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身后很远的地方,一道寒光一直追着他们。落在宴溪身上是凶恶,落在春归身上是痴迷。宴溪不动声色的挡在春归身后,才进琼州地界就被人盯上了,来势汹汹,充满杀气。多年征战令宴溪对这种杀气极其敏感,好在严寒追随他许久,他一个细微的眼神他便懂了。走了许久后,宴溪抹了抹脑门的汗,对春归说道:“这会儿烈日当头,咱们会营帐歇息吧?”“嗯嗯好。”春归蹲下身去阿鱼告别:“明日我再去找你,或者你来找我。我就住在海边的营帐里。”说罢又从袖口掏出几块糖果塞到阿鱼手中。“这样喜欢娃娃,不如早点过门为我生几个如何?”宴溪攥着她的手,周围的杀气如影随形,他的手环过春归的肩膀,状似亲昵。春归靠在他肩膀上,轻声问他:“怎么?我的大将军这会儿倒是怕了。有你在身边,他们还能吃了我不成?”“你看到了?”宴溪有些诧异,用力捏了捏春归的脸。“看到了,一个色胚。”“不叫你来你非要来,这回可倒好,被贼人盯上了。”“你倒是不必担心我,我与贼人,到底谁歹毒还说不定!”第107章 花无百日红(三)京城的百姓大概有十几二十年没见过这样告御状的。三十余人在宫门口一字排开的跪着, 齐声喊冤, 那喊声震破了京城的天。他们的喊冤声也不同, 类似于一种号子, 甚至还有调子。百姓把他们围的水泄不通,每个人都把眼睛睁大,等着看热闹一般, 明明是三月, 生生围堵出了六月的燥热。陈卿跪在最前头, 他仰头喊冤之时,脖颈上突出了一根青筋,黑脸憋的发红,眼睛紧紧盯着宫门。穆老将军叮嘱过, 告御状要有理有据, 不急不躁;不与任何无关人等闲谈,只管喊号子;不得冲撞任何人, 否则留不下命到御前。穆府的家丁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 生怕出了什么乱子。这趟浑水宴溪少爷不仅自己趟, 还把人送到了穆府, 这会儿恐怕京城的大人们就已经知晓这些人背后之人了。宫门开了, 十几个侍卫走了出来,统领大声喝道:“来者何人?!为何在宫门口喧哗!!!”“草民琼州陈卿,率琼州百余名百姓前来告御状!”“状告何人?何罪名?”“状告琼州知府魏岚与太傅宋之舟,官匪勾结!”“.……………”安静的百姓忽然起了一阵嘈杂声,琼州知府他们没见过, 但太傅可是见过的。京城里谁不知太傅横行?眼下这御状一开口,告的竟是太傅!人群中一个人转身便跑,这些日子一点风声没听到,今儿突然起了这样一阵风,告的竟是自己的主子!京城的天要变了!!!三小姐站在人群中,听到宋之舟三个字,心内咯噔一声。春风吹动了她的面纱,她随着风缓缓走出人群。陈卿他们被带进了宫,宫门关上了,皇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到了夜里,一队骑兵身着紧身夜行衣从宫门飞速闪出,趁着夜色疾驰而去。紧接着,文华帝的轿子出了宫,晃晃悠悠上了街,最终停在穆府门前。穆府的府门吱吱呀呀开了,穆府的人跪了一地。文华帝道了句:“起来吧!”便直奔穆老将军的书房。上一次来这个书房还是他登基之时,而今,三十多年过去了,穆老将军从二十多岁英挺壮年到而今花甲之年鬓边白发,自己也从十几岁少年郎到了知天命之年。想来岁月并未放过谁。二人在书房中静坐良久,文华帝才从袖中缓缓掏出一个布袋,里面是裹着几层布,一层层摊开,一块举世无双的玉镯在出现在眼前。穆老将军吃惊的看着文华帝:“这…”“可还记得??”文华帝问他。穆老将军抖着手拿起那个镯子,眼睛慢慢濡湿:“皇上是在哪里找到的…”“前两年不知怎的,做了个梦。梦到了这个镯子,就捡起了那个念头派人去找..那些日子侍卫总是拿着不同的镯子递到朕面前,然而那都不是这个镯子。直至朕以为永远找不见要把人撤回来之时,看到了它…是在一个当铺里,从极远之地辗转十几手到了京城…”“皇上可查到了????”文华帝点点头又摇摇头:“时过境迁,线索短的差不多。辗转十几手,不定在哪个环节就出了错。好在而今,快要查明了。”穆老将军握着那个镯子,良久,才将它递还给文华帝。二人再次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文华帝才开口说道:“告御状的人,是爱将送来的吧?”穆老将军点头:“是。宴溪在去琼州的途中遇到了这群人,派人送了回来。穆家这些年只管打仗不管朝政,顶多就是宴溪在早朝上与那些大人们较真。可是这些人是撞到了我们面前,不管他们告的是谁,臣都要插这一脚。坐视不理,不是穆家人所为。”穆老将军一字一句对皇上解释,他知晓皇上不喜穆家人参与朝政,也政事因着穆家人置身事外,这些年才得以在朝堂之上立住脚。“朕只是有些为难..这御状告的证据确凿,若是坐视不理,朕良心上过不去,若是真的斩了太傅,丞相的势力会迅速布满朝堂。朕举步维艰。”文华帝这些年一直让他们互相制衡,自己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廷局势安稳,百姓才会太平。伴君多年,穆老将军深知皇上已打定了主意,他来这里,无非是要穆家支持他。起身为皇上倒一杯茶,二人只饮茶不说话,几十年君臣之间的默契此刻尽显。待喝过三泡茶后,文华帝站起身,朝穆老将军摆摆手,转身走了。文华帝的轿子离了穆府,慢悠悠抬向永安河。深夜的永安河,此时已是万籁俱寂。只余河边几盏灯笼在微风中轻摇。京城人都道白日的永安河好,河边亭台楼阁倒映水中,人群往来穿梭如织;京城人也道傍晚的永安河好,华灯初上人间烟火。但文华帝还未登基前,就喜欢这深夜的永安河。那时他在宫外立了宅子,深夜便往这河边一走一坐,听听水声,看看星星,一宿快的狠。而今他想起曾经的年少时光,心里那丝退意愈发明显。大体是因着沉碧不肯进宫决然离去,大体也是因着清远不肯信他果断寻死..这些都说不清,归根结底,还是觉着自己老了。他在永安河边坐了许久,才进了轿,当即拿起笔,下一道圣旨。京城的天要变一变,哪怕自己不做皇帝,也要正一正朝风。=============================================================================================文华帝想正朝风之时,宴溪在紫贝遇上一件事。阿鱼不见了。阿鱼前一日还带他们在紫贝大街小巷转,已与春归十分要好。分开之时春归还送了他一身衣裳,叫他逢年过节时候穿,阿鱼开心的抱着衣裳跑了。第二日春归和宴溪等在营地外,一直等到快晌午,还不见人。“去看看吧?”春归拉着宴溪的手,二人直奔阿鱼的家。阿鱼的家就在奔鱼市走的那条小径上,一个很大的院子,一间茅草屋。二人推开栅栏进去,院中晾着的鱼干还未收,进到屋内去看,似是经历了一场打劫,土罐碎了一地。所有的东西都在明面上,春归送给阿鱼的那件衣裳不在。“去鱼市看看罢!”宴溪拉着春归奔鱼市走,到了鱼市,发现阿鱼的阿买也不见了,原本堆着很多鱼贝的摊位空无一物。宴溪眼睛扫了一扫,所有有着箭羽刺青的女子都不见了。“阿鱼兴许是随他阿买去玩了,咱们走罢!”宴溪说完带着春归向营地走。他们身后的那道目光还在,似是比平日里更凶狠。二人一言不发走回营帐,宴溪对春归说:“你注意到了吗?鱼市里那些有刺青的女子不见了。”春归点点头:“注意到了。”“悍匪不会轻易接走家人,除非是要打仗。春归我问你,若是打仗你怕不怕?”“自然不怕。”春归从腰间掏出一小包香粉:“这个我涂在阿鱼的新衣服上了,本不想利用他,只是觉着这香气好闻。没想到阴差阳错。兴许找只狗来,可以找到他。”宴溪看着那一小包香粉,猛然把春归拉进怀里:“你这女人,到底藏了多少好东西?”春归在他怀中蹭了蹭:“许多许多,歪门邪道。这个理应感谢宋将军。”“好,回头我当面谢他。但是眼下..可能要打仗了,我不大能顾得上你。”“顾我做什么?不要管我。去打你的仗!”春归从他怀中抬起了头,双手捧着他的脸揉了又揉,亲了又亲,亲近许久才放开他。宴溪揉了揉她的头,转身出了营帐。严寒已候在外面,见宴溪出来连忙说道:“紫贝有三座山丘,倒是不高。已教人去占了山丘,海上有巨船,并未在紫贝停靠。令,琼州知府魏岚,今日晚上就能到这里。说是琼州消息不畅,很晚才知晓大将军到了琼州。”“嗯。不必理他。派人在营帐外守着,晾他一两日再说。”宴溪说完指指营帐:“派人守着这里,苍蝇都不许飞进去一只。她若有事,我砍你脑袋。”“是!”宴溪看了一眼营帐,翻身上马。紫贝的三座小丘这几日他都见过,高是不高,在这里也算好地势。穆家军不善打海战,若是真下了水,铁定不是这些海匪的对手。他出京前已安排好造船造炮之事,但眼下船与炮,都还未到。敌人却这么快要动手,必须要想法子拖住。他到了其中一座名为望山的小丘,这座小丘在紫贝的海岸线上,靠海的一侧是断臂悬崖,向里的一侧直通紫贝古镇。当兵打仗最忌走投无路,但宴溪却看好了这块地方。那一侧断臂悬崖呈一个弧形,天然藏身之处。骑着马在望山走了几圈,把地形都熟悉了才下了望山。又将另外两座丘查看了一番,天黑的时候奔营地走。这会儿海边夜里的风还有些凉,宴溪头顶着日月星辉伴着海浪声骑着马,多少有些披星戴月的意境。他心中不免暗想,这要是不打仗,把春归包裹严实在海边跑马,兴许也是一件极有趣的事!这样想着,用力夹了马肚子,加快了回营帐的速度。还未到营帐,便看到前面篝火影影绰绰乱窜,心道出事了!连忙飞奔过去,听到严寒的声音:“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做什么这么慌张!!!”严寒一看到宴溪,噗通一声便跪下了:“大将军!您斩了我罢!!夫人不见了!”第108章 花无百日红(四)宴溪顿了顿, 目光淡淡的扫过眼前跳动的火把, 对严寒说道:“别跟个娘们似的, 起来!”说罢抬腿向营帐走。心中明明已经翻江倒海, 却不能在此时有一丝慌乱。宴溪把营帐仔仔细细看了个遍,看不出任何异常。“确定她没有出营帐?”宴溪问严寒。“问过了,没出过营帐。前后左右都有人把守。”“嗯。”春归向来知进退, 从不会给人添麻烦。答应过自己好好呆在这里, 便哪里都不会去。那人究竟去哪儿了?他在营帐内踱着步, 感觉到某一脚下去,沙土有些松软。不可置信的用力跺了一脚,一个深坑赫然出现。宴溪突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琼州靠海,海边沙土松软。海里的动物喜欢钻进沙子里, 海边的人应当也是了。转身对严寒说道:“叫两个人进来, 挖这里。”有人在营地里偷了春归,这显然不是今日临时起意, 而是经过了精心谋划。宴溪看着部下在他的营帐之中挖出了一个洞, 他跳进去, 顺着洞一直向前走。这个地道阴暗潮湿, 下面有海水浸透了出来, 一脚下去,鞋便湿透了。春归就是这样被带走的,若是再晚一些发现,这条暗道会随着海水的冲刷而消失不见。他从暗道中出来,拳头紧紧攥着, 生怕自己一松开,春归会就此彻底消失。====================================================================================春归在一片混沌中醒来,周围一片黑暗,不知是什么一直在摇晃她,她想了许久才想明白,自己有可能是在一艘船上。她的手脚都被缚着,对方是真的下了狠力气绑她,手腕脚腕生生的疼。眼睛睁开闭上几个回合,才适应了这里的黑暗,不动声色的打量自己身处的地方。不是一艘小船,单单关着自己的地方,就有一间平常卧房那样大。她动了逃跑的心思,但眼下还不能轻举妄动。小心翼翼去解自己手上的绳索,心中又将宋为彻头彻尾感激了一遍。门锁轻轻响了一声,她赶忙闭上眼睛,屋内有了烛光,一个人带着一身热气走向了她,用手捏住她的下巴,轻佻的说道:“美人儿,别装了。”春归心中叹了口气,睁开眼看到一个鬼魅一般的男子。他不似其他的琼州男子那样黑,反而有些惨白。捏着春归下巴的手指冰凉,而周身却很热。看着春归的眼如幽潭一般。魏岑并未如愿的从春归眼中看到惊恐,反而撞进她清澈的眼中。自己做江洋大盗十几载,早已修炼的如厉鬼一般,没有哪个女子不怕他。那些伺候他的女人,颤着声道爷真厉害,穿上衣裳又抖得筛糠一般。有趣。他的手用了用力:“大将军的小老婆竟也这般不俗。”春归没有答他的话,眼向他身侧看了看:外面黑洞洞的,应还是在夜里。就算要逃,也不能是这会儿。这会儿是夜里,又在船上,外面有多少人都不清楚。想了想开口对面前的男人说道:“我饿了。”“.……”魏岑的手顿了顿,慢慢的放开她的下巴,而后坐到椅子上,紧紧的盯着春归,大体是想探究她就真的饿了,还是在耍花样。春归的独自适时叫出了声,她不好意思的看向魏岑:“我饿了。”看来是真的饿了。魏岑抓她来,倒不是因色起义,仅仅是为了穆宴溪。他是十恶不赦的海匪,在他眼中没有什么人该杀不该杀,也不存在舍得杀不舍杀。作为魏家如鬼魅一般不为世人所知的小儿子,这些年在琼州一带称霸,眼下要金盆洗手了,朝廷却派来一个一个穆宴溪。他站起身拍了拍手:“给美人儿上点点心。”他官话说的十分好,与京城人无异。“多谢。”春归向后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墙上。这会儿脑子完全清醒了,自己是如何被掳的想的清清楚楚。自己听宴溪的话,在帐篷中老实呆着,午后睡了一觉后突觉浑身无力,闭眼前见到两个蒙面人从地下跳了出来。这些海匪,果然狡诈。春归看着地上的点心,又看看魏岑:“如何吃?”魏岑又拍了拍手,一个女子走了进来。这女子春归认识,阿鱼的阿买。她看到春归后眼神不自在的闪躲开,而后拿起一块糕点送到春归嘴边。春归没有多看她,张口去吃那糕点,她当真是饿坏了。“不怕有毒?”魏岑眉头挑了挑问她。“我都这样了,你直接喂我毒不就成了吗?还需费力在点心中投毒?”这魏岑好像把自己当傻子,春归有些不开心。吃过了点心又有些口渴,对着阿买说道:“劳烦您,给口水。”阿鱼的阿买犹豫的看了一眼魏岑。“给她喝。”吃过了点心喝过了水,春归舒坦了许多。这会儿是夜里,船摇的人昏昏沉沉,她靠在墙上想睡。却被魏岑一个椰子扔过来砸到了她身上,春归疼的闷哼了声。咬着牙瞪了他一眼:“你砸我做什么!”她瞪人向来如撒娇一般,魏岑心里被什么抓挠了一下,于是又举起一个椰子砸向春归,只是这回力气小了些,椰子在春归脚前落下,倒是结实,这样扔还没被砸坏。刚刚被砸那一下的钝痛还未散去,春归不大能吃痛,额头上已渗出了豆大的汗珠。魏岑不说话,他突然找到了乐趣一般,叫小海匪抬进来一筐椰子,整齐的排在地上,嘴上突然扯出一抹邪肆的笑,指着其中一个对春归说道:“这个,砸你的头如何?”春归没有说话,突然转身吐了出来。晕船了。魏岑嫌弃的眉头高聚:“来人!清理一下。”阿鱼的阿买又走了进来,看到春归有气无力的蜷缩在那里,前几日的神采全然不见。魏岑受不了呕吐的味道,起身走了出去。“你要阿鱼也做匪?”春归突然问她。“命。”她不大会说官话,神情忧伤说了这一句。春归忍着胃中的翻江倒海,眼睛有些红了:“阿鱼还小,还有机会。”阿买打扫完春归的呕吐物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她,转身出去了。春归看着那排椰子,又看了看门外,迅速的向椰子爬去,在椰子上洒了一把粉,而后快速爬回到墙角,用绳子假意把双手缚上。魏岑走进来,看到春归闭着眼缩在墙角,好似很痛苦一般。“清理干净了,咱们接着玩。”他缓缓出声,指着地上的椰子:“不如就这个,看看会不会让你脑袋搬家。”“求你。”她突然开口。“求我什么?”“求你快点动手。”春归说完轻笑出声,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不再理他。魏岑何曾受到一个女人这样的轻视?“把你砸成肉泥,再扔到海里喂鱼!”说罢拿起一个椰子朝着春归的头用力扔出去,那椰子却落在了他的脚下。魏岑看着自己的双手,不可置信一般又想捡起一个,却发觉自己一点力气没有,缓缓倒在了地上。只剩一双眼能动,惊恐的看着春归。春归看他不动了,突然站起身窜到他面前,一把短刀伸到他的脖子前:“看来今夜要被扔到海里喂鱼的是你。”魏岑轻敌了。从来没有探报说这个女子会解绳索会用毒。他们海匪绑人用的劫是千千结,至今在琼州未见可以徒手解开这绳索的人…春归的短刀在他脸上划了一道:“让你刚刚用椰子砸我!王八蛋!”而后恶狠狠的对他说道:“你给我听好了,老娘要出去,谁也挡不住。”春归怕的要死,嘴上却在虚张声势,她拍了拍手,赌进来的人会是阿买,否则她还要对付一人。进来的果然是阿买,她看到地上躺着的魏岑要叫出声,却被春归低声喝住:“不许叫!否则你我都得死!”阿买还从未见魏岑被放倒过,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叫船向回划。”春归对阿买说,阿买摇了摇头,看着魏岑,却见魏岑的眼眨了眨,是同意了。于是转身走了出去,过了片刻,春归感觉到船改变了航向。她透过屋内唯一一扇窗向外望去,海面晨曦初露,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山丘,是从前与宴溪看到过的望山。拿出一粒药丸塞到魏岑口中,逼他吃下。门外影影绰绰,海匪们开始查看风向,春归听到有一个人在嘀咕:“老大又要出奇制胜了。”对,你老大又要出奇制胜了。约么两个时辰,天光大亮,眼前就是望山。春归透过那扇小窗看了看平静的海面,不知此刻海底有着怎样的暗涌。她站起身将自己的衣裳服帖的绑在身上,而后弯腰看着魏岑:“一会儿先扔你?”语毕在魏岑衣上窸窸窣窣,不知在做些什么。魏岑知晓春归不是在说笑,昨夜经历的事,令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魏岚叫他不许轻敌,不许这么快动手,自己却迫不及待想金盆洗手速战速决。他闭上眼睛等春归处置他,却见那女子开了窗,举起一个椰子,用力的扔了出去。椰子砸在海面上,有巨大的声响,她听到有人大喊一声:“有人落海!”一群人向那一侧跑去。春归迅速站起身,拉起手中的一根绳,魏岑如提线木偶一般被她拽了起来!拉住魏岑迅速走出门外,对着阿买点点头,而后急速的带着魏岑跑向另一侧,跳入了海中!身后传来了惊呼:“快追!!!!”海水灌进了春归的耳中,果然与青丘岭的小溪不同,这海水这样汹涌,简直能吃了人。春归认准了一个方向,拼命向前游。魏岑被她的胳膊搂着,这个海匪头子不知是多大的头子,总之不能死。然而春归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快到岸边之时,被一股翻浪打回,完了,要喂鱼了…第109章 花无百日红(五)天地混沌, 万物归一。春归睁眼之时, 看到宴溪靠在轿上, 睡着了。春归想翻个身, 却被自己的头疼刺的嘶了一声,沉睡的宴溪动了动,睁开眼看着她。“醒了?”手伸过来捏了捏春归的脸, 而后皱起眉:“鬼门关里走一遭, 难受不难受?”春归想不起自己在海里发生了什么, 舔舔唇,有点心虚的问他:“咱们这是去哪儿?”“无盐镇。”“无盐镇?”春归听到无盐镇三个字,难免雀跃,面上顿时覆上三分喜色, 一双眼亮起了光。但她还是小心翼翼问了一句:“.……不剿匪了?”“剿完了。”看到春归的眼瞬间睁大, 像小鹿一样,笑着说道:“你自己剿了海匪头子, 其余的虾兵蟹将转身就剿完了。”宴溪尽量说的轻描淡写, 倾身到春归面前摸了摸她的额头, 热退了。她被窃走, 本就惶恐, 又在那样的情形下跳到海里,就那样还想着要剿匪。再晚一刻,她就喂了鲨鱼。思及此难免后怕,握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腮边贴着:“春归,这辈子就这一遭, 以后不许你再随我出征。”“...”“我先送你回无盐镇,而后回京复职。待我再去之日,即是娶你之时。我说话算话,你也不许出尔反尔。”春归懵懵懂懂,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眼下心爱之人在眼前,她便没有那许多顾虑。坐起身来靠着宴溪:“着实想阿婆和郎中还有青烟了。我觉着我离不开无盐镇,从前走镖,也去过京城,但那回没走这样久。这次久了才明白,心里终归放不下他们。”“那你便陪在他们身边,哪里都不去。”宴溪的手揽着她,脸颊被她细碎的发蹭的有些痒,忍不住在她头顶蹭了蹭。想到在海中捞出她的样子便心有余悸,此生不能再经一次。如此悠长的时光像琼州无风的海面,一眼望过去澄净蔚蓝;又有一点像青丘岭的春日,漫山遍野姹紫嫣红,无论如何都不会腻。探出头去向后看,两辆囚车跟在后面,一个是春归见过的魏岑,另一个她没见过。“那是谁?”伸出手指了指问宴溪。宴溪亦探出头看了看:“琼州知府魏岚。这会儿暂且与咱们同路,两天后分道扬镳,严寒压着他们去京城。”宴溪顿了顿:“春归,宋家,怕是要倒了。琼州匪事,是宋家那位为恶不做的大公子在京城在京城为魏家兄弟提供庇护,但不论怎样,太傅终究难辞其咎。皇上斩了宋家大公子,削了太傅的权,徒留一个虚名给他。”“那宋为呢?”春归心下咯噔一声,想起宋为,这回在琼州,是宋为教自己的东西救了自己一命。“宋为…作为宋家儿子,自然免不了受责,官降一级,被罚戍边三年,不得归朝。这对他倒是好事,左右他也不想归朝。宋为是我兵部的人,他降职便降职了,过个一年半载我再为他请封回来。宋家,最难的是三小姐..本就被她父亲逼婚,眼下太傅没了实权,恐怕免不了做太傅的棋子…”宴溪叹了口气,太傅倒了便倒了,他的那些儿女,除了宋为和三小姐,也没出一个好的。大儿子常年在京城街头惊马、欺男霸女、恶贯满盈,斩了不足惜。可惜了宋为和三小姐。不知为何,一个念头在春归动了动,但也仅仅是动了动,便被她压了下去。眼望着窗外,心绪飘向了无盐镇。======================================================================================================月小楼坐在戏台下,对着台上的花旦摇摇头,站起身缓缓走上台,捻起一块帕子扯在面前,头微微偏了偏,一双含情脉脉的眼便露了出来,眨了两眨,而后将头缩回帕子,又从另一侧出来:“帕子不要生生挡在面前,它不是一个物件,而是藏着你的心事,欲语还休..再来一遍。”将帕子递给花旦,缓缓走下戏台,感觉到要咳,慌忙用帕子挡住口,再拿下来之时,一张雪白的帕子上一滴暗红的血。面色如常的将帕子收进袖中,坐在台下。回到无盐镇两月有余,月小楼渐渐有些适应这样百无聊赖的时光。偶尔宋为会问他为何不上台唱戏了?他每每笑着说道:“这戏台子不能总是一个人霸着,得给旁人机会,戏迷也喜欢看新人。”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在宋为面前又总是掩着咳,宋为不知他的咳疾愈发严重,便也信了他的话。又教了会儿戏便起身出了戏楼。这会儿正是午后,无盐镇的六月下着火,街上空无一人。月小楼面上迅速被晒红,身体却透着寒,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脚下的步子不禁快了一些。到了府中烧了一壶热水泡了脚,通体出汗,这才捂着被子倒在床上。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推门走了进来,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感觉到一双粗糙的手在他额头摸了摸,而后叹了口气。是薛郎中。“好生将养着,没事别出门走动了。”郎中收起把脉的帕子,坐在他的床边。月小楼笑了笑,打趣道:“郎中不为我抓药了吗?”本就柔着声说话的人,眼下有气无力,声音似水一样。“别抓药了,那些药都苦。吃了你会不舒服…”无盐镇上的人都知晓,薛郎中给人瞧病,若是不再抓药了,这人便时日无多救不过来了。月小楼来无盐镇这样久,自然明白薛郎中所言何意,但这一切好似都在意料之中,并未令他很痛。“给您添麻烦了。”他叹了口气,纤瘦的手伸到枕下拿出一个钱袋子,放到郎中手中:“你别与我客气,不收银子我心里过意不去。还有一事,望郎中成全…”月小楼说完这话眼睛泛红,竟是有一丝哽咽。薛郎中自是懂月小楼的意思,拍了拍他的手:“眼下还不至于,这才哪儿到哪儿?放肆点活着,别总是畏首畏尾,你就算病了,能给别人添多□□烦?哪能病了就想死?”起身为月小楼烧水,拧了帕子去拭他的额头,他又发热了,这一折腾不知又要几日。郎中心中大恸,这些年在无盐镇经历了这么多大风大浪,从前能看淡了,眼下却看不透也放不下了,兴许是年纪大了。月小楼沉沉睡去,梦里千奇百怪光怪陆离,将自己这简短的一生梦了个遍。是几岁学戏,压腿之时生生按了下去,痛的从头瑟缩到脚;又梦到第一次登台,嗓子紧,张开嘴半晌不出音儿,被人丢了小石子儿;还梦到第一回 唱主角儿,头顶吊着一盏灯,偌大的舞台只他一人,台下的观众目瞪口呆的看着…还有那些数不清的夜里,被一台轿子抬了去,清晨送出来…还梦到了宋为,初次见他,便觉公子清俊无双,台上站着的人心念动了动…大滴的汗从小楼的额头流下,梦里的他伸手去擦拭,刚刚擦了一把,新的汗又覆了上来,无穷无尽。月小楼痛苦极了,他最喜干净清爽,最受不得汗如雨下。然而他止不住,一遍一遍的擦汗,直到最后,整个人站在梦里,如水中捞上来一般,无论如何都无法清干净。他绝望极了,出声喊了句:“救我。”一只手伸出去,被握进了一双温热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