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躲在房里不愿外出去见人,却不知殷夫人一整日也躲在书房里,向下人们都交代过:“若王夫人前来,你们将她请进房里,茶水点心招待着。我忙,算账忙的头疼,恕我不能出去相陪。”两位夫人原本都算得上闹腾,这一日却都双双歇了去。猫儿躲在房里,萧定晔便也不出去,留在房里相陪。一更过后,殷家上房男主人的书房整夜亮着灯烛,而客院的客房里,也整夜亮着灯烛。如若事情进展顺利,一更时分,殷人离派出的暗卫就能进入城中数间赌坊;三更,暗卫便该出赌坊。出了赌坊的暗卫们,有些人可能会毫无忧患,有些人则可能会受到追杀。最晚到了五更天,暗卫们便该回来报信。届时,城里哪间赌坊有鬼,鬼是否为萧定晔而来,就能看的清清楚楚。离年节只余一日,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有忍不住的人家,已经开始噼里啪啦放鞭炮,提前迎接新一年的到来。有风吹来,将檐下积雪吹落满院。萧定晔搂着猫儿站在窗前,看着满院灯笼。殷家对待这两位贵客,实则不算赖。除了每日好吃、好喝、好衣、好住的供着,这客院的年节景致,也搭建的不比宫里差。萧定晔其实不爱过年。天家无私事。每年大年夜,宫里有赐宴,君君臣臣欢聚一堂,各自做出一副恭敬有爱的模样,实则内心里都在骂娘。这样的日子,谁不想与自家人团聚。谁愿意跪坐半夜假装高兴的喝着西北风。只有宫宴结束后,父皇、母后、祖母,还有几个兄弟会聚在一起,各自吸溜着被冻得够呛的清鼻涕饮一口热酒,互相说两句吉祥话,将将有了点过年气氛,然后就各回各宫。一家人分头而住,哪里还像是个家。后来他有了牵挂,他的重晔宫里,住进了一个让他想要一起过年的人。然而没等到年关,她就睡倒在病榻上。他此生唯一和猫儿一起过的那个年,他在宫宴上匆匆饮过几口酒,就赶回来见猫儿。那个年夜,天上燃起了星辰花,他搂着枯瘦如柴的猫儿,感觉她随时都能从自己身边飞走。便是那个年夜之后,猫儿昏睡不醒。再过了半个月,他便亲手安排了她的丧事,亲手将她送出宫。那个年夜的残忍,他此后一点都不能回想。之后的冬日里,他见不得皑皑白雪中挂满花灯,见不得天际绽放烟花,见不得有情人相拥看雪。谁能想到,兜兜转转,他和她重遇,还成了亲。那些他想拥有而失去的过往,又都弥补了起来。此时他拥着她,望着外间的花灯。几乎是当年同样的场景。四处瓦檐上是积雪,被灯笼映照的反射着红光。他将她拥在臂弯里。只天际上还没有烟花……恰是此时,外间“嗖”的一声低啸,一朵五色烟花在天际绽放……猫儿忙忙抬手道:“快看,那是子鼠……”他倾下面庞,吻在她唇上。他想着,他生命中余下的所有要过的年节,终于鲜活了起来。他低声道:“若事情不紧迫,明儿午时开始,我们便外出游玩,一连三日,将江宁盛景全部赏玩过,可好?”她的双眼亮如天幕上的星子,眸中满是雀跃:“听说城外有个白云庙……”“去!”“听说醉香楼的冬蟹……”“吃!”“听说有一家客栈床榻极软……”“睡!”她喜得满面笑意,主动送上一个香吻:“夫君真好,日子过的像美梦一样!”然而美梦没有持续多久。五更时分的梆子声刚刚敲响,连带着几声鸡叫声,客房门便被敲响。来者是殷人离。昏暗的烛光下,殷人离的面色格外郑重。“殿下,暗卫果然遭遇了追杀!”天色已开始转亮,衙门外的书房,便装暗卫们汇报着带回来的消息:“旁的赌坊皆无动静,只有那一间赌坊,兄弟们将将离开,便遭遇了追杀,伤了两人。”猫儿追问道:“你等做了何事暴露了身份?”暗卫摇头:“谨慎为之,任何特别之举皆未敢做一个。”“可有人近身查看过你等长相?有人上前问过你等姓名?”“皆未遇上过。”殷人离正色道:“半夜本官查验卷宗,近一月,城中已有数十人失踪,却非好赌之徒,可见真赌徒皆知那赌坊不可去。如此看来,果然如王夫人所料,那赌坊要追杀的并非王公子,而是前去赌坊的陌生面孔。”他们究竟有何阴谋?他立刻吩咐长随:“带暗卫前去捉人,不要走漏风声,连锅端!”长随将将出门,外间忽然起了喧哗。几人忙忙站去院外瞧,但见昏暗天幕的极远处,一道黑烟仿佛长龙直直窜上天。殷人离与萧定晔接连跃至屋顶,探首望远,那黑烟传来的方向,恰是那赌坊的方向。殷人离紧锁的眉头从未放下,喃喃道:“事情竟是越来越复杂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长随前来报信:“那赌坊已烧成灰烬,仅有四具尸体,烧的看不出面目。”萧定晔蹙眉道:“赌坊每日五更开始休业,一直到夜里才重新开张。白日里守着赌坊的,确然只需要三四人。莫非这赌坊失火是巧合?那赌坊里接连两日出现陌生面孔,接着就失火……说巧合又太牵强。”殷人离当机立断道:“公子手上有现成的丐帮人手,本官要借来一用。”半柱香的时间后,殷小曼雄赳赳气昂昂出现在府衙外书房。殷人离正色道:“你平日哭着喊着要立功,现下你师父举荐,为父就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去向全城的叫花子送信,全力监视城中酒楼、客栈、茶楼、脚店……所有有番人频繁进出之处,一经发现,随时报给你。”小曼离去后,殷人离继续发令:“余下的所有暗卫,全部换装,前后分五批进入番市。”萧定晔立刻制止:“今日是年节,沿途去往番市之人可多?番人可过中原年节?”殷人离思忖半晌,起身外出,对下人道:“去将夫人请来。”殷夫人操心着家中大小买卖,同番人也有合作,她最知晓番人日常生活。天边撒下第一缕晨曦时,殷夫人露了脸。不大不小的府衙前书房,原本是殷大人一人的办公之处,现下却塞满了人。殷夫人一脚迈进门槛之时,猫儿立刻躲去了萧定晔身后,只竖起两只猫耳,留心着殷夫人的话。“番人自有自己的年节,与大晏不同。可来到大晏这些年,随行就市,入乡随俗,也会在这几日歇市欢庆。从江宁去往番市沿途,会经过城郊,今日还会有进江宁采买年货之人赶着回家,沿途颇为热闹。可过了今晚,到了明儿,路上必定人烟稀少。”萧定晔点点头,转首望着殷大人:“番人必定有猫腻,这一点毋庸置疑。若我等大批人马沿途出现,必定打草惊蛇。可有绕行的路线?”殷夫人惊咦一声,问道:“可是番市有了变数?”殷大人知道,自家夫人从来不是随意干涉官府事之人,现下此般问,定然是也发现了一些蹊跷处。他追问道:“夫人可是发现了什么?”殷夫人蹙眉道:“坎坦人在番市加盟了一间胸衣铺子,这你该知道。”殷人离点头:“八年前坎坦国皇族同你合作,将胸衣销出周边小国,赚了不少银子。”殷夫人点点头:“前八年,坎坦人开在番市的铺子,买卖红火,货款及早付清。可自十月到现下已有两月,坎坦人再未来拿过货。昨日铺子掌柜带着账本前来,我查的清清楚楚,还有三千两的货款拖欠至今。”猫儿忍不住,从萧定晔背后探出脑袋:“坎坦人同殷夫人,可是自来合作愉快?”殷大人挥挥手,将暗卫随从支出门外,方低声道:“这一支坎坦人,是最早进入大晏求庇护的坎坦国皇族,自来与大晏交好。他们参与胸衣买卖的原因,其一固然是看准了买卖能赚钱,其二却是为了拉近同殷家的关系,能令官府更好的庇护于他们。”殷夫人叹气道:“我同这一支坎坦皇族的王妃关系甚好,微曼还认了她做干娘。现下他们已有两月未见人影,非但未来拿过货,还拖欠了银两……真是太过蹊跷。”她郑重望着众人:“坎坦人我最是了解,不可能耍赖。现下既然如此,只能说明,坎坦人出了事,无法对外送出求救信!”其余三人瞬间明白,有一场大阴谋在番人中产生。此阴谋还牵涉到江宁,否则那些人没有要出现在江宁赌坊的理由。殷人离当机立断道:“王夫人手巧会上妆,请将在下伪装成铺子里的伙计,带着队伍前去番市催账……”“不可……”萧定晔立刻阻止:“我等虽不知此事牵涉到何种阴谋,可番人的便是出一点小事,都是两国大事。此事还牵扯到江宁,殷大人必定要镇守江宁……”他还要再说话,外间下人报信道:“大人,外头来了个名叫朱力五郎的番人,指明要见王公子。”------题外话------今天因为在码字软件上锁定了一万字,码完已经现在了,发文迟了点,抱歉抱歉。今天依然发两章,六千字。大概后天,发文时间就能恢复到以前的老时间了。第491章 分头行事(二更)清晨的日头已高高挂在头顶,天色蔚蓝的没有一朵白云。如若这样的天气能持续到正月初一,便预示着来年一整年都能风调雨顺。朱力五郎却无暇欣赏好天气。大晏是否风调雨顺,与他没有半点干系。他蹲在马旁等的心焦,转了个圈,再转了个圈,听得府衙角门处“吱呀”一响,转头瞧见出来的正是有可能成为他未来妹夫的“王谋士”,忙忙凑过去,百忙之中又下意识往已经掩上的角门处瞟了瞟,探问道:“就你一个人出来的?”另一个牛高马大的妾室没有陪同?朱力五郎是萧定晔记在心里的一只绿头苍蝇。他虽说已被猫儿快手上妆改过容貌,可面上的不耐之意却掩饰不去。他蹙眉道:“何事?大过年的,莫非你家要我在年节就抬你家妹子过门?”朱力五郎只得暂且收了心思,低声道:“事情不容易的,我家爹娘不同意的。”萧定晔抬脚便要进门。朱力五郎一把拉住他,吃惊道:“你不遗憾的?不想挽救的?你不着急的,我下面的话怎么说的出来的?”萧定晔双眸一眯,冷冷的叹了口气,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朱力五郎一滞:“什么意思的?我中原话会的少的,听不懂的。”萧定晔望着眼前这个蠢货,紧紧克制着要给他一拳的手:“遗憾的意思。”朱力五郎立刻长吁一口气,更往萧定晔身边凑去,压低声道:“你可知道的,知府大人这两日的,在做何事的?”萧定晔铁面无私道:“我乃知府的谋士,便是知道知府的一举一动,也不能往外泄露。”朱力五郎立刻挺直了腰板:“你若不是谋士的,我妹子不给你当妾室的。你告诉我的,我家兄弟继续帮你给爹娘说好话的。今后一家人的!”萧定晔艰难的听着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心中疑虑更甚,探问道:“你先告诉我为何要问知府大人之事,我便告诉你想听之事。”朱力五郎忖了一忖,摇头道:“未来是一家人的,现在还不是的。你先说的。”萧定晔心中冷笑一声,方一板一眼道:“殷大人忙着过年,还接来他家老岳母和小姨子,连带着我家妻妾,要好好过个大年。”朱力五郎还不满足,继续问道:“衙门上值的衙役可多的?”萧定晔摇摇头:“大过年的,衙门里只安排了不到二十人上值。再加上捕快等人,也不过区区三五十人。”朱力五郎听闻,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悄声问他:“知府大人的印章的,你可能拿到手的?”萧定晔双目已现了杀机,一字一句问道:“你要作何?”朱力五郎却狡猾道:“阿妹喜欢的,要拿着玩耍的。”萧定晔点了点头,出声咳嗽两声,角门后守着的人立刻握住了门栓,只等再听到两声咳嗽,便冲出去拿了朱力五郎。此时,不知死活的朱力五郎还在劝着萧定晔:“你去将知府的印鉴拿到手的,妹妹今夜过来陪你睡的。大家都高兴的。”萧定晔并不回答,只问道:“待你离开此处之后,还会去哪里?”五郎想了想,回答道:“回去客栈向两个哥哥报了信之后,便去班……”他突然觉着此话不妥,忙忙否认:“不去班香楼的,任何一家青楼都不去的。”萧定晔心下有了谱,便道:“知府印鉴是拿不到了,知府大人武艺高强,府中人人都会武功,我纵然会两个花拳绣腿,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你家妹子,今夜也用不着送来,纳妾之事,总要朱力老爷和夫人亲口答应才成。”朱力五郎见说不动他,只得道:“这几日的,你多多将知府灌醉的,过年要享乐的。”萧定晔点点头,不耐烦的挥挥手:“知道,府里准备了几十坛子酒,纵然你不说,我也要与殷大人一醉方休。”朱力五郎骑着马遥遥而去了,萧定晔并不急着进府衙,只顺着四处走了一圈,方原路从角门进了府衙。角门之后,殷大人、猫儿等数十人簇拥着另一个“朱力五郎”,见萧定晔未发出第二声咳嗽便敲开角门进来,心知捉拿朱力五郎的计划有变,忙忙围向了他。他低声道:“府衙四周有人窥探,朱力五郎话里话外都在探问府衙的人力安排,近几日江宁城里只怕有大事发生。朱力五郎不久之后便要去班香楼,直接从青楼里拿了他。他腹中所知消息定然不少,逼问出一条,也是大收获。”他将假五郎打量一番,道:“阿狸画出来的假五郎也莫浪费,待真五郎被捉后,假五郎先往城里转悠一趟,再出城。届时纵然有人发现朱力五郎不见了踪影,却也只当是出了城。”殷人离立刻吩咐长随:“从今日起,除了府上下人从角门进出,所有暗卫皆从暗道外出,万万不可显露了行迹。”他对着假五郎道:“你暂且掩了头面,现下就去班香楼候着。”相关人等立刻散去。年节的这一日,四处鞭炮噼里啪啦,显示着过年的气氛。殷府内外都挂满了花灯,向外间窥探府衙之人传递着放松与懈怠。然而只有内部人才知道,现下诸人的神经多么紧绷。书房里,萧定晔道:“现下的局势,番市同江宁,只怕两处皆有大事。殷大人镇守江宁,我去往番市。理由便是……”他转头看了看猫儿,只迟疑了一息,方道:“明面上分成两拨人去往番市。一波人是殷夫人铺子里的帮工,要前往番市催账。第二波人由我带领,前去朱力家相谈提亲之事。两拨人可同路而行,若专门分开,倒显得假。”殷大人有些游移不定。这位皇子传闻中是个纨绔,尽管这两年有些起色,可能耐究竟如何,他未亲见,不敢妄言。可现下的情形,他必定是要留守江宁,以防番人同大晏人勾结,要做出什么重大祸事。还有那朱力五郎,等捉了人,逼供吐了口,得出的重大消息,需要他来做出对应决策。他忖了忖,道:“我将身边长随阿蛮交由公子,他不但会一门番邦语,武功还不弱,能同公子做配合。此去番市只有一条大路,骑马两日就能到,沿途有一间脚店可做歇息。下官再派出二十名暗卫,从另一条路绕去番市,以做接应。”萧定晔点点头,抬首看了看天色,道:“帮工那处,还需殷夫人前去安排。半个时辰后,两拨人马在永芳楼楼前汇合。”……客房里,猫儿再为萧定晔上好妆,开始准备包袱皮。萧定晔望着她忙碌的身影,上前牵着她手坐在床畔:“这回,我不能带你去。”猫儿吃惊道:“你……你不带我,谁给你上妆?此去一连几日,便是你不洗脸,可面上油脂、天上雪片,也会脱去妆粉。”他摇摇头道:“无妨,既然已经确定番人的目标并非是我,便是我显露真容,也并无干系。我去寻朱力家谈提亲之事,只是个借口。等真到了番市,形势多变,能否用的上‘王谋士’的身份,都还未知。”她着急道:“可昨夜,你说要同我一起过年……你,你怎能说话不算话?”他将她拥在怀中,长长叹了口气:“此行危险,我不能带你去冒险。若事情顺利,最多五六日便能回。你乖乖在殷家等我,我应承你,一定会安全归来。”她眼圈一红,喉中已开始哽咽:“你如何应承我安全归来?朱力家的儿女全都在江宁,纵然过大年都未回番市同父母团圆,说明番市定然是已发生了不可控之事。此时我更该跟着你,随时帮你变换容貌,更好脱险。”他坚定道:“不可,往日数回我带着你,是因为当时无必须同你分开之理。此回不同,你待在殷府中,比别处都安全。我不能再让你以身犯险。”猫儿见他神情郑重,语速又快,心知一时半会磨不下他的决定。她只得搂着他,叹气道:“你莫挂心,我应承你便是。”他长吁一口气,想起前事,又叮嘱道:“也莫又闹出选圣夫的幺蛾子,否则为夫回来,第一时间就杀了那人。”猫儿扑哧一笑,心下又郁郁,将他全身暗器都检查过,见他已武装到了脚尖,方略略松了口气,低声道:“你放心,我不同你闹别扭。”------题外话------二更送上,明天再见。明天应该也是下午七八点发文。后天就能恢复凌晨发文啦,撒花,庆祝。第492章 金蝉脱壳(一更)猫儿郑重做出的“不跟着汉子去冒险、也不闹幺蛾子”的承诺,令萧定晔便放下了心。他背了包袱皮出了客院,牵着马,带着殷大人的长随阿蛮,大大方方出了府衙正门,站在门口刻意同猫儿依依惜别:“夫人但请回,为夫便去同朱力老爷同夫人努力一回。若他等旨意不愿朱力姑娘当妾室,便也罢了,为夫回来同你等关了门过小日子,自此再不谈多纳妾之事。”猫儿装出贤惠模样,叮嘱道:“你既然山长水远的去了,便好好同朱力家说话,拿出你的一片诚意。朱力姑娘是个好姑娘,对你一片痴情,若此回结亲不成,她怕是要伤心难过许久。”萧定晔点点头:“为夫自当尽力,可若她爹娘执意让她伤心,便不是为夫所能左右,只能当两人无缘罢了。”他抬腿上马,转头同猫儿挥挥手,带着阿蛮打马而去。猫儿回转身,当即去寻了殷微曼。作为殷家的一份子,殷微曼千年一遇的接收到他阿爹的稀奇命令:“鞭炮烟花,不拘什么,连放一整日。”殷微曼简直喜出望外。作为还远远未能认识清楚世界险恶的年轻生命,她难能可贵的没有“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对未知之事还抱有敬畏。她专程去寻了她阿娘一遭:“阿娘,我阿爹疯啦,他特令女儿放一整日炮仗和烟花!”殷夫人望着自家闺女那因兴奋而闪闪发亮的双眼,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做出亲切之相:“你阿爹没疯,他让你放,你就放!”微曼吃惊道:“听见鞭炮声,祖母再不怕吵啦?”殷夫人摇头:“不怕不怕啦!”“阿娘再不怕我点着房子啦?”“不怕不怕啦!”“阿爹再不怕我烧了他官服啦?”“不怕不怕啦!”“阿哥再不怕我炸了他瓦檐啦?”“不怕不怕啦!”殷微曼一声欢呼,倏地将背在身后的线香和鞭炮拿出来,当着她阿娘的面,干干脆脆便放了个窜天猴。窜天猴“出”的一声窜上房顶,“嘭”的一声怒吼,房顶上立刻透了光。殷夫人恨的牙痒痒,想起自家夫君的筹划和整个府衙的处境,拍一拍落在发髻上的灰尘土块,违心的拍手喝彩:“炸的好,炸的妙,炸的呱呱叫!”微曼被夸的高兴,再欢呼一声,窜出了正院,带着线香和窜天猴,前去寻她祖母显摆。猫儿便是跟着窜天猴的声音,来到了正院时,正正好与微曼错开了一步。彼时殷夫人正站在院里凳子上,抬头看着屋顶上的瓦,扬声道:“彩霞,去同管家说,先不着急补房顶,等攒够了,晌午一起补。”她将将说完,想起贴身的女管事彩霞,已被指使着装扮成铺子里的帮工,跟着去往番市的路上。她又叹上口气,从木凳上下来时,便瞧见了探首探脑的胡猫儿。殷夫人心把子立刻一紧,全身已进入应敌状态。她知道眼前这位王夫人不是善茬。虽说两人的关系才缓和了几日,可当初王妃是如何逼迫的自家夫君脱臼-接骨-脱臼-接骨顷刻间来了三回、这院里那盆价值八百两的贵重花朵是如何遭遇了毒手,殷夫人记得清清楚楚。自昨日她亲耳听到王妃问了她一句“纸飞机”的事,又亲耳听到她家闺女如何语带骄傲的说出“我阿娘从七八岁上就开始卖胸衣、赚银子”……她就知道,她的大秘密怕是要不保。这世上人人都在争先恐后,想让自己不俗。然而人人却又自相矛盾的想让自己大俗。既要在同类中显得不俗,却又不想被人当做异类。殷夫人守了三十几年的秘密,便是说梦话都未敢透露什么,未成想要被这位王妃戳穿。不,不能被戳穿,她得守住。如何守?她决定以攻为守。她此时原本该装出昏沉沉的模样躲开去,既然要转守为攻,她就要主动迎上去。她一咬牙,按照策略主动迎了上去:“王夫人可是前来寻我说话?说什么呢?可是要说假睫毛的话题?”猫儿立刻觉着她到此来寻殷曼是个错误。她应该差遣下人来,而不是自己亲自来。她亲自来,简直是送羊入虎口。她站在门槛上,靠着门框讪讪一笑,决定全盘否认:“殷夫人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回答过这么一句,又觉着显得自己太弱势,便又续道:“我是想来问问夫人,那纸飞机如何折?”殷夫人面露怔忪神色:“什么纸飞机?飞是什么飞?机是什么机?天下的鸡竟还能飞?!夫人何不说说假睫毛?”猫儿立刻显现蠢钝相:“什么假睫毛?人身上的?还是猴身上的?我怎么听不懂?”“王夫人如此聪慧,怎能听不懂。”“殷夫人说笑,我哪里聪慧,我蠢笨的很,不信你出个谜语,我定然猜不到。”“上边毛,下边毛,中间一颗小葡萄。王夫人请猜。”“呀,这是什么?葡萄怎么上下都长毛?我明白了,殷夫人胸衣卖的多,见多识广,那葡萄周围,有些人是要长毛呢!殷夫人既然做了胸衣买卖,怎地不带上泳衣?”“什么泳衣?夫人可是指游泳时穿的衣裳?哎哟王夫人说的对,无论女子男子,但凡下了水,衣裳贴身多不雅观。农人应该种出一种巨型瓜果,成熟后挖空瓜瓤,人游泳时往身上一套,纵然衣裳打湿,外间人也看不到……王夫人可知……哎王夫人去何处……”猫儿落荒而逃。她觉着殷夫人是个她无法撼动的老狐狸。在保护底牌这件事上,她这个小狐狸不是老狐狸的对手。她不能待在殷夫人眼皮子底下。不,她不能待在殷夫人的势力范围。她越发想要尽快寻到殷微曼。几声窜天猴的声音适时响起。后来猫儿在一声“出”和一声“嘭”之后,再听到几声“哐当”的声音之后,终于在她所住的客院里瞧见了殷微曼。微曼举着一个巴掌对着她,脸颊因兴奋而通红:“五个,连上姐姐这处,我炸了五个房顶!痛快,此生从来未曾这般痛快!”猫儿从微曼脸上,隐约瞧见了殷夫人年轻时的模样。有女如此,殷夫人年轻时,定然更是个能时时上房掀瓦之人。她顺毛捋微曼,夸赞道:“微曼真棒,巾帼不让须眉也!”微曼得意的一摆脑袋,见手中线香已烧到了尾巴,暂且将窜天猴放在一旁,出溜出溜上了树,坐在树杈上居高临下道:“我阿娘曾说,我这样的角色,极难得到人夸赞。如若有人夸我,肚子里泰半憋着坏水。姐姐倒是说说,你想忽悠我做何事?!”猫儿对微曼的聪慧叹为观止。可好在微曼主动提及,猫儿必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她忙道:“我想寻你学异邦话,现在,马上!”……辰时的日光顺着客房屋顶照进屋里,仿佛一道聚光灯,打向了舞台上的主角。这回主角不是猫儿,是殷微曼。她将第一百条异邦话念出来,等着猫儿按照读音写在纸条上,方恹恹道:“五十条波兹常用语,五十条坎坦常用语。够了,贪多嚼不烂。”猫儿将纸条上的墨迹吹干,方抱拳道:“殷姑娘大恩大德,小女子感激涕零。”她亲自寻出一截线香,在火盆中点燃,交给微曼:“炸房顶去吧,你家院子大,屋子多,广大舞台还在等着你。”微曼立刻接了线香在手,一蹦一跳的去了。……辰时一刻,殷家的马棚里出现一个驼背。殷家的马棚里,历来都有个驼背,负责着刷马、喂料之事。故而,当一个驼背牵着一匹黑马缓缓出了马棚时,并未引起旁人注意。只有看守角门的婆子多问了一句:“牵马去何处?”驼背装出得了病的模样,一边咳嗽一边道:“遛……遛马……大人吩咐,要遛马……”今儿的一切行事都不同寻常,婆子已做了太多障眼法的事,便也当这遛马是府里做给外人看的一环,麻溜的开了角门,任由驼背老汉牵着黑马而去。老汉弓着背缓缓远离了府衙,待拐了弯,方踩着马镫上马,抚了抚黑马脑袋瓜,一夹马腹:“大黑,我们走!”一道闪电如风般往西城门而去。出了城门,待过了未时,身畔大晏人减少,沿途慢慢多了番人。驼背将马骑进野地里,躲在几棵树后,解下身后“驼峰”,从衣襟里掏出一面小铜镜,对着铜镜描眉画目。再过了片刻,有人从树背后钻出来时,却是个小小异邦少年郎。那少年郎穿着异邦衣裳,梳着异邦发髻,面目清秀,嘴上无毛,看着不过十六七岁。少年郎抖开包袱皮将自己头脸包严实,待行到大黑身畔时,又摇头道:“你一身黑毛威风凛凛,太过显眼,我得替你也捯饬一番。”她转头往四处一瞧,盯上了积雪下的稀泥。再过了半晌,大道上重新出现一人一马。人是个包了头脸挡风的番邦少年郎,马落拓的很,一身的烂泥;尤其是四条腿,仿佛曾从泥潭里陷进去才挣扎出来,能保住命就不错了,等闲人哪里能看出来品相。------题外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