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此刻突然再听到这个名字,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浑身上下都是沁骨的寒凉。陈茗儿扯了扯嘴角,不知怎么就挤出了一丝惨淡的笑来,嘴角虽勾着,眼角却红了。沈则心口一阵闷痛,又是心疼又是烦躁,半晌,他才冷着嗓子道:“别难过了,心远说等他年底从峡州回来,你们俩的事还有转圜。”陈茗儿看着对面这个朽木,真是哭笑不得。她摇了摇头,朝着沈则施了一礼,快步出了书房。沈则留在房内,拿起桌上纸抖了抖,看着她写下的“多谢你”三个字,胸口不上不下地堵着一口气。他心疼她,看不得她难过,可她在为她的不可得落泪,他真是半点办法也没有啊。沈则叹了口气,叫了杨平进来。“我大哥院子里的事现下是谁在管?”杨平不由得侧了侧耳朵,以为自己听岔了,他面前的这位爷什么时候管过这些家事,还管到了世子爷的头上。“庞恒,世子妃娘家亲戚。”“你去跟庞恒说,他们小厨房里有个管事的姓何,勒索旁人的月钱,给撵出去。”杨平走近两步,小声问:“是方才陈姑娘给您告状了?”沈则想着陈茗儿的方才的模样,气也不顺,看了一眼杨平,冷道:“我怎么从前没发现你话这么多?”杨平噎了口气,又道:“五爷,那个姓何的素来横行霸道,我都有所耳闻。她就是庞恒家的,仗着世子妃的这层关系,谁也不敢撕破脸。”“我说呢。”沈则敲了敲额头,这涉及到别院的事他也不好管得太多,更何况他的那个大嫂素来也不是个善茬。“那你就去找一个叫念夏的,把她送到我祖母那儿当差。”杨平贱兮兮地挠挠头:“那就直接来咱们院多好,省得咱们这儿一直冷冷清清的。”话说完,知道沈则要骂他,抬脚就溜。闹虽闹,杨平还是依着沈则的意思把念夏送到了老夫人的院子里。但即便是这样,沈则出手要人这事儿很快就传到了大夫人那儿。第7章大夫人将来龙去脉仔仔细细地询问了两遍,还是坐不住,急匆匆地往老夫人院里去了。沈老夫人正在院中晒太阳,见大夫人进来,朝她比了个“嘘”,示意她莫要声张。“母亲。”大夫人挨着老太太坐下,不自觉地连声音都放轻了。老太太挑挑手指叫她靠近,俯在她耳畔低声道:“就是打理花草的那个丫头,你瞧瞧。”“唔,母亲也知道啦?”大夫人顺着老太太指的方向看过去,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她倒是没什么恶意,只是念夏的长相是在普通,她肤色偏黄,今日又穿了件淡粉色的春衫,着实不好看。老太太瞧着自己儿媳的脸色,小声问:“你不满意了?”“这……”大夫人有些为难,“给他挑了那么多,他都看不上眼,我原本以为他眼光多高呢。”老太太看着念夏,若有所思:“小五今年二十了,也得找个人伺候着。我看了,这丫头虽说相貌一般,做事儿倒也勤谨,也不是个多事的,收了做房里人,倒也无妨。”“母亲说的是。”嘴上虽是应着,大夫人心里的结到底还是没解,从老太太那里回来,一整天都闷闷不乐。用晚饭的时候,一碗米饭数着粒吃了两筷子,就不动了。沈从也跟着放下筷子,关切道:“是不是不舒服?叫郎中来看看。”大夫人瘪着嘴角,跟受了什么委屈似的,低声道:“原本不想跟你说,可沈元嘉太叫我生气了。”“小五不是跟太子春蒐去了?人都不在,竟能惹得你不快?”“他从元克那儿要了个丫头,送到了老太太房里。”沈从也觉得不可思议,竟笑了:“你是说,他瞧上了丫头?”大夫人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这就怪了,他怎么不把那姑娘搁自己房里?”“我也想过,”大夫人拿不准:“许是不好意思?”沈从反问:“送到老太太那儿,闹得人尽皆知,他就好意思了?”大夫人急了,“那你倒是说说你这儿子是怎么想的?”沈从淡道:“管他作甚,他那么大人了,瞧上不瞧上地由他去。”大夫人眉头蹙得更深,“我原本也不想管,只是今儿一看,那姑娘……那姑娘实在是……不好看呀。”“又不是正妻,打听打听底细,是个正经人家的孩子就行。”大夫人瞪一眼,幽幽道:“咱们小五,要相貌有相貌,要家世有家世,又得太子重用,什么样的姑娘寻不得,就是个侍妾,也不该随随便便地找。”“也就你看你儿子是个宝,”沈从嗤笑,“就他那样,一句话能把人噎死,太子作为兄长,又是宽厚之人,与他不计较罢了。”大夫人根本就没听沈从在说什么,一拍桌案:“不行,我还是得问问他,到底瞧上那姑娘什么了。”沈从指了指她面前一口未动的鸡汤,“先吃饭。”——沈则回府已是两天之后了。他原本打算稍稍收拾收拾,把身上这身劲装换下来再去问安,谁知他的母亲大人已经在堂屋静坐着等他了。沈则脚步一顿,正在解领口的手也停住了,“母亲怎么来了?”大夫人眼神哀怨,抿着唇,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的儿子,也不说话,看得人后背直发凉。“母亲?”沈则将解开的衣扣又系了回去,周周正正地坐在大夫人对面。大夫人将眼神收回,往屋内环顾了一圈,突然开口:“你这屋里缺个伺候丫鬟。”沈则没懂她这言外之意,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漫不经心道:“这些年一直都没有,怎么母亲突然提起此事?”大夫人低低哼了一声,故意刺他:“我前儿去你祖母那儿,见着了个丫头叫念夏,想叫她来你屋里伺候,问问你的意思。”沈则端茶的手一顿,觉出些不对来,“母亲这是?”大夫人也懒得再装腔了,索性问他:“你倒跟我说说,怎么偏偏看上她了?”沈则恍然,看着大夫人那苦大仇深的表情,没忍住,笑了一声。“你还笑?你……”“母亲,”沈则搁下茶碗,同她解释,“那姑娘从前在大哥的院里帮厨,庞恒家的苛待她,被我给撞见了,我又听说庞恒跟大嫂家沾亲带故,所以就没有声张,只把那姑娘拨到祖母那里去了。”大夫人一愣,“只是这样。”“还能哪样?”沈则没好气道,“路见不平这可是母亲自小教我的,怎么,我不该管?”“那你没看上她?”沈则一脸坦荡:“没有。”大夫人拍拍胸口,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姑娘长相太一般,母亲实在是,看不过眼。”沈则压根就不知道念夏长什么样子,也不愿多说,便开口转了话头:“既然提到了庞恒,儿子多一句嘴,他们家人如此横行霸道,大哥也不管管吗?”“庞恒人还算中用,你哥哥待他宽厚,也不光是为着他是你大嫂娘家人。他祖父原在战场上救过你祖父的命,老一辈他的恩情论不清了。”“原是这样。”大夫人站起身,抚了抚衣襟出的褶皱,仍是不放心又问了一句:“那丫头的事儿你果然没骗我?”“没有,”沈则无奈,“我若是有意于她,直接带回我这里来,又何苦折腾一圈送到祖母那里去。”大夫人这次放心地提了提嘴角,“倒也是。你歇着吧,我也得去跟老太太回禀一声,省得叫她老人家也跟着操心。”“祖母也知道了?”“你祖母还劝我,说你好容易开了窍,要顺你的意,”说到这,大夫人拍了一把沈则的肩膀,埋怨他:“你瞧瞧,你若是再把这婚事拖着,我们就要得疑心病了。”沈则推着大夫人往外头走:“母亲快去给祖母回话吧。”“你别撵我走,我知道你不爱听。可你从前可与我说,就到今年,你若是没有意中人,就全凭我给你相许。”“到年底再说。”大夫人瞧着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到年底。”沈则点点下巴,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就到年底。”-十六日,府上的人都往账房领月前银子。玥婷一直东张西望,心不在焉的,直到看见老太太房中的管事丫头,这才悄然跟在她身后,甜甜地唤了一声:“栖月姐姐。”栖月一回头,笑说:“你这毛丫头,吓了我一跳。玥婷撒娇似地贴着栖月的肩膀,柔声细语道:“姐姐可看了新裁的衣裳?可还满意?”栖月怎会不知玥婷是有意讨好,便笑着点了点头,“满意,满意,你的手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姐姐满意就好。”玥婷笑意潺潺,乖顺极了,顿了顿,又像是突然想起似地问栖月:“欸,姐姐,我听说五爷往老夫人那儿送了个人,是不是特别能干啊?”“你也知道了?”栖月实话实说,“那姑娘手脚利索,话不多,老太太很是中意呢。”玥婷垂了垂眼皮,尽力不让心中的不快露出来,仍是弯着眉眼,笑眯眯地打听:“那这姑娘长得肯定也好看。”“长相呀……”栖月不愿背后多说别人,一抬头,瞧见念夏正在远处,便努努嘴,“那边,穿蓝色衣裳的就是。”玥婷顺着往前看,先是瞧见了陈茗儿,她正低着头静静地听着身边人说话,那她身边那个姑娘就穿着蓝色衣裳,便是念夏了。若是单独拎出来,念夏的长相虽说不上好看,也总算个中人之姿。可眼下站在陈茗儿旁边,就显得有些凄惨了。玥婷生怕是自己认错了,又同栖月确认了一番。“就是她,”栖月随口道,“跟她说话那姑娘不就是你们那儿新来的?”玥婷盯着陈茗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啊,原先我还不知道呢。”那一头,念夏正忧心忡忡地同陈茗儿讲她前些日子是怎么被老夫人叫去盘问,后来又如何不了了之。周遭有人,陈茗儿不好多说话,她握住念夏的手,轻轻捏了捏,叫她不要害怕。这个动作恰巧被玥婷看到了。在秀作坊,陈茗儿虽说与人和善,见谁都是笑盈盈的,但却总像是隔着一层,绝对不会与人亲近到如此地步。可见陈茗儿同念夏是老相识了。玥婷一路跟着陈茗儿和念夏,原本打算等二人分开,她好叫着陈茗儿一同回去,还能顺路打听打听这念夏究竟是怎么被五爷撞上的。但这俩人一直往内院去,直到念夏拐进了老夫人的院子,陈茗儿还往前走。再往前可就是沈则的住处了。玥婷心里陡然生疑,索性一直跟着了。陈茗儿来找沈则,是道谢的。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俗是俗,但这荷包是她一针一针绣的,上头绣了个元字,取自沈则的字,元嘉。看着手中的荷包,陈茗儿心里有些忐忑,也不知那个榆木脑袋能不能看出另一层意思来。那一日,沈则当着她的面提到闵之,她不便明说,心里却想让沈则明白,她同闵之断了,彻彻底底地断了。有婚约在身的女子是不能送别的男子荷包的,她这么做,够直白了吧。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大剧情~第8章陈茗儿攥紧手中的荷包,脚步却不自觉地慢了下来。起初她不过是想顺从自己的本意,不愿沈则以为她心中对闵之仍有所期待,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沈则在她心中分量不同,她怕他误会,也怕他为此烦恼。可若真把这荷包送出去,会不会又叫他生出别的烦恼来?他会不会当自己是个水性杨花,忙不迭挑个别枝来栖脚的没骨头的人。这么一想,陈茗儿停住了脚步,扭头就要往回走,偏偏杨平迎面过来,吓得她赶紧把荷包往袖子里收了收。“陈姑娘?”杨平看见陈茗儿,急走两步,“你有事找五爷?”躲是躲不开了,陈茗儿只得点了点头。“只是五爷此时在老夫人那儿,姑娘着急吗?”一听这话,陈茗儿暗自松了口气,急忙摇头。杨平眼睛贼,陈茗儿往袖子藏东西的小动作早被他看见了,不过他以为是小姑娘家的物件要转交给闵之,便道:“那等五爷回来我再跟他说姑娘来找过他了。”陈茗儿抿了抿唇,摊开手心,一笔一划写了两个字给杨平看。杨平恍然:“姑娘是为着念夏的事?”陈茗儿浅笑着点了点头,侧过身,示意杨平自己要走了。只是她这一垂手,荷包上缀着的杏黄色的穗儿随着落出来半截,杨平不经意顺着往下瞥了一眼,陈茗儿慌忙给攥住,快步跑开。望着陈茗儿仓皇的背影,杨平挑了挑眉毛。躲在暗处的玥婷越发看不明白了,杨平是五爷的近侍,陈茗儿只是个秀作坊的丫鬟,他为何对陈茗儿这般客气?陈茗儿是来道谢的,五爷帮念夏实则是受了陈茗儿所托?她分明是五爷的旧相识 ,可之前去量夏衣那回,两人又为何如初见一般,丝毫不显?回去的路上,玥婷一直暗自琢磨,却理不出一丝头绪。不过她总算是想明白了一件事,她从前总觉得陈茗儿同大家之间隔着的一层,而那一层便是隐在陈茗儿身上的这些秘密。—此时正在陪老夫人说话的沈则突然打了两个喷嚏,他摸了摸鼻尖,就听老夫人拿他开玩笑:“我们小五也有人惦记了。”一旁的沈娉顺嘴接着话茬,“只怕是长宁公主?”沈则抬手就扔了个小果子砸到了沈娉怀里,冷声斥她:“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沈娉瘪瘪嘴,仍是笑闹:“好好好,我不说,可这人就要来了,我看你怎么办?”提起这事,大夫人也头疼,她慢悠悠地叹了口气,“贵妃娘娘那样端庄典雅,秀外慧中,怎么就……还是太惯着了。”“皇上就那么一个公主,可不是紧着她宠吗?”老夫人觑着沈则的脸色,缓声道:“这事啊,总得有个下场。贵妃好性子,眼下她由着公主瞎闹,也只当是孩子间的玩笑,不作数。但等到来日公主及笄,她若是郑重提起此事,就再不能打马虎眼了。”老夫人这话无非是叫沈则心里有个准备。大夫人揉着手中的帕子,声音又轻又柔:“又或许等公主及笄,她就改了主意呢?”“娘亲呀,”沈娉抱着大夫人的胳膊靠过去,笑成一团:“您怎么还像小姑娘一样天真呢。下个月就是长宁公主的及笄礼了,怎么可能改得了主意。她呀,可是非五哥不嫁的。”话说完,沈娉直往大夫人怀里钻,生怕沈则训他。都说哥哥疼妹妹,她这个小妹妹可是被沈则追着打大的。沈则懒懒地瞪了她一眼,没说话。他今日休沐,原本是为了躲烦心事才答应来陪老太太说话,谁知道又掉了另外一桩烦心事里。“小五,你是怎么想的?”沈则揉着眼窝,心不在焉道:“等等看吧。”“你到底在等什么呀?”大夫人看见他这不上心的样子就着急,“等等等,只要说到婚事就是等,要是早两年就成了亲,眼下也不用发愁了。”“那可说不好,”沈则的嘴角噙着一丝漫然的笑意:“就长宁那性子,逼着我休妻再娶也是有可能的,岂不是更麻烦。”“胡说八道。”大夫人在沈则肩上扇了一下。“行了,都别发愁了。”沈则站起身,捋了捋衣袍,矮身对老夫人道:“祖母,我有些困了,回去歇个午觉。”大夫人揪住他的衣角不放人,“那过两天公主来府里小住的事呢?”“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她是公主,自然是想去哪去哪。”大夫人眯着眼睛,忿忿道:“亏你还能笑得出来。”沈娉跟着看热闹,“当朝驸马独一无二,可不是要笑嘛。”刚走到门口的沈则闻声转身指了指沈娉,做了个小心挨打的手势。从老夫人屋出来,沈则的心更乱了,下意识朝着绣作坊走了两步,又调过头回了自己的住处。杨平见沈则回来,迎上来便道:“五爷,方才陈姑娘来了,来跟您道谢。”道谢是常理,他原本没往心里去,又听杨平续道:“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一见着我又给藏起来了。”话到这,杨平反而住了嘴。沈则没等到下文,扭头看了杨平一眼,“你把话说完。”杨平嘿嘿一笑,“我也没看真切,不过啊,像是个荷包香囊什么的。”沈则翻书的手滞了一瞬。杨平继续道:“我估摸着,是给闵公子的,闵公子去峡州也两个多月了,姑娘家的心思早就憋不住了。”是么?那还是真是心有灵犀啊。沈则瞥了一眼压在手边的书信,今儿一早从峡州来的,落款一句大大方方地问候,茗儿安好?信看完就被沈则随手丢在了一旁,懒得再看第二眼。沈则继续低头看书,脸色也无异样,但杨平还是直觉地感受到了些不对劲,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便默默地闭上嘴退了出去。他刚出门,沈则就“啪”的一声,将手中的书仍在了那封书信之上。眼不见为净。他站起身,有些烦躁地在屋里踱了两步,随手捏着书架上一只玲珑梅瓶漫无目的地把玩着。只是再怎么拖着,心里也清楚信总是要回的,一直掩耳盗铃也不是个办法。沈则暗自啧了一声,抬手捏了捏鼻梁,叫了杨平进来,“你去秀作坊把人叫过来,路上避着点,别又传到夫人耳朵里去了。”“这就去。”杨平抬脚转身,身后又传来重重一句:“叫她把给心远的东西也带着!”这语气明显是带着火的。杨平出了门,还是满腹狐疑地扭头看了一眼,偌大厅间沈则倚靠着凭几,半垂着头摆弄着今日新得的那一刀澄心堂纸。许是他鲜少坐得这般不周正,杨平竟突然觉得自己的主子有些……有些孤独?陈茗儿听杨平说把给闵公子的东西的带着,先是一愣,遂又想起被他瞧见的那只荷包,心里叹了口气。若是以她从前的性子定要骂杨平一句傻帽。偏偏杨平那边还热心肠地同陈茗儿解释:“说来也是巧,今儿一早闵公子来信,五爷本来也要请姑娘过去的,没成想姑娘那会儿倒先过来了,叫姑娘现下又跑一趟。”陈茗儿垂着眼皮,对杨平的话置若罔闻,一门心思盯着脚下的路。她原本也不是什么好性子的姑娘,只是经了那么一遭,把世态炎凉看了够,方知和气待人。可眼下对着杨平,她真是和气不起来。心里不痛快,面上自然也就冷了,一直到见着沈则,也还是没精打采的。沈则见她精神不佳,忍了忍,硬是把关切的话咽了下去,起身,将手中的笔递过去,压了嗓音道:“你写好,自己封了。”陈茗儿的手敛在袖中,沉默地看着他递过来的笔,一动不动。沈则以为她是不愿自己在旁,将笔搁下,妥协般地叹了口气,“你在这里写,我出去。”有种谁也说不清的情绪在两人之间胶着,膨胀,连气息都是干热的。陈茗儿闭了闭眼睛,掐着一点点衣袖将沈则扯住,轻声道:“你不必走。”沈则肩膀猛地一抖,低头看她,“你能说话了?”“我一直都能说话。”“那你?”陈茗儿抬起头,眸中盈盈隐动着沈则此刻根本读不懂的复杂情愫,她抿了抿嘴唇,声音微颤:“我此刻跟你开口,是不想你误会我与他还有瓜葛。我没有在等他从峡州回来娶我。”沈则怔住,下意识道:“可心远他似乎不是这么想的。”“他是他,他怎么想的与我无关。”陈茗儿声音轻柔,力道却够,带着叫人生寒的决绝。这下,沈则是真的有些糊涂了。她若是不想嫁,又何苦等到现在。且过往有些事他看在眼里,陈茗儿与闵之的确是两情相悦,绝非逢场作戏,眼见为实,他不能不信。明明是满肚子的疑问,但又怕一个不留神伤着她,那些与往事纠葛的话他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今日来找你,就是想谢你……然后碰到了杨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陈茗儿有些气恼,把手心里一直攥着的东西摊开来,“他看见的是这个。”草青色的香囊荷包,压金刺锦,杏黄色的丝线绣着一个元字。屋外突然起了一阵风,裹着叫人心意缭乱的暖意。第9章“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自己也就这点手艺,想送你,又怕……”陈茗儿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最后的怕字几乎是没出声地唇齿间嚼了嚼。沈则下意识伸手去接,心里却怯,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哑声问:“又什么?”“没什么,”陈茗儿有些着急,眼神亮亮的,“你别多想。”“我没多想。”沈则这一句铿锵有力,反倒显得是陈茗儿自作多情了。她小脸“噌”的一下就红了,手指下意识绞着腰间的绦带,恨不得找个缝把自己藏起来。可对面的人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说了什么,默了默,带了些小心翼翼指了指陈茗儿手中的荷包,问她:“那你这谢礼,还给我吗?”陈茗儿咬着嘴唇小声应了一句:“嗯。”沈则接过荷包,放在鼻前嗅了嗅,“什么香?”“良姜和白芷。”“头一回知道,姜还能入香。”陈茗儿抿了抿鬓边的发丝,细声细语同他解释:“你别嫌弃,这香散风除湿,你再去荆州,用得上。”嫌弃?就差供着了,还敢嫌弃。沈则掩饰般笑了笑,低声问她:“怎么知道我要再去荆州?”“自然是猜的。柔和的风从横披窗穿进来,才刚别到耳后的碎发又被抚到额前,陈茗儿“唔”了一声忙低下头用指尖摁着发梢,再一抬头,正对上沈则含着笑意的目光。那双眼睛一贯是寒潭样的清冷疏离,鲜少有情绪外漏,此刻的那几份不自知温柔就显得格外动人。再心如止水,也难免被烫着。姑娘心底里这些微妙的变化沈则自是瞧不出来,他此刻绞尽脑汁只想多与她说几句话。“你……”“我……”两人同时开口,又异口同声道:“你先说。”陈茗儿噗呲一声笑出来,眉眼弯弯,眸中似有星河。沈则有些难为情,别过头轻咳了一声,正巧见杨平在门口探了探头,顿时蹙眉:“有事?”杨平抬脚进来进来,看了陈茗儿一眼,委婉道:“五爷,宫里的贵人到了。”沈则明显听到身边的人呼吸都重了一瞬。不等他开口,陈茗儿便知趣地退了出去。她脚步仓皇,走得极快,好像只要她走得够快,那些痛苦的记忆就再也追不上她了。若不是今日正巧碰着,陈茗儿差点都忘了,皇上的独女长宁公主在出嫁之前曾心悦沈则多年,却终是一厢情愿。之所以忘了这段“前缘”只因后头的事太摧人心肝,因为这后来做了驸马爷的人……是闵之。长宁长公主入府之后对陈茗儿半百刁难,闵之则是一日胜过一日的冷淡,终是以她对长宁公主不敬,罚她跪了一天一夜,这之后连别院也不再叫她住了,撵去了下人住的庑房。而陈茗儿最终也就是在那间漏风的庑房里熬完了一生。胸口撕扯般地疼起来,陈茗儿终于慢下脚步,扶着立柱缓了口气,她仰起头,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她跟自己保证过,再不会为过去的事落一滴泪。春光极好,天上没有一丝云,陈茗儿却沁出了一身的冷汗。她顺势坐在廊下,迎着天光揉了揉眼睛。老天爷就好像是掐着点给她浇了一盆凉水,叫她再不得动心起念。——陈茗儿出去后,沈则先弯腰小心将荷包收在了书格的屉中,这才问杨平:“皇后娘娘到了?”“是,还有太子和长宁公主。”沈则暗自吐了口气,“这还真是打算叫长宁住下来啊。”杨平小声道:“虽是不合规矩,可长宁公主做的就是不合规矩的事。”沈则瞥了杨平一眼,又抬手指了指案上的书信,“送出去吧。”“就一封?陈姑娘没话?”杨平不相信自己的推断有错,追问:“那东西呢,总有东西送去峡州吧?”沈则转过身定定地看着杨平,看得杨平都有些发毛了,他才突然冷嗤一声:“下回把你的眼睛擦亮些再跟我回话。”“那我真是看错了?”杨平自言自语地念叨:“明明是荷包穗子啊。”沈则兀自勾了勾唇角,没再言语,出门往上院去了。此时的上院可真是热闹非凡,皇后娘娘携太子奉了一株东海的红珊瑚来给沈老太太贺寿,这珊瑚鬼斧神工天然一个寿字,是天赐的祥瑞,如今普天之下能得此宝贝的也就沈老太太独一份了。众人聚在院中,都等着一睹这东海珍宝的尊荣。沈则刚露面,就被太子给逮住了:“元嘉住的离祖母最近,怎么到的最晚?”沈则笑笑,满脸无辜:“这也没敢耽搁。”言毕,他规规矩矩拱手请安,“皇后娘娘万安,太子万安。”皇后扭头对老夫人笑道:“母亲瞧瞧,这混小子长大了倒是守规矩,私下里也不肯唤我一声姑母。”“你看不见我吗?”长宁公主嘟着嘴故作娇嗔道:“你怎么只跟母后和兄长问安。”她这一开口,屋里霎时静了,大家都颇有默契地看向沈则。沈则故意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啊?公主怎么也来了?”皇后姓沈,太子是皇后嫡出,流着一半沈家的血,但长宁公主是贵妃娘娘的女儿,实则与沈家没有半点关系。沈则这一句把远近疏离道了个明明白白。长宁公主虽是娇生惯养,人却是机灵,怎会听不出这言语之中的暗讽。她面上挂不住,人虽往前迈了一步,言语仍是讪讪:“怎么,我来给老太太贺寿,也要你同意不成?”沈则慢悠悠一笑:“那倒是不必。”“既然人已经到齐了,”太子迈了一步横在了两人之间,朝外扬了扬手,“来人,把红绸揭开。”长宁瘪着嘴角,满脸不高兴,皇后将她拽到身边,好言劝着:“来,陪着母后。”沈则趁机退到了太子身边,似是不经意提了一句:“心远的书信到了,兵马数确实出了岔子。”太子面上不显,只微微点了点头,“一会儿细说。”院中红绸“呼啦”一声落下,院中人似鸟雀般齐齐被惊动。“果然是稀世珍品,”沈从摇头感慨,“色泽通亮,熠熠生辉,就连这字形,也似乎带了彦氏的遒劲之风,妙哉、妙哉。”沈格附和:“珊瑚小巧,多制成手串佩戴于身,如此体量的天然成品真是百年难遇。”剩下的人也皆是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庸赞叹,听的皇后很是受用,笑盈盈道:“这贡品昨日才进京,皇上念起母亲寿辰将至,特许本宫亲自送来恭贺母亲七十大寿。”沈老夫人于簇拥之中,仍是不忘恭谨谢恩,“皇上、娘娘隆恩,老身实是愧不敢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