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握着沈老夫人的臂弯,不叫她行礼:“母亲乃福寿双全之人,自然是配得上这样的祥瑞。”沈则的气质天生与热闹绝缘,那些喧闹的溢美之词他定然是说不口的,而他此时真正想说的又是极扫兴的,干脆闭了嘴。太子瞧出端倪,叫他:“听说园子新修了,带我去转转。”长宁一听,忙闹着也要跟去。太子对这个妹妹倒是一贯的温和,好言好语劝她:“你左右是要留下来住几日,不急这一时。先陪着母后。”皇后适时开口:“是啊长宁,本宫一会儿就要回宫了,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你,你过来。”沈则带着太子从上院出,往园子绕了一圈,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将闵之的书信拿给太子看,“这数字虽同呈报三司的相去甚远,却桩桩件件都有的解释。”太子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信尾处,“茗儿安好?”沈则推过一盏茶,“他的私事。”“我倒是有耳闻,他先前有桩婚事没成,怎么,人在你这里?”“是。”太子将信压在手底,抿了口茶:“你真是什么忙都帮。”说完岔开话头,“那珊瑚,你有什么要说的?”面对太子,沈则也不再遮掩,直言:“我看是人造的天意。”太子怅然轻笑,“你现在长进了,知道该闭嘴的时候闭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父皇钟爱彦旬的书法,这珊瑚所成的寿字竟也带了彦老的风骨,若是天然所成,也太过巧合。”沈则将摁在膝头的手提起来,扶住了桌案。好像必须找到个着力点,他才能把下面的话说出来。“兄长,我有些担心。”即便是在两人之间,沈则也鲜少这般亲昵地称呼太子,叫的人不太自在,听的人也诧异。太子沉默一瞬,转了转手腕将杯中残余的凉茶泼了,沉声道:“你既唤我兄长,也该明白,有些事是逃不开的。”沈家四代,代代军功赫赫,又在朝中担任要职,纵是功高盖主却仍是毫发未伤行至今日,其中一条便是从不涉党争。可如今,太子同沈家血脉相连,是不争也争了。“父皇的寿辰在年底,他们此时进贡珊瑚,表面上讨了父皇欢心,最终却是意图在我。”臣子越过皇上对储君尽忠,对储君而言便是最大的灾难。沈则撑在桌按边的手不自觉的握了握,眼底有挣扎:“清查兵马数的事,要不要缓一缓?”“不怕。”太子语气温和,就像小时候教沈则骑马时那样,跟他说,不怕。“查,或许亡了这太子之位,可若是不查——”太子深吸了一口气,看向窗外沉沉落日,仍是平淡,“不查,要亡国啊。”第10章翌日,万妈妈一早去见了大夫人,回来后就一直紧锁着眉头。原来公主及笄礼的礼服还没定下。殿中省从三月初开始改,改了快两个月,公主都不满意。眼看着及笄礼就到了,殿中省的宫人被罚了一圈的俸禄却还是伺候不了公主满意,这活就落到了名声在外的沈府绣作坊的头上。长宁当然乐意,推着说自己要监工,人就堂而皇之地住进来了。一举两得,长宁是满意了,领了旨意的绣作坊里却是凄凄惨惨。距离及笄礼不足半月,就是不分昼夜地赶工,最好的结果怕也是费力不讨好。万妈妈的话说完,下头的人个个愁眉苦脸,敛着手不做声。半晌,玥婷悄声嘟囔了一句:“我看呀,这事还得茗儿姐姐来。”她话音一落,众人都跟着松了口气。“欸,”玥婷四下一顾,声音清脆:“茗儿姐姐人呢?怎么不见她”万妈妈冷声应她:“她身上不舒服,今日告假了。”总不能所有的难事都指着人家小姑娘一个人。更何况她晨起才去瞧过,陈茗儿那张脸一点血色都没有,喝口水,嘴唇都打颤。虽说来月事的时候多少有些不适,但像陈茗儿这样,疼得下不了地,又是恶心呕吐的还真是少见。听见下头的人都跟着附和,万妈妈不悦地拔高了声音:“事事都找茗儿,你们月银是白拿的?今日把手头的活停了,这件事办不好,往后咱们都没好日子过了。”玥婷讪讪地垂了头,心道,陈茗儿病的还真是时候。万妈妈亲手将殿中省所制的礼服展开,金粉印花罗衫,薄如蝉翼,领口和袖口皆以米珠为饰,仅这罗衫一件就价值千钱不止,里头的襦裙更是金丝捻线,极尽奢华,看得出殿中省是用尽了分寸,也乱了分寸。这礼服华贵有余,却华贵得没有章法。“你们都来看看还能怎么改。一个时辰后,我听你们回话。”万妈妈虽是疾声厉色地锁了这些人来拿主意,心里却没打指望。还是得想法子叫陈茗儿赶紧好起来。此时的陈茗儿蜷缩在榻上,身上捂着隆冬时节的厚棉却仍是止不住的手脚冰凉。腹部的绞痛袭来,她忍不住低哼了两声,眼泪也跟着扑簌簌往下落。女子的月事关乎生育,从前她这经水不利的症候就是崔氏的心头大患,生怕被闵家知晓。为此也是什么偏方草药都用过了,小心养着也渐好些。只是这一回,厉害得有些招架不住。疼得神思混沌,朦胧之间,陈茗儿仿佛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挣扎着撑起身子,眼前的人影都是虚晃的。“好孩子,来吃口东西。”万妈妈从食盒中端出阿胶红枣桂圆汤来,里头的阿胶是年前大夫人的赏赐,用黄酒烊化入汤,和血滋阴,补气提神。陈茗儿浸了一身的汗,干渴得厉害,此时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甜汤宛若救命稻草,也没客套,双手捧过,不怕烫似的,一口接一口地喝。万妈妈拨了拨陈茗儿濡湿的发丝,抚着她单薄的脊背,轻声道:“慢些,小心烫着。”一碗汤下肚,腹痛缓了许多,陈茗儿这才显出些不着意的羞赧。虽是心下不忍,可事压在头上,万妈妈也没法子,只得道:“你先好生歇两日,等你好了,只怕有个大麻烦要交给你。”陈茗儿一手摁着肚子,听了万妈妈的话,原本无神的眼睛倏然睁了睁,眼底还有隐约的泪光,像只待宰的麋鹿,叫人不由心生怜爱。“是长宁公主。”听万妈妈述了原委,陈茗儿由惊转怒。前世受她折磨也罢,这一世躲得这样远,竟还要被她为难。见陈茗儿垂着头半天都没个反应,万妈妈也知道事情棘手,抬手掖了掖被角,轻声道:“先养病。”其实这事儿对陈茗儿而言还真是不难。这位长宁公主的隐好,旁人不清楚,陈茗儿却碰巧知道的一清二楚。她钟情旧唐的服饰,在府中的燕居服皆是宽襟敞袖,尤其偏爱是袒领裙,前襟处雪肌耀眼,像熟透了春桃。难怪有诗云:慢束罗裙半露胸,参差羞杀白芙蓉。长宁公主体态丰腴,尤其是两处挺翘傲人。而大梁的宫服皆为高领襟,突不出长宁的美来,反倒显得她脖颈短,肩背厚,毫无姿态美感可言。这两年,旧唐风在民间盛起,不少妇人都暗地里宽了腰身,松了领口,绮罗纤缕见肌肤,倒也是另一番艳丽动人。只是叫长宁她自己开口说要把领子削去两寸,又实在显得轻薄。殿中省不得关巧,一味只知道在华贵上做文章,自然是缘木求鱼。目送万妈妈出去,陈茗儿拥着被角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这件事上她也没什么退路,万妈妈待她不薄,就是本着为她解忧,这个活也要揽。晕乎乎地也想不清楚更多,陈茗儿往被里缩了缩,阖目沉沉睡去。-一住进沈府,长宁就知道沈则是有意躲着他了。整整两天了,不管是老夫人还是大夫人,谁传话都没用,谁都见不着人。“我知道他不想见我,”长宁心里也跟明镜似的,忿忿道:“就他那又硬又臭的脾气,谁又稀罕见他。”话虽这么说,人却是老老实实地候在沈则住的方寸轩门口。长宁摇着手里的绢子,百无聊赖地盯着月洞门上的几个字,问自己的婢女,“大丈夫当志在四方,他为何只在意方寸?岂不是甘愿做个井底之蛙?”婢女在日头下晒得发晕,不自觉埋怨:“奴不懂,宁远将军这个人总是特立独行的。”“谁许你置喙将军的?”长宁柳眉倒竖横了一眼,吓得那婢女也清醒过来,连声道:“奴说错了。”说话间,方寸轩的主人大大方方地过来了。长宁心头的烦乱登时散去大半,扬声嗔道:“我还以为要等到后半夜呢。”沈则在两步远处停下来,垂眼看她:“不去盯着你的礼服,在我这做什么?”这就是明知故问了。人要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旁人可不好受。“我……”长宁捏着绫帕,“我”了好几下,才勉强想出个由头,“礼呢,我及笄之日,你当送我礼的。”沈则问出去的话,却丝毫不在意她回什么,又问:“你的礼服改的如何了?”“咦,你今日倒肯关心起这些女儿家的琐事了。”长宁被他这不搭前言的后语牵着走了,顺着道:“还没有回话,也不知能改成什么样。”沈则将头顶蔓出来的树枝折断一截,懒懒地丢了,拍了拍手道:“我明日亲自去过问,就当是送你的及笄之礼。”“这算什么礼?”“不要?拿不给了。”沈则抬脚要走。“没说不要,”长宁心意微动,紧着问他:“那我跟你一道去?我明日午后来找你?”“那可不行,我送你的礼,你跟着算怎么回事?”“那你这……我怎么知道你去没去啊?”长宁下意识觉得自己被他绕着走了,关心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事。“来日见了礼服,你自然会知道。”沈则卖了个关子,趁着长宁还在琢磨,带着杨平快步侧身而过,留下公主主仆二人仍在日头下。“欸,什么人呀!我等他这么久,也不邀我进去喝口茶?”长宁盯着沈则的背影,气得直跺脚。“公主别恼,男女大防,宁远将军也不好与您太过亲近。”知道长宁行事莽莽撞撞,出宫前贵妃特意叮嘱了几个随侍的婢女,叫她们亮着眼睛规劝着,任性可以,不能坏了规矩。长宁没好气道:“喝口茶干男女大防什么事?迂腐!”婢女笑笑,讨好道:“奴听宁远将军的意思,似乎是要在公主的礼服上着意添些什么?”“我听他也是这个意思。”长宁是孩子心性,转瞬就晴了天,嬉笑道:“我还真没到他能这么有心,你知道的,他一贯不在意这些。”“那你说,他会添什么?”长宁只顾着欢喜,踩到石子绊了一下,又惊呼一声。“公主当心,”婢女一脚将石子踢飞,扶住长宁的手腕,细声道,“无论什么,宁远将军给公主的,都是最好的。”沈则这次打算给长宁的,的的确确是样稀罕玩意。上个月,太子特意给了他两枚东珠,质地上乘。当时他还不解,他素来不好这些,府上又没有妻妾,怎么好端端给他这物件。方才长宁讨要贺礼,他才突然明白,太子这是替他备下了。“主子,”杨平盯着桌案上硕大圆润的珠子,有些头疼:“这缀在衣衫上,怕是不好看吧。不如拿去制成首饰?倒也来得及。”“长宁缺首饰?”沈则看他一眼,问的认真。“哦,”杨平讶异,“主子不光要送礼,还要送这独一无二的?”“不行吗?”“行。”杨平忍着笑,重重地吐了一字。杨平或许看懂了沈则的不上心,可沈则为什么千方百计地想去一趟绣作坊,眼下,他是打死也想不到。第11章陈茗儿歇了两日,脸色不佳,但到底行动无碍,一早就捧了公主的礼服独自在稍间里忙活。她这一起身,其他人头顶上压着的山可算被移开了。万妈妈劈了单间给陈茗儿,不叫旁人扰她,连三餐都吩咐人做好了送进去。这待遇又不免叫他人眼热。玥婷拧着手中的丝线,小声嘟囔:“咱们倒像是她伺候她的。”“这时候你算酸什么?”新巧直爽,说话也不过脑子,“你若有那本事,我也伺候你去。”玥婷哑口,讪讪一笑遮掩道,“我也没说什么,就是伺候茗儿姐姐我也高兴。”新巧笑瞪她一眼,抱了篾箩站起来,直了直腰:“就你嘴甜。去里头了,廊下热起来了。”“就来。”玥婷应了一声,紧着把手下的丝线缠了缠,余光瞥见远处似有人影,扭头一看,是万妈妈带着沈则。“五爷?”玥婷不自觉地站起来,伸长了脖子,眼见着沈则去了陈茗儿所在的稍间。万妈妈把人带到门口,轻声道:“五爷有什么嘱咐尽管跟茗儿说,她虽不能开口说话,人倒是机灵。”沈则手里捏着锦盒,散漫道:“就是加两颗珠子,应当不费事,万妈妈去忙吧。”陈茗儿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放下手中的针线,撩了纱帘出来。五月暮春,微风作响,院中鲜翠欲滴,廊下一片斑驳。而沈则就踩着树影立于面前,修长挺拔,眉宇间是淡淡的笑意,如风和煦。陈茗儿微微一怔,欠身见礼。沈则点了点下巴,谦和道:“是不是扰到你了?”陈茗儿下意识抿唇摇头,见四下无人,忽又莞尔一笑,“没有,我在给公主改衣裳,五爷进来看看吧。”她一笑惹得沈则也跟着勾了勾唇角。陈茗儿背着光,方才不显,走近了,才发觉她脸色差得可怕。沈则止住她要给自己擦杌子的手,弯腰凑近:“脸色这么难看,可是病了?”他的气息中裹着淡淡的良姜的甘辛,是她缝的香囊的气味,可他腰上分明什么也没佩。见陈茗儿看向自己的腰间,沈则忽地就明白了,解释道:“我从不戴那些,她们若看见了,又要多事。 ”她们大抵指的是老夫人和大夫人吧。陈茗儿弯了弯的嘴角,存心逗他:“长宁公主看见了,更要多事。”“啧,”沈则接不上话,索性不提了,只问她:“说你脸色的事呢,怎么就扯远了。”“我没事,就是没睡好。”陈茗儿侧过脸,看向摊在长条案上的礼服,有意避开他的关心,“五爷是来替公主关照衣裳的是不是?两天,两天就好。”见她有意岔开话题,沈则微微皱眉,“你跟我走,我得找人给你治病。”我得找人?为什么是得找人?连他自己也没明白怎么说出话像是有人逼着,就已经握住了陈茗儿细细的手腕,用力一箍。陈茗儿简直是被他提溜着往前走了两步,他掌心的温度穿透布料,仍是温暖,就是力道太大,捏得人生疼。“你停,停……”陈茗儿低呼,“弄疼我了。”“啊,”沈则慌乱地松了手,见那白皙的手背已经被自己勒出了两道红印子,含着歉意又不无惊讶道:“你还真是……”“真是什么?”陈茗儿转着手腕,皱眉瞪着他,声音却是柔柔软软:“骨头都要碎了。”她恼起来,也是另一番灵气鲜活。沈则忍俊不禁:“那倒是不至于。可你脸色太差,今日无论如何你得跟我走一趟。”“你这个人……”陈茗儿被他执拗得没了法子,只能小声说了实话:“是小日子来了。”“小日子?”沈则先是没懂,跟着重复了一遍,羞得陈茗儿一张小脸能滴出血来,咬牙道:“你还说。”“哦,”等明白过来,沈则也没着急害臊,紧着又问:“这么严重,那从前吃什么药吗?”陈茗儿声若蚊呐,细细地嗯了一声。“吃了药管用?”“管用。”沈则舒了口气,“那就好说了。”被盘问老半天的女儿家的私事,陈茗儿羞恼不已,瓮声问他:“你今日来总有正事吧?”经她这么一问,沈则才想起来,把手中的锦盒递过去,“这两枚珠子,你想个法子给她缝上。”陈茗儿打开一看,“整只珠子缀上去吗?”沈则被问的有些心虚,“不行吗?”陈茗儿将珠子捧在手中,凝眸打量:“贺礼如此贵重,公主一定很喜欢。”言语中淡淡揶揄,沈则是听出来的,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把鼻尖,无奈道:“丑就丑罢,你也得给缝上。”沈则原本还怕陈茗儿追问,但她没有。她只是垂了垂眼皮,乌密的眼睫沉甸甸地压下来,然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样迂回又明朗的小心思,杨平看不懂,陈茗儿还能看不懂吗?如果说之前她还因改礼服的事心中多少还有些意难平的话,此刻,摩挲着手中华贵的珠子,陈茗儿突然觉得往事无稽,真是不必念念不忘。—两日后,陈茗儿把改好的衣裳拿到了万妈妈的面前。领口打开,肩缝下移,照着这尺寸,是要连肩膀都露出些许。下摆和袖口处一些繁复的坠饰被拿掉了,腰身处加了一条泥金色的腰带,胸口多了两枚东珠,周围用轻软的绫纱簇着,如花中点蕊,既显华丽富贵又将坦露的肌肤隐约遮掩住,犹抱琵琶半遮面更添朦胧美感。万妈妈阖目,脑中映出长宁公主换上这身衣裙的模样,蓦然明白了陈茗儿为什么要这么改。“你心思真是巧。”万妈妈很是满意,但也不敢替长宁公主拿主意,“我呈上去给公主过目,若是公主点了头,我一定要给你讨个大大的赏赐。”陈茗儿凝望着那两只东珠,笑着摇了摇头。长宁午睡才醒正跟沈娉下棋,听说衣裳改好了,懒懒地念叨了一句:“这么快,怕不是敷衍了事。”“你先看看。”沈娉收了棋子,“别平白说我们怠慢。”长宁轻嗤:“又不是你做的。”两个婢女躬身,一人提肩,一人展裙摆,原本不抱什么希望的长宁转眼一看,简直倒吸一口气。眼前这身衣裙的每一处都是她想要的,竟然还要比她所想的更精美。“快,拿近点,我看看。”“还是我们府上……”沈娉的话还没说完,就听长宁一声尖叫,“啊!这珠子!”沈娉捂住耳朵,皱了皱眉头:“这珠子怎么了?”“这是你哥哥给我的贺礼。”长宁激动得眼角都红了,拉扯着沈娉的衣袖,逼问似的跟她确认:“是不是特别好看,是不是呀?”沈娉懵懵的,被她拽斜了身子,“我哥?我哪个哥?沈元嘉?”“当然是沈元嘉,”长宁扬着下巴,跟斗赢的公鸡似的,“他说等我见了衣裳便知,原来没有骗我。”说了这句,大抵是觉得露怯,又慌忙补充道:“我也知道他是不会骗我的。”“你先松开我。”沈娉抚了抚自己被长宁抓皱的袖口,看着她欢天喜地的模样,心里的疑惑半分未减:这不是沈则能干出来的事。-傅婉仪喂完试药的小兔子,打了盆井水蹲在院子当中慢条斯理地洗着手,余光瞥向一旁的沈则。沈则靠着廊柱,颇为入神地翻看一本傅婉仪所作的药典,即便已经被晾了快半个时辰,脸上丝毫不见愠色。“你挺闲啊。”傅婉仪把手巾砸在盆子里,站起身来。沈则慢悠悠地看她一眼,“傅医正既然忙完了,给我写方子吧。”“礼尚往来,”傅婉仪有些着急:“我知道荆州态势事关军务,你挑些无关军政的给我听,也不行?”沈则无奈,“无关军政?你当我去荆州是游山玩水的?”“好,那你等着吧。”傅婉仪转身要走,就听沈则叹了口气,“我没见到师兄。但他托人给了我一封信,信中只字未提你。”傅婉仪背对着沈则,突然低低地笑了两声,仍是不甘心:“信中说什么?”“问我是否要同他恩断义绝。”“你如何答?”“我说,我想迎他回家。”“你这是屁话,”傅婉仪慢慢吐了口气,胸中仍是激荡:“你明知他已无家可回。”说完这句,傅婉仪抬手搓了搓脸,自己转了话头:“你替谁讨要方子?”“友人。”“得号脉。”沈则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脸,“你号过她的脉。”傅婉仪突然想起什么,问他:“那姑娘开口说话了吗?”“嗯。”“说来也奇了,你回京前几日,闵心远也来找过我,说他的……”傅婉仪他颇有深意地看了沈则一眼,“他的新娘子,突然失语。因为太后那几日头风厉害,我离不开,晚了两日,他又说不必了。”话说到这个份上,沈则只能点头认了:“就是她。”“那你今儿来向我讨方子,是忠人之事?还是?”“有区别吗?”傅婉仪不无凄楚地勾了勾唇角:“你不会想像我一样吧,这辈子只能从旁人那里打听他。”作者有话要说:沈狗子上线倒计时~~第12章他知道陈茗儿煎药不方便,沈则专程叫人制了药丸,随药丸一起递过来的还有两袋子金丝党梅和糖荔枝。递过来的姿态略僵硬,“我记得你爱吃。药苦,吃了药你再……”大概是觉得自己话多了,说了一半,沈则兀自就住了口。陈茗儿弯眉一笑,接过来,顺手捻了一块放进嘴里,又递给沈则一块。沈则笑了下,接过那块糖荔枝,他都不记得上回吃这些哄小姑娘的甜食是什么时候了,迟疑了一瞬才把糖荔枝放入口中,咯吱咯吱两下咬碎,甜腻的味道在舌尖散开,他不由地压了下眉梢,“真甜。”“你怎么嚼着吃啊,要慢慢在嘴里含化了才好吃呢。”陈茗儿的嘴里含着梅子,一侧的腮帮子鼓鼓的,唇角上沾着点点的糖渍,柔柔的嗓音天生含娇带嗔,口中刚才还甜得腻人的糖荔枝顿时索然无味,哪有她甜啊。“那你再给我一个,我慢慢吃。”沈则伸手同她讨要,谁知陈茗儿将蜜果往怀里一护,侧过身,嘟着嘴道,“不给了。”沈则顺势抬手,本是想在她额头上轻敲一下,最终还是摸了摸自己的鼻尖,他别开眼,盯着远处的柳枝,笑骂了一句:“没良心,谁给你买的啊?”“那不管,既给了我就是我的了。”陈茗儿笑起来像只小狐狸,杏眼明亮,宛若春水,看得人心神微动。沈则深吸了一口气,垂着眼,半天没说话。他太喜欢看她笑了,而这一刻,她是在对着他笑,与任何人无关。沈则都不知道这个口子一撕开,他还肯不肯退回到原来的立场。就像傅婉仪说的,他真的能接受余生只能偶然从旁人那里得到她只言片语的音信吗?见沈则不吭声,陈茗儿转过身去找的眼睛,“宁远将军真生气啊,嗳,给你吃呀。”哄人的时候也不忘揶揄。沈则低头看向她,突然问了一句一直憋着心口的话:“你在绣作坊过的好吗?”“好呀。”陈茗儿答得飞快,现在日子不管是什么样,对她来说都是好日子。沈则往湖边的石头上一坐,一副要打听到底的模样,“怎么个好法?跟我说说。”“万妈妈待我好,其他人也好,活也干得顺手,”陈茗儿扬了扬手中的蜜果,笑得灿然:“喏,还有果子吃,一切都好呀。”她声音轻柔,像羽毛在耳旁划过,不像是勉强的说辞。沈则微微提了提嘴角,把卡在嗓子眼的话的咽了回去。既然她是真的舒心,又何苦要招惹她。“出来的时候不短了,我得回去了。”陈茗儿施施然见了一礼,“多谢五爷的药还有糖。”两人虽站在树荫下,可这么一小会儿她脸上仍被晒出了红晕,眼皮都是胭脂色。“回去吧。”沈则扬扬下巴,心道,这么娇的姑娘怎么就突然狠了心,宁愿几个月不开口说话,也要同闵之断了呢。这点疑问在他心头辗转反侧,但他到底也舍不得问她。—陈茗儿一路跑回绣作坊,美人桃花面,此刻又晒得粉扑扑的,俊俏极了。新巧叫住她,“日头正烈,晌午觉也不歇,你这是去哪了?万妈妈找你呢?”陈茗儿笑着缩了缩脖子,将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嘘的动作,把怀里的蜜果往前一送,示意新巧吃一块。新巧翻看纸包一看,捂嘴笑:“你这丫头,原来是嘴馋了啊。”将两样吃食各分出来一些给新巧,又把其他的小心收好,陈茗儿对镜理了理发髻,这才去找万妈妈。万妈妈正在翻看花样子,身旁的矮几上放着一匹金沙粉的花绫,见陈茗儿进来,笑了笑:“你这丫头,身子原本就弱,大中午还往外头跑,当心中了暑气。”在其他人面前陈茗儿还是不愿开口说话,只是抿唇笑。“我听你舅母说下月初二是你的生辰,那日你回家一趟,同家人一起吃碗细面。还有这匹花绫,”万妈妈指向矮几,“是我给你的生辰贺礼,给你或者你娘亲做几身秋天的衣裳。”花绫质地清爽透风,用来做秋裳最好。不容陈茗儿推辞,万妈妈将布匹裹起来地给她。陈茗儿细细的胳膊都有些抱不住那沉甸甸的布料,左右晃了晃。这身量一看就是没干过什么重活。抱着布料出来实在太显眼,陈茗儿就是再不想叫人知道,旁人也不免私下里啧啧几声。尤其是玥婷,满眼都是羡慕,三两步凑到陈茗儿跟前,伸手轻轻刮了刮布料上的金丝线,“这花绫布料柔软却不易出褶皱,做成绫裙,等秋来起风的时候,随风扬起,姐姐就像只蝴蝶一样美。”姑娘家得了上乘的布匹想的无外乎都是这些,做个什么裙子什么袄,图个新鲜漂亮。陈茗儿满心里算的却是,这匹布能换几贯钱。现在每个月的月钱虽能攒下一半来,可若是想兑一间商铺就不知得攒到何年何月了。这几日陈茗儿也的确想出去一趟。她从前常去一家成衣坊,叫疏影阁,生意极好,时常需要临时添些人手来做杂活。凭着陈茗儿的手艺做那些打下手的杂活是绰绰有余,倒也是个能来钱的路子。陈茗儿的生辰是六月初二,恰好跟长宁的及笄礼是同一天。大清早杨平就被沈则差出去买松鹤楼的桂花糕了。这桂花糕也叫平安糕,京中有生辰吃桂花糕的习俗。而这松鹤楼的桂花糕每日只出两锅,老板刚正不阿,不管谁来都得排队,常常是天不亮队就排了老长,也不乏有人白白等上两个时辰,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前头那一位把最后一块桂花糕给包走了。陈茗儿偏好甜食,就是不过生辰,一个月也总得吃两回桂花糕。从前闵之他为了讨她欢心,还自己过来排过一回。就为了这件事,闵之的亲姐姐,宰相府的大小姐彻底地记恨上了陈茗儿。闵时三十有五才得了这头一个嫡子,闵府上下从闵老太太开始简直就把闵之看做心肝肉,这么个含着金汤匙的贵公子放着正事不干,竟然窝在人堆里等着买块点心?可偏偏陈茗儿那时候也不是个省油的,闵源越是不喜欢,她就越是喜欢指使闵之,跟她对着来。为了哄美人开心,闵之没少同家里人龃龉。桂花糕这事儿闹得有多大?反正是连沈则都知道了,陈茗儿喜欢松鹤楼的桂花糕。恰逢生辰,总得吃上一口爱吃的。公主及笄,沈则要进宫观礼,他嘱咐杨平买了桂花糕给陈茗儿送过去。杨平也不敢怠慢,趁着桂花糕还热乎,脚不沾地地送到绣作坊,转了两圈没找到人,正巧碰到玥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