拽,口中还唧唧嘶鸣,瞧着分外着急。五福一惊:“咋啦,我阿爹又吃暗亏啦?”他心中着急,立刻从门缝里钻进去,跟着大黑就跑。猫儿只得跟上去。然而此回大黑跑的路子却不是去往仓房,而是一头钻进“黄金坡”里左转右转一路狂奔。猫儿同五福两个不想露了行迹,只小心的拨开恭桶,不一会便被大黑甩在了后面。大黑发觉自己离主子远了,便坐在原处等一等。待两人跟近了,又往前窜去,最后停在一堆已陈腐不堪的旧恭桶面前,极力的甩着尾巴,显得分外得意。五福轻轻拍在它脑袋上,悄声叱道:“你得意个甚?”大黑立刻上前对着面前一堆恭桶扒拉着。,那旧恭桶原本不知放了多少年,早已腐朽不堪,被这般一扒拉,立刻悄无声息的碎成一堆木片。猫儿看着大黑的爪子下渐渐显出一团黑影,心中一动,随手捡起一断木茬往那黑影投去。只一瞬间,木茬便消失在黑影里。洞口?猫儿屏住呼吸,立刻跪趴上前,轻轻将那一堆破恭桶挪开,眼前立刻出现一个腰身粗壮的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