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摇旗呐喊声之下,鼓声如雷,一艘艘的龙舟早就蓄势待发,鼓足了劲儿。待得脆亮哨声一起,艘艘龙舟如同离弦之箭,飞快的在各家整齐号子声中驰远了。在这鼓乐齐鸣之下,阿笙耳畔忽然又响起当时崔珩晏拍下百两银子后,眉目清雅又隐带若有似无的骄傲下,那笃定自信的声音。“就是这一艘船会赢。”当年也是这般情形,骄阳似火之下,小僮信心满满地告诉他们,就是旁边那艘漆着黄色的龙舟会第一个冲到终点处。然而崔珩晏却漫不经心地撇出张银票淡然丢出那句话,让围观的人窃窃私语起来。“果然是不懂世事的小公子,真是不把金银当回事。”“锦衣玉食,崔小公子必然是自视甚高的,却不知道都是别人捧出来的。”“也不能这么说,他只不过是年轻,还看不懂里面的道行罢了。”“听闻崔大夫人特别宠溺于他,就是这样把一个孩子养成骄奢淫逸的性子了,可惜他那张脸。”议论纷纷的嘈杂声中,崔珩晏都充耳不闻,依旧是清朗如月的皎净。他注视着阿笙,悦耳的声音还带着笑意:“阿笙,你信我吗?”那个时候,她是怎么样回答来的?她的眼睛牢牢注视着不起眼的白色龙舟,手指也紧紧蜷缩起来。阿笙赌崔珩晏,必不会让她输。作者有话要说:双更合一,两倍快乐,挥挥手~其实这章的标题包含着最开始的时候想的文名来着,更精准点是其中某几个字,有美人猜到吗?没人猜对的话就明天公布正确答案啦!第35章 不过是小事尔尔不说别的, 单说桡手们上船的方式。上龙舟大抵有两种方式, 一种是从船头迈步上去, 另一种是从龙舟侧面踩进去。幼时的阿笙不解道:“可是看起来,漆着黄色龙舟的桡手们姿态利落一点啊。”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这些看起来全都魁梧有力的桡手就全部迅速落座了。相反, 那白色龙舟上的桡手身材不一,有的健硕, 有的却看起来瘦瘦小小, 就像是临时凑起来的一样。他们从龙舟的头处才踩进去的时候, 那艘小船都跟着摇摇荡荡起来了,直教旁观的人都捏了一把汗。崔珩晏一张银票赌了白色龙舟, 只当旁人的闲言碎语是耳边风,可是一旦听到阿笙质疑,他那镇定自若的派头就拿捏不住了。小公子哼一声,玉白的手指轻轻一点:“那是因着有旁人扶着那艘船。”相反的, 白色龙舟上的桡手都是自己踩上去的, 根本不用衣着整齐的侍从帮手们扶住船头和船尾。“再者说, 你看这些桡手们脚踩的位置都是哪里?”不仅仅是阿笙, 旁人也闻言看过去,有对赛龙舟有些研究的老者眉头锁起来, 惊叹道:”这些儿郎们居然踩的全都是船的中央。“白色龙舟上的桡手虽然衣衫质朴、灰溜溜的不打眼, 可是那半旧的布鞋却全都精准地踩在了船的中线位置。尽管那小船一摇一摆,可是细一看,却大多是被河浪的流水所波及。而且不像别的桡手们随意排坐上去, 这艘白色龙舟上的人都是按照顺序上的:先是舵手,接着是体型由魁梧到较为干瘦的郎君依次坐上去,最后才是抱着个红绸子都褪色的鼓上舟的船夫,因为后上船的人轻一些,那船头都尖尖翘起来。当真有点像是一条浪里的白龙了。不顾旁人的若有所思,崔珩晏拿着两根随手捡来的木棒给阿笙解释:“刚才他们实验着划水的时候,那桨全都是同时破开水面、刺进河里的。”不仅如此,这些桡手们虽是体型各异,可是却能在指挥下统一举起那木桨,在下一个号声中又齐齐放下,那姿态仿若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再看旁边那艘黄色龙舟上的桡手们,虽是衣着锦衫、神态肃穆,那手臂也看起来硬邦邦的尽是肌肉,可惜划桨却不同步。正常是划一桨的要随着鼓声入水,之后二桨看一桨,层层拨开水面,这龙舟才能向前走。而这些桡手阿笙目瞪口呆,想不到看起来很简单的事情居然背地里有这么多门道。似乎很是满意于她这个认真听他说话的样子,崔珩晏丢开手做了个前探的动作,声音也染上些骄扬:“划桨可不仅仅是看臂力,这腰腹处力量也得用得上。”他漫不经心瞥一眼华丽黄色龙舟上,那坐的笔直、头都倨傲抬起来的桡手们:“又不是比美,不知道他们骄傲个什么劲。”崔珩晏话还没落下,就神色一僵。软而柔的小手轻轻探上自己伸出来的臂,小阿笙安慰地拍拍他:“公子长大了也会有这样健硕的体魄的。”崔珩晏把手抽回来,脸都黑了一半,不可置信地低声道:“你是觉得我嫉妒他们吗?”难道不是吗?公子真是心灵脆弱、敏感的跟夹道旁娇嫩的花骨朵似的,需要阿笙的细致照料。于是阿笙体贴摇摇头:“不会的,都是他们在嫉妒公子。”可惜,要是她眼睛里的闪躲之色能少一点,或许还能看起来更真诚一点。崔珩晏气呼呼甩开她,咬牙切齿道:“今儿个你别再想吃什么桂花糕了。”怎么这么难哄啊?阿笙简直惊呆了:她因着最近在换乳牙,崔姑母都很少让她吃甜口的东西。唯有在端午节这种出府的日子里,才能偶尔悄悄吃上两块。夺她甜食,简直是要了阿笙的小命。别的都行,阿笙这可不能忍了,她也有样学样地跟着公子“哼”一声,“那我就告诉大夫人你居然藏了私房钱。”还用来赌赛龙舟!他们在拌嘴的时候,那预示着赛事开始的鼓声早已经敲响,周遭的所有人视线都跟着那离弦的龙舟远去,唯有他们两个人的视线还胶着在彼此身上。公子璜鼻子都气歪,闷闷道:“顶多一块花糕。”小阿笙不依不饶:“至少两块。”“那就一块半。”“成交。”阿笙和公子击掌为誓的时候,已经有龙舟闯破了昭示着胜利的红线,所有人都或喜或悲地大声呼喝起来。富贵人家的小姐郎君坐在富丽的彩舫里,擎着斟满美酿的酒樽细细啜饮、对着身边的丫鬟侍从们轻言细语打探着结果;堤岸边成双的旧交好友激烈地拥抱、亦或者是唉声叹气于自己看中的龙舟没能拔得头筹。荡漾在划破水浪的舟侧是一朵朵盛大的青色花朵,似是在柔曼地招揽着轻点水面的白鹭。垂柳色是波光如洗,似乎溟溟濛濛地罩着远山的雾霭。深绿色的河水沉浸于一色的碧天之上,有萧疏的烟草葳蕤如碧。弦管之声在远处奏响,不知道哪位画舫之上的歌女正遥相应和。这世界喧闹如此,然而对于阿笙和公子来说,远比不上堵上半块甜糕的约定来得重要。最后还是老者颤巍巍、心绪复杂走过来:“崔公子你竟然赢了。”因着体质寒虚,崔珩晏一向连手都是冰凉的,可现在手心却莫名温热,他转过头鞠一礼,虽是年纪不大,可声线已带有萧肃之味。他贵族礼仪严谨又带着些洒脱意味,唯有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骄傲:“小事尔。”旁人牵动着身心的激烈赛事、压上巨额金帛的惊险赌局,于他不过是小事尔尔。老者深深看他一眼,忽地笑开:“我原先还当陈大儒眼拙,这才收了你这小儿为徒。却不想其实是我眼拙。是我失礼了,公子璜。”不为他能论断赌局,端看他意蕴潇洒、天下为棋,就知道不是池中之物。一个小小的崔家,又怎么能困得住这般鹓动鸾飞的公子呢?这就是老者因着年纪大、不能多待就回府歇养了,不然绝对要收回自己的话。在茶楼里,看起来举重若轻的公子璜,正闷闷不乐地戳着眼前那碟花糕:“我不爱吃木樨糕。”小阿笙得意洋洋挟过来,一口咬下半块,眉头都愉悦地跳起来:“大儒肯定教过你,不能随意浪费粮食。若是公子不吃,我就吃掉了。”这样就还是两块木樨花糕,嘿嘿。却没想到,崔珩晏仗着自己胳膊长,居然直接将那小碟拽到自己面前,眉头紧皱喝下口茶,灌药一般将那剩下半块尽数咽了下去。阿笙还没鼓着腮帮子说些什么,倒是新上来的小厮阿余目瞪口呆,几乎以为自己还没睡醒:这还是那位旁人用过的茶盏、都直接弃之不用的娇气小公子吗?阿余佩服不已,只觉得自惭形秽。卧薪尝胆,愿将半块花糕吞下肚。不愧是君子一诺的公子,为了维持自己的誓言,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当年吃的木樨花糕的甜味还在唇齿间回荡,也正是因此,尽管阿笙当时只惦记着甜糕,但她到底将崔珩晏的话记得清清楚楚。该怎样验别船只、哪样的桡手才最为灵巧、上龙舟的姿势又有些什么样的讲究、划桨时候听到的号声有何规律、破开水面的动作又是怎样最精妙。都是令阿笙比起话本子里的故事,记得更为清楚明晰的件件条条。既然公子不在,那就由她来代替他完成这场赌局、替他撑起所有本就该隶属于他的骄傲和荣耀。阿笙眼神明亮,只觉得一生中都不曾比此刻更为自信。周遭的冷嘲热讽也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连她的眉目都惊动不起。她就是如此笃定,自己必然会赢。正因为她从未怀疑过,皎如灿灿明月的公子绝不会输。邈远水天一色之下,龙舟破开河浪,在号子声和鼓声中驰向了几尾鳞片赤金围绕着的红绸终点。有抱着婴孩的妇人等不及、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其他的友伴,自己心急地踏上高桥处得以先窥得结果。在赛事开始之前,妇人也关注到了这边的动静,在看到结果后,抑制不住惊愕地张大了嘴,三两步疾步赶回,连自己哇哇哭嚎的孩子都顾不及哄,先跑到了河堤一隅的阿笙这里。“娘子,您看中的那艘白龙舟真的赢了!”妇人气喘吁吁,却还是抑制不住惊叹:“原先我还当女郎年幼、胡乱猜想,原是我过于愚钝了。”那艘平平无奇的灰白小舟一骑绝尘,居然一举越过了制作精良的赤色龙舟、率先冲过了终点线!“什么?”许志博也维持不住自己翩翩公子的雅量,险些就失声叫了出来。木材、桡手、连同击鼓的材料,他可全都是遣人精挑细选过,怎么可能输给了暗旧白舟上、那群看起来又瘦又小、没什么精神的桡手们呢?不会是这妇人看错了吧。不可置信的各种切切杂杂争议声音中,唯有阿笙敛裾屈膝伏礼,眉目淡然,姿态潇洒写意,一如当年公子。她笑容浅淡,一如清渺的烟细细笼罩过的芰荷,盛放在十顷远叶的河面间。“您谬赞了,不过小事尔。”作者有话要说:叮咚————您的崔·妙玉·珩晏公子已上线。公布答案:原来想好的题目是《小楼吹彻》,是不是很简单?大家看一下最开始的那章,阿笙是在哪里被妙玉小公子拿毒茶给凉掉的?好多美人猜的都只差一点点,急坏我了。那个时候想的是这个文名配上三字文案“玉笙寒”。主人公和主线全部都出来了,是不是简练又美妙?玉指的是公子,笙是阿笙,寒是虽然看起来不打眼、但其实串联全文暗线的狗狗寒寒,有很多美人想的都没错!还有,不虐指的是这两个主角,至于别的副cp……啊哈哈哈哈哈哈以后就固定在晚上九点更新了,看完了就可以睡美容觉了,是不是挑了个很好的时间!第36章 世间情爱皆是虚妄“如此, 婢就先告辞了。”接过旁边的小厮递过来的银票, 阿笙屈膝向许大公子一礼, 就裙不惊裾地准备辞行了。这个时候许志博也没有心思再风花雪月、和他的“阿盛”情定终身了,他现在正在为这赛龙舟的败北而烦心的坐立不安。倒与这阿笙的赌约无关,区区的二十两白银, 他倒还不至于放在眼里。关键的是,这次赛龙舟里那艘赤色龙舟挂的是范府的名号, 他们许家也是斥了巨资选拔这些桡手、找了最好的木匠、用的最贵的制船木料, 就连这些奴仆身上着的衣服也是上好的料子, 上面还都用朱色的线绣着“范”字,就是为了能风光夺魁的。当时的打算是, 等这艘赤龙舟赢了,范邨就可以将这队桡手当做寿礼献给当今圣上。若是能得到嗜好龙舟赛事的今上褒奖,更是将范家的好名声名扬四海,甚至能为范邨的小儿子将来的加官进爵铺一条路。却没有想到, 居然在最一开始的时候就输了。这次全权包办赤龙舟的机会, 可是许志博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 可以说是步步为营、处处小心都不为过。先是用银子买通门路, 进而得到了登门拜访范邨的机会。认识了范邨后,又是献上银钱无数, 这才在无数宴席的觥筹交错间, 有了和范小郎君交往的机会。没错,当时灌下一整壶苏屠醣佳酿的范邨,醉醺醺地拍他的肩, “许老弟啊,你虽是个商户,但居然也识得几个字。正好,犬子最是顽劣不过,纵使他天资聪颖,可最是贪玩。你可愿意多教导教导他啊?”本来许志博正在为那苏屠醣肉痛呢————这佳酿难得,会陈酿这款酒的老师傅早已仙逝,而生前这老师傅就行踪不定、甚至他是否有徒弟传承衣钵都无人知晓,以至于这制酒的方子在老师傅逝去后就失传了。他们许家虽是富甲一方,可也只存得了三壶酒。一壶在许志博办满月酒时,家里的长辈开了一壶宴请宾客,一壶被他用来送范邨,现下家里也只剩得一壶了。这苏屠醣香气清远,入口辛辣,口感绵密而还有回甘。初时尝起来并不会觉得如何,但是细细品味却是百般滋味萦绕舌尖,最是回味无穷。更重要的是,这苏屠醣是含有着上百种秘制的药材入味,不仅能泻肺平喘、治愈浮风燥痒、消肿疗疮,甚至还能泻火止血、延年益寿。小时候许志博好奇,专门去翻阅过古书。这古书里记载着一味说是无药可解的月瑕茄,而那里面书着的传记中,因着屠夫的女儿不小心把这月瑕茄当做果子误食了,而这毒性却等了五六年才发作。等到发现的时候,屠夫的女儿已经是病入膏肓、药石罔顾了,所有的郎中都只能摇头叹息,告诉屠夫还是早些准备后事来的好些。可是这屠夫不死心,四处寻医问药、求神拜佛、甚至连阴间鬼卒都愿意拜一拜,就为了能找到能治愈女儿的方法。屠夫那膝盖处都因着跪拜磨得出了血,一只胳膊也在去悬崖峭壁上采药的时候断了,他都依旧没有放弃。许是这番诚心感动了上苍,有仙子入梦指点了他酿酒的法子,还感叹:“这世间情爱皆是虚妄,唯有骨肉至亲才是真。”仙子最后还告诫他:“就是因着你杀孽太多,才报应在了你的爱女身上。从此治好了你的女儿后,便拿着这制酒的法子去谋生吧。”这屠夫醒来后,赶忙用枝条在沙土上记录下,这梦中的仙子告知给他的制酒方子。说来也奇怪,本来这屠夫并不识字,因着上了年岁记性也不好。而那梦中仙子说的方子也极为繁杂绕口、各色药材也是数不胜数,可这屠夫硬是全部记得清清楚楚。便是这屠夫请来临摹在纸上、以备去城镇寻药材的书生都啧啧称奇。这些药材有很多都非常稀缺或者珍贵,可也真的是这屠夫命好,所居住的山头上恰好将镇子里寻不到的药材补齐了。这山头也是他为着女儿能多看看风景、纾解心绪而特意寻的山清水秀之地。当真是巧了。而急急酿成酒后,本来已经奄奄一息的女子服下这药酒,居然真的平复如旧了。这屠夫也谨记梦中仙子的教诲,改营生、开了酒肆,因着是在苏州,而那座他居住的地方名为”醣山“,因此这酒也以此命名。就唤做苏屠醣。纵然许志博并不曾真的在现实中听闻过什么月瑕茄的药材,而这传记也更像是一则普通的志怪传说,可这苏屠醣的珍贵却是毋庸置疑的了。可是这范邨却将这需得细细品味的酒,像是饮水般大口吞下。不到几刻钟的功夫,一壶佳酿就伴着蒙面纱的舞女那热辣的妩媚动作而全都灌入腹中。简直就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就算是不太在乎银财的许大公子也心疼的很了。便是千金也再难寻得这一壶酒。好在,这样大的代价终究还是有回报的。起码许志博也得到了和范邨最宠溺的儿子范小郎君交往的机会不是?倘若他真的能为小郎君师,想来将来的前途也不会差。当时的许志博就是这般信心满满。想不到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范邨的儿子也完全是个将来做纨绔的好苗子,每天只惦记着玩乐,那处估计还没长成,就已经天天惦记着府里头的姑娘家了。要不是他父亲管得严,怕是阖府的丫鬟,都得被他给带上床榻。不仅如此,这小郎君还胆子大得很,许是年纪小、城府不深,居然还和许志博念叨过范邨的哪个妾侍风姿楚楚、腰细臀翘,简直令许志博听得心惊。这哪里是名门世家的府邸?简直就是个淫到骨子里、只惦记着交配的猪窝啊。话是这么说,可是以许志博的低微身份,也是只能唯范家这父子两个的命令是从,还得在寒食节这天陪“想一出、是一出”的烟柳之地找乐子。幸好,就只碰见了“阿盛”。何其有幸,许志博居然又得以窥见朝思暮想的女孩容颜。而且“阿盛”可能就真的是他的福星,那日范家小郎君终于摆脱了“童子鸡”的身份,在五六个不忌讳节日禁忌的娘子的莺声燕语下,与他父亲的样子更贴近了标志性的一步。真是值得恭祝。也是因着小郎君心情好,可能在他父亲的面前也说了几句他的好话,许志博这才能在范邨满不在乎的首肯下,得到了为范家制龙舟的权利————尽管连个许家的名字都不配有。可是许志博一向眼光长远,也不在乎这些虚名,是真切地想要助得范家一举夺魁。将来若是范邨能念他的一两分好,给个小官做,也让他们许家摆脱开铜臭的商户名声、有个官身,那就是再好不过了。可是赛事居然输了。他使劲了浑身解数,精心打造出来的赤龙舟,居然输给了看起来那么破烂而平凡无奇的白龙舟。这怎么可能?“许大公子,你是不是因着不能在赤龙舟上署有名头,而心有不甘啊?”怀里抱着个娇妾,等着旁边的侍女用唇给他哺过一只葡萄的范邨嘴角还挂了个笑。许志博却被这可以称得上是“和颜悦色”的声音吓得两股战战:“不是的。范爷,您听我解释。”“解释什么?”上一刻还慈眉善目的范邨瞬间冷了脸,将面前鸡翅木制成的桌面上摆着的果盘“哐”一声砸向了许志博的头,“我们范家的脸都被你给败坏没了。你可真是好啊,将我们父子两个骗得团团转,很有意思是吧?”许志博的额头一下子被那盘子尖锐的棱角划破,可是他动都不敢动,还不等再解释什么,就见范邨已经随手揪了个妾侍要往后院走。那穿着雪色薄纱的妾侍枯瘦如柴、唯有一双眼睛是清凌凌的,干净的仿佛是暗落清芳的一支浅梅。这妾侍僵立着不肯动,与许志博的眼睛不经意对上,饱含着隐约的祈求之色。许志博惶急把眼睛避开,不敢再看。那范邨见此状怪笑一声,直接从腰际抽出个鞭子,兜头向她身上乱抽,那破空的尖锐鞭梢落在皮肉上的声响,便是早就习惯他此状的小厮都不忍看的缩了缩头。范邨薅住她的满头秀发往后院走,冷笑着道:“当真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奈何不得许公子,难道连你这个小小贱婢都动不得了?”那妾侍清凉如雪的裙摆在地上迤逦散开,有深红色的血迹,宛如细小的花朵层层绽放。门户大开,有风刮过。血味腥甜,明明是夏日,却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去年的凛冬时分。唯有她的裙摆还有初蕊缓缓盛绽,就仿若是因着穿堂风拂过而回眸,才碰巧能得以见到的,疏枝月下梅。可是这酷暑的迷濛风雪盛大,又有谁还能够寻得催人回家的归路呢?作者有话要说:没有存稿的日子也太难熬了,简直就是生死时速。第37章 你怎地哭了月临屋角, 有阴湿的绿苔爬上了这缕着金鳞色的屋阁。明明是夏日, 可是许志博却还沉浸在刚刚那被拖走的妾侍凄婉的霜寒眼神中。是梅影横窗如雪乱的淡漠颜色。不过转眼间, 那临砌落影的疏霜淡红,就已经彻底消匿在这烧烛续白昼、只叹香零落的楼阁后院。“许公子,你还好吗?”就在许志博汗透两重夹衣、还在细细思索为何觉得那妾侍有些眼熟时, 便听到微哑的女声呼唤。这人他倒是再熟不过,可不正是前段时间极其得宠的无双嘛。因着“阿盛”的原因, 许志博本就多少关注了她些, 再加上平时偶有观她言谈举止, 他总是认为这妾侍心思活泛不定,并不是什么老实的女眷。再加上今日在青仁堂见到她的身影, 纵然“阿盛”断言否认,可许志博依旧认定这旧名是留春的无双是在与那郎中私会。只可惜没什么证据而已。纵然许志博心里是这么认定的,可是面上却还是温文尔雅的,“没什么大碍, 劳你关心。”留春的唇角还沾着刚才哺喂男人留下的黧紫色葡萄汁水, 现下被风吹干, 反而显出了妖异的色泽。她苍白的指尖用帕子隔着、捏了一颗青团子递过来:“您还没用膳吧, 要不要先用一块充充饥。”旁的不说,这一天下来, 许志博确实是又饿又渴, 什么膳食都还没来得及用呢。待许志博迟疑接过后,留春唇角露个冰凉的笑:“是肉松并上鸭蛋黄的馅料,不知道许公子是否爱吃啊?”那青碧色团子刚刚搁到自己干裂的嘴边, 许志博这一口忽然就咽不下去了。他终于想起来为何总觉得刚刚那妾侍眼熟————那不正是之前总在沿街贩卖香囊的女郎,釉梅吗?只是几月不见,清减凄楚成了这个样子,他那短促一瞥竟是未曾识得。因着他许家的许多女眷都钟爱那织物特有的淡雅清香,就连许志博自己都戴过不少母亲给他戴上的釉梅所制的香囊。他的幼妹和这女郎差不多大,都是花骨朵一样的年岁,可是幼妹每天只知道扑蝶撒娇、承欢膝下,再没有这女郎坚强如寒冬腊梅一般有韧劲的。许志博内心深处也很是同情这女郎,或者说,有一种莫名的惺惺相惜之感。他们都是这世间的浮萍。许志博外表看着气派,其实每一步都是踩在钢丝上、走的战战兢兢,又想能留存住他们许家阖府的百年富贵,还想要加官进爵、有个清雅的名声。又谈何容易呢?可是所有的人都理所当然地将这担子压在他的肩上。然他也不过一个年轻人,在同龄人都游手好闲、声色犬马时,他却需要卑躬屈膝去讨得范邨这般拙劣的人手指缝间落下的一点好。就因为他生来是商户,就低这些世族一等吗?当时许志博看这釉梅女郎养家不易,还曾经向她出过主意,去那戏楼里面讨个巧、借着雅名略抬高价卖给那些观戏的情人。在她兴奋得脸色通红地向他报喜时,许志博内心深处还难得涌出了几分早已难寻的英雄豪情:看啊,因着他的帮助,也救得了一个生活不易的女郎。除去奴颜婢膝、做范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喽啰外,也会有着别的人因为他的帮助而雀跃欢呼、感到惊喜。这是多么令他觉得满足而快慰的事情。后来釉梅的小生意蒸蒸日上,还给他送来了不少肉松蛋黄口味的团子,以感激他的建议与帮助。与情情爱爱无关,那是因着旁人仰慕敬畏所生出的热血沸腾、豪情万丈。这团子咸香口味他毕生难忘,这是他难得脱离开家族压给他的使命之余,在人间窥得的一点轻狂少年真味。却也不曾想到。不曾想到……留春如同抹了黛紫色口脂的嘴唇开合:“是许大公子你害了釉梅啊。”许志博眼神茫然起来,只觉得额角的伤口都变得麻木,整个人像是陷入了棉花团所隔离开来的另外一间屋阁。什么都再看不清楚了。可是,有另外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尖尖地叫道:“这都是迁怒。”“釉梅是在替你顶罪。”“如果不是你自信满满应承下来赛龙舟的事,打包票说自己会赢,也不会让釉梅落得这个下场。”“都怪你。”“全怪你。”“这都是你的错。”头晕目眩之时,许志博好像又回到了弱冠之年时父亲和他谈话的那间小书屋。由德高望重的长辈为他行过加冠礼数之后,他的父亲高大的背脊忽然驼了下来,眉目也浮现出苍老之色。他的父亲重重地拍上他尚且稚嫩的肩膀,一字一顿地对他讲:“吾儿志博,许家的未来就都靠你了。”“你成,则许家盛。”“你败,则许家亡。”许志博父亲眼神中寄予的厚望令他甚至畏缩想逃,可是他的父亲却牢牢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满怀信任地嘱托他:“要知道啊,阖府上下百来号人,老祖宗传承下来的基业,就全都靠你了。”“我知道吾儿智圆行方、运智铺谋,必不会让我们失望,对吧?”“对吧?”“对吧?”那一日午后的场景就如同厚重的沼泽缠绕在他的身上,令他终日摆脱不了。直到那天华灯初上,荧火晶莹之下,少女露出了个巧笑嫣然的样子向他俏皮地屈膝。“许大公子,多谢您能传授给我这样妙的法子。我无以为报,这青团子不打眼,可是味道还不错,希望您闲暇时得空尝一尝。”当时的他是否也曾信心满满地告诉自己:就算自己要背负上家中的重担,可好歹也可以帮助一个女郎脱离家中庶务的繁琐恼人,能过上轻松一些的好日子呢?釉梅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他,一个他将自己的梦想所寄托、真切希望能有个美好未来的半个自己,是他难以补偿的晦涩遗憾。许志博一定会让釉梅,会让世上的另一个自己活的自由而快乐、再不用为世事烦忧挂心的。当时的确是这样想的吧。“对吧。”“对吧。”“对吧。”父亲慈霭而饱含着热望的声音、少女轻巧如百灵鸟的愉快声线、年轻的自己豪情壮志的心中默念,无数道声音或浑厚或娇俏地裹杂在一起,全部疯狂地在他的耳边回荡,最终合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