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绑在柱子上的花面女子奄奄一息,没有任何能同他叫板的精力。他后退几步,只向刽子手努努下巴。刽子手立刻上前,从墙上换下一把大刀,端起案几上的酒碗仰头饱含一口酒,扑的一声喷在大刀上,收起刀落,脑袋倏地滚落,血浪喷射而出。……府衙前院的会客厅里,府尹大人望着眼前一身血腥味的五皇子,满心惴惴。萧定晔瞟他一眼,问道:“被假圣女诱骗来的各家家眷,你可知如何处置?”府尹忙忙道:“下官知道。”一停下来,立刻又补充道:“那些实质上已参与了叛乱的,阖家都要入罪。下官先寻个罪名拘着,等风声小了,再送上京。那些想叛乱还未有真行动的,将家眷放回去。此回他们被泰王的人灌了迷药险些夺走家产,回去定然要和泰王反目……要的就是这个反目。”萧定晔点点头:“你自来都是靠着平叛、剿匪之事升官,希望你在大事上再莫糊涂。否则,周遭各州府官员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可知?”他话说的轻巧,府尹却已全身湿透,战战兢兢表着忠心:“下官再不敢糊涂,再不敢心存侥幸。”又刻意示好:“殿下放心,此去三百里,周遭所有州府,缉拿殿下都只是做个样子。”手往前一伸,在面前案几上放下一个油纸包:“这是贱内此次糊涂,连带着占来的所有银子,一共五百两。下官再添了半生的积蓄,凑够一千两。纸包里还有广泉府境内详细舆图,祝殿下后途平顺,早日回京。”萧定晔取过那油纸包在手中捏了捏,揶揄道:“广泉府富庶,你半生竟只攒了五百两?”不欲再同他计较,将油纸包塞进衣襟内,负手出了会客厅。府尹跟在身后恭敬相送。出了府衙,他跨上马背,又同府尹道:“本王之事,你若说出去……”府尹忙忙作保证:“殿下的身份,下官给任何人都未提及。下官知道轻重,此时万万不是对外送消息的时候。”他便点点头,一甩马鞭,疾驰而去。王宅外院里,猫儿在一堆工匠的围观下,已将珍珠养殖的关键步骤——植珠核演示和讲解完毕。她叮嘱道:“以上步骤看着繁复,实则熟能生巧。再加上特制器具辅助,养殖珍珠并不算难。”她在水盆里净过手,起身瞧见王三正踩着石阶站在檐下,便步出人群,站去他身畔,从袖袋中掏出一叠纸交给他:“养殖珍珠的所有步骤、水质水温要求等,皆详细写在纸上。特制器具样式,也画了下来。只怕最多五年,你就是整个大晏最厉害的珠商。”他接过厚厚的一叠纸,随意翻开细看。她不禁一笑:“我这一手的字拿不出手,你将就看看。”他原本想要说“确实拿不出手”,目光对上她的笑脸,已经到了唇边的话却又收回,违心道:“勉强能入眼。”她“哈”的一笑,抱拳一揖:“客气客气。”树上的鸟雀叫的热闹,日头如火一般泼洒下来,他不由道:“天气如此炎热,不如等到凉快的一日再走……”半晌等不到她回话,转眸去看她时,却见她的目光盯在前方。一位青年才进了门,见她在此处,立刻直直向她行来。待到了她面前,萧定晔望着她道:“可已收拾好?”眼中没有旁人,连同王三客套寒暄一番都没有。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转眸望着王三:“便是多的三千两不给,此前说好的两千两,是否该移交给我?”王三便探手进袖袋。眼前的情侣已经开始拉拉扯扯吆耳朵。“别拿他的银子。”“凭什么不拿?那可是我用命赚来的。”“我不喜你拿他东西。”“就要拿!”王三听闻,心头不知为何有些快意,手在袖袋里一抓,除了将原本就已准备好的荷包取出,还顺便再带了几张。猫儿喜滋滋接过荷包和零散银票,十分矜持的忍住了想要立刻数银票的本能,含笑抬手一揖:“三爷真豪爽。”他的目光在萧定晔略拉着的脸上瞟过去,哈哈一笑,同猫儿道:“在下对待云岚,自是与旁人不同。”一句话说出来,萧定晔的面色黑了一度。王三心里的舒爽也增了一度。垂花门旁,停着一辆外表看着不起眼的马车。下人们捧着各种物件进进出出,往马车内外装东西。车厢下面有物件。挨着车轮四周,挂着二十几笼喝汤的鸽子,十几笼肥嘟嘟的兔子,十几笼老母鸡。既不影响马车行进,又不会占用车厢里的空间。车厢里顶头处有物件。锅碗瓢盆,衣物鞋袜,备用被单褥子棉絮。车厢里除了床褥,靠窗放着五六个小藤筐,藤筐里分别放着馒头、点心等各式干粮,瓜子、花生、栗子等干果,苹果、梨子、水蜜桃等水果,牛肉干、小鱼干、猪肉铺等肉干,以及《搜神传》《历代行海志》等话本子。猫儿绕着马车转悠一圈,粗略看过,双目炯炯望着王三:“给我准备的?”王三点点头。她欢呼一声,立刻窜上车厢。但听接连不断的“哇哇”赞叹从车厢里传出来。萧定晔冷着脸同王三道:“你再如何,她心里也只有我一人。”“哦?”王三冷冷一笑:“不过是你先遇上她而已。若她先遇上的是我,故事会完全不同。”萧定晔也冷冷一笑:“无论她先遇上谁,她喜欢的都只会是我,这一点自信我还是有的。”此时猫儿从车窗探出脑袋,满脸的喜色遮挡不住,望着王三道:“三爷出手不凡,简直太有魅力。”王三缓缓一笑,抬步上前,停在车窗前:“听说,你无论何时遇上我,都不会对我有任何感觉?”她才接受了他的馈赠,自然要顺毛捋他,忙忙肃着脸道:“这等谣言却是从何处传出?三爷万万不可妄自菲薄。若捉住那说闲话的人,一定得好好打几板子。”王三转头往垂花门望去。檐下的萧定晔面色果然一黑。王三微微一笑,转头同猫儿道:“如若你我先遇上你,你会不会考虑我?”“这……”猫儿忖了忖,认真反问道:“你可会为了向旁人卖人情,引得我跳墙摔断手臂?”王三摇摇头:“自然不会。”“你可会将我推进河里,从我身上搜东西?”“不会。”“你可会用糖豆冒充毒药,用来欺骗我、逼迫我?”“更不会。”猫儿不由点点头:“听起来挺诱人。”檐下萧定晔的面色已黑了八个度。猫儿再想一想,问道:“你在遇上我之前,可曾有过旁的女子,献过殷勤、牵过小手、卿卿我我?”王三一滞。檐下的萧定晔终于面露得意。猫儿话头一转,却又道:“不过也无所谓,我这个人并不看重过去,只看重今后。你在遇上我之后,可还会一个个的同旁的女子定亲、结亲,糖葫芦一般定一串回来?”王三立刻摇头。萧定晔才缓和的表情又黑了下去。猫儿将各种可能性都认真问过,郑重同王三道:“你我的问题,就是先来后到的问题。等下辈子,你请早!”……马车出了东城门,驶向一条长坡。猫儿从车窗探出脑袋,冲着缀在身后的骑马青年大声呼喊:“回去吧……后会有期……”青年执着的再跟了一段路,眼瞅着马车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终于勒停马,再不往前,一动不动眺望远方。一直到那马车最后缩小成一个黑点,他方默默调转了马头。重新踏上逃亡路的男女,此时并没有经了前事松一口气的释然,反而隔着一扇小窗,十分认真的斗着嘴。“胡猫儿,你凭什么和他相约来世?”“我何时同他相约了来世?”“你让他下一世请早,难道不是和他约了来世?”“萧定晔,你别胡搅蛮缠。”“我何时胡搅蛮缠,你当着我的面和旁的男子约了来世,你可曾顾及过我?”“怎地,你还想干涉我下一世?姑奶奶这一世遇上你已经倒了血霉,此后世世代代都不想瞧见你!”车辕上赶车的青年心中怒火万丈,久久等不来车厢里姑娘说话。他转头顺着背后小窗瞧向车厢,却见猫儿正在车厢里聚精会神数银票。觉察到小窗的动静,抬头喜滋滋望着他:“快看,三爷真是大手笔,荷包里竟然塞了五千两!”他立刻探手捏住她面颊:“胡猫儿,你还有没有心?”猫儿一巴掌拍过去:“萧定晔,你别没事找事!”第362章 老坛酸菜猫儿没想到,萧定晔的醋意一起,来势汹汹,不可熄也。这一日余下的时间,一直到夜间,马车停靠,两人点火用饭和歇息,萧定晔都未展颜。事情最后的争论点,僵在了两个人要不要立刻“重修旧好”上。凉风徐徐,星子仿佛繁密芝麻一般撒在天幕上。绑在车厢底部的第一只兔子已经荣幸的被扒皮放血,烤在火上,发出了阵阵香味。萧定晔拉着脸指着车厢:“胡猫儿,如果你心里有我,我们现下就进去重修旧好。”猫儿望着他不讲理的神色,冷冷道:“如果不呢?”他一吆牙:“若你不跟我进车厢,就说明你起了二心,再也不是一心一意对我。”猫儿怒火滔天。他娘的什么狗屁逻辑。她冷笑一声:“萧定晔,我未嫁你,你未娶我。我中意谁,是全部中意,还是只中意一半,我需要向你交代?我胡猫儿若到了用献身来证明心意的地步,那是我瞎了眼,看错了人。”萧定晔脑中抽痛,急喘几口气,方忍痛道:“我对你的心意,还不够?”她看他的模样,心知他旧疾又发,心中又着急又生气,不由跺脚道:“萧定晔,你总想着要控制我。在宫里要控制我的人身自由,在宫外要控制我的思想自由。你莫想着用你的头痛来拿捏我,我现下是自由身,你控制不了我!”她一脚踢翻火堆上的兔肉架,去势汹汹上了车厢,咚的一身紧掩车厢门,空着肚子躺去了软垫上。外间一时没了声响。四周静的只有夜里奏鸣的蛐蛐儿叫。猫儿心中烦躁,翻来覆去睡不着。什么无礼的要求。她凭什么要给他承诺。他有未婚妻,还不止一个。从道德伦理上来说,她现下的角色,甚至是个小三。她这个小三哪里来的底气,要同人说:你放心,我全心全意立志于破坏你家庭一辈子。她和他在途中不论结成了什么关系,那都是短暂的,只适用于这个旅途的。等结束这场逃亡,重新面对现实,她和他依然要回归各自的轨迹。难道今后他去宫里当帝王,还要她在宫外为他守身如玉?她凭什么!猫儿心中的这些想法,实则对萧定晔有些误解。他不是要掌控她,他是对她缺乏安全感。他从来就没觉得能掌控她。唯一最接近过的一回,是她有孕的那次。她有孕后,他长期悬在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他知道,有了娃儿,她一定不会离开他。然而后来事与愿违,两个人分道扬镳。两年后的机缘巧合,他和她不但重遇,还绑在一起踏上逃亡路。他想着,他和她之间的阻力,也就只剩一个娃儿。其余那些亲事之类的,不足为虑。然而半途跳出一个王三。英俊,多金,懂得怜香惜玉。重要的是,能给猫儿想要的生活。自由,无拘无束。两个人之间甚至还有一码亲事,有双方所属的玉佩。有专属的称呼:圣女,圣夫。凤翼族圣女为尊,圣夫算个入赘的角色,有没有娃儿甚至都不是问题。这样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让他夜不能寐。他带着暗卫在外暗杀叛党时,他心烦意乱,数回险些命丧敌手。王三的出现让他意识道,不到最后成亲那一刻,猫儿都不属于他。可能随时会出现一个汉子,带着一些具有吸引力的特质,加入到同他抢人的行列中来。其实他并不是真的要和猫儿去车厢里做什么。他需要能令他安心的法子。比如她十分郑重的同他说:“萧定晔,不管现在还是未来,我都坚定的和你走下去。”然而她不会说。她连听都听不得他提未来,更遑论要她亲口说出来。他坐在车辕上抱着脑袋,满腹的烦恼和肝疼。身畔有了动静。车辕下面站着个姑娘,衣着清凉,沐浴着如水的月光,站在他面前。姑娘面无表情道:“是不是你同我睡了,才能不折磨你自己,也不折磨我?”他怔怔望着她。月光下,她双目如冬日的星子,璀璨是璀璨,那星光却有些清冷。她看着他怔怔的神色,吆唇低声道:“萧定晔,我只数三声,你若放弃……”他立刻上前搂住了她。几乎是这两个月来的第一次,她和他挨的如此近。只有两层布料的距离。一层是她的肚蔸。一层是他的外袍。他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喃喃道:“我……是不是在做梦?”她低声道:“是,是一场噩梦。”他摇摇头:“不,是美梦。”他一把横抱起她,跃下车辕,急急便上了车厢。四周仿佛起了火。火焰高涨,仿佛一根丝线,也会妨碍散热。他是个健壮的汉子。她是个鲜活的女人。他曾经和她多少次的琴瑟和鸣。他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他也知道他几乎要忘记那种滋味。他甚至有些青葱少年的手忙脚乱,一直到他耳畔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你想好,这是不是你真的想要的事……我不可能,回回退让……”黑暗中,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眼角瞬间滑落。他一滞,足足怔忪了好几息,全身的烈火无声的熄灭。他颓然松开她,无力瘫倒在一边。他想要的,不是一饷贪欢。不是要她用这种方法,抚慰一回他内心的不安。他希望她能和他一起快乐。他抓着衣裳下了车厢,匆匆道:“你歇着,我守夜……”一把掩住车厢门,抵在了门板上。天上的星子齐齐眨眼,仿佛在说:“傻蛋,你两个都是傻蛋。”五更时分,马车已重新驶上路。猫儿坐在车厢里,借着外界的点点亮光,重新数起了银票。只有手握银子时,内心才是安稳的,是自己的,是能掌控的。多少银票,她前一日就已数的清楚,现下又重新来一回。装着银票的荷包绣制的精细,颇有深意。其上绣着一对鸟儿。不是鸳鸯。而是凤凰。金银丝线交织,便是晦暗光线下,也显得十分醒目。她掏出银票,一张张数过,再抖一抖荷包,将里面的碎银抖出来。有些不对。她捧着碎银凑在窗边再数一回,立刻发现了其中的异常。有一颗不是碎银。是象牙印章,混在银子堆里,也跟着发散着微微荧光。这印章她几乎不用去看,就知道上面雕刻着什么字。文翰宝印。文翰是王三的字。这是王三一直扣着不愿交给假圣女的第六枚印章。因为这枚印章,她险些在坟洞里丢了小命,不得已才自爆了圣女的身份。这枚印章后面所代表的,是巨量的金银,以及王三数年所收集的凤翼族部分势力与泰王勾结的证据。印章自从被他塞给她,她便藏在府衙临近那座客栈的端头客房里。临走前三天,她曾去客栈退房,并取出印章交还给了王三。谁知,王三竟又塞进荷包,转赠给了她。她几乎下意识就要透过小窗呼唤萧定晔。那念头起来的瞬间,又被她压了下去。他驾着王三提供的马车,吃着王三准备的吃食,车厢里带着和王三有亲事的姑娘……王三俨然已代替了柳太医在萧定晔心中的位置,成了新晋仇恨对象。她此时若告诉他,王三将重要印章送给了她,萧定晔只怕又要抱着脑袋唤痛。她重重叹口气,将银票、碎银与印章装进荷包。只等寻了适合的机会,再向他提及吧。此后数日,两个人再未提起前事。无人提起那一夜,无人提起王三,无人提起要不要重修旧好。两个人小心翼翼维持着客气而疏离的局面。譬如停下马车,他开始生火,她必定快手快脚从车底的藤筐里掏出一只肥鸡、兔子或鸽子。等他生好火,她都已经快手宰了鸡、兔子或鸽子,只等架在火上的铁锅烧好水,她好烫肉拔毛。待肉食下了锅,或者上了烤架,他管着火,她就蹲在车厢下,先将免遭荼毒的鸡、鸽、兔喂饱。有时候马车停在小溪、河流边过夜,她会在用过晚饭后,蹲在河边搓洗衣裳,他就会在几丈之外的下游刷马。沿途偶尔遇上农家或脚店,两人借宿一宿,也是十分默契的要了两个房间。每个人都不知道这般别扭到底因何。每个人却也固执的恪守着这样的别扭。日子极快进了七月。萧定晔将马车停在一个岔路口,取了舆图出来瞧,指着一处支路同猫儿道:“我们现下已出了广泉府境内。按照计划,要沿着这条支路出去,途径桂州。我们必定要进桂州城里,先将舆图拿到手。”猫儿点点头:“成。”他瞟她一眼,又道:“如若动作快,你我当天进城当天离开,如若动作慢,该是要在桂州住一夜。”她点点头:“成。”他又道:“按照脚程,晌午我们就能进城。我将马车直接停在府衙近处打探舆图,你去采买沿途所需之物。”“成。”两个人这般没有废话的交流已持续近一月,快捷、高效、省事。萧定晔心下叹了口气。第363章 荷包之殃(一更)桂州城门极好进,没有人提水桶往人面上泼水,也没有人手拿画像对比着进城百姓的脸。只有一个胖兵卒高高站在木板凳上,每隔一刻钟便懒洋洋唤一句:“捉贼盗、捉劫匪、捉男男女女……”萧定晔驾着马车进桂州城时,一阵风吹来,马车帘子轻摆,露出猫儿一张营养过剩的鹅蛋脸。那胖兵卒甚至还透过帘子,向猫儿抛了个媚眼。猫儿是买卖人,随时恪守个你来我往。她也向兵卒回个媚眼,心情十分愉悦。桂州名为桂州,皆因城中植满桂花树。现下虽是七月,然部分早桂已试探着结出花骨朵,微微绽放,香飘满城。时已晌午,萧定晔同猫儿在路边的一个小面摊吃面,商议今晚的行动计划。萧定晔低声道:“我先去府衙打探,日头一落我就翻进去寻舆图。你去市场采买,返回后便去马车里等我。我们不耽搁时间,趁夜出城。”猫儿咽下一口面,抿嘴点点头。她抿嘴的时候,将面颊微微挤出两个小酒窝,看的萧定晔一阵气闷。在追求女人的事情上,他对他的情敌王三甘拜下风。离开广泉府的一个月,王三为猫儿准备的吃食没有断顿。一直到现下,马车最下面还挂着两个藤筐,里面还有两只鸡。王三选的鸡也极好,被猫儿捉去宰杀吃肉的也便罢了,凡是多活一日算一日的,动不动还下一只蛋。猫儿在过去一个月里,睡在王三准备的马车里,吃着王三准备的吃食,无聊时捧着王三准备的话本子……日子堪比坐月子。谁能想到,离开广泉府时她还瘦的如一杆柴,一个月的逃亡,她丰腴的像熟透了的果子,随时想让人摘走。只有一件事,王三算漏了。他为猫儿准备的衣裳,都是旧尺寸。于是到了后半个月,猫儿几乎日日穿着紧绷绷的衣裳在萧定晔眼前晃悠。自家的婆姨被旁的汉子养的滋润,这口气怎么咽怎么咽不下去。于是近半个月,萧定晔几乎没有正眼看过猫儿。猫儿也没有正眼看过萧定晔。不蒸馒头争口气,她也是看重尊严的。此时她应下萧定晔,垂眸吃空碗,终于加了一句:“就在此处分开?”他冷冷道:“先带你去府衙周遭认路。”她起身留下十个铜板,当先上了马车。马车再行了半柱香的时间,萧定晔的声音从车辕方向传进来:“你看好了,此处便是府衙。”猫儿掀开帘子,“哦”了一声。马车从府衙对面一条路上拐进去,停在一棵树下。萧定晔系好马缰、绕去车厢门前时,猫儿也扯着一张包袱皮,快手快脚的跳了下来。身段毕露,且活泼好动。他后槽牙一吆:“多去买几身合身衣裳。”她“哦”了一声,显然未理解他的话中意,将身板挺的笔直。惹眼处看的他怒火腾的燃起。他终于忍不住,话语中罕见的露出些情绪:“胡猫儿,你要有些自知之明。”猫儿倏地抬头怒望他:“萧定晔,我又何处招惹了你?你今日说不出个一二三,我……我手里有五千余两,你信不信我再也不回来?我还就不信你能将我寻出来!”萧定晔一阵语滞,终于收了面上情绪,只淡淡道:“你除了用离开威胁我,还会做什么?”猫儿冷哼一声:“你当成威胁,我却是说的实话。”他心肝一阵抽动,原想忍下这口气,转头走了两步,又回转身子,恨恨道:“胡猫儿,你就是仗着我中意你,不停伤我心!”猫儿冷冷望着他:“你中意我?对不起,我感受不到。”桂州地处晏南中部,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地界。猫儿拦了一辆马车,直直行了近半个时辰,方到了一处市场。时已日暮,晚市已摆了出来。虽无各式菜蔬,可各式点心、活鸡活鸭、各式肉干都不缺。猫儿吃了随车携带活物的甜头,鸡自然不能少,最好是母鸡,沿途能下蛋。鸭子太吵,就算了。公鸡打鸣,也算了。鸽子虽补人,肉太少,也算了。兔子是要的,烤兔肉怎么也吃不腻。买过一圈活物,又将适合存放的各式点心总共买了二十斤。她身携巨款,出手阔绰,送她来市场的马夫被她高薪征用为杂役,提着所买之物,一趟趟往来于市场和马车。猫儿不是傻的,只先付了车夫一个铜板,余下的十两赏钱还扣在手里,不会让车夫带着吃食跑路。买够吃食,还要去买衣裳、鞋子。锦衣华服自然是好的,可不利于逃亡。她还得再买一些粗布衣裳,万一遇到危险,立刻伪装了弃车而逃。厚底子的鞋子也得几双,她坐在车厢里走路少,可马车夜里停下,萧定晔外出寻水源时,是要走路的。想起萧定晔,她又想起他一路给她摆下的脸色,以及方才莫名其妙向她发的邪火。她为他选鞋子的脚步一顿,便去往另一铺子。待出了铺子,再经过那卖布鞋的店,心中又是一阵气闷。如此几番踌躇,在路旁进进退退,便与一个身量极矮的汉子撞了个满怀。她还未来得及叱骂,那矮汉子已挤进了人群,几闪便不见了人影。她下意识将手探进袖袋里,面色立刻大变。空的。袖袋里的荷包,不见了!她立刻转身去寻那矮子,此时哪里能寻到人。她肉疼的险些晕倒,扶着路边树杆缓了几缓,方跌跌撞撞出了市场,一步上了马车,同车夫道:“去府衙。”天上已现了圆月。再过一个月,就是人间团圆日。猫儿浑身无力坐在马车里,心如刀割。待到了府衙近处停马车的小巷,她立刻跳下马车,同车夫道:“先等等。”拎着裙摆便跑了过去。萧定晔舆图到手,已坐在了车辕上,瞧见猫儿满头大汗跑过来,停在他面前肯次肯次说不出话,便蹙眉道:“又是何事?”她眼圈一红,眼泪珠儿立刻淌了满面:“荷包……荷包不见啦……”***雇来的车夫手脚伶俐,将猫儿的吃食、衣物一趟趟送到树下马车上,从萧定晔手中接过十两银子的尾款,喜滋滋的去了。萧定晔向站在路边独自抹泪的猫儿努努下巴:“上车,出城。”话毕便坐上了车辕,就打算甩鞭赶马。猫儿忙忙跑去马头前伸臂拦车,吃惊的望着他:“你不打算寻回来?”他摇摇头:“不打算。”她强调道:“荷包里可有五千两,五千两还多!”他继续摇摇头:“不稀罕。”王三的东西,他都不稀罕。他堂堂皇子,养不起婆姨?要王三那厮来养?荷包不见了,简直太合他意。猫儿一阵哽咽:“不但有五千两,还有印章,印章不能丢!”他立刻拉了脸:“什么印章?”她着急道:“就是王三塞给我的印章,那印章背后可大有深意,是指……”萧定晔一吆后槽牙:“胡猫儿,王三的物件,对你就那般重要?”她怔忪了一息,点点头:“本来就很重要,那印章对应的银库里,可藏了……”“胡猫儿!”萧定晔面色铁青,双手立刻抱着脑袋,几番喘气,方一抖缰绳,赶着马儿绕开她:“你既然心里都是他,你去回去寻他!”重重一甩马鞭,赶着马车无情离去。猫儿连哭都忘记,吃惊望着驶离的马车:“你抛弃我?!”月色渐浓,夜风裹挟着热浪吹来,周遭树枝沙沙作响。猫儿怔怔站在路边,心中万般委屈,不敢相信萧定晔竟然弃她而去。她还身无分文。现下还是夜里。他娘的混账!车轮伴随着马蹄声,由远及近哒哒作响,最后停在了猫儿身畔。车辕上的青年没有下来,只梗着颈子低声道:“上车吧。”猫儿一抹眼泪,刺溜钻进了车底下。等爬出来时,手上拎着两个藤筐。藤筐里装着两只鸡,原本已上架闭眼,又因着她的动作惊惧的咯咯乱叫。她低声道:“别叫,我们走!”两只手拎着鸡笼,抬腿便走。身后的青年终于追上来,一把拉住她:“你作甚?”她竭力忍住内心的汹涌,退后一步,面上强自挤出一点笑意,客客气气道:“一路已叨扰公子四个月,不好再拖累公子。此处极好,又无危险,公子自去奔前程,不用记挂我。”扭腰绕开他,继续往前。他立刻跟上来,低声下气道:“我错了,我不该因生气而口不择言。我怎么会放弃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她和她的鸡一路往前,充耳未闻。他只得夺下一只鸡笼。她脚下不停。他再夺下一只鸡笼。她终于暂停了步子,言语还是那般客气:“公子既然喜欢鸡,我送给公子便是。想来一路我从未送过公子什么,我便借花献佛,将未婚夫赠我的鸡转送给公子,祝公子前路顺利,早登大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