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门重新掩上,待外间已没了脚步声,萧定晔方望着阿蛮道:“你说说,这朱力老爷,昨夜还十分倨傲说何时想到再见我,只过了一夜就来相请,又是个什么意图?”阿蛮低声道:“王公子自始至终说是我家大人的幕僚,朱力老爷要么是想通过拉拢公子、达到亲近我家大人的目的,要么就是想通过公子、探问江宁府衙的动向。”萧定晔缓缓点头:“要说是拉拢,昨儿我们去投了拜帖,他即便是不愿见,也决不至于差个脑袋不清楚的下人将名帖丢出来。我倒是觉着,他更想探听江宁官府动向。”他拿起铜镜瞅了瞅镜中的自己。已有整整两日未洗脸,现下面上的妆容早已脱的斑驳,肤色深浅不一。无论朱力老爷今日寻他的目的是哪一个,他都得在今日去相见。他起身披好披风,同阿蛮道:“走,出去采买提亲之礼。”时辰的日头仿佛营养不良的鸭蛋一般,无精打采的挂在天上。猫儿坐在酒楼一角,虽已饿的前胸贴后背,面对着整桌饭菜,却没有什么进食的兴致。她味同嚼蜡的往口中塞进一块炊饼,暗中打量着陪在她身畔的三个汉子。一个人魁梧。第二人也魁梧。第三人更魁梧。她再从头到尾看上一遍,目光盯上了站在雅间门边上的一个汉子。汉子眼距分的有点开,看着是不太聪明的亚子。她向宽眼距汉子招招手:“你的,可会说大晏话的?”汉子立刻上前抱拳,干脆利落道:“属下来大晏已有十年,不敢说是大晏通,可当个平度通,完全没有问题。小王子有何吩咐,尽管道来。”猫儿瞠目结舌。果然人不可面相,现实立刻打了她脸。她轻咳一声,又同另外两人道:“你们的,大晏话和他一样流利的?”另外两人结结巴巴道:“没有他说的好的。”她心下重重叹口气,指使着宽眼距汉子:“你出去守着的,门口没人的,我不放心的。”那汉子斟酌道:“属下站去外间,反而可能暴露了小王子的踪迹……”猫儿“啪”的拍桌:“你是王子的,我是王子的?”汉子立刻抱拳后退,打开雅间门走了出去。猫儿继续在余下的两人中间寻找最蠢笨的那一个。按照刚才的经验,她决定逆向思维,找个看起来有几分小聪明的下手。眼前的两个汉子,一个站的笔直目视前方,一个眼珠子咕噜乱转,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她向那看着聪明的汉子努努下巴:“你的过来,我问你的,平度府最好的青楼在哪里的?”汉子眼珠子一转,面上立刻浮现一丝儿笑意,凑上前贼兮兮道:“小王子问对人了的,属下对青楼、酒馆、赌场最熟悉了的。最好的青楼在……”猫儿打断他,续问:“最好青楼的,距离皇叔宅子的,离的可近的?”聪明汉子立刻闭了嘴,起身站回了原处,正色道:“这些事情的,属下不能说的。”猫儿对自己的眼光再一次起了疑心。看着小聪明的人,果然也并不是个傻的。她向那汉子挥挥手:“你去后厨的,替我要一碗大晏馄饨的,不能放葱花的。”待支走了那汉子,猫儿眼前只有一个备选人时,她方将袖袋里的银票重重拍在桌案上,同仅存的独苗道:“我想去见皇叔的,你带路的。银票是你的。”长相既不蠢笨也不显聪明的汉子踌躇半晌,讪讪问道:“小王子为何想去见王爷的?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猫儿冷哼一声:“小时候他看不起本王的,现在本王要去报仇的。”她的手覆在了银票上,作势要收回去:“你废话多的,我不给你银票的。”汉子立刻上前道:“能去的,能去的,快到午时送饭的,厨娘带小王子过去的。”猫儿一抬手,白花花的银票已落到了汉子衣襟上。她再掰了一块炊饼塞进口中,缓缓起身,负手往外而去。车到山前必有路。现下她轻易逃不开,只能往前走一步算一步了。她得先从寻找友军下手,先将坎坦人中的亲晏派找出来。……大晏的年节对番市来说,只是个要热闹的借口,并不用关门闭户真的去过年。从辰时开始,各铺子便照常开张,指望着能继续赚银子。生活在平度府的番民也开始外出采买日常所需。离午时还有一个多时辰时,街面上已算熙熙攘攘,须臾迈不开脚。一家茶楼雅间,桌案上放置的是阿蛮与萧定晔采买的提亲礼物,花费不多,总共不到五十两银子。当谋士俸禄有限,况且萧定晔又不是真的要去提亲。如若显得太过有诚意,万一那朱力老爷当场拍板要嫁女,萧定晔倒是要被架在火上烤。他家媳妇儿是什么脾性,经过了前一遭的折腾,他了解的很。他此行出来,虽说还未完全搞明白这番市究竟闹什么幺蛾子,然而他实则只是出于皇子的责任感,为江宁知府殷大人跑腿。他没有必要演戏演的太真,最后事情办成由殷大人领了功劳,他却要苦巴巴跪在搓板上哭求媳妇儿原谅。真的没有必要。他坐着饮了会茶,又想了想猫儿此时在做何事。今日已经大年初二,按大晏的习俗,这一天出嫁女子要带着夫君归宁,探一探家中父母。猫儿待在殷家,殷夫人又已将自家老娘接去了殷家过年,该不会多此一举回娘家。殷府里人多热闹,纵然没有归宁这码事,猫儿应该也会过的舒心。等开春入夏,他与猫儿跟着殷大人上了京,日后再遇到年节,归宁那日,他就带着猫儿去戴家,也过一过平凡小夫妻的日子。他趁着饮茶的工夫觑空想了一回猫儿,方同趴在窗畔的阿蛮道:“你再说说昨儿夜探府衙的情况,府衙后宅,府尹的家眷都未露出什么蹊跷来?”阿蛮将巡视在街面上的目光收回,起身恭敬道:“平度府府尹一妻二妾三个娃儿,小的昨夜夜探府衙时,后宅里府尹的家眷全站在院里,自家忙着放烟花,其乐融融,完全没有被操纵、裹挟的忧愁之相。待入睡时,府尹连初一十五要在嫡妻房中歇息的老规矩都不顾,便钻进了妾室的房里,可见是放松的紧。”哪里有不对?这场景自半夜阿蛮夜探府衙回来同萧定晔碰头时,便已详细说过一回。他只觉着有些不对,可思忖了一整夜,也想不出有何不对。外间人语声、马蹄声,声声入耳。他下意识转首从窗户望出去,但见楼下街面上熙熙攘攘皆是装扮各异的异邦人,几无大晏面孔。他心下倏地一动,问道:“这位府尹的妾室里,可有人是番人?”阿蛮忙道:“确然如此。府尹的嫡妻和一位妾室是江宁人士,另一位妾室正是番人。”萧定晔吃惊道:“府尹同番人走的如此之近,殷大人难道未曾出手阻止过?”阿蛮忖了忖,谨慎的梳理着措辞:“大晏人与众异邦人通婚,在江宁原本便是提倡之事。平度府衙中的官员,极多人纳了番人为妾,算是官方起个表率作用。”萧定晔点点头,有些明白他父皇的用意。每个国度的在位者为别国提供好处,自然不是真的要发扬互助风格。便是大晏这样的大国,也没有必要为了显示泱泱大国的风范,去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尤其是,以他父皇一文银子要掰成两半花的作风,大晏能专门拨出平度府这么一片地来安置七国的异邦人,绝对不是单纯做慈善。那都是出于长远布局。第一分化邻国势力。一些人留在大晏,一些人留在国内,人马四分五裂,还如何搞得出大乱子?!第二同化异邦人。番人在大晏平平安安住久了,也就成了大晏人。如此十年、百年的同化下去,总有一天,国别和国别之间不用靠战争也能统一。这其中不管是分化还是同化,要想对外显得国国一家亲,最好的法子便是联姻。然而这法子也会有弊端。一旦番人有异动,个别脑子不清楚的官员就可能被番人收买,反而倒戈相向。可现下便是知道那府尹有异常又能如何?此回行动隐秘,殷大人派来的暗卫要绕路而行,不知何时才能到达。现下只有阿蛮、彩霞和萧定晔三人,如何能盯得住诸般头绪?他不免又遗憾了一回。若他能将猫儿伪装的手艺学到五成,这三人他至少能当成六人来用。第500章 眼熟的下巴颏儿(一更)萧定晔因未学到猫儿的上妆本事,遗憾了一阵阵,又拉回了思绪,同阿蛮道:“府尹既然有家眷是大晏人,周遭侍候的丫头、媳妇子必定也有大晏人。你让彩霞想法子进入府衙后宅,打探消息。”阿蛮一愣,苦着脸道:“可彩霞不会向王夫人那般伪装啊!”萧定晔叱道:“蠢材,守在府衙周遭,瞧见有大晏人出来便跟上去,到无人处时掳人逼供。”他冷笑一声:“那位彩霞不是逼供的一把好手?我夫人都曾尝过她的手段。”阿蛮讪讪一笑,决议忘记后半句,只竖起大拇指恭维道:“还是王公子脑瓜子灵活,小的愚钝,都没想到掳人逼供之事。府衙下人人微言轻,便是没了踪迹,一时半会也无人追究。高,实在是高!”萧定晔冷哼一声,再不理会。阿蛮只得抱着一盏茶吸溜,将将吸溜完,正准备外出去向彩霞传话,忽的“咦”了一声,急促向萧定晔道:“公子快看,郭掌柜要出城了!”萧定晔探首往外瞧去,但见熙攘人群中,两匹马驮着两个妇人往城门方向而去。两个妇人皆戴着避寒头巾,一个头巾被拉到了下巴下面,这明明白白是郭掌柜。另一个的头巾还包了半张脸,微微垂着脑袋坐在马上,看不出面上神色,这是“彩霞”。郭掌柜骑在马上,一边帮着彩霞拉着缰绳,一边同“彩霞”道:“你这般大的人,喝个粥都能将手烫伤,真真是马虎。”拉着缰绳的手暗中使力,让马儿能继续往前。那“彩霞”骑在马上并无什么反应,仿佛只是独自在生闷气一般。萧定晔转头同阿蛮道:“跟上去,看着郭掌柜顺顺利利出了城门后你再回来。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够用。”阿蛮忙忙应下,转身出了茶楼。萧定晔的目光重新回到窗外的人群中。他的注意力很快被与郭掌柜擦身而过的一行人吸引。真正吸引到他的,依然是一匹马。一匹被泥糊了半个身子的马。那马四肢挺拔修长,膘肥体壮,看着是一匹好马。白日里望过去,马头呈黑色,原来是一匹黑马。只这马不知是因病还是因饿,精神状态依然不够好,垂头丧气跟在主人身侧,令人观之而心生怜惜。他不免再为这马遗憾了一回。可惜了这样一匹好马,竟落在不懂养马的人手中。如若是他,定然是将这马刷洗的干干净净,每日里精细马料喂养着,如此才不有损好马的颜面。他看了几眼马,又将目光投射到马主人的面上。还是那个十六七岁、嘴上无毛的异邦小崽子,曾被脚店的伙计定性为“补药吃多了的疯子”。此时小崽子拉着一张脸,仿佛谁欠了他二五八万。还有三个异邦人跟在小崽子身边,略略靠后了一步,显示出小崽子地位不凡。不对,他觉着有些不符合逻辑。这小崽子如果地位尊崇,就不该亲自牵马,而由下人代劳。他再瞧了半晌,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就按这异邦小崽子大刀阔斧的步伐和一张臭脸,决然是个一意孤行之人。如果他犯贱自己要牵马,下人又能拿他如何?萧定晔轻轻摇一摇头,想起了自己十五六岁的那个年纪。那时自己也有这么一段叛逆期,满心满眼的不可一世,同眼前这小崽子也不遑多让。此时猫儿牵着马冷着脸前行,望着眼前的熙攘街市,心中又起了一阵希望。如若她钻进人群里,后面跟着她的三人施展不开武艺,定然要受人群的拖累。她但凡能寻个拐弯处,咔嚓两下将帽子、外裳和妆容一解除,只要饮口茶的时间,就是个再世为人的胡猫儿。昨儿半夜,她为脱身做了充分的准备。身上套了三件外裳的最外一层,动过手脚的,随时能咔嚓撕开,露出第二层外裳。帽子下的发髻,动过手脚的,掀开帽子,随时能咔嚓散开,扮成个女疯子。面上的妆容虽说空手不好卸,可额头上的帽子她是动过手脚的啊,里面藏着一只小小水袋,只要她愿意,随时能泼她一脸水啊!她心下做足了心理建设,长吸一口气,转头同跟在身后的三个汉子道:“你们三人帮本王看看……”她面色瞬间一变,显出万般惊恐模样,急急往后一指:“你们看,那是什么!”三人齐齐往后转首,猫儿撒丫子开跑。欢脱的几步之后,是手臂上的一沉,身后接着传来几声“哒哒”马蹄声……她几乎立刻问候了一声娘。老黑这个拖油瓶,竟然还被她牵在手上!这么大的目标,如何逃!身后的三个汉子转瞬间已跟了上来,一人好奇道:“小王子的,什么事的?”猫儿生无可恋的转过身,当先望着眼前的老黑。老黑面上仿佛有些委屈,一双黑葡萄一般的眼睛吧嗒吧嗒,略带忧伤的望着她,仿佛在说:“辜负我的爱,背着我离开,最后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出卖我的爱,你背了良心债,就算付出再多感情也再买不回来……”猫儿立刻悔过了自己的人生。人不该滥情,不管是对同类,还是对异类。她生而为人,既然已经得到了人类的爱,收获了爱情和友情,她就不该还贪心同动物建立感情。在百花寨,她和猴狗儿分离之后,曾郁郁了许久。那时候她就应该吸取经验教训,自此转变态度,放弃与异类建立感情的不现实想法,安安心心同人建立感情。譬如殷夫人,这几日她本该把注意力转去殷夫人身上,想着拥有相同秘密的两个人如何同仇敌忾、一致对外,而不是放弃了殷夫人那条路,转去在一匹马身上找寻感情缺失。太不明智。如若她在同小猴分别之后,就能理智的转淡了同老黑的感情,莫说方才,只今早出了铺子时,她就不会下意识去牵着老黑,让它和她随时在一起。她该让铺子里的人向她提供一匹马,随时可驰骋,随时也可抛弃,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此时她面无表情的望着老黑,心中连续叱骂了好几声“拖油瓶”。老黑也锲而不舍的用水汪汪的眸子望着她,望着她,望着她……她终于别开脑袋,为自己的心软骂了声娘,面无表情同三个汉子道:“你等去替我买双靴子,我这双像是扎进了一根针,疼的慌。”一位汉子有些疑惑:“方才的,小王子就是因为脚疼的,所以神色陡变的?”猫儿登时转头望去:“不成的?本王脚疼得忍着的?”那汉子连道不敢,垂首在一旁再不敢发话。猫儿便支使曾拿了她银票的汉子:“你去。”汉子垂眸将她脚上皂靴打量几眼,略略估计了尺寸,转首去了。街边上,猫儿靠在老黑身上,一边等待,一边下意识的打量着这条街。她得记下地形,若日后有机会逃……带着老黑逃,她得知道哪条路可走,哪条路不能。她的目光由右往左缓缓移过去,只见前方一座茶楼,茶楼边上倒是有个巷道。站在她的位置,已经不能看到巷道的尽头究竟有拐弯或是死胡同。因视线受阻,她的目光不自觉顺着茶楼楼体上移,便瞧见了一扇开着的窗,以及窗户里一个人露出的半个下巴颏儿。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那半个下巴颏儿实在有些眼熟。她和萧定晔相拥而眠时,她躺在他的臂弯里,他最喜欢的便是将他的下巴搁在她脑袋上。有时她比他先醒来,常常是以仰视的视角望着他,看的最多的就是他的半个颈子和下巴。若细究起来,其实以仰视的角度去看世人的下巴,人和人之间都没有太多的差异。说能辨认出,不过是基于感情的主观臆断。猫儿收回目光,又顺着马路牙子继续往前扫视过去,便瞧见才离开不久的汉子手中提着三双皂靴急匆匆走过来。汉子到了猫儿面前,面上有些踌躇:“属下的,不确定小王子脚掌大小的,选了三双尺寸相近的,小王子尽管试试的。”猫儿立刻明白,她早上用早饭时,千挑万选,在三个汉子里,选了个为人最老实、行事也最滴水不漏一个人,拿来做她的心腹。真是流年不利啊!她将将要去接靴子,那汉子已倏地蹲身下去,只等着她递出脚,好为她换鞋。她便想起了她作为地主老财的“小王子”人设。鞋是不用自己换的,要下人换。如此推及下去,她不免又出了一身白毛汗。今早穿衣裳是她自己穿的,梳洗也是她自己打的水。便是在酒楼里用早膳,她也没让人试毒和布菜,都是她这位已经当了一月有余的王妃亲自动手。无论是真王妃,还是假王子,都不该如此。愚笨,愚笨透顶。她疾速的想着法子。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必须得骄纵一把,得想法子同那铺子里的厨娘和牛眼汉子分开。否则再相处下去漏洞越多,她迟早要被做出人肉叉烧包,结束她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她立刻同汉子道:“你拿着的,我们先回铺子的。”------题外话------文中老黑的心声,引用改编自歌曲《爱情买卖》,特此说明。一转眼又到11月最后一天了,原本预计这本书要在11月就完结的,谁知暂时还完结不了……第501章 你的,什么身份的?(二更)猫儿悔悟的快,然而等回了铺子想要先发制人时,还是慢了一步。在她一早以用早饭的借口离开铺子时,铺子里留守的几个人,便互相拼凑了一遍昨日见闻。其中涉及到“小王子”的,归结起来,主要是:第一,关于随从。牛眼汉子问厨娘:“小王子昨夜露面时,你没有瞧见随从?”厨娘吃惊道:“此前不是说,随从不牢靠,等小王子一行露面,你等先想法子支开随从?难道你们无人向随从下手?”在场几人频频摇头。第二,关于身份证明。厨娘问牛眼汉子:“小王子真是小王子?你可看到了信物?”牛眼汉子吃惊的望着厨娘:“你不识得?你此前不是夸口,曾亲眼见过小王子?”厨娘扭捏半晌,苦着脸道:“我是见过,小王子洗三的时候,我为小王子打过水……”后面那些零零碎碎的,比如守在后院树上的暗卫曾提到,那位所谓的小王子几回都去后院角门上盯着门锁瞧了半晌,又曾抱着树攀爬过一步,还自己打过水……这些小事,都没有以上两大疑点来的令人难以放心。等猫儿到了永芳楼楼外,终于拿出王子的派头,呼呼喝喝支使着下人替她系好马之时,铺子后院已有着一场拷问正在等着她。冬日清风瑟瑟,猫儿站在院中,开始摆谱:“此处简陋的,床榻难睡的,本王要搬的。”牛眼汉子站在她身畔,谨慎小心的观察着她,面上挤上一丝微笑,应付道:“不拉不拉不拉……”猫儿的脸色立刻一冷,硬着头皮上前,奉送一个窝心脚,咬牙切齿道:“本王说要练习大晏话的,你等不从的?要同本王对着干的?”“不敢的,属下一时口误的……”牛眼汉子揉着被踹痛的心窝,同站在远处的厨娘对望一眼,心中虽有疑虑,却又不敢随意问出。万一是真的小王子,可就立刻得罪了大腿,今后如何受到重用?厨娘一咬牙,上前躬身探问:“小王子从坎坦带来随从有几人的?老奴好准备饭食的。”猫儿大手一摆:“不用管他们的,本王对他们有另外的安排,你们只需考虑我的。”厨娘没有得到有用的回复,转头望向牛眼汉子,发出求救的目光。猫儿催促道:“今日开始的,本王不住这里的。要去住客栈的。”牛眼汉子忙忙劝阻:“小王子不可的,在自己地盘的,我们能互相商量的。若是去了客栈的,恐怕有危险的。”猫儿立刻跺脚道:“那去何处的?此处床榻太硬的,被子粗糙的,本王受不了的!”她看牛眼汉子苦无头绪,便冷哼道:“我那倒霉皇叔原本住在何处的?我要住进去的。”牛眼汉子心中一动,上前道:“王爷一家被关在宅子的,守门人虽是自己人的,却蠢笨武功高的,有陌生人进去的,非要看信物的,我们打不过的。小王子要是带了信物的,属下就带小王子住进去的,高床软枕的,睡得舒服的。”猫儿双眸登时一眯:“如若本王住进去的,我们还能互相商量的?不怕有危险的?”牛眼汉子道:“那处离此不远的,互相有照应的。那里还有自己人的,能护住小王子的。”猫儿心下又想骂个娘。她再一次聪明的将自己往死路上引去。什么信物,什么小王子,什么小王子的什么信物啊!她要真有信物,她还用冒充?她能去那该死的坎坦国,直接逆袭当皇帝!恰逢此时,厨娘上前又烧了一把火:“老奴现下正好要过去送饭的,老奴带小王子一起去的?”话刚说罢,直起嗓子一喊,树上的几个暗卫跳下来,跟着厨娘进了后厨。须臾间,每人便提了个饭香四溢的大桶出来。厨娘往猫儿面前一站,哈着腰殷勤道:“请吧,最最尊贵的小王子。”……午时三刻,吉时。朱力府上一场半真半假的相亲宴正在如期开展。饭菜一般的桌案上首,坐着个表情一般的朱力老爷和夫人。陪坐在下首的,是所带礼物一般的来客萧定晔。站在萧定晔身后准备侍候人的,是衣着一般的随从阿蛮。朱力老爷还未表达出什么,朱力夫人首先就发出了一声鄙夷的叹息。这女婿不成,太不成。虽说此人身材高大,长得也算人模狗样,可一看家世就不成。朱力府虽说也不算什么高门大户,可这些年四处钻营倒腾银子,架不住有钱啊!番人在大晏虽说按二等平民算,女子也历来有给大晏人当妾室的传统,可番人也不是见个大晏人都扑上去,哭着喊着要结亲。那是有选择的。比如番人中贫民家的女儿,给大晏普通人家当妾,混口饱饭吃。比如番人中普通人家的女儿,给大晏富户当妾,混点银子花。比如番人中富户人家的女儿,给大晏官员当妾,多少获取些特权。这就像田忌赛马里的组合一样,上等马和下等马的搭配,那是有讲究的。可番人家的女儿再给人当妾,也万万没有富户人家将女儿下嫁给大晏平民的说法。丢份儿,太丢份儿。朱力夫人的考量,朱力老爷也是提前想到,是以专程下令自家厨子,用不着拿出款待贵客的精神头儿去考虑菜谱,随意做出几个菜,只要勉强凑够一桌就成。恩威并施、可进可退,才是鸿门宴的最高境界。若那王公子真是个善于钻营的,说不定还得反过来巴结朱力家。朱力老爷的苦心,自家厨子领会的十分到位。一桌菜分别是:凉拌萝卜叶儿,清炒萝卜丝儿,红烧萝卜条儿,烩萝卜片儿,油炸萝卜皮,卤萝卜块儿……最后还加上一个萝卜虾皮汤。朱力老爷骂了一声娘。老子说的是随意做,没说做成萝卜宴!江宁知府那条线,朱力家还想跟哪!基于家宴太过见不得人,朱力老爷此时同自家夫人的心已经不在同一条。他出于自家太过失礼,不由自主抱上了三分巴结的心态,强笑道:“贵客来临的,呼塔国待客规矩的,先用一桌萝卜宴以示谦卑之心的,再上正宴款待贵客的。”萧定晔缓缓一笑:“这规矩极新奇,在下倒是第一次听闻。”自称是“在下”,并非“晚生”,半分没有伏低做小的意思。朱力老爷讪讪两笑,戳了戳自家夫人,转头悄声嘱咐两句。朱力夫人一撇嘴,起身出了正厅叮嘱管家去操心后厨,又坐进正厅继续挑剔未来女婿。待问过一阵“你贵庚,你爹娘贵庚,你家嫡妻贵庚,孩儿贵庚,孩儿每年压岁钱几何”的零散消息,朱力夫人面色也未能缓和。听起来像是个殷实之家,可也不过将将能吃饱饭、穿暖衣。要锦衣玉食的养着自家闺女,却还差的十万八千里。朱力夫人暗中一捅自家汉子腰眼,朱力老爷趁机问候:“府衙的活计可繁重的?”萧定晔缓缓一笑:“在下上任时已是年底,确然有些繁重。”朱力老爷装出没有见识的模样,吃惊道:“你一个幕僚的,难道还要比知府老爷还累的?半月前我去江宁的,路上远远瞧见殷大人陪他夫人逛街的。”萧定晔顺着这话音,重重叹上一口气:“府衙里不止是府尹大人一人,下头所有官员都是辅佐府尹大人。除此之外,每一级官员还招募诸多谋士。这重重人才加起来数十人,日日操劳,才能换得府尹大人一人的轻松。”这隐含之意里,或多或少有那么一丝丝抱怨、诉苦的成分。朱力老爷做恍悟状,饮过一口茶,又问道:“你是知府老爷的幕僚的?”萧定晔点点头:“在下正是殷大人的幕僚,为大人所遇诸事出谋划策。”“哦?”朱力老爷身子前倾,装作八卦的模样探问道:“据闻知府老爷对江宁赌坊颇多不满的,前几日江宁有一间赌坊起火的,说是官府烧毁的?”萧定晔双眸一眯,端起茶杯缓缓饮上一口,便听站在他侧后方的阿蛮轻咳一声。这是他和阿蛮预先设定的暗号。如若涉及到江宁之事,萧定晔有不知的,便饮茶。阿蛮瞧见萧定晔饮茶,便帮他做出判断。轻咳一声是指否认,不出声是指确认。萧定晔饮过茶,缓缓笑道:“不知朱力老爷从何处听闻这一谣言,就在下所知,赌坊但凡同其他铺子一般老老实实纳税,便不会被区别对待。至于前几日起火,朱力老爷可是指大年凌晨的一处赌坊起火?该是赌坊守夜的伙计用火失误,而造成起火。救火兵丁上报的消息并无蹊跷处,殷大人也无深究之理。”朱力老爷点了点头,心下琢磨着此人与殷大人的关系密切程度。他探问道:“你除了当幕僚的,可还有旁的宏愿的?你要知道,我家爱女的,是不可能给你这样的人家当妾的。”萧定晔缓缓一笑,道:“原本在下并不想强求,只因令嫒从在下手上抢走一件私人之物,若传出去,世人皆知,只怕有损于她的清誉,是以在下才专程上门商议解决之道。至于前途,在下两年前已考中进士,任职在北地严寒之地。在下不愿将就受苦,是以挂印而去。若想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