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这不是弥天大错阶上的落叶在覆着沙尘, 飐风吹过, 就要凭空染上点暮色的猩红, 汇集成叶绘的锦屏,在回廊里鸣击出淡烟的初晓。双桃不可置信地问:“你早有谋划,是刻意来晚的?”“我哪有这么大的神通。”阿笙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地感叹道, “你果然都忘了。”阿笙的小日子正是这段时间,或者说, 她的日子一向很准, 从来了初潮时就一直都是每个月固定的时间, 每次五天,从未变过。阿笙还记得她第一次来癸水时, 涌动的血液染红了半边裙裾,她慌乱地就快要哭出来,瘪嘴嚷着自己可能快要流血死掉了,那时候还是长她几岁的双桃牵过她的手, 告诉她这都是正常的事情, 细心地告诉小阿笙该怎么用装着草木灰的月事带, 以及这段时间不能吃凉、要注意保暖、不然会腹痛。现在的阿笙都还记得, 那天喝着双桃亲手为她煮的生姜红枣茶落魄的自己,连双桃给自己一个拥抱、温柔告诉她“这是好事情, 不要害怕”时身上温暖的草木清香, 都在脑海里勾画出细腻的纹路,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然而双桃全都忘了。这天正是阿笙来小日子的第一天,然而因为最近崔姑母的事情, 她自己也没有在意,还是去吃午膳时,百叶拽着她小声告知裙摆脏了的时候才发现。最后是因着主子们都已经出府、很清闲的百叶替阿笙烹煮的药材、送上门来的。为了避免麻烦,阿笙还让双桃换上了自己的湘妃色常服来送药,也就成了小丫头眼里“陌生的侍女”。面对着面如土色的双桃,阿笙没有察觉出来一丝一毫的快意,她只是疑惑:“你当真这么不了解我吗?崔姑母的事情,我怎么会放心交给旁人来做呢?”双桃抬眸看她一眼,讥笑道:“这么说,你还很信任我吗?”没想到的是,阿笙认真地点点头,轻声道:“最起码在崔姑母的事情上,我原本是很信任你的。”尽管双桃曾经因着身不由己,做了些错事,但是阿笙从未怀疑过可以说一起长大的人会反手刺向崔姑母一刀。“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阿笙是真切的迷惘,“若是你不满意这桩婚事的话,就去和崔姑母提呀。”她不明白。“你还是什么都不明白。”双桃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我和你从来都是不一样的。”是的,阿笙不明白。可是阿笙却知道,她不可能任戕害崔姑母的人还能平安地抽身而去。人总是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相应的代价的。下面的仆妇丫鬟们大气都不敢喘,只能小心地观看着局面。双桃撑起自己脱力的上半身,柔媚娇软地问:“你要我怎样,为此偿命吗?”“杀人就要偿命啊。”阿笙几乎想都不用想,就清脆回答,“无论是崔府里头的规矩,还是本朝的律法,都是这般的。”更遑论崔姑母是主子了。“明明我是比你更早伺候夫人的,可她就只在乎你,只偏爱你,什么好东西都要可你先拿。婚事也为你考虑的尽善尽美,便是府里头的正经小姐也不多让。条件那样好的郎君,我想都不敢想,可是你还能蹙着眉头要考虑,夫人也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你不愿意她还亲自帮你拒绝。”忽然,双桃开始低声絮语。“就连夫人的嫁妆,也是全部留给你的。”不顾下面的喧哗声,双桃嗤嗤笑着,“你没想到我全都听见了吧?”“不可以吗?”阿笙淡淡道。双桃皱起了眉头,不解道:“你在说什么?”阿笙上前一步,“崔姑母偏疼我,这不可以吗?”“这些本来就是她的嫁妆,想怎样处置都是崔姑母的事。便是想要打包好丢到河里面去喂鱼,也无人可置噱一二,你又是在为什么感到不平呢?”满院倏忽一静。双桃咬住唇瓣,抚弄着自己凌乱的发丝,“自然,这些我都不求。我就只想要一个阿锄哥,可是这样也不行。”“夫人明知道我和阿锄哥两情相悦,可偏要我远嫁他乡,如若不然就要把我打出府邸,落得和我那个被万众唾弃的娘亲一个下场。”她声音凄切:“为什么她就见不得有情人终成眷属!只因着她自己不如意,便也看不得别人好吗?”阿笙失笑了,“在你的眼里,崔姑母便是这样的人吗?”又或者说,“你扪心自问,阿锄真的算得上是什么良配吗?”双桃捂住自己的脸,“他自然不是什么好人。奈何我喜欢他啊,从第一面见到他开始,我就心慕不能自持,明明没什么才华,也无甚好皮相,可我就是喜欢他。”她嘶声问道:“难不成,喜欢一个人就是弥天大错吗?”“没有错。”阿笙神色无波无澜,不待双桃惊喜地抬头就接着道,“但你回过头来害人命便是错。”阿笙忽地摇摇头,“不,对你来说,这也未必是错。但是就像我之前说的,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无论是对是错,既然是你自己做下的,后果怕是也要你来一力承担。”就像是鲍上达为了替釉梅报仇,一刀捅穿了老爷范邨,这对他来说自然不算个错误。可他依旧需要为此付出代价,再不能做名门君子,而要背负着杀人犯的名头亡命天涯。这都是在做出选择的时候,就应该明晰的事情。“若是无人发现得了,崔姑母也就会无声无息地过世,谁都只当是积劳成疾的病逝。”阿笙轻声地道,“可谁让我发现了呢?”世间万物皆有因果,从迈出第一步开始,有些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双桃滑落在地,拽着她的裤腿哭喊道:“就不能饶恕我这一回吗?”她声音哽咽:“旁人不知情,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夙愿吗?我还有那么多愿望没有实现,那么多目标没有达成,那么多人没有报复。我什么都尚未来得及做,不能就这么早早地死了呀。”“我发誓,”双桃咬着牙,泪水滚落了满腮,“等我心愿达成,我必然以命相赔。不然我五雷轰顶,从此都入饿鬼道,生生世世不得超生,行不行?”底下的小丫鬟不忍卒视,也纷纷道:“阿笙姐姐,你就饶了她这一回吧。”“何况崔姑母不是还健在吗?”“是啊,你不说我不说,没有主子会知道的。双桃姐姐多可怜啊。”“我们都是为人奴为人婢的,何苦自己人之间相互为难啊?”“我跪下给你磕头了,双桃姐姐真的对我们很好啊,每次还空着肚子,留午膳晚膳给我们。”“说句难听的,夫人本来就病魔缠身了,便是没有这龙涎香,可能也会倒下的吧。”“阿笙姐姐,不说旁的,难道双桃姐姐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吗?你们两个感情多好啊,咱们谁都艳羡一起长大的感情呢。”“认错能改不就行了,阿笙你这孩子也别太咄咄逼人了,左右这都无人看到,你又是何苦?”“如果双桃还敢犯事,不用你,老婆子我亲手掐死这个背主的孽障。但是这次,就给她个改过的机会吧。”这些都是待自己很好的人。小时候一起编花绳玩耍,摔伤了给自己涂药,悄悄藏了馍给因为没写完大字被罚不许吃饭的自己,休沐时看到漂亮的发簪还会当礼品送来。都是这样善良可亲的,阿笙心里当做半个亲眷的人。可是现在,这些声音围绕在耳边,反而像是鬼刹索命,缠绕成绳团将她勒得越来越紧,连皮肤都要破碎在空气中,撕裂成没有形状的落叶,洋洋洒洒摔在空中。是啊,就算是不说出来,也没人会察觉的,而且即使双桃为此付出生命,也于崔姑母没什么益处。柔柔拍拍双桃的肩,“你起来吧。”双桃松开阿笙的裤腿,惊喜地直起身子,还不待拿对方递过来的一方帕子擦过泪水,就听到她接着开口。“你的妹妹,我会替你好好照料的。”阿笙细致地擦去双桃脏污的妆容。这话的意思就是木已成舟了。就在此刻,怔愣的双桃比所有人都更先意识到,阿笙已经决定了。原来阿笙早就知道她妹妹是花锦的事情了,那这些刻意的隐瞒简直就让她像是个跳梁小丑一样滑稽可笑。那这件事就没办法再转圜了,双桃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也就是这一刻,双桃望着堆积着的枯黄落叶,温柔地想,她果然还是很了解阿笙的啊。从来都是这样固执,认定的事情就不会再改变。还是最开始时候认识的阿笙,所有人都在变化,唯有她永远都是一个样。真好啊。双桃按住自己被风吹乱的发,模模糊糊笑起来。她还没变,这可真好啊。阿笙面对着满院的期许神色,咬着牙沉声说:“所有的事情我一力承担。”就在她闭着眼睛要接着自己的话时,清远杳渺的杜蘅香气袭过来。玉白的手按住她的肩,耳边是秀美雅致的少年郎悦耳的声调。“你是姑母的身边人,我给你个体面。”“想要白绫三尺亦或是毒药一杯,双桃你自己选吧。”世无其二的温润公子抬眸,目光是山高水远的明亮。公子璜对着诚惶诚恐跪倒的人,淡声道:“你们还有什么疑虑吗?”虽然是闭着眼睛,可妍弱女郎的眼角隐约有泪划过。原来,她不是一个人。原来她不是一个人的啊。作者有话要说:耍帅阿笙来,恶人公子做,欧耶!第62章 即便是死去细而枯黄的草卷过斜风, 疏疏落落的雨点滴成云, 湿声啾啾。满院的人皆是惶恐跪下的背景下, 双桃反而站的笔直,身体也停止颤抖。双桃擦过脸颊上似雨又似泪的水滴,扬声道:“公子怕是还不知, 婢子的身契不在崔姑母身上,所以其实饶是崔府的主子, 也没有一言就夺去我命的权利。”死寂的庭院又渐渐有了三三两两的喧哗声。有交好的洒扫丫鬟膝行着扯过她被泥水染脏的裙袍, “双桃姐姐, 你疯了吗?这不仅是害得你自己丢了命,你便是断了命也会有人朝你唾口水的。”看着她长大的婆子连接给崔珩晏磕头:“小公子, 是这丫头失了智,这事传扬出气也会对崔府的名声有害的。”这婆子狠狠拍一把双桃的肩:“你是连一点体面都不想要了吗?担上个害主的名声,不仅你自己,便是你家人也会抬不起头来的。”然而饶是双桃的身子都像是风雨中一颗摇摇欲坠的植被, 她却毫不动摇, 对着崔珩晏淡漠的眼睛, 一字一顿道:“还请公子送我见官。”她拂开身边围拢的密密麻麻的人, 就像是在剔除因害虫噬咬而生出来的树瘿。崔珩晏点点下颌,倒是没什么感觉, 对左右淡淡吩咐:“听双桃姑娘的。”他回过头, 最后看了她一眼,“我尊重你的想法。”头发凌乱枯蓬的女子眼里亮的是葳蕤的火光,要把所有的一切都燃烧殆尽。在满院的啼啼哭哭声之中, 她向崔珩晏的方向福下身子,膝盖缓缓跪拜在泥土混杂的地面上,认真地行了个此生她最庄严肃穆的全礼,“多谢公子成全。”然而公子璜却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扶将着浑身轻颤的姣美女郎,声音轻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样,“都过去了,我已经找了医师来看姑母,不会有事的。”他耐心地和声重复着,“已经全都过去了。”虽是云泥化作的山雨在催行裙摆,但在杜蘅浓烈轻寒的薄雾的垂笼下,她却觉得这是难得的宁静。阿笙轻声问:“真的吗?”崔珩晏扶住她颤抖得更厉害的细弱肩头,接过竹伞为她蔽过所有西风残照。衣袖相叠,腕间的石链撞出清脆的琳琅声响。然后公子璜说:“阿笙,不要怕。”就像初见时那个寂寂无人的午后,面对狼狈落魄的小公子,阿笙也是温柔而不厌其烦地细声安慰:“不要怕,公子不要怕。”不要怕。再难再烦心的事情,他们两个人也可以一起蹚过去的。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所以不要怕。身边是熟悉的味道搭就起的屋檐,一瞬之间阿笙泪如雨下。却说在这时,一行人急急赶来这僻静的小院,制止双桃要被带去见官的行为,为首之人高呼了一声“且慢。”仔细一望,这为首着素淡却高雅衣裾的,正是崔大夫人。本来崔大夫人沉迷礼佛,表示今天听闻佛寺的大师讲解后大彻大悟、顿生禅意,甚至本来说要好好冥想,本来打算不回府、留在山上过夜。然而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居然在崔珩晏为了姑母回府后,不出一个时辰就加急赶了回来。当然,崔大夫人声称对府中事全不知情,可能突然想赶回府也是和自己的孩子母子情深,有什么奇妙的感应吧。不然怎么能恰巧一回府就直奔崔姑母苑落,还能如此迅速地在回来的这么短短一会儿,就已经明白前因后果,直接就拦住双桃他们了呢?目送因着崔姑母病情担忧而进了内室的女孩背影被遮掩在门内,崔珩晏才调转视线,朗声请安,“母亲也是担忧姑母的事情,才如此惶急吗?”他微微一笑:“儿子已经悉数处理好了,劳母亲挂心。”甚至,孝顺的公子璜还为崔大夫人撑起竹伞挡去风雨,冷淡对着旁边的迎春问:“你是怎么照顾的,若是母亲因着风寒病倒了,你担得起责吗?”原本想着直接喝令双桃他们停下后,以“风雨交加的天里,因着赶路过急病倒”的崔大夫人原本微弯的膝盖一直,莫名的就昏倒不过去了。崔大夫人捏住迎春的胳膊,和善地问,“阿璜,这是发生什么了?”“原来母亲还不知情。”崔珩晏温润一笑,示意押着双桃的人接着往官府去,“母亲赶路这般急,怕是还没用过晚膳,不若用过后,儿子再为您一一叙来。”那时候估计黄瓜菜都凉了。崔大夫人这时候也没时间管什么气度,也装不得对所有事都不知情了,她狠狠怒声道:“我看谁敢走?”待得门口一行人停步后,她眼睛狠狠刮过神色平淡的双桃,阴鸷道:“这样害主的狠毒丫头哪里用得上官府裁决?我们崔府自己就能解决。阿璜你若担心名声受辱,就让母亲我亲自下令,让她抱石沉塘吧。”抱石沉塘。光是听着就让人骨头里生出寒意,许多人都又惧又怕地望向传闻里心慈好善的崔大夫人,有小丫头还畏缩地退了两步。崔珩晏倒是不惊不躁的,声音也是如潺潺流过的溪水一般悦耳:“母亲对姑母的拳拳之心真是令儿子敬佩,然双桃的身契不在崔府。她是良民,这样的人命官司,自然需得官府来判决。”双桃木楞的神色破裂,流露出一星半点的动容,然则转瞬即逝了。崔大夫人咬碎一口银牙,低声说:“闹去官府,你是想让涿郡所有的人都看我们崔家的笑话吗?不要忘了,只要你还叫崔珩晏,就还是崔家的人,需得维护我们博陵崔氏的体面。便是婆姑清醒着,必然也会是这样觉得的。”她话里话外,已经是浓浓的警告之意了。然而崔珩晏不为所动,甚至还赞许一般地拍了两下手,“母亲说的不错。”不等崔大夫人露出惊喜的神色,就听到她的好儿子接着道:“我们家风清白。而正是为了维护崔家的体面,我们更不能私下里处死一名良民,而需得像父亲一般,材茂行絜、洁己奉公。便是她有再多的错,也需要依照律法来裁决。我知道母亲对她的恨意,可是我相信母亲身为博陵崔氏人人称赞的当家主母,更是会相信律法的公正性的,不是吗?”是你个鬼!这么些年,虽然崔珩晏已经逐步经营起自己的势力,可当时因着年纪尚幼,处理还不够周全的时候,崔大夫人也不是对他的手法全无察觉的。相信律法的公正性,全部交由官府做主?这话谁都可以说,除了她这个看起来风清月皎的好儿子公子璜!要是崔大夫人能有证据的话,早就不用受这混淆黑白的话威胁了。可惜,崔大夫人没有。因而在满院婢女侍卫的目光下,她只能从牙齿里挤出来话:“你说的没错,是我太着急了,送双桃见官吧,只是别牵连了她父母胞弟,是也不是?”崔大夫人话里话外都是对双桃的暗示,可惜对方垂下眼睫,避开了她的视线,让她只能掐迎春的皮肉掐得更狠,却一个字都不能说,只能心下惴惴,看着他们走远。也是实属崔大夫人运道不好,近些日子谢家的三老爷携妻儿回娘家省亲,而后在回程中,谢三老爷被今上急令诏回。女眷们脚程相对慢一些,特别是谢三夫人又不急着赶路,也想趁此机会,多看看北方的风土人情,所以走一走、歇一歇,前两天刚到了涿郡。谢三夫人的父亲是异姓王,而家里人都特别宠爱这位唯一的女儿,出生时还特意向今上求了个“祈华郡主”的名号。实话说,如若不是因着谢家大老爷青年早逝,谢三老爷是断然攀不上这样一门好亲的。也是因此,谢三夫人虽是个女儿身,但说话很是有分量。因着出身于当初靠着武力帮今上剿杀前朝的王族,她又是个特别看不得恃强凌弱的性子,因此总是喜欢到当地的衙门去做做客。换句话说,因着谢三夫人贵重的身份,说是督查一二也不为过。这可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饶是崔大夫人再是手眼通天,面对着这样绝对权力的倾轧也是束手无策。最后崔大夫人是一夜难眠,把迎春折腾个半死,只能暗自祈祷双桃能暴毙牢中。可惜,打梆子敲过五更天,曙色未明之际,三两公鸡报晓,衙役揉着惺忪的睡眼去画卯。待到县官整理好仪容喝过堂威,拍过惊堂木之后,收押了一夜的双桃被站班皂隶们给带了上来。昨夜就听闻此案的谢三夫人位于高座,饶有兴致地品过两口茶,看向这个瘦弱的女子。不仅是她,晨起赶早市的路人们也呼啦啦围了过来,因着涿郡少有人命案件,特别这还是牵扯了看起来高高在上的世家贵族的秘辛,大家就更是感兴趣,几乎是把县衙围了个密不透风。待到县令叙述过案情后,他淡淡一拍惊堂木,“双桃你可有什么话好说?”路人更是抻着脖子望向这个看起来还隐约透着点柔媚的女郎,想瞧瞧这样楚楚动人的侍女会狡辩出什么种类的花样子来。没想到的是,双桃深深一叩首,“官老爷说的这些都没错,民女认罪。”不等县令皱起眉头,双桃接着平直道:“不仅如此,民女还有别的罪名想要认。”大家不禁小声惊呼起来:无人指出还要认罪,这侍女是疯了不成。另一边,难得自家汉子今天没醉酒,还愿意配着自己上早市,双桃娘可是乐开了花。虽然她心下知道这是因着前几天大女儿寄回来家里的钱,让夫主又能有了酗酒的资本,可双桃娘不愿深想,只觉得此刻分外的幸福,便是天塌下来都不怕。遥远看到这边县衙摩肩接踵的场景,双桃娘扯过自己的夫主往前凑去,想要多有一些两个人之间甜蜜的记忆。明明是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可总是能在这种时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硬是生生挤开了一条路,在众人的抱怨声中,探到了最前面。还没等她喘匀气儿,新奇地把目光往前面一扫,就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这跪着的,可不正是她打算以后卖到花街柳巷的大女儿双桃吗?衙中跪着的双桃刚才正说道:“我的母亲逼迫我,从崔姑母手里偷嫁妆银子来救治我那个病痨的弟弟,接着养我酗酒的父亲,如若不然,就要把我卖进勾栏院子里。我没办法,只能依言听从。”因着感念于崔珩晏对自己最后的一点尊敬,双桃没有攀扯出崔大夫人来,而是直接把这件事略过。就在这时,双桃顺着民众的惊呼声看了过去,情不自禁露出个甜蜜娇媚的柔和笑意。双桃高声地问候着:“爹,娘,你们来看女儿了吗?”众人目光如箭,向着群众最前面两个面露尴尬的人看过去。有知情的小声议论起来:“双桃娘当初不也是被崔姑母给赶出来的吗?天啊,这一家子太恐怖了。”有人点头道:“可不是。原先我还当是崔姑母太铁血无情,可现下看来是她太心慈手软了,还养只这样的毒蛇在身边,人心可畏。”先前被两人挤兑到一边的人心生不满:“这双桃虽可恨,也有几分的可怜,生在这样吃人的家里头。凭什么卖女儿来救那个病痨儿子、养这个酗酒夫主啊?”昨晚上翠妈妈睡得早,晨起出就门打牙祭,因而对崔大夫人为此事熬出两大个火疖子的事情一无所知,甚至此时此刻还跺跺脚,引来众人注意力,才得意地一挑眉,“你们不知道吧。当初这双桃娘被赶出府,其实是因着她夫主把还大着肚子的阿锄娘一脚踹翻,是个成了型的孩子,而且再也不能生育了。”有人呸出一口痰:“怪不得有个病痨儿子啊,这就是父债子偿,善恶到头终有报,该。”有婶子把菜叶子往这面如土色的夫妻两个身上一丢,怒声道:“滚啊,你们一家人抱一团去死吧,别来祸害我们涿郡的风水。”大爷粗着脖子喊起来:“衙役呢?这夫妻两个杀人夺命还唆使人犯罪了,怎么也得血债血偿啊。”翠妈妈眼睛尖,轻轻一扫,就扯着嗓子冲外边大喊起来:“阿锄,你快来,有人给你娘报仇了!”阿锄倒是昨晚就听到了双桃的风声,不过他唯恐避之不及,奈何府里的夫人小姐们一早要马夫们驱赶停留在佛寺的马匹,人手不足,阿锄也只得出来,而这县衙又是必经之路。他本来想急匆匆拍马而过的,奈何被众人惊喜地拽下来一把往前面领,任他磨破嘴皮子也当没听见,只想让他看到这美好的一刻。翠妈妈更是激动,一把拍上他的肩膀道:“好小子,瞅瞅当年害了你娘的人有什么下场再赶马也不迟,要是哪个小姐叱骂你,老婆子我亲自去替你理论。”惶急避开跪得笔直的女子望来的视线,阿锄低声应一句是。旁边的翠妈妈咬牙切齿道:“你说说,这双桃一家该不该死?”一片嘈杂声中,阿锄低低再道句是。便是这样的混乱场面,双桃依旧把他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这就是她为之动心不已的郎君啊。让她见了第一面,就再也望不得的魁梧男郞,让她为其不惜对养大自己的崔姑母动了杀心,让她为其和相伴长大的阿笙彻底割裂,让她名声不复殒命于此。便是要被卖到勾栏院、要被崔大夫人活生生掐死、要对着旁人再三失望的眼睛都痴迷的郎君。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去了。双桃已经失去了所有生命中难得窥见的美好,所有的一切希冀都皆在此刻断送。初萌的伟大理想都不过是黄粱一梦罢。而阿锄的回应却是,她一定不得好死。这就是她心慕的郎君,可真好。好得不能再好。“虽是有些不忿,但也不是没有好事情。”双桃回过神,柔声蜜语道:“还好,阿锄哥怜我疼惜我。虽是我们两家有世仇,可我们还是成为了情人。他知道我被府里的翠柳欺负后,还帮我把她给一把推到了枯井里,任她怎么哭嚎嘶叫全都不为所动,甚至还把她伪装成因着贪财溺死的样子。不愧是我的好情郎啊。有这样的阿锄哥,我便是即刻死掉,也心甘情愿了。”所以,这般爱重我的男郞,即便是死,你也要同我一起啊。她一双含水的眼睛柔媚地向他望去,露出个病态的甜腻笑容,“阿锄哥,你说是也不是?”作者有话要说:双桃:姥子就是死,也要一带四。一家人要的就是个整整齐齐第63章 已是物是人非浮在半空的微沫求草伴着黄叶摇落了故园, 骏马扬着蹄子踏过了山径, 坠叶砌过的药液下肚, 闲人这才有起了些望断野兴的心思。“阿笙姐姐。”忽然有声音叫醒了醉心金井的闲人。洒扫的小丫头惴惴不安地打着哆嗦,将一封沾了胶水的信塞到阿笙的怀里,“这是双桃姐姐之前放在我这里的, 说是如若她出了什么事,便让我把这信笺转交给你。”阿笙垂眸看了一眼, 淡淡道声好, 就轻轻塞进了袖子里。眼看湘妃色衣裙的霜妍女郎就要娉婷走远, 这小丫头狠狠一咬牙一跺脚,小跑几步扯住了阿笙的袖子, 在对方疑惑转过头来后,低声道:“阿笙姐姐,双桃姐姐真的是很好的人。”小丫头眼圈都红了,但还是哽咽着道:“她知道我家中贫困, 还有五六个姊妹。其实家里头的姊妹中, 我算是好的, 起码能在府里面做点活计, 管吃管住不说,还有月钱能领。可我的其他姊妹们吃不上饭, 饿的狠了, 也只能拿麻绳狠狠捆自己的腰,这样就会有点饱腹感。是双桃姐姐每天会悄悄塞给我一些干粮,让我趁休沐时, 能拿回去给她们果腹。”阿笙淡淡地回望她,“我记得崔姑母也念过你的。”“是的,崔姑母也心疼我,会给我很多赏钱,可这些银子,都被我爹和大兄夺去,找妓院里面的姐儿吃酒玩乐了。”小丫头抹抹眼泪,哽咽道,“唯有这些难嚼的干粮不会被抢走。虽然咽下去的时候,会有些喇嗓子,但是泡着水就会好很多,而且怎么也比树皮好吃。”小丫头抽噎地快要打起嗝来,“虽然很多姐姐妹妹对我都好。阿笙姐姐给的糕点和果子,相比起来也更味美香甜,可是双桃姐姐的好是不一样的。”究竟是怎么个不一样法,她也说不出来,只能颠三倒四地重复说:“双桃姐姐是很好的人,她能明白我,双桃姐姐是不一样的。”“双桃姐姐也经常跟我提起你。”小丫头接过阿笙默默递过来的绢帕,有点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鼻水,原样地复述了当时的情形。暮景之下,双桃帮她细心地装好干粮包袱后,带着些许不自然说:“你别听那些嚼舌根子的满嘴胡吣。阿笙这个人虽然懒了点、馋了点、挑剔了些、看起来也清高了点,其实也勉强算得上是温柔可亲的。”接过装满窝窝头和干馍馍的包袱,当时才到崔姑母的院落,因着这番善意感动不已的小丫头好奇问:“阿笙姐姐和双桃姐姐一样好吗?”“不是的。”那时候的双桃轻轻摇了摇头。花卉摇筛,有三两朵稀疏而下,然而都挡不住那双眸子中一闪而过的怀念寂寞之色。双桃很认真地对她讲,“她是比我要好很多很多的人,是崔府顶顶温柔美丽的人。”“是我做梦都想要成为却终究难以做成的人,你的阿笙姐姐是这样的人。”小丫头还记得当时,心里有多么艳羡这两个崔姑母身边大丫鬟之间的感情,虽然看着拌嘴,但感情也一定是不一般的。就像是小丫头自己也总和姊妹们吵闹嬉戏,但面对父兄的毒打时却又会相互庇护。既然阿笙姐姐和双桃姐姐能一起长大,总是能彼此维护的吧,如同小丫头和自己的姊姊妹妹们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