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正色道:“但说无妨。”寨主一吆唇,硬着头皮道:“凤翼族与萧家百年不相容,仇恨几乎要印刻进每个族人的骨子里。然而,从数十年前族内理念不同一分为二,众人已能开始理智看待百年前之事。当年萧姓和我族争夺的是旁人的天下,若真要说世仇,也该是百年前的皇族与我等两家有仇。凤翼族同萧家的仇怨,说到底,也不过是分赃不均之仇。”她诚挚望着猫儿:“圣女同萧圣夫成亲,众门主支持,确然不仅仅是因为你二人感情深厚。以现下的局面,我二十六门派若不倒向泰王,势必还要继续受其骚扰。即便倒向泰王,只怕最后也是个被人踩着尸首上位的结局。与其往明明白白的死路上走,众门主不如拥立萧圣夫,为各门派与寨民们搏一条活路。”猫儿点点头。门主们的动机,果然被萧定晔说中了的。大家现下已经是绑在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一起死,一起生。她目光灼灼望着乌兰寨主:“如若你女儿被泰王捉走,逼迫你背叛我,你会如何?”乌兰寨主面色一瞬间苍白,嘴唇几番颤抖,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猫儿知道自己的问话过于噬心。便连萧定晔都无法在“母亲和媳妇儿一起掉进水里,先救谁”的问题上做出明确回答,然而她却必须将乌兰寨主逼进死胡同。人只有在两难的事情面前,才会显露本心。她得知道,乌兰寨主可信到什么程度,这二十六门派可信到什么程度。她得确定,她能不能将她和萧定晔的行踪托付给乌兰寨主,好让此后随喜寻过来时,能从乌兰寨主口中得到确切消息。她沉声道:“我不逼迫你现下就给出答案,我还有三四日便要离开。希望最后那日,你能给出真心的回答。”外间天色晴好。虽已是晌午时分,热闹劲儿却未减去半分。这是近年来山寨中的第二场大型喜宴的头一天。最后的准备工作还在继续。等到凌晨来临,寨民和弟子们要大大为难过心窍门门主之后,才会放他前去同娇妻汇合。猫儿出了会客厅,沿着青石板行至竹楼楼下,转身往远处一瞧,唇角微微勾起,缓缓上了木梯。远处陡的起了一阵喧哗,仿佛热油中忽然被倒下一瓢热水,锅里热闹的沸反盈天。猫儿扶着扶手站在廊庑上,将望远管靠近眼前,唇角的笑意越渐加大。目之所及处,她的死鬼穿梭在人群里,肩膀上扛着一只搓板,面上神情带着些扭捏。这样的搓板,他在宫里时并不怎么认识。等出了宫,终于知道了它全面的作用。除了用来洗衣裳,在民间,它还承担着女子驭夫的功效。此时他强装出一脸的满不在乎,扛着搓板在人群中大摇大摆往前走。有胆大的寨民出声道:“哟,王圣夫,扛着搓板去作甚?”萧定晔睨那人一眼,并不答话。一回沉默立刻招来了更多次的相问。“圣夫的搓板可是要跪给圣女?”“圣夫打算跪多久?现下离入夜可还有好几个时辰。”“圣夫可多穿了几层长裤?若没有,小的们现下就将长裤除下,无偿借给圣夫……”萧定晔原本还行的坦坦荡荡,在这些“善意”的问候声中,面色越来越红,越来越红。有好事的妙音门弟子,还举起了唢呐,将一曲《醉打金枝》吹的直上云霄。萧定晔终于忍不住,转身瞧着众人,一只手往腰间修葺好的软剑一摸,状似威胁道:“谁敢笑老子?老子便是跪,跪的也是自家媳妇儿!”众人“哄”的笑了开。他干脆破罐子破摔,扛着搓衣板大刀阔斧的往前而行。待他抬头往渐近处的竹楼上瞧去,见那个等待她的女子站在廊庑上满脸含笑的望着他,他便也勾唇瞅着她。跪就跪吧,跪自家媳妇儿,跪就跪了。远处寨民们的叫好起哄声将他送进竹楼。他顺着楼梯而上,稳稳当当来到门前。他的媳妇儿此时已躲进了屋里,只通过半掩的窗户窥探着他的动静。演戏要演全套,这个道理他明白。今天他既然已经被迫到要跪媳妇儿的地步,便是硬着头皮上,他也得将这一场戏唱完。如若他稍稍流露出丝毫的不愿意,只怕他又被他媳妇儿好言好语的送出了寨门,他还不一定能当即就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大大咧咧的站在窗前,刻意高声道:“要在哪里跪?”房里的姑娘轻笑一声,低声道:“你可是真心实意要跪?”“当然!”他回答的铿锵有力,继而压低了声音:“此前在宫里,你跪过我多少回?!现下在你的地盘,我跪跪你,也算是一报还一报。”她扑哧一笑,探手往门边去。紧掩的门咔哒一声,一道门缝开启。他唇角一勾,转过身去,面向楼下正在看热闹的百十位寨民,扬声道:“老子跪自己媳妇儿,看热闹的崽子们今夜回去,也莫想好过!”瓜子花生壳朝着竹楼纷纷丢过来。他哈哈一笑,雄赳赳气昂昂的转过身去,推开房门一步跨了进去。眼前人影一闪,有个姑娘倏地挤进了他的怀里,微微仰首,温温柔柔的堵住了他的唇……暮色四合,外间的热闹声渐渐加大,是寨民门准备好火把和饭食,要端去山谷里,然后一起为难即将奔赴新房的心窍门门主。竹楼上的小房里,一对过气新人相拥在床,慵慵懒懒着说情话。萧定晔一下又一下抚着猫儿的背,望着怀中的姑娘,低声道:“真的舍不得我跪,嗯?”他怀里的姑娘在他颈窝里重新寻个舒服的位置,懒洋洋道:“嗯。”青年轻笑一声,又追问:“可是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跪?”她又懒洋洋“嗯”一声。他哈哈一笑,更紧的将她搂在怀中,只觉得被窝里无处不是暖烘烘,有媳妇儿的生活果然比独躺空床的滋味好了十万八千里。他吃饱喝足,现下想起来小心翼翼的同她算账。“为夫留你在山寨,是舍不得你吃苦,你要理解我的苦心。”他颇为委屈。聒噪。她眉头一蹙,立刻支起身子堵了他的唇,他从善如流的住了嘴,认真对待起眼前的甜头。半晌她方睁开眼,瓮声瓮气道:“你要走便走,你看看我会不会留你?”他一时不能接话。她当然不会留他。她非但不留他,还转身就想着再择圣夫。她勾着他颈子,理直气壮道:“我用真本事勾得我夫君回头,你若不服,你也用真本事转身离去啊。我们再拼拼看,究竟谁的道行深!”他无奈的喟叹道:“你将我拿捏的死死,我哪里能斗得过你。”她略略醒了瞌睡,一本正经望着他:“上回在矿场中,你为了撵我走,险些掐死我。那时我念在你受了内伤,不同你多计较。此回你倒是不撵我,你自己要走。萧定晔,以前你我如何我不计较,可自从你我成了亲,我再不是以前的我。今后你要走便走,你瞧瞧我还会不会苦苦哀求。可你行事之前要想好,你转身离去之时,就是我同你和离时。你若不信,可以再试试。”他听得她的话,内心里一阵甜蜜,却又叹气道:“往后还有几千里的行程,你说,我如何忍下心看你跟着我受苦?”她冷哼一声,起身披上外裳,转头冷冷望着他:“你在同我成亲之前,就该想好这个问题。怎能什么甜头都占尽,才来考虑我的安危。”她行去门边,拉开房门:“姑奶奶用完了你,你可以功成身退了。”他倏地从床上坐起身,吃惊望着她:“方才不是和好了?怎地又使了性子?”她板着脸问:“你走不走?”“不走,坚决不走,化成灰也不走。”他决定死赖到底。她冷笑一声:“你不走,我走。”作势就要往外而去。他忙忙蹦下床,当先掩了房门,恳切道:“我错了,为夫错了,为夫不该旧事重提。”猫儿似笑非笑的乜斜着他:“真知道错了?”他忙忙点头:“真知道错了。”她轻抬绣鞋,踢了踢摆在地上的搓板:“拿出你的诚意吧。”尊贵如皇子的萧定晔,终究没有躲开搓板的暴击。此后多少年,当他四哥问起光腿跪搓板的体验,他的回答只有一个字:“疼……”第448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二更)连续两场亲事,令原本就不怎么富裕的二十六门派,经济实力有了雪上加霜的趋势。好在始作俑者不打算长住。诸门主嘴上说着“舍不得”,内心却纷纷长舒口气:“终于要走了……”靠近山寨门的一片空地,百花寨的弟子们将七八麻包的荼蘼花花瓣装上罗家车队,用干草等细细遮掩过,萧定晔方同小罗公子叮嘱道:“花瓣送去铺子,只能交由一位名唤‘明珠’的掌柜收货。她若问你旁的事,你尽管说。可若旁人问起,却不能透露此间消息。”他忖了忖,补充道:“罗公子既然行商,便该知商场如战场,若旁人知晓百花寨搭上了那胭脂铺子,半途截走了主顾,寨子里丢了大买卖……”小罗忙忙抱拳道:“在下明白,罗家经商,声誉第一,一定会守口如瓶。”萧定晔点点头,又道:“送货的银子却无法先给你,待你去了铺子,明珠掌柜会双倍付你银子。”到货付款的买卖,罗玉也常做,并不吃惊。只要货在自己手上,就不怕对方赖账。此时,会客厅里,猫儿望着乌兰寨主:“此前我所问的问题,寨主可想好了如何回答?”乌兰寨主艰难道:“如若有人真的捉了小女,逼迫山寨同圣女反目,属下……”她抬眼望着猫儿,眼前的姑娘面上虽挂着浅笑,她却捉摸不透这位圣女究竟要听什么话。猫儿顺着窗外瞧见远处的萧定晔已经同罗公子谈完运送花瓣的事,正在转头往这个方向看来。她虽知他不一定能看到她,却也不知不觉中给了他一个笑脸,半晌方收回目光,转头望向乌兰寨主:“你莫为难,我只想听真话。”乌兰寨主额上已浮起层层冷汗,被她如此一鼓励,终于硬着头皮问道:“属下只有此一女,视作心肝。泰王真若掳走她,圣女可愿想尽各种法子,帮助属下救回她?”猫儿正色道:“你既然担了‘圣女’的名头,怎能不护犊子?泰王是我的仇人,我必不能让他好过。”乌兰寨主点点头,也诚恳的望着猫儿:“如若小女被歹人掳走,属下当先会同圣女求救,好救回小女。如若无论如何都救她不回,属下万不得已之时……”她吆牙道:“只能先向泰王就范,再徐徐图之。圣女同圣夫曾用心口血救过小女一命,此大恩大德属下不敢忘怀。等救出小女,属下自会已命抵过……”猫儿点点头,对这个不完美却真实的答案,略略有些满意。如若乌兰寨主说她会不顾女儿性命去拥护圣女,用这种虚假的答案打发猫儿,猫儿反而会失望。猫儿正色望着乌兰寨主,低声道:“你记住几件事。第一,如若事情顺利,未来一年里,将会有人寻来,打听我同圣夫的消息。第二,如若来人面白无须,是个太监,便请你转告他,我同圣夫的落脚处,会在北边。”至于北边何处……她忖了忖,道:“便说,我等去北边寻四皇子的一位心上人。你可记下了?”乌兰寨主忙道:“圣女放心,属下一定将话传到,一定不会传错人。”……山寨寨门处,几位门主守在门口,将各包袱皮稳稳挂去两匹马背上。诡道门门主趁着还有时间,又向萧定晔讲述了一回送给他的数种暗器的用法。且态度之和蔼,耐心之充足,实在令人动容。萧定晔含笑睨他一眼:“门主放心,我同贵门派达成的买卖约定,一定生效。”诡道门门主见自己的小心思被戳穿,干笑两声,揶揄道:“圣夫真要带着圣女一起上路?不若留在寨中,我们大伙定会好好孝敬圣女。”萧定晔一个眼风杀过去:“你莫拖老子后腿,谁敢阻挠我带她走,或对她心有不轨,我抄他满门。”他的话讲讲说出来,站在圣药门大门主身后的库狄小郎中面颊几番抖动,忍了几忍,终于鼓起勇气为自己辩解:“属下只中意年岁比我小的……”萧定晔冷哼一声,咕囔道:“那是你不知道成熟女子的妙处!”此话一出,又觉着自己的应答很不对,高声做出新的威胁:“你最好连女子也莫中意,否则……”库狄郎中往自家师父身后连连退了两步,一时觉着做人极难。为了同圣女避嫌,他竟到了连女子都不能中意的地步。他师父一如既往的小声劝他认怂:“男子好,男子比女子好处多多……”远处青石板路上,乌兰寨主陪着猫儿行到寨门处。猫儿环视众人,心下一瞬间起了些叹息。眼前这些人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然而对她却是真的好。她孤零零在此世间,虽本性多疑,却也渴望人间真情。她的目光经过唯唯诺诺的库狄郎中时,不由笑了笑,抬手从发髻上摘下金簪,戳破手指,挤出几滴血,染在随身巾子上,同小郎中道:“这些可够了?”库狄郎中一时喜出望外,立刻将萧定晔的警告抛之脑后,疾步上前,将将伸手要接过猫儿的巾子,却听的一声咳嗽声。那咳嗽声虽低沉,对他来说却不啻于一道炸雷,立刻让他忆起了此前被人塞进石头缝里冻了一整夜的悲惨往事。他倏地缩回手,脚下想要走开,却又壮着胆子在原地徘徊。那可是圣女的血啊,带着神秘气息的圣女的鲜血啊!猫儿抿嘴一笑,含娇带嗔睨了萧定晔一眼,转身将巾帕塞给圣药门大门主,含笑道:“我夫妻二人多处委屈了库狄小郎中,日后有机会再向他致歉。”库狄郎中一只眼立刻盯上了他师父手中的带血巾帕,口中喜滋滋的谦虚道:“不委屈,不委屈,挨揍都是属下应该的。”犯贱犯的在场门主们纷纷侧目。猫儿转身站去萧定晔身畔,扬声向林中大喊:“狗儿……该走啦……”远处林间一阵窸窣。未几,一只小猴匆匆而来,却停在几丈之外踌躇不前。猫儿瞬间想到了自己手上伤处,心知狗儿也惧怕她的血气,只得道:“你过来跟着你阿爹,阿娘到午后就能抱着你。”小猴抬头望望她,几经犹豫,却又退开几步。几息后,远处又窜来六七只猴,将狗儿团团围在中间,举止十分亲密。萧定晔握住猫儿的手,低声道:“它有了伴了,怕是不愿再跟着你我。”猫儿怔怔望着狗儿,眼前的小猴虽还徘徊在她前方,一双眼珠子却定在周遭的同伴身上,半分跟着她走的意图都没有。萧定晔拥着她,低声道:“我们沿途不就是为了替它寻一处安乐处?它大了,便该回归林子中去。”猫儿眼中不由蓄上了泪,只强自撑着,不死心的高声问道:“狗儿,你真不同阿娘走?”狗儿在她的连声召唤下,终于一跃一跃上前,如两个月前在桂州晚市上初遇她的那般,扒拉着她的衣裳爬进她的臂弯里。她陡的发觉,狗儿真的长大了,它沉甸甸的蹲在她臂弯里,她已经有些抱不动它。她同它低声道:“你要同阿娘一起离开,对不对?”狗儿的小眼睛吧嗒吧嗒望着她,脑袋瓜在她额上几蹭,又跳去萧定晔怀中,几番流连,最终一跃而下,返回了猴群。她的眼泪扑簌而下。萧定晔忙忙安慰道:“它总要回归山野。此处寨民淳朴,不伤猴子。它在此处,难道不比跟着我们安全?”猫儿心下如撕裂般难受,却知他说的极有道理。它再通人性,也是一只猴子。迟早要回到山林中,和猴群在一起。她在晚市里救下它,原本就是为了放它自由。然而后来生了感情,却再也不舍放手。乌兰寨主上前劝慰道:“圣女莫担心,狗儿只要一日在这山林中,我等皆会照应着它。”珍兽门门主补充道:“猴子最会逛游,说不得几年后,圣女就在旁处与它重遇。”猫儿抹了眼泪,长吁一口气,同萧定晔双双上马,向众人抬手抱拳告别,轻甩马鞭,与罗公子的车队齐齐出了山寨门,往远处山坡而去。午时的日头白茫茫一片,远处高坡上,一行人拉停马匹,转头回望长长山谷。二十六门派的弟子和寨民们如往常一般忙碌着生计,踏实的过着各自的日子。近处山林“吱吱”猴叫不绝于耳,那是狗儿一路在树间追逐,前来送别。白马背上的萧定晔迎着暖阳,向骑在身畔黑马上的姑娘伸出手,温暖干燥的手掌将她的手包在其间:“放心吧,我们还会有狗儿的……”她缓缓转过头,望着他身畔的青年:“下一站是去江宁?听说全大晏唯一一家做胸衣买卖的大掌柜便在江宁……”他缓缓一笑,低声道:“放心,等进了江宁,为夫去赌场赢几千两银子,全部用来为你买胸衣。”------题外话------舍不得小猴。当初我只是随手创作出这样一个角色,又为了物尽其用,给它安排了好多戏份。到了说再见的时候,十分舍不得它。人生何处不相逢,每个角色都是一样。第449章 鹊巢鸠占(一更)天色阴沉。一处岔道分了两支,一支要通往江宁府,一支通往遥远的衢州方向。骑在马背上的萧定晔担忧的望着怀中起了高热的猫儿,向一路同行了半月的罗公子道:“你我便在此处分开吧,花瓣买卖的事,有劳公子。”小罗公子往江宁方向望过去。站在此处,已能瞧见远处城郭憧憧。他面上略略有些向往之色:“家中有位姑姑嫁去江宁,自祖母过世后,如今已有许多年未见。原本小弟也该去探一回亲,然而跟着车队,多有不便……”他转身从一辆马车中扛了个麻包过来:“这是小弟沿途趁机收来的一些名贵草药,还请王公子顺路相送一程。”萧定晔原本想推拒。天寒地冻,怀里的猫儿已病了三四日,他现下哪里有心思替人捎货。他将将要推拒,转念一想,又令小罗将麻包绑在马后,探问道:“可有地址?”小罗忙忙寻出纸和碳条写下地址,笑道:“家中姑姑夫家正巧也姓王,说起来也算与王公子有些缘分。”萧定晔接过纸细细看过,塞进袖中,再同小罗公子道过别,用薄被将猫儿捂的更严实,一夹马腹,带着黑白两匹马往前而去。江宁地处晏南,气候虽也算温和,却显见的没有山中暖和。时已十二月初,温度极低,气候潮湿,早已到了冻手冻脚的时候。排在城门处的民众们冬日的衣着厚度,比北地也不遑多让。萧定晔骑着马排在队尾,探头往城门处去瞧。城门边上的告示栏里,一摞公告画像层层叠叠,看不清画像上到底画着什么人。而守城门的兵卒们,又是一人一人的细细检查,虽说不至于向进城门的民众们一人泼一桶水卸妆,可防守并不松懈。对于能不能顺利进城门,萧定晔心中并没有多少把握。可衢州离江宁已远,捉拿他和猫儿的缉令又已发出九个月,无论从空间还是时间上来说,对缉令的执行早该松懈。他低头望了望怀里的猫儿,探手覆在她额上,心中的担忧又重了几分。猫儿轻咳两声,缓缓睁开眼,问道:“可进了城门?”他摇了摇头,低声道:“快了。”她点点头,虚弱道:“守城门的有自己人,应该不会被阻拦。”她强打起精神坐起身,靠在他怀中。再往前一段路,两人便要到查验的兵卒前。萧定晔心下还在踌躇,不知是否该寻个借口转身而去,迎面冷不丁刺来一杆长枪。他斜空里甩出马鞭,堪堪将那长枪卷住,胯下白马配合的一抖,长枪立时从兵卒手中脱出。七八支长枪立刻齐齐而来。萧定晔忙忙驾马后退两丈,双眸一眯,杀机已现:“尔等作何?”一位守门兵卒叱道:“你他娘的是乡巴佬?进城门下马的规矩你不知?”逃亡路上,一切都要低调行事。萧定晔只得先下了马,扶着独自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猫儿,转头同几位兵卒道:“拙荆身患重病,可否就留在马上?”那兵卒“呸”的一声,叱道:“江宁府门匾乃当今圣上亲手写就,谁人敢过府门而不下马?!”萧定晔叹口气。方才他在远处时,确然从城门门匾上瞧见了他老子的笔迹。一路逃亡至此,能瞧见至亲之物,令他心下多了几分感慨。然而他和他老子再亲,他也不能亮出皇子的身份,不能大摇大摆过城门而不下马。马上的猫儿轻轻摇头,向他探出手。他将她抱下马背,兵卒们却依然不依不挠,不停歇的盘问。猫儿偎依在他怀中,目光从守门兵卒们面上一一梭巡过,最后定在了兵卒身后的一位军官身上。她轻轻捏了捏萧定晔的手掌,深吸一口气,扬声向那汉子叫道:“姐夫……”那汉子莫名其妙望过来,猫儿已迅速在将手放在眼部,向那人眨眨眼,继而道:“表嫂可好?”“表嫂可好”这四字,中原人听着是问“表嫂可好”,可这四字发音在凤翼族语种,却是“自己人”的意思。那人只怔忪了一息,立刻从人群中挤进来,目光盯紧猫儿双眼,继而做出诧异之色:“表妹?你来江宁怎地未提前稍信?”又转头同身后的兵卒们道:“散了散了,此乃老子嫡嫡亲的表妹同表妹夫。”兵卒们见自己竟然险些刺伤了上官的亲戚,麻溜的散了开。那军官又热情寒暄过,方道:“表妹同妹夫先去城里落脚,夜里我们再聚。”萧定晔忙忙抱拳一揖,拥着猫儿牵马而去。江宁乃大晏最繁华州府之一,地缘极宽广。两匹神马骑行快两刻,方到了江宁中心地段。萧定晔原本要带着猫儿先去就医,然经过好几处医馆,却人满为患。偏僻处的小药铺,他却又不放心。一番思量过,决定先去投奔小罗公子的姑母,王家。王家并非小门小户,乃是江宁城的知名商贾。萧定晔按照罗公子给的地址寻人问过,极容易便寻到了王家宅子。王家同罗家乃姻亲,门房只听来客提起罗家,便将二人迎了进去。买卖之人多眼力见儿,常常保持着广结善缘的习惯。王家下人极有眼力见,见萧定晔还带着个病人,不需向主母请示,管家已将两人安置在外间客房,并差人去请了家中熟悉的郎中,先为猫儿诊治。药香袅袅,猫儿躺在榻上,喝过汤药,沉沉睡去。外间脚步窸窣,下人轻敲房门,低声道:“公子,我家主母前来相问。”萧定晔替猫儿掖好被角,抬腿出去,跟着下人进了外书房。王夫人乃家中主母,因常常外出顾着买卖,对男女大妨并无大的忌讳。所谓心宽体胖,她身段极丰腴,性子也是个开朗的。她同萧定晔热情寒暄过,又寻萧定晔打听自家兄长的家中情况。萧定晔拣罗公子曾告诉过他的几样事说过,无非也是父母如何恩爱,家中弟弟妹妹如何调皮等话,同世间幸福的家庭没有什么两样。王夫人听罢,惆怅一笑,叹道:“我等经商之家便是如此,家中汉子一年里忙着买卖,我等妇人家想要去何处却是极难。算一算,上回见兄长一家,还是六七年前。”她拭了拭眼角,又换上笑脸:“未成想这娃儿到了江宁,过而不入,定然是我那好哥哥过往教养的严,要他一心扑在买卖上。”买卖之人的思维便是围绕着买卖,王夫人再同萧定晔寒暄几句,便又转到了买卖上。萧定晔只道家中开着胭脂铺子,此行却是与妻室前来江宁开拓买卖。他此话也并非诓骗。他早先在猫儿的胭脂铺子里的股份,就从没退出过。最开始他并未想过从胭脂买卖里赚银子,入股也是当做支持猫儿。然后来那买卖越做越大,猫儿的另一位合伙人李巾眉将他的花红一丝不苟的支给他。当年他不过投了两千两银子并两处铺子,这几年竟也收了四五万两的出息。王夫人想着家中养的蜂场倒与胭脂买卖有些联系,心下起了些念头,忙忙问道:“做胭脂可是要大量的蜂蜡?用量可多?都是何种成色?”萧定晔苦笑道:“不瞒夫人,在买卖事上,在下是个吃闲饭的,却是拙荆在一力操持。这些细节,也只有拙荆才知道。”王夫人笑道:“果然天下男子都一样,都是干大事的,不愿沾染这些小事。”她热情邀请:“据闻你家娘子得了伤风?她睡着,我不好去打扰。你夫妇二人若不嫌弃,尽管住在家中,省的折腾搬去旁处,却带累的她病患难愈。”萧定晔自进了王家,见王家家中富裕,便没有想过要离开。现下王夫人邀请他和猫儿长住,虽正中他下怀,他却要装模作样演一番戏:“不瞒夫人,拙荆在江宁有位老友,曾欠过她的天大的人情。我二人原想去那位友人处借住,吃吃喝喝,有人侍候。也算那友人还了人情,两厢里得益。我等叨扰夫人一回已心有愧疚,怎能数日为夫人添乱……”王夫人忙忙道:“不添乱不添乱,你夫妇二人帮我带了外甥所赠之礼,家中款待二位也是应该。”她立刻唤了管家进来,吩咐道:“王夫人的病情,你等不可怠慢,务必唤郎中每日来应诊。地龙、热水、饭食,马匹皆不可松懈。否则,不用等老爷回来,我当即就能打发了你等。”管家忙忙恭敬应下,殷勤同萧定晔道:“方才听丫头传话,贵夫人短短醒了一回,口中念叨着公子……”萧定晔忙站起身,做出为难模样向王夫人抱拳:“拙荆自小体弱,她患病确然不好四处搬动。在下只得继续叨扰夫人……”王宅管家的动作极快,待萧定晔回了客房时,门帘已换上了厚帘,地龙已烧热,专程拨在客房侍候人的一位丫头轻声道:“夫人方才醒来,未瞧见公子,曾问了两句,现下又已睡去。”萧定晔点点头,进了寝房,解下外裳,上了床躺去猫儿身畔。她便挨近他,睁眼低声道:“你去了何处?你莫嫌我拖后腿,又想要抛下我。”他先探手试过她身体的温度,方搂紧她道:“你何时拖过后腿?一路行来不都是你护着为夫?莫担心,今后去何处我都带着你。”猫儿听闻,虽再不追问,终究却有些担心,一只手紧紧攥着他衣襟,方沉沉睡去。第450章 如此见面(二更)一直到了夜间,猫儿全身浮上几层汗,方褪了烧。她喝过汤药,和萧定晔用过饭,沐浴过,方遣退了下人,问道:“你不去偷舆图?夜里正好是下手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