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曼此时正哭唧唧的绣巾帕。她身边的丫头不停歇劝慰:“奴婢们本也想帮小姐一把,可夫人叮嘱了好几遍,必须得小姐一针一线亲自动手……”殷小曼进了小妹的房中时,看到的便是他妹子眼中包着一包泪的委屈模样。他干笑两声踱过去,看着微曼手中巾帕显现出的半边花纹,赞道:“好麻雀。”微曼眼中包着的泪珠儿终于淌下来:“人家绣的明明是凤凰……”殷小曼一愣,找补道:“所谓落草的凤凰不如……”微曼委屈神情更甚。他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又找补道:“小妹就和这绣样一样,迟早会麻雀变凤凰……”微曼立刻将针头调转对向了他。他又一次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还想再找补时,他阿妹已经哭嚎道:“你我自此恩怨已尽,我今后再也不帮你啦!!!”他手忙脚乱的帮她擦着眼泪鼻涕,见微曼的两只眼珠子仿佛决堤了一般,无论如何都止不住泪,只得一狠心,从袖袋里掏出一张银票拍在桌案上:“阿哥攒了五个月的月银。”哭声戛然而止。微曼哽咽着收起银票,质问他:“黄鼠狼给……给凤凰拜年,你心里又打的什么主意?”殷小曼向下人们使个眼色,待屋里只剩兄妹二人,他方压低声问道:“你说牢里那牢犯,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软化他,招安他?”微曼嘟着嘴捏着绣花针,带着鼻音道:“你不是要偷阿爹的什么秘籍修炼?又关牢犯什么事?”殷小曼轻咳两声,支支吾吾道:“听说牢里那牢犯武艺高强,阿哥这修炼秘籍不能自己个儿偷偷看,得有人来提点。否则走火入魔,可就……”他做个全身抽搐的模样,引得微曼“扑哧”笑出了声。小女孩又愤愤道:“又关我何事?我帮你引开了阿娘和院里的人,害的阿娘罚我绣帕子。你便是再去告我黑状,我无非就是多绣两个帕子的事。”殷小曼连番说了许多好话,微曼做出个威武不能屈的模样,最后冷着脸说了句:“他不是还有媳妇儿?他媳妇儿自然知道他的喜好。”殷小曼一拍脑袋。对啊,他还有个师母啊!这一日暮色四合,离掌灯还有些时候的时候,殷小曼出现在猫儿的客房窗外。他用了他妹子曾用过的法子,一阵狐假虎威的训斥后,腆着脸站在窗外,压低声往房里唤了一句“师母……”猫儿吓了一跳。她走近窗边望着眼前十四五岁的少年,狐疑道:“你怕是认错了人?”殷小曼忙问:“你家是不是有一匹白毛神马?”猫儿点点头。殷小曼立刻道:“那就没错,你就是师母。”他左右四瞧过,倾身过去低声道:“我师父极好,他在牢里白衣翩翩、风姿卓越,牢里多少年没抓过如此人才风流的牢犯!”猫儿哭笑不得,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这甜嘴娃儿。她细细打量他的长相,探问道:“你阿爹是殷大人?”殷小曼忙忙点头,又道:“师母放心,徒儿可是站在你们这一头的。”猫儿不知萧定晔无端端怎么会认个徒儿,可现下多一个人出来搅和,总比这两日诡异的平静强。她做出一副师母该有的深明大义相,道:“你师父既然认下了你,你便要好好跟着他学艺。他都交代了些什么?”殷小曼眼珠子一转,有了主意:“师父说,让师娘将徒儿祖父所在之处的路线画出来。”猫儿双眸一眯:“他真这么说的?”殷小曼忙忙点头:“对对,千真万确。”猫儿狐疑道:“既然他说了,他为何不画?”殷小曼一愣,心如电转,忙道:“牢房里没有纸笔,师父如何画?”“你既然能进去拜师,难道不能携带纸笔?”“衙役检查的可严了,莫说纸笔,连银票都带不进去。”“真的?”“真的!”猫儿吆唇半晌,不知这娃儿所言是真是假。然而已经过去了好几日了,她和萧定晔分开关押,不知何时是个头。她当机立断道:“画,画就画。”***一张白纸上数条黑线弯弯绕绕,好几条路线只有一半,并没有出现终点。殷小曼望着那纸中路线,为难道:“这……这就是我外公可能所在之处的线路图?”猫儿点点头又摇摇头:“师母同你师父前后就只得到过这一张图,至于是不是你外公所在之处,便不清楚。”殷小曼不甘心道:“可这只画了一半啊!”猫儿叹气道:“时已久远,我哪里能记得起那么多,你将就着看吧。条条大道通京城,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殷小曼心下一阵气滞。想靠营救祖父给自己立个大功,怎么就这般的难?他随意说了两句客套话,带着一张不知所谓的图垂头丧气离去。待将将迈进二门,便听得身后脚步声响,殷大人一身官服正下了衙,往要往内宅而去。殷小曼人来不及躲,正要将手上图纸藏去身后,他阿爹洞察秋毫的目光已经笼罩上了他。“藏的什么?阿爹瞧瞧。”慈祥老父亲切的望着自家娃儿。殷小曼讪讪一笑:“也没啥……”话还未说完,手已被他阿爹从后拽住。那张纸轻易便到了殷人离手上。殷小曼只得冒着冷汗找补:“方才瞧见一根蚯蚓,滚进了墨汁里,又跳到了纸上……”殷人离睨他一眼,唇角微微一勾。他自然知道,这画上的寥寥几笔不但不是什么劳什子“蚯蚓作画”,相反,还极有门道。可到底门道在何处,他一时半会又说不清楚。最可惜的是,这幅画只画了一半,如果另一半补齐,就能看出更多的信息。他看过这画,原想占为己有,转头一想,又还给自家儿子,假惺惺道:“胳膊伤了不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虽然确是儿郎风范,可却幼稚的去玩什么蚯蚓。大冬日的哪里有蚯蚓?有这闲工夫不如四处逛逛,练练筋骨。”小曼忙忙应下,心下想着自己想要立功的念头,不由又探问道:“阿爹,祖父可能赶的上年节回家?”殷人离心下欣慰,正要抬手抚一抚小曼的脑袋瓜,他这大儿子立刻别扭的躲闪开。他不禁心下感慨,一晃就过了十四年,仿佛昨日这小子还穿着开裆裤到处撒尿,今日就已经窜的这般高,能同他耍心眼,能关心起家人来。他沉声道:“为父这一年,一直在努力营救你祖父,还要确保全家人的安全。否则这满城的巡街衙役因何而来?”小曼点点头,又问道:“阿爹下了衙可还要去衙门?”殷人离心中顿时明了他的小九九,便道:“暂且不去,现下闹小贼,阿爹得去稳着内宅。”小曼便跟着殷人离行了半晌,到了他的院门前,立刻打了个哈欠,道:“孩儿自受伤容易困乏,阿爹也早睡。”殷人离勾唇一笑,立刻转身离开,将舞台让给了自家娃儿。几息间便到了掌灯的时候。殷小曼肩上搭着个搭兜,鬼鬼祟祟出了院门,去监牢前装模作样表演了一番,如愿进入了牢里。墙壁上插着的火把影影憧憧,将昏暗的火光投向四周。殷小曼坐在栅栏相隔的萧定晔对面,先找些铺垫的话来说说。他毕恭毕敬从搭兜里掏出油纸包好的点心,顺着栏杆递进去,满脸的诚恳:“徒儿身手不便,否则还带好酒给师父。”萧定晔笑纳了点心,问道:“事情可办好了?”殷小曼不由哭丧着脸道:“办是办了,可……现下我爹忙着捉贼,不知纸上那句话,何时才起作用。”殷人离的反应在萧定晔的预料之中。若那位知府大人一开始就像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要么大张旗鼓的迎泰王,要么紧张兮兮的准备御敌,那他倒要怀疑殷人离是否是将计就计了。现下的进展他心如明镜,面上却要做出一副“孺子不可教”的失望神色,摇头道:“痛心啊痛心,你这入门的拜师礼,行的一点都不好。为师此生就收了你这一个徒儿,竟然还阴沟里翻了船。”在他的摇头叹息中,殷小曼险些羞愧的寻个地缝钻了进去。他眼含热泪道:“师父说徒儿该如何弥补?徒儿这回一定做到。”萧定晔先不回复,只起身在牢里打了一套拳法。殷小曼越看越眼热,心中的愧疚立刻又番了一番。待收了势,萧定晔方努努下巴,道:“我听说殷大人不愿你从武?”殷小曼忙忙委屈点头:“我阿爹武功高强,却没教徒儿多少,仅仅能用来防身而已。”萧定晔摇摇头,叹息道:“可怜的娃儿。”殷小曼难得受到旁人的认同,一腔的委屈汹涌而出,泪水在眼眶里频频打转。萧定晔道:“为师我此前,也是个不能在人前练武的,只能在人后偷偷练。方才这套拳法,几乎不挪步,却能挡住四面八方攻击,守住周身要害。再配合心法,所向披靡。”殷小曼双眸一亮:“真的?”萧定晔蹙了眉:“为师何时骗过你?”殷小曼并不知,他的这个师父真的是时时都在骗他。他认贼作师父,却当自己捡了个宝。萧定晔又在他面前将方才的拳法打过两遍,见他确然有些聪颖,两遍已能记住近八成,心下却又有些艳羡殷人离。若日后他也有孩儿,也似这般聪明伶俐,倒是全了他满腔老父亲的心。外间响了一声梆子声,萧定晔已就着殷小曼带来的纸笔写下了心法,却拿在手中不递过去,当做诱饵一般,同栏杆外那个求知若渴的少年郎道:“你可见过你师母?”殷小曼原本要点头,心下又一阵警惕,含含糊糊道:“可是外间客房里关着的一位女客?徒儿倒是搭了几句话,却并不知是师母。”萧定晔话语便急促了起来:“她可还好?”殷小曼忙道:“好的很,高床暖枕。”萧定晔便略略放下了心,交代道:“你去告诉你师母,我极好,她不用担心。”殷小曼拍着胸脯做保证:“放心师父,徒儿一定带到。”此时他方支支吾吾说出了此行的来意:“徒儿实在担忧祖父的安危,不知如何才能救出祖父。师父同徒儿现在是一家人,可能透露祖父的所在处?”此时四周安静,安静到武艺高强之人,能听到屋顶上极轻的一阵响动。萧定晔心下明了,刻意盯着殷小曼看了半晌,忽的扬声道:“你可是想问路线图?”殷小曼忙忙拍马屁:“师父真厉害,师父真聪明,师父棒的呱呱叫。”萧定晔一笑:“成了,别乱拍。为师给你便是。”他在纸上又弯弯绕绕的画了几根线,交给殷小曼。小曼傻了眼。怎么又只画了一半?他期期艾艾道:“另一半呢?师父不画完?”萧定晔摇摇头:“为师此前短暂失忆过,旁的记不太清楚。如若你师娘在身边,我同她有商有量,互相启发,定然能想个差不离。现下只靠我一人的脑子,却有些难。”殷小曼只得强打起精神,又多多恭维了他师父半晌,方背着搭兜离去。……二更的梆子声响过不久,殷家大郎房里的灯烛还亮着。小厮端了汤药进来,扇温热了,方劝慰着小主子:“公子先喝了药,再用功温书不迟。”殷小曼睨了小厮一眼:“真会说话。”他哪里在用功温书了?他是在将他师娘、师父各画的半边图纸想法子斗在一起,好从中看出名堂来。他端起碗喝过汤药,再用功了一阵,并无什么明显进展,瞌睡却早早寻了来。他打了个哈欠,转去耳房准备洗漱。房门极轻微的一响,门外闪进来个黑衣暗卫,拿起他铺在桌案上的两张纸,转头便跃出了房门……------题外话------今天的三更结束啦,明儿见第466章 意外之喜(一更)殷家内宅,男主人书房。萧定晔望着铺在桌案上的两张纸,立刻看出了其中的蹊跷。“这……怎地越看越像矿场中的矿洞路线图?”他早先在京中担着暗卫头领一职时,火里、水里、山里……多少次以身涉险,自身经验太足了。他以指描绘其中几条线路,道:“这几条像是胡乱画上去混淆视听,不像是真正的矿中坑道。”只这些还不够。这图上的线路还缺失许多。可那王氏夫妇画此图,又是何意?与自家岳丈又有何关系?他同暗卫道:“那王公子同小曼还说了什么?”暗卫抱拳道:“小公子十分警惕,属下不敢提前去。等到了之后,只听见小公子央求王公子透露出大人泰山的消息。那王公子便画下了此图。他说,他此前失忆过,记不太多,要和自家夫人一起商议启发,才可能想起更多。”殷人离闻此言,唇角一勾,喃喃道:“是个对手。他上回能发觉屋顶上的暗卫,此回绝无发觉不了之理。他这一席话,摆明是说给我听。”暗卫续道:“属下还听见小公子称呼他为……师父……”殷人离不由叹口气。旁人在利用自家娃儿,自家娃儿还不知深浅的乐此不疲。好在那王公子未伤了大郎,可见同他未向王氏夫妇下狠手的原因一样,彼此都留了些回旋的余地。他令长随将两幅画誊抄下来,道:“誊抄后送回去,莫让小曼察觉。”待他出了书房,回到上房,同自家爱妻略略说了些话,方入夜歇息。及至到了五更天,外间忽的迎来一阵喧哗。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内宅女管事着急拍响了卧房的门。殷夫人惊得突了一突,殷大人忙忙轻轻拍了拍她,扬声问道:“何事?”女管事急道:“夫人,大人,李老夫人半夜晕厥啦!”***时已未时三刻,殷大人从李家角门出来,面带疲乏之色。他将将要上马,殷夫人从门后追出来,肿着一双眼睛道:“你……”她话还未说出口,殷大人又上前抹去她眼中泪珠,沉声道:“你放心,最晚今夜,为夫就能查出岳丈所在。”她点点头,哽咽道:“我知道有些为难你……”殷大人一笑,道:“你竟开始同为夫说客套话,为夫倒要自省一番,看看最近何处令你凉了心。”他握着她的手道:“岳父岳母大人对我视为己出,我尽孝是理所应当。且前期与那二人周旋甚久,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殷夫人便点点头,转身急急进了小门。天色阴沉,寒风一阵阵吹来。时已十二月中,城里城外民众皆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年节做准备。殷大人骑在马上,想着现下的局面。岳母大人因思夫而晕厥,给他带来的压力固然不是他同夫人说的那般轻巧。然而身在官场,做什么抉择不得冒风险?这世上站队有站队的难处。唯恐站错了队,最后被人全盘清扫。可不站队,当个纯臣,也有纯臣的难处。官场各种势力纵横捭阖,一招不甚就站偏了去。等自己发觉出问题时,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他和那王公子互相试探,实则都是想要竭力坚持自己的立场,不到最后一刻不敢轻易表态。但何时才算最后一刻?或许,现下就是吧。殷人离回了府衙时,先去了殷小曼的房里。他夫人不是总说他不好好教养娃儿吗?他便让小曼看看人心险恶,让他在识人辨人上好好上一课。小曼吊着膀子,又吊着胆子,跟在他阿爹身后进了监牢。他自己清楚,他最近干的都是吃里扒外的勾当,是以跟在他阿爹身后的步伐便格外虚浮。是个随时准备要逃的姿势。监牢里的萧定晔坐在一床棉絮上,从嘈杂脚步声中听出一道沉稳脚步,便知道等来了谁。殷人离来的比他预料的要早一些。他缓缓起身,负手而立,待殷人离到了他面前,他方含笑缓缓道:“殷大人,好久不见。”殷人离望着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只看现下他的模样,谁能想到四五日之前,他还是个因为妻子安危而喜怒形于外的普通青年。他久久望着萧定晔不发话,萧定晔也久久含笑望着他。殷小曼望着眼前两个对他重要至深的男人,心下终于想起来此前他师父问他的一句话:“如若为师同你阿爹一起掉进水里,你先救谁?”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明摆的。可是他的这位师父虽只同他结识了三四日,却是他长到十五年来唯一一个能懂他内心、尊重他追求的人。他简直要视为知己。他望着两人不动声色的对视,心中着急,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面对着殷人离:“阿爹,此事是孩儿的不对,你罚孩儿吧!”殷人离心下立刻涌上深深的颓败。战场上讲究两军相遇,气势为先。谁先沉不住气,谁大概率要输。他的气势全让他这儿子给破坏的体无完肤。他刚想斥责,瞧见小曼眼中的哀求之色,又叹口气,无力道:“你起开,站边上,只许看不许出声。”殷小曼却错当成他阿爹让他起开,是想大开杀戒,唯恐伤了他。他扑通往他老爹身前一跪,单手抱着他老爹的双腿,嚎叫道:“阿爹,师父是好人,你莫打他……你纵然要同他对打,也先将他放出来……你将他关在监牢里照准打,算什么英雄好汉……”殷人离脚下一个踉跄,觉着他一颗老父亲的心怕有些扶不住。他第一次觉着自己错了,不该利用自己的娃儿刺探敌情,没想到竟然偷鸡不成蚀把米,娃儿要跟着外人跑啊!他脚上微微一使力,一脚将小曼挑的站起,两指轻点,便亲手将他娃儿定在了当场。萧定晔终于哈哈大笑:“人说虎毒不食子,可见在下还是见识少。”殷人离心中默念“亲生的,亲生的”,方忍下内心羞臊,抬头望着萧定晔:“谁没有青春年少之时?本官数年前去往京城,曾在一间青楼外瞧见一位少年,正是与我家不肖子差不多的年纪,正因同人抢青楼姐儿而大打出手,阻了半条道。第二日本官亲眼看到,那娃儿的老父亲下令赐了他两板子。同那娃儿比,本官觉着自家的娃儿,也算不得什么了。”萧定晔听着这行径,怎么隐约有些熟悉。熟悉的仿佛那两板子现下还疼在他身。他终于敛了面上嗤笑之意,缓缓瞥一眼殷人离:“大人想说什么?”恰逢此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长随到了殷人离身畔,低声道:“监牢里的几个牢犯暂已转移,近处再无旁人。”殷人离点点头,又归于沉默,等到长随出了牢房,方正色望向萧定晔:“从现下开始,你我所说之语,只有现场三人知道。本官不会泄露,我儿若泄露,其后果由本官承担。”萧定晔沉默半晌,道:“大人先请……”殷人离深吸一口气,道:“当今圣上共有六子,大皇子善享乐,二皇子资质平平性子冲动,三皇子坊间人称贤王、有大才,四皇子于政事不关心、善于积财,六皇子年岁还小、不在讨论之列。前四位皇子行止始终如一,唯有五皇子,变数最大。”他往萧定晔面上投去一眼:“本官说的可对?”萧定晔嘴角噙着一丝儿笑意:“大人请继续。”殷人离续道:“前十八年,五皇子皆以纨绔无状之相示人。直到三年前的一场宫变,原本在政事上毫无建树之人,忽然异军突起,清除了宫变叛党,从此成为兵部将帅。”他望一眼萧定晔,续道:“以上消息坊间皆知,乃至邸报中也常常提起。从今年三月起,各处再无五皇子的消息。原本本官未想通此件事,这几日家中两位孩儿闹腾,却令本官有了灵感。家中小女自幼顽劣,不善女红。她阿娘若让她绣两件帕子,她定然要闹翻。然而这两日,她却乖乖在房中绣巾帕。本该她继续闹腾,为何她却服了软?自然是因为她做了她阿娘不喜之事,被禁了足,罚了活计。她出不了房,又唯恐她阿娘再罚她,也就闹腾不得。”他说到家人,面上流出浅浅温情,话音一转,又道:“大晏从去岁开始周边不太平,本官常常接到邸报,其中常常提到五皇子如何调兵遣将。只从今年三月起,邸报上却再无五皇子之名。试问,原本正是各处出兵之时,五皇子本该大出风头,何以忽然没了消息?便是出了纰漏被皇上收回兵权,邸报上也该有显现。联想到自家女儿之事,本官终于明白,那是因为从三月开始,五皇子失了踪迹,其人不在军中,自然没了功劳。”他抬眼望向萧定晔:“公子可觉着本官说的有理?”萧定晔淡笑道:“虽有些道理,却也有许多漏洞。”殷人离续道:“今年四月,江宁收到衢州传来的缉令,随同缉令而来的,还有四副画像。画像同本人原本就有差异,画上一位男子在本官看来,只是略略有些眼熟,可再与公子一比较,便知近八成是公子。凑巧的很,这缉令发出的时间与五皇子消失的时间十分吻合,皆是今年三月。”萧定晔轻笑道:“确然很凑巧。”殷人离又道:“前几日本官妻妹遇见公子,瞬间以为公子身份尊贵。及至本官见了公子真人,果然与朝中一人有些相像。然而后来瞧见公子之妻时,本官又产生了更大的怀疑。公子夫人如若是贵人之妻,一定是出自簪樱之家,锦衣玉食,怎会手脚粗糙?捉了公子那夜,贵夫人被押来牢中见公子时,你曾极小声极短促的称呼了她一声‘阿狸’。本官原本并未注意此事,及至昨夜于书房中翻找宗卷,掉出来一份三年前的诏书。那诏书是为了嘉奖一位在宫变中立了大功的宫女,由皇上亲自拟定,并昭告天下。诏书上有几句话为‘……胡猫儿有功于社稷,兹晋升为四品女官……拨入重晔宫……’若本官未记错,重晔宫便是五皇子所居宫殿。本官岳母家中养了一只狸猫,十分顽劣。昨儿半夜岳母身体有恙,本官携妻前去相探,还被那小狸猫挠了一爪子。所幸冬日衣衫厚重,并未留下爪印。本官此时终于想通,胡猫儿,猫儿,狸猫。原来公子口中的‘阿狸’,竟然是闺名‘胡猫儿’的四品女官。所谓才子佳人,皇子不顾身份有别,痴恋上宫女之事,史料中多有记载,并不是新鲜事。”他对着萧定晔双手抱拳,揖了一揖,正色道:“五殿下,下官所言,可都对?”萧定晔眉间显出几分凝重,盯着他半晌,方道:“以上种种皆为你的推测,听起来像有些道理。可推断一事,若无十分确凿的证据,却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殷大人平日断案,也是如此仓促?”殷人离到现下,确然还无法完全确定萧定晔的身份。他自小长在世家,及至成年后又掌管着宫中暗卫,专门搜集朝中官员的黑料,见多了太多勾心斗角的龌龊事。这世间事,只有人想不到,没有人做不到。若有人真心冒充五皇子,行事手段到了极致,只靠这短短几日,他确然无法分辨出真假。他忖了忖,只得开始冒险。“下官于二十二年前之所以离开京城,迁至江宁,除了因为下官夫人出自江宁、眷恋故土之外,还因下官看尽了官场荒唐事,不愿牵扯太多。殿下几次暗示过泰王,是想知道下官是否与泰王暗中来往。”他长吸一口气,道:“下官未曾。下官除了买卖之事上曾与四皇子见过几回,再未结交过任何皇子。”萧定晔听闻,心底里开始踌躇。殷人离的话能不能信。若信对了,皆大欢喜。即便殷人离不会倒向他,也绝不会成为他三哥的助力。可若信错了……他想起刚进江宁时满城的巡街衙役,想起殷人离对待夫人、儿女的温情,想起他关心岳母的孝顺……他心下还在犹疑不定,殷人离终于使出了最后杀手锏:“下官亲戚皆在京城,其中有一家,三年多前曾认过一位义女……”萧定晔倏地定定望向他。他一字一句道:“下官收到请柬时,离观礼之日已过了一个多月,然而并不耽搁下官了解详情。下官唤那家的老夫人为姨母。那家人,姓戴。”戴家,戴大人当年乃正二品的礼部尚书,如今已入了三省,成为尚书省尚书令,官至正一品。猫儿曾相认了两家干亲,其中一家,便是戴家。萧定晔脑中飞转,无论如何想不起戴家的姻亲关系。他当年为猫儿敲定娘家,都是掐尖,只看正枝最强势力,旁支都极少关注,更遑论姻亲。及至后来他大力扶植戴家,也是从正枝开始。他发出最后的反问:“按殷大人所言,在下乃当今五皇子。大人前几日所提及朝廷发出五皇子遇刺身亡的消息,又该如何看?难道当今皇上会诓骗世人?皇上谎称皇子已亡又有何益处?”殷人离正色道:“上个月,宫里确然快马传书,送来皇上诏书,言殿下于五个月之前遇刺身亡。此诏书一未公诸于天下,二未传向所有州府,只向部分州府发出此书。下官这几日派人去查,最近三处州府都不知此诏书之事,实在蹊跷的很。”他望着萧定晔的神色,一字一字道:“下官现下大胆推测,皇上是在向部分官员暗示,五皇子有难。”萧定晔一瞬间动容。十个月,已经足足有十个月,他和亲人相隔万里。现下连父皇都已经怀疑他有难,却不能光明正大的搜寻营救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向旧部传信,指望有官员能明白一位老父亲的护子之心。可见,他三哥已经忍不住开始放弃伪装。可见,他父皇已经觉察到了危机。他重重一拳打在栏杆上,但听咔嚓一声,被订牢的栅栏摇摇晃晃,随时要断开。殷人离长吁一口气,上前开了牢房门:“殿下请,我们书房长谈。”待萧定晔迈出监牢,殷人离上前拍开殷小曼的穴道,将将要给他做出一个人心险恶、切莫轻信的暗示,殷小曼已兴奋难耐的低呼:“天哪,我拜了位皇子当师父!阿爹,五殿下是我师父,我是五殿下唯一的徒弟!阿爹,你踢我一脚,我试试疼不疼。阿爹……”殷人离此时觉着,皇帝管教娃儿的方式是对的。就应该大板子拍他,要一板子拍晕了的那种。------题外话------双十一大家都抢到了想抢的东西吗?银子花了不少吧?我还好,码字逼我忘记花钱。一更送上。另外五千字等下午吧。第467章 子债父还(二更)府衙后宅,殷人离书房。萧定晔紧紧盯着眼前的猫儿,上上下下已将她打量了三回。猫儿在宽袖下牵着他的手。指尖温凉,掌心却干燥温暖,是她许久未曾感受到的熨帖。她知他无碍。她轻挠他手心,极细微的示意她也无碍。可神情却不同,她面目上已堆了明显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