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夫人将染着血的银簪插到松垮的发髻里,淡淡问:“你真的想知道?”就如夫人所知,这女郎曾有个旧交的好友唤做釉梅,正是被城东范家的老变态范邨给拐到后宅里,生生给折磨至死的。所以阿笙怕是最是恨这些无耻的恶贼。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还能这样干脆利落地为你的崔姑母复仇吗?“十数年前,我也是一个怀揣美好梦想的闺中女郎。虽然家中不算富裕,但到底能拾掇出尚算丰厚的嫁妆,被普通人家的郎君名门正娶,经过三茶六礼后,受着众人的祝福当一个正头娘子,洞房花烛夜,也合是在撒满红枣核桃的床榻上幸福度过。”“然而,从前我当做兄长的李四,却在八抬大轿迎娶世家贵女后的春天,醉醺醺地翻墙过来,任我如何哭诉挣扎都无动于衷,还打着恋慕的名头,强行与我燕好。这算什么?这是无媒苟合!”“我气不过,又兼听闻你的崔姑母是位敦厚善良、锄强扶弱的名门小姐,便壮着胆子求上门,拜托她为我做主。若是能将这李四关入大牢,我便是身败名裂、后半生都要受人指指点点,亦心甘情愿。”“然你猜猜你这般好的崔姑母,对我做了什么?她不仅将我的亲弟打出门外,还告诉我全天下的儿郎皆是这般,让我认命。不仅如此,在得知我很久没来月事后,她怀疑我有孕,直接将我软禁起来,跟我说便是这孩子的父亲做错了事情,也不该连累腹中这无辜的胎儿。我便是生下一个狗崽子,都不愿生下这强.奸犯的孽子!”“果不其然是用女诫熏陶出来的书香世家的高贵主母,当真是慈悲为怀,她甚至还说,只要我不再折腾,还愿意替她夫主李四许给我一个贵妾的身份。旁人看了,谁不得称赞她一声宽宏大度、有雅量,说我就是个不上台面、恬不知耻的卑贱妾侍。然而谁稀罕?没有郎中的堕胎药,我便是用石头划开这肚皮,也断不会生下这么个玩意来!”“不幸中的万幸,我不曾有孕。然而此时此刻我已经被接到府里逾两周,一切都早已是木已成舟。在假意顺服后,某个清晨,我偷偷溜出来,跑去击鼓鸣冤。因着李四是个官,我甚至得先在众目睽睽之下挨上一顿板子,才能递上诉状。”“然而,等到你的崔姑母闻讯赶来的时候,竟然笑着称都是我在开玩笑,只不过是后院之间女眷之间的龃龉罢了。她明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啊。居然还能假模假样地,拍拍我的肩安慰道,说让老爷今天来我的院子,别再闹了行不行?”“这,就是你的崔姑母,你宽以待人的崔姑母,你清高华贵的崔姑母,你豁达大度的崔姑母,涿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博陵崔氏嫡女,当真是好极了!”“这么些年过去,她倒是轻轻松松说一句都是当年的事情,轻飘飘说句也许自己做的事情是错的,就把曾经全部抹杀。那我算什么?她过上悠闲安详的小日子了,那被永久留在那个寒春的我算什么?”李氏的如夫人有心想这么说,可是她才刚刚抬头,就看到娇妍女郎黑白分明的眼珠,似乎世界在这双清澈眸子里映出的时候,一切事情都是非黑即白,永远不曾夹裹着不清不楚的含混不明,恨意和爱都要鲜明。就像是她自己那个才刚及笄的女儿,还会晃荡着秋千清脆笑着:“再摇的高一点,我就能看到隔壁刘家的才华横溢的公子啦!”这世界可以被简单地一分为二,晴天就是晴天,雨季就是雨季。永远都是泾渭分明,没有丝毫混淆的中间地带。这是多么好的事呀。能这样想,是多么好的事。于是,原来挤在喉头的话被生生咽下去,如夫人魅声道:“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在那阿笙惊诧的视线下,如夫人努努嘴,示意旁边的穗妈妈取出自己腰际的火折子,随意道:“我实在太冷了,已经冻了快二十余年。劳烦这位婶娘点火吧。”她清秀的脸庞上挤出憧憬的神情,“火苗大了,我就不会再冷,我就能回家了。”腾高的火焰簇簇燃烧在寂冷苦寒的冬夜,像是把所有存在的过去都付之一炬。不远处有人声尖叫“走水啦!”小心翼翼将厚重的大氅罩在神色不清的阿笙身上,穗妈妈低声道:“大小姐,我们得快点离开了。”阿笙怔怔地回过头,缓过一点神,“花锦那姑娘也带走了吗?”这样的情势下,若是留下花锦来,必然是难逃一死的。不是穗妈妈回答,相反的,被狐裘簇拥的婉婉少女缓步走来,“在崔大夫人的暖阁里找到的,不过她实在是太吵,已经给打晕塞上马车里了。”正是谢家行二的谢涵秋。脚步声急慌慌地临近,穗妈妈急促按着阿笙的肩膀道:“小姐,不能再等了,快上马车吧!”“等等。”阿笙忽然从白日梦魇中惊醒过来,抿紧苍白的唇瓣,“我还有一本手札没有带!”呼喊声就要踏进苑落里,谢涵秋沉下声音来,“等不及了,姐姐。”是啊,她还是旁人的姐姐。摆脱开他们往回奔跑的念头停住,阿笙轻轻阖目,在众人拥簇下登上马车。从此,世上再无崔姑母身旁的添香小丫头,只有陈郡谢氏深闺的大小姐。马车轱辘声振振,阿笙眼帘是遮天蔽日的浓墨,一切一切都是梦魇。这样,也好。隔日,雨雪融散。于暖阳下星辰夙驾的一行人,满脸风霜地疾驶进后院,连马蹄铁掉了三只都不知晓。仆妇们衣着素白的麻衣,满脸凄楚地嚎哭着:“节哀,公子。”崔珩晏抖着身体,嗓音都是喑哑的:“她呢?”满屋满院的尸骸堆积成山,落暮一照皆是枯骨。然而崔珩晏翻遍了尸山,见到了崔姑母,看到了名义上的母亲,甚至找到了许许多多曾向他笑着请安的婢子,到底不曾得见,在烛光下细弱到快要折断的那一小截指骨。纵然所有人都告诉他阿笙已经被大火烧死,随着这些人一起故去,然他就是不信。一转眼已是三个月过去,草长莺飞,是个适宜鼓瑟吹笙的好日子。“今天是我加冠之日,阿笙你知不知道啊?”像是终日不曾出过房屋,面色似雪一般苍白的崔珩晏轻轻地笑。但是阿笙不在,她生自己的气了,所以不在。但是阿笙从来都耐不住自己的磨的,只要装装委屈,实在不行掉两滴泪,她总是会原谅自己的。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念头,崔珩晏来到了从前见都不敢见一眼的阿笙寝屋。一切的陈设都还是旧日的样子,墙脚堆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和毽子,木桌上的话本子翻到一半倒扣着,胭脂水粉和珠花环钗散落开,像是在等待主人的挑选。点燃烛泪干涸的一星蜡,一向喜洁的崔珩晏面无表情地仰躺在落满沉灰的被褥上。要是阿笙在,会怎么样呢?想必一定会搬过来瑶枕垫在脑下,耍赖着说:“这样的角度最适宜读话本子了。”手随心动,忽然,崔珩晏触到了一件触手温凉的东西。放到盈盈烛光之下,原是《择夫准则》。难得这样做工粗糙的一个小册子,居然会被主人保养得这么好,连一丝一毫的破损痕迹都不曾见到。公子璜晃晃它,好似见到一个旧友,哼笑着道:“不是说早就扔掉了吗?小骗子。”翻开一看,这册子里头,居然还另夹了一小张纸笺。“公子,恭喜你今日到弱冠之岁了。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能不是崔大夫人的亲生孩子。不过别难过,我会配着公子一起找到父母的。实在太难过的话,我为你吹首笛子,好不好啊?”耳边是少女闭目按出的轻快笛曲,然而睁开眼却只得暮色四合下,寥落的一笺纸。就连旧日里姣美女郎调制的甜暖香气都欠奉。攥着纸笺的手指微微颤抖,公子璜轻声道:“骗子。”阿笙,你这个骗子。作者有话要说:【碎碎念的小黑屋时间】掉毛作者:请领便当的大家做一下自我评价。釉梅:我是一个怀揣成为全球首富梦想的伟大女人。双桃:梦想着成为人上人上人上人的金字塔尖尖,顺便捎上我的蠢妹妹。如夫人:一个生不逢时的偏激的女权主义者,爱好是糖葫芦。釉梅:没发现你爱吃糖葫芦呀。如夫人:是说领便当的时候也要一带多,你看看你这个完蛋玩意,连双桃带的人都比不过,还要臭男人来替你完成首富梦想。双桃:吧唧吧唧嚼便当。釉梅:下辈子我会努力的!如夫人:努力啥?下一辈子你还是好好包你的青团子,等到七老八十再寿终正寝吧。猛甩头咆哮出声:换!地!图!下半段绝对减少伤亡率,便当有点不太够用叻。还有就是小说嘛,没什么对错,只是大家需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第72章 深藏不露的女魔头似梅花萼一般的溶溶雾雪铺散在结了冰的地面, 然而马车声辘辘, 盈着微弱暖香的轿内平稳驶着, 连搁在小桌上的酒壶里的琼浆、与摆在银碟上头的甜糕都不曾惊动过分毫,足以证明这御马的轿夫技术高超。那绝对不是坟头草三尺高的马夫阿锄可以比拟的。但是此时的阿笙自然不会去做这些无趣的比较,她将头倚靠在漆着牡丹的壁上, 神色郁郁,总是已经困倦至极也没有丝毫的睡意。脑子里有一团葳蕤火光, 现在依旧在茫茫无际的雪地上簇染着朱色的明亮。旁边伺候的穗妈妈有心想说些什么, 却被谢家二小姐谢涵秋按住了手。这位华贵的女郎轻轻摇头:“什么都别说。”没人能感同身受的, 阿笙她只得自己扛。这样的情形一直延续到轻驾的马车驶进一家偏远的客栈里。落了马车,戴着温暖狐裘的谢涵秋拍拍阿笙的肩膀, 细着声音安慰道:“姐姐,你今夜先在此凑合一晚。明天我们就全家启程回王都了。”穗妈妈皱着眉头,很是不赞同:“二小姐,本就雪天路滑, 何况天色都这么晚了, 您还不如一起在这客栈里暂歇歇脚, 有什么事也留到明天早晨再处理。”“那可就来不及了。”谢涵秋婉转一笑。傍晚的时候, 谢涵秋之所以会出现在街上,并不是个巧合, 其实崔家和李四老爷李垂文的府邸离的很近。她当时正是在赶往谢家的路上, 发现的长姐消息。李垂文的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然而在涿郡还是异常重要的, 结果不但死了,尸体竟是被上门拜谒的官员在脏污的驴棚里发现。这还不算,李垂文死的时候还不着寸缕,连腰际以下、臀部前面的东西竟是被驴蹄子踩的稀巴烂,这可真是面子和命一起丢了。再怎么说,陇西李氏也是叫得上名字的世家,结果家里头官运亨通、前途无量的李四老爷居然就这么客死他乡,甚至如此的不体面,简直是把他们李家的面子往地上踩。李家可忍,李四老爷如夫人的娘家恐怕都不可忍!原本作为郡主的女儿,谢涵秋也是无论如何也要去帮衬一二,哪里想到会突如其来收到谢家失踪已久的大小姐的消息。然而更没想到的是,等谢涵秋赶到的时候,才发现这些事情原是承上启下、串联到一起的。不过她谢涵秋知道,旁的人可不知道,这时候估计都变成一团乱麻了。她得赶快将这些信息告诉母亲,接着带回姐姐回家,不然即便是他们谢家纵火,也可能会被有心人发现端倪,倒是恐生事端。所以,今晚不去稳住大局,那可就是真的迟了。谢涵秋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帷帽,踏上马车,最后嘱咐着,“虽是这客栈是我们谢家的,你们也得千万小心行踪,有什么事情留到明天我们汇合了再说。”穗妈妈肃容垂首,等到马车的辙痕消失在眼前,拥着一旁神色空寂的女郎进了院。这客栈外边看着不打眼,可是走进去才知道当真是别有洞天。琳琅的装饰精致却不刺眼,干净的胰子、香帕一应俱全,就连引着活泉的木桶和被衾都是崭新而光亮的。当真对得起它的价钱,也幸好这是谢家的产业,不然还真是过于奢靡。穗妈妈放下装着女子贴身物件的包裹,对着阿笙柔声道:“我的好小姐,先去热汤里沐浴一番,好好睡一觉,有什么旁的事情,也待到醒了再想吧。”不得不说,这穗妈妈当真是小心谨慎,出门在外,居然连包着棉花的干净月事带都会准备着。然而,饶是穗妈妈再怎么面面俱到,终究也是不能如愿的。今晚无论是对于谢家的大小姐还是二小姐,那都是一个不眠之夜。这边还没换衣濯洗,就有丫鬟战战兢兢地跑上来,小心翼翼道:“大小姐,那位唤做花锦的姑娘好像是误会了什么,现在正在闹着呢。”深吸一口气,阿笙面无表情地跟着她踏出温暖的屋子,在冰寒的廊间吸了口冷飒飒的雪气,这才缓步走了出去。不过,讲成是“误会”实在是过于委婉温和的说法。暖房里,头发蓬乱的女子拿着把铜剪比划在脖颈,满脸都是恨色:“谁再靠近一步,我就自戕!”穿着银甲的侍卫们不知所措,看到披着件厚重大氅的来人,才惊喜地垂首唤道:“见过大小姐。”阿笙跨进屋子,声音是和冬雪一样的寂冷:“你要自戕还是去外边,省得血染脏了这屋阁,还要连累经营这客栈的老板。”握着铜剪的手颤抖起来,乱糟糟的发丝依旧遮挡不住花锦仇恨的眼眸,她的牙齿都在互相磕碰,发出“咯咯”的声响来,“你是不是想让这些人奸污我?我告诉你,就算我手无寸铁,无力抵抗,也会死之前带走一个的!”想象力还挺丰富的。“你识字吗?”花锦愕然半晌,更生气了:“你是在嘲讽我吗?”看来是不识字。缓缓从怀里掏出张纸按在木桌上,阿笙淡淡道:“你姊姊双桃欠了我一千两银子,还剩下五百两没有还。虽说双桃已经过世,但是姊债妹偿,所以这笔银子怕是得由你来偿还。”旁边沉默的侍卫们心绪复杂地看过来:不管怎么说,这位霞明玉映的谢家大小姐,也有点太过贪财了吧。人家姊姊都死了,居然还挂念着五百两银子?还抓着铜剪不放的花锦比他们还惊讶,然而缘由却不同,她讷讷道:“既然都知道我是双桃的妹妹,你不杀我吗?”虽然双桃不曾仔细与她讲明,但是会察言观色的花锦也知晓,从前服侍崔姑母的这两位大丫鬟不太对付。更兼花锦还叛旧主,主动表明想到崔大夫人身边伺候,这本应是最被人唾弃的“攀高枝儿”行为。虽是被打晕,然而花锦借着外边人的讨论,也大抵明白,这阿笙原来不是什么普通的丫鬟,而是名门出身被拐走的正牌大小姐,若是想捏死她简直比踩死只蚂蚁都要轻易。连下手对付崔姑母的大夫人都被一把火给烧了,那花锦这种本就受人厌弃的丫鬟,岂不是更难逃一死?更加可怖的是,阿笙居然没把她扔在火海里直接烧干净,居然还叫人给打晕抗走,莫不是这心狠手辣的女魔头觉得直接杀不够解气,还想要狠狠地折磨她一番,再送她上黄泉路不成?呜呼哀哉,想她可怜花锦,打小就游走在一心想卖掉她的黑心娘、以及总是醉醺醺上手就打自己的恶臭爹之间,好不容易凭借着抹了蜜的好嗓子,哄得老鸨花枝乱颤然后逃进崔府投靠双桃姊姊,她怕是早就被无情地辣手摧花了。这还不算,身为一个平平无奇的扫地丫鬟,花锦还得装着木讷免得遭人忌惮,好不容易凭借机缘在崔姑母身边有了立足之地,更是左右逢迎想要寻求小公子的庇护一举登天。奈何生不逢时,最后兜兜转转居然又被退到了崔姑母的身旁。好不容易得了崔大夫人的青眼,花锦冒着众人的口水背着小包袱款款来到这位有名的崔家主母身边,以为凭借着崔大夫人的声势,好歹可以狐假虎威横着在崔府里走路,哪曾想这崔大夫人比她那个只有看起来是疏朗清俊的小儿子还变态,完完全全就是个表里不一的蛇蝎毒妇。花锦算是想清楚,这阖府上下的主子,就没有几个正常的。早知道如此,她还真的不如投靠爽朗直白的老鸨,说不定这时候已经凭借着这张巧嘴,拿稳了青楼的头牌。每天在无数男郞的青睐下,享受着绫罗红鲛,想接客就接客,不想接就痛快地“呿”一声嫌弃对方獐头鼠目。这可真是一步走错,满盘皆输。花锦哪里想得到,盘算半天、机关算尽,结果到头来自己又回到了原点?旁的婢子都道,阿笙性子好,就是被崔姑母惯得很是不谙世事。然而依照她来看,这个第一次见面就凉冰冰指出自己话语漏洞的女郎,那就更是个无情的魔头!哪有娇生惯养的女郎,能在一具被井水泡浮肿的尸体旁边,这么镇定自若地找毛病啊?除非天生就冷心冷肺、没有心肝,麻木不仁。因此花锦可以断定,这个唤做阿笙的女郎想必暂时留她一条命,就是为了好好折磨,什么五马分尸、水银浇头的十大酷刑全都要用在她身上。那作为一个机智勇敢的人,花锦哪怕是自裁,也绝对不会让这个凶狠的女郎得逞!女郎阿笙自然不知道,自己在对方的心目中,早就已经变成了一个杀人如麻的嗜血大魔头。“杀你能带来银子吗?还平白无故地脏了这地界儿。”相反的,阿笙拿一块砚台压住了手边的借条,转身漠然道,“要死趁今晚。明天一早若是你还有气的话,我就认为你认可了这张欠条,自愿背负你姊姊双桃的债务。”言罢,妍美皎皎的女郎已经折转回身,徒留花锦尴尬握着铜剪,脸上的神情是变幻莫测。恍然间,花锦明白了,这是阿笙在用语言折辱自己,用不屑的行为藐视自己,进一步用精神和金钱摧垮她。她是不会被骗的,更不会误以为阿笙是打着“还钱”的名头照顾她还留她一条命,免得她会受到崔大夫人的连累,一起殉葬的!这边受到无数揣摩的大魔头阿笙却是倦极了,是从身体内部往外溢出的疲累。阿笙才刚刚半倚在贵妃榻上,就觉出腰际有东西硬邦邦的,膈着难受。她伸手拿来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支紫竹笛。这兵荒马乱之下,阿笙竟是都没有察觉到,直到这时彻底安静,才发现它的踪影来。旁的都没带在身上,倒是这竹笛还陪着她了。只可惜另一只紫竹笛和那本劳什子《择偶准则》全都留在了崔府,怕是此生没机会再见到。“委屈你了。”阿笙摩挲下细腻的络子,轻声道,“害你落了单,不好意思。”竹木在烛光下是温润的光滑,倒是还和当时接到手里的时候一样。阿笙本以为这一定是一个难眠的夜晚,但却没想到,自己居然是一沾枕头就陷入了深黑色的孤岛。孤岛寂静冷清,没有梦魇,也没有弑人的毒酒和穿身而过的雪亮剑鞘。就仅仅是她一个人在的孤岛。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觉得写得有点隔壁的沙雕味?应该没串频吧qaq第73章 女主一出天下惊清晨, 岚翠倚过瓦沟, 朝树上销蚀的是疏松林木上的一点融融的白, 而视线尽头的远山皆没入楼。入夜,雕甍画栋的楼阁鳞次栉比,塔尖都延绵成一望无际的浅灰色线条, 终点是幽静的珠帘暮卷。这就是王都一天的景色。咯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踩着木屐的侍女兴奋地掀帘入内, 胸前都因着急促的跑动而一起一伏, “小姐, 外边真的下雪了。”然而,旁边正算着账本的花锦先开口轻斥道:“不就是一场雪,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下次再这般,小心我找穗妈妈去赏你顿手板!”“南边确实不怎么落雪,鸣绿毕竟没像你一样出生在北边。”这时,放下书卷的少女抬起头, 轻软地笑了下。璎珞上滴翠的宝石是一条绵密安静的河, 似乎是采桑女于山峰的高处, 小心翼翼摘下最幼弱的一枝嫩芽点就。然而这样的翠□□流, 终究心甘情愿地绵绵汇进了微凹的锁骨里,曲线婉转, 就是若隐若现暖鬓照影的万家春色。得到自家小姐的支持, 鸣绿吐了吐舌头,待得到对方准许后,一蹭一蹭挪到了她的身旁, 望着放下的《列女传》书卷,好奇道:“小姐,今天看的是什么话本子啊?”是的,翻开那本极其正统严肃的书卷,里面夹着的正是小小的一个话本子,甚至还有几张绘着人物都栩栩如生的彩图。正是名门闺秀的母亲见到了,一定会捂住自己女儿的眼睛,大呼“世风日下”的话本子。同为名门闺秀,阿笙眨了眨眼,甜如松蜜的梨涡露出来,“是守新寡的太后和国色天香皇后的磨镜故事,听说因着这话本子揭露了当朝秘史,还是本被封查的□□呢。你家小姐我那可是好不容易才淘出来的。”关于当朝的秘史?这鸣绿可来了兴致,跟着压低声音道:“然而当朝没有皇后啊。”今上后宫完全算不上充盈,后位都是空悬的,若说得宠的,也只得一个梨贵妃,听闻还是因着打小就伺候在今上身边,才有的情分。不少朝中臣子递折子,盼望今上能多纳些妃子,不说佳丽三千,也不至于令三宫六院空悬。然则今上明明正值鼎盛春秋之际,却一律推掉拒绝。今上暴戾的脾气比他温文尔雅的秀美面容更为人知晓,幸而今上也有了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好歹也算是已然绵延子嗣。在今上又一次因着选秀的提议而阴鸷地大发雷霆之后,朝臣也就不敢再提出任何的异议,生怕哪天惹怒了他也被直接一刀削了项上人头。要知道,前朝的皇族,可就是基本被这位今上给连锅端了。历经这场改朝换代变故的老臣们,当时就连晚上的梦里面,都是前朝皇上死不瞑目的那颗大好头颅。活生生吹干在城门之上的场景。不过说是改朝换代也不太精确,老丞相捋着下巴上白色的长襞思索着,这位旧朝的驸马爷,现在不也没有改掉国号和性名嘛。没错,今上的名字是原来的长公主亲自给他取的,姓氏更是沿袭了前朝皇族的“姬”之一姓,不曾改回原来的名字。或者说,当时姬无厌几乎屠尽前朝皇族登基之后,就只草草改了个年号,甚至他的登基大典,办的还不如公主姬昭时的及笄之礼盛大。现在风光无二、正得宠的梨贵妃的经历也很是有趣。听闻早些年,姬无厌还是前朝驸马爷的时候,因着和长公主姬曲直吵架,曾经亲自将这位从小一直陪伴自己长大的丫鬟梨九给驱逐出宫。因而底下人也猜测,恐怕是当时长公主善妒,亲自拆散了这对青梅竹马的小情人,害得这对可怜的小鸳鸯久久不能相聚。终于,旧日被囚在后院的驸马翻身做主,屠戮尽了皇族,自然要一早接这位真爱梨九进宫侍奉。可叹的是,当年离宫之后,这位梨九早已另嫁。便是现在接回了宫里头,也不能接过凤印、执掌后宫,不然恐难以服众。但这也就是今上最大的让步,到底力排众议、给这位老情人捧上了贵妃之位,除去唯一的公主是前朝的长公主所诞,其余的两位皇子都是这位梨贵妃所出。说到底,如果今上之后不再娶皇后诞下嫡皇子的话,这位梨贵妃的孩子登上未来的帝位,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换言之,除了一个皇后的虚无名头,这位梨贵妃可真是要什么、有什么,以二嫁之身走到如今地步,除去今上情意深重,想必和她自己的手腕段数也是离不开的。总的来说,今朝无后,今上姬无厌的亲生母亲更是早早就不幸罹难,太后之位从前朝起就一直是空着的摆设,所以断没有什么话本子里的磨镜故事的主人翁可以影射。那又为何会成为□□呢?两个郎君的情意都可以被称作是名士风流,连丞相和大将军的故事都可以搬到戏台子上去唱,怎么太后和皇后就不可以了呢?这简直是歧视啊。轻咳一声,合上话本子,阿笙也压低了声音,给愤懑不平的侍女一个提示:“这故事里还有个登基的皇帝,他不举。”挠了挠头,鸣绿不解地问:“不举怎的了?这和现在的……”说到这里,她顿时恍然大悟地失了声。虽然很想学着家姊摆出一副严肃平直的样子,但花锦到底不是那个性子,也跟着小声絮语道:“没错,今上除了这三个皇子、公主,再不曾诞下一鳞半爪。便是他不愿和别人生,可梨贵妃也更是没什么动静。”要知道,花锦曾经的梦想还是做青楼的头牌呢,聊起这些事就兴奋,原来伪装出来的端肃谨慎的样子,更是不见踪影,“定然是今上也真的……不然为何列此书为禁忌,不许传播?里面的尺度也不大,这书生的笔触还很是唯美呢。”“姐姐,你们在说什么?”正在主仆三人窃窃私语着话本子背后的故事时,在穗妈妈引领下,谢家二小姐谢涵秋走了进来。一看几个人聚在一起嘀咕的样子,穗妈妈就皱起了眉头,“你们是怎么伺候大小姐的?还有没有一点样子!”花锦和鸣绿身子一僵,忙不迭地起身道歉。阿笙倒是没被穗妈妈严肃的神情吓到,还扯了扯谢涵秋的衣袖带着她坐到茶桌旁,好奇道:“发生什么事情了?”“难道什么事都没有,我就不能来见二姐姐吗?”谢涵秋婉转抿唇,笑不露齿,“其实就是母亲收到了消息,说是名动天下的公子崔珩晏要进王都了。我记得你从前也是在崔府长大的,就想着提前来告诉你一声,这事儿王都还没几个人知晓呢。”没注意雪肤花貌的女郎垂眸品茶的动作顿住,谢涵秋接着回忆说:“这位公子也算是姐姐的旧人了吧。这一下子也已经过去三年了,当真岁月如梭。”可不正是光阴荏苒,自从阿笙于那年寒冷的冬夜,离开涿郡来到谢家,由原来一个添香的小丫鬟摇身一变,成了“深闺无人识”的柔弱大小姐,已经过去三年。谢家的人自然知道阿笙的心结,由着她为崔姑母默默守孝三年,在外头打着的名号,就是这位孱弱的大小姐再一次病倒。然而不比从前的无人知,这回终于有人得以见到这位柳弱花娇大小姐的面容。是如堕烟雾,是拂堤杨柳,是灼灼仿若霞光绡縠上流曳的盈盈水色,是不敢高声语恐惊浮薄云霭的水沫,是画屏山淡烟流水的一个遥远朦胧的清梦。不愧是顶级门阀的陈郡谢氏,佳人一出惊天下。这三年来,祈华郡主不知以“病重恐耽搁”的名头,推拒了多少上门问询求娶的世家,然则现在阿笙已然出孝,大病自然就愈合,可以出阁见人了。谢涵秋不知道从前阿笙和崔珩晏的旧事,只当是寻常的关系,还嗔笑道:“早就听闻这位崔府的小公子不仅长得是灿如春华,皎若秋月,令人见之忘俗;还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木脑袋,才华横溢,学问做得好不说,还能平定西疆的战事;这还不算,在领圣旨治水的时候,淡淡道一句‘堵不如疏’,竟是如此有魄力,从彭城到陇西向北,修了条一直通向涿郡的运河,和连陈大儒都感叹自己少时不如他远矣。最厉害的事情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