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放下刺绣的手又提起来,谢涵秋捏紧了手里的绣花针,抿抿唇,到底还是绣不下去了,“不是这回子事,刘公子一早就说他一心向乐,无心男女情事,因而不能回报我的好意。”不过这贵族的女郎婉转一笑,很是自信地抬起了眼眸:“有志者,事竟成。刘公子又不曾有未婚妻。而身为百世流芳的谢家女,我就不信我这般努力,居然还追求不到一个公子了!”放下手中的茶盏,阿笙垂下眸子极为微弱地一笑,若闲花照水。这关于刘家的事情,阿笙倒也隐约听闻过。这来自益州永昌郡的刘家阖府郎君,好像全部都会痴迷于某样物什。举几个例子来说的话,像是刘大公就对奇珍异石爱不释手,这位孙辈的刘异曲就是个地地道道的音痴。听说他还不到九岁的时候,因为曾经着迷于一把雕刻着瑭山的山水图的前朝八角琴,硬是磨着那苏州的乐师不肯走路。这苏州的乐师被他磨得没有办法,又看他年幼,就随口敷衍道:“想要求这八角琴也不是不可,只不过拉琴需要力气。依我看,小郎君你细胳膊细腿,这八角琴搁在你手里头也是软绵绵的拉不出声调。你若是能每日都能来我府邸外,扎扎实实蹲上两个时辰的马步,风雨不辍地来蹲上三个月,我就答应你。”说来,也是因着刘异曲的父亲醉心诗画、无心仕途,因此当时正是在月夜花朝的苏州停下了脚步,临摹古籍,探访大书法家,要留下个小半年。被自己父亲带出来的小刘异曲对那些枯燥的书画不感兴趣,反倒是在一次筵席上对这乐师产生兴趣,甚至还倒头就拜,口称“师父”。这苏州小小的乐师哪里敢受得住世族刘家公子的这么一拜,奈何好言相劝又赶不走,直言驱逐出去又不敢,只能半无奈半认真地教了这刘异曲几个月陶埙。哪曾想到,一转眼这刘异曲公子倒是瞧上了他的八角琴?这可真是割乐师的肉,迫于情势,他只能放了这么个空口承诺给刘家的公子。毕竟,这乐师知道普通的男童不过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过是一时感觉趣味才不放手的。想必这世家公子更是耐不得苦,怕是没小半个月就叫苦不迭,逃掉了。正好,也给这乐师和擅做酒的老朋友对酌的机会。万万不曾想到的是,这刘公子看着年岁不大,倒是异常的有恒心,任你是夏阳酷暑还是大雨瓢泼,这孩子都栉风沐雨地赶到,扎扎实实地在那里蹲马步,可怜原来细皮嫩肉的皮肤都暴晒掉一层。刚开始的时候刘异曲确实是身子柔弱,没蹲半刻钟就体力不支、摇摇欲坠。然而哪怕是他累晕了,灌下一口冰凉的酸梅汤,还能再接着继续扎。这乐师冷眼旁观着,从刚开始的看笑话心情,到后来隐隐动容,甚至不到两个月就已经改了主意,决定把这八角琴送给他。反正他也不弹,放在家里头就是生灰而已,之前不舍得把它给出去,也是担忧这刘公子就是一时兴起,弹拨两三天就搁置在一旁了。乐师在他又一个两时辰马步蹲完后,递过一个巾帕,待对方擦过额头上密密的汗水后,认真道:“小友,你没必要再扎马步了,这八角琴我直接送给你,你也莫要再唤我师父。”不曾想,这年纪不大的刘异曲摇了摇头,很是坚毅道:“之前已经承诺过会扎上三个月,就是要三个月,不然这八角琴我不能收。”乐师很是感动:“没想到你如此恪守和我的承诺。不过,我应允你,现在就拿走吧,我已经看出你的诚意。”“这不仅是我对师父,也是我对八角琴的承诺。”然而刘异曲摇摇头,像是没听到对方的劝解,依旧叫这苏州的乐师为师父,“没到三个月,我不配拥有这八角琴,要不然以后我也羞愧于去弹奏它。”乐师感动的神色僵硬住:得了,这位刘异曲虽然吹陶埙吹的不怎么样,也没看出来什么天赋,倒是还很有那么几分名家的风骨。恰巧听见一大一小两人对话的老朋友走过来,笑眯眯道:“小友,你家姓是否为刘啊?”不等刘异曲肃然应声是,乐师先是奇怪道:“你是怎么得知的?这孩子现在都快黑成煤块了,一点都不像世家大族的郎君。”这也就是当刘异曲年纪小,乐师又想来是个随心所欲的性子,竟是也不忌讳。直接问出了口。他这会酿酒的老友摇了摇头:“你不能通过人家的皮相来判断。他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我不知晓,但是这刘家的祖辈刘大公我倒是恰巧认识。说什么对韬玉磐石感兴趣,那时候我眼睁睁看着街贩拿着块别人丢弃的磨足石卖给他,竟是抬到了五百两银子的高价。这刘太公还细细摩挲着那估计都沤臭的石头,说什么这般的坑坑洼洼,必然是从无人得见的深涧里淘出来的东西,还说自己是淘到了宝。”这刘异曲简直和他那个祖父一个德行,什么描着瑭山的山水图的珍贵八角琴,绕过这个巷子,那坊乐斋里头,能找出来十来个同这琴弦都被虫子啃噬掉一半的八角琴同样的乐器。也就是刘异曲当个宝了。不过这会酿酒的老友也没说出来实情,还每天搬了个杌子坐在一旁,自得其乐地咂着小酒看刘异曲辛辛苦苦地扎马步。这老友蔫坏,看对方就要坚持不住的时候,还吆喝一声,“你要是不行的话,这八角琴我可就拿走了,谁让你之前不要的?”日头东升西落,醇厚的酒香与每日凝固的马步姿势,成了这苏州小巷子的有趣一景,也是让人感慨。一转眼三个月过去,这老友景也赏够了,酒也品足了,便良心发现地把实情告诉给对方,很是满意于时过经年再次看到的和刘大公如出一辙的震惊神色。在刘异曲瞠目结舌的神情中,酿酒的老友微笑道:“小友,你也别太难过,他这山水图八角琴不值钱,我送你一壶我酿的酒吧。”原来坐一旁的乐师听闻这话,也是惊讶地抬起了半边眉毛:原因无他,他这老友可不是什么善心人,平时比自己还随心所欲,去过碧瓦辉煌的宫廷给皇族献过酒,也能仰倒在僻静山野里枕流漱石,就是没什么多余的好心。这老友酿的酒便是说成有价无市都不为过,居然就这样轻易地送给一个毛都没长齐的稚童。是的,虽然刘异曲是世家大族的孩子,在乐师的眼里,那也就是个傻乎乎的小子。更没想到的还在后头,这刘异曲从乐师手里接过了那把破旧的八角琴,很是纳闷地道:“我又不喜饮酒,要酒来做甚么?”他温和地摩挲着八角琴的琴身,淡定说:“便是有成千上万把相同的琴又如何?当时我一眼相中的,仅只这么一把而已,便是其他的再相类,声音再清脆,又与我何干?”刘异曲干脆道:“我又不靠着琴技傍身吃饭,只是我喜欢这把八角琴,而它恰巧在师父的手里,所以我才会这样的。不然光是为着凤毛麟角的名贵古琴,我做什么不去王都里找?”滋溜着小酒的动作一顿,乐师的老友复杂地打量他一眼,摸摸长须,“这下,我是真的信你是刘家出来的小郎君了。”这刘府出来的人,都是他格老子的一个德行。当初他不怀好意地告知刘大公,他花这样的高价买下来的石头不过是被人嫌弃的磨足石时,刘大公也是短暂的惊讶后,疑惑道:“那又怎么了?我爱这石头花色纹路,为它每一处恰巧搔到我痒处的纹路所折服,喜它褚褐色的独特形态。被别人遗弃的石头,还是从深山老林里辛苦掘出来的石头都无关紧要,那都是从前的事情,我现在只是想要收藏它。如此而已。”好一个潇洒不羁的如此而已。当时这会酿酒的老友大受震撼,本来是看笑话的,结果把自己折进去,深深怀疑起虽是自称不为规则所缚,到底还是如同寻常世人一样,觉得凤毛麟角的东西才是珍贵的,随处可见的瓦砾却因着司空见惯,绝不会为其而留步。枉他自称雅士风流,到底只是个循规蹈矩的凡夫俗子。因此,这老友告别乐师后,再进瑭山,这次倒是真的受益匪浅,家谱里记载着的古酒终于在他手里重见天日。可叹的是,他这酒刚酿出不久,再和乐师絮上几回旧话,看当年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孙儿再次扎了三个月的马步,终于是此生无憾的心满意足。等到刘公子刘异曲最后珍惜地抱着那把破烂的八角琴,随着父亲离开苏州,前往徐州的彭城再寻全是仿古赝品的墨宝后、终于因着年岁过大、又已然是心遂所愿,在某个夜里驾鹤西去了。徒留几壶仅在古籍里见过的,极为珍贵罕见的酒存留世间。而,这刘异曲弃之不要的酒,名唤苏屠醣。第77章 美人的妒忌心云里才能望见的宫阙, 是轻吐庭前雪的琼琼松桂丛。露华浓由霜露所染, 是宫人调香传过来的袅袅烟雾。是今上所特设的筵席, 贵族世家的郎君携妻女而来赴宴。然而阿笙最近因着崔珩晏骤然回王都而心思繁复,特别是那次公子雪融时踩棘夜探,更是让她心绪不宁。想着今日来宫宴怕是还要撞到崔珩晏, 她索性做了个缩头乌龟,递过帖子装病推辞了筵席。时下的郎君不以干酒嗜音为耻, 反以为乐, 推杯交盏间就是仇敌变知交旧友。唯有崔珩晏的眼睛乌黑黑的岑寂, 便是饮了酒依旧是神态清明,只是眼睛偶向谢家坐的位置轻轻一扫, 根本无人察觉之际又缓缓收回。他饮尽杯中酒。像是忽然想起到了什么,今上将公子璜诏到前面来,随心所致道:“听闻这刘家的小姐身体也好了泰半,你又如此爱重她。不然趁这两个月, 就将婚事提上议程吧?孤也想见见这位刘家的小姐。”乐师手中的弹丝品竹声声不断, 然而无人再跟着丝竹的节奏而击节叹赏, 大家都把视线集中到了这位芝兰玉树的公子身上。自从上次姬昭时公主的生辰宴上, 有郎君将崔珩晏与刘家的小姐刘栩晟是未婚夫妻的传言宣之于众之后,这不清不楚的流言很快就席卷了整个王都。有旁支在益州的世家很快就得来消息, 说公子璜这三年来确实一直在那附近徘徊, 好似是在找什么,而偶尔回一趟王都也是直奔那甚是德高望重的神医。当日来、当日归。有心思敏捷的人很快就有了想法,这些年来, 崔珩晏怕不是在给自己体弱多病的未婚妻寻求强身健体的灵丹妙药,一片拳拳爱妻之心苍天可鉴日月可表,任谁见了都得感叹一声深情。不知多少深闺中待嫁的女郎,艳羡这刘家的小姐可以有这般神清骨秀的公子做未来的夫主。然则,令他们有些许好奇的是,当有好事人到难得来王都一趟的刘家人面前探口风时,这些死榆木疙瘩就像听不懂人语一般,含含糊糊地只会道一声“不知情。”怎么会不知情?这可是儿女的亲事,这群刘家人可真是爱石、爱字、爱乐称痴。一家老小,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呆子。万没想到的是,在今天这偌大宫宴上,一向不爱理这些男郞女郎亲事的今上,居然直接问出了口,满足了他们像猫爪挠过的心。在无数人若有似无的打量下,崔珩晏迈步上前,镇定自若道:“多谢殿下美意,然而臣欲悔婚。”所有人眼瞳蓦地放大,倒吸一口凉气。这可真是热闹大了。然而公子并不在意,他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中下跪,姿态依旧是萧疏朗举的清贵,“是臣悔婚,是臣见异思迁,是臣薄恩寡义,是臣背弃祖辈盟誓,是臣不忠不孝不义,一意孤行陷知交长辈于两难之地。”这事情其实有很多的解决方法,比如说令本来就不存在的刘栩晟缠绵病榻已久,终究没熬过这个冬天的瘗玉埋香了;又比如说澄清当年的婚盟本就不曾存在于崔刘两家之家,这甚嚣尘上的说法不过是没根据的流言;再比如说摆出个“清者自清”的态度,不回应也不反对这说法,直到王都关于这两家的密话渐渐消湮于岁月的洪流。然而,公子璜偏要选这最不讨巧亦是最艰难的做法。用迪罗泊石换取的愿望,本就是崔珩晏私心为阿笙规划的往生,于他心中这两个人是不可割裂的存在。这三年来,每当他被蚀入骨髓的痛楚所覆灭,就会将自己与这虚幻而不真实的“刘栩晟”三个字捆绑的更紧。公子总是怀着最悲观的心态去看待这世上的一切。公子会一直努力地去找寻阿笙,直到他病发亦或是力竭身亡,然后与刘栩晟一同在这世间永久地埋葬,连着他水中捉月的梦幻泡影一起粉碎,便是不能同生,至少能自欺欺人地一起赴死。烟柳花巷,沙海漠漠,秦楼楚馆,甚至是脸颊烙印上“奴”被豢养在后院,都是公子掘地三尺之时的绝望猜测。然而阿笙以另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以谢家大小姐的身份,以名门贵女的姿态。既然已经有了谢洄笙,那么作为他臆想而构造出来的人就没有必要再存在。但是崔珩晏又是这般喜洁的人,他没办法忍受和阿笙脱轨的刘栩晟依旧和自己绵连。可这些年在他的刻意经营下,刘栩晟是他珍而重之的未婚妻,是他竭尽全力维护的女郎,大街小巷挂着的“晟”字旗都是他留下的不能抹去的证明,就算是声称“世家兄妹”亦或是让其“岑然病故”,公子曾经亲手传播出去的名声与落在街巷的足迹亦不会消失。在他交出迪罗泊的石头,换取刘栩晟衍生出来的时候,她就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符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没办法用暧昧不清的时间含糊掉。若是,若是他还有机会治愈掉身上的沉疴百疾,若是阿笙还愿意点头应允和他在一起,若是他最卑微的痴望竟是还有机会成真……公子完完全全没有办法接受,自己珍之重之的阿笙会被旁人恶意揣测成是替代品、填房、蓄意勾引、亦或是其他残缺蒙尘的次等形象。阿笙不该成为任何人的阴影,不该成为别人臆测却没办法解释的对象,她就应该是最为光明正大的存在。哪怕这“任何人”本就是他为阿笙描画出来的一具皮囊,都不可以。就算崔珩晏终究会罹难病逝,而阿笙从此的人生与他再也无关,他也没有办法忍受,当谢洄笙存在于这个世上,而他却要和另一个人挂连在一起这样的事。光是冒出这样的念头,用于压制月茄颠的蛊虫就开始探出触角,在他的骨骼血液里扎进名为嫉妒的汁液。是的,嫉妒,公子将会嫉妒从前干净洁白的自己,嫉妒从未与任何人有挂连的自己。也是因此,公子璜执意要用最为直接断然而不讨喜的方式,明明白白讲出来:“是臣从前未识情意,不懂思之如狂的滋味,是臣变心,对不住刘家的小姐与长辈,但却实在无法、亦不愿控制为佳人倾心的自己。所有的错处与责难臣愿一己承担,虽千万人吾往矣。”道之所向,虽千万人吾往矣。阿笙就是他的真理。不说服侍的太监宫女,坐居主位的王孙大臣,都被他这样热辣而直白的陈情而感到惊异。似乎就把自己的整颗心明明白白袒露出来,不在意名声的好坏与是非对错,就只是把万千情意诉诸口中。仅此而已。发髻上的珠翠叮当作响,梨贵妃视线递过来,好奇道:“这是哪家的女郎如此粉脂凝香、天姿绝色,竟是能让阿璜你这般心慕?”公子璜含着笑意,声音清润而低:“她尚不知臣的心意,今日所陈,全不过是微臣的一厢情愿而已。”这瑰姿艳逸而名动天下的公子,竟是慕尚对方至此,甚至连两情相悦都不曾,就甘愿放下手中本来拥有的一切,只为了求得一个雾里看花的求娶机会。哪怕是在今上所在的宫宴里,在座的主位都没办法抑制自己的目光。这般的决裂与坦率,令无数年岁已高的臣子不自禁心中暗笑:说什么岩岩秀峙的公子,也不过是因着女郎的美色冲昏头脑的毛头小子,甚是鲁直。然而当他们看到宽衣博带的崔珩晏清澈的眼,心里又另外升腾出一种别样的感觉。这般无拘无束、不受礼法规矩所束,不受名声家族所赘,不求结果,但求此心无愧地追逐心中所想,又何尝不是他们年少时最为艳羡而憧憬的样子呢?所以,他才是受人推崇爱慕的公子璜啊。在玄妙氛围下的暗流涌动之中,唯有高居王座的今上没露出什么太诧异的神色,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冒犯,只是唔了一声,“这到底是你们崔、刘两家自己的事情,刘爱卿你怎么看?”这今上口中的刘爱卿,自然是爱石如痴的刘大公了。本来这刘栩晟的存在就是崔珩晏索求的一个愿望,现在刘大公自然也没什么权利去置噱。不过,刘大公依旧觉得心中很是不爽利,这就好像送出的礼物又被退回来一样,也太憋屈了。刘家的大公虽是年岁已高,但身体倒很是硬朗。因而他放下手中的筷箸,笑眯眯的:“于我们刘家倒是无碍,其实我们家这位大娘子也对婚嫁之事不大感兴趣。只是,崔公子你确信自己追慕的这位女郎,不曾心有所属或是有什么未婚的夫婿吗?”旁边的人倒吸一口凉气:这刘大公简直是往人家的心窝子里面戳啊。公子璜湛泊地笑开,就连唇角的微挑,都是寥寥工笔描画出的雅致颜色,“那是她的事,但退婚却是我的事。”他眼眸过于清亮而秀美,一扫从前汇在眉宇的恹气,倒是萌生出一股少年人本该有的淩淩朝气。原来世间真的有人可以神清骨秀、萧肃琇莹至此的。好像觉得极是有趣,位居主位的皇帝放下了筵席上从不离手的酒盏,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不悔?”公子璜脊背挺直,显得从容而笃定,声音酽酽:“不悔。”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想写很久了哈哈哈,不知道有没有描绘出来那股子作劲儿,公子就是超级无敌的矫情又作死第78章 驸马爷的小字宴席上的事情, 阿笙暂且还不知晓。她正展开着宣纸, 用狼毫蘸着墨汁在上面运笔如飞, 砚台边放着的,是穗子都已经被微微磨损的温润紫竹笛。“阿笙,你这是在做什么啊?”才刚进屋的百叶也不客气, 先捻了块甜糕进嘴,内心叹一声入口即化, 这才有空暇握着杯茶询问她。三年多前, 百叶同阖府的亲族一起移居王都, 幸而借助阿笙的五百两银子资助,她先是交了束脩, 进了私塾后埋头苦读,晚间用来照明的蜡烛都不知道烧掉了多少。后来更是因着百叶笔耕不辍的勤奋刻苦,被素有清名的大儒收做难得的关门弟子,不说学富五车, 也可以称得上是饱览群书了。因着出身奴婢, 百叶比师父其他不谙世事的弟子更懂得体恤平民百姓, 也更多了一份悲悯之情, 这倒是更为出身白丁的师父所看重称赞,现今也是美名远扬。由于从前相识于幼的关系, 百叶和阿笙还是按照旧时的称呼那样叫对方, 连甜糕都是不问自取的那种关系。也不看她,阿笙最后按着笛孔吹了两下,蹙眉对着宣纸上的谱子略作了几笔细小的改动, 轻轻在空中扬了扬,待到墨干的时候清甜笑起来,“可算是大功告成了。”“所以你这是在干嘛?”百叶等她等的无聊,又是数块甜糕下肚。于是等饥肠辘辘的阿笙放下手中的宣纸,想寻一些茶点来充充饥时,就惊愕地发现原来装着满满茯苓夹饼与枣泥酥的小碟子已经空了。空了的意思就是,不仅是成块的糕点,连甜糕的沫子都没有,真是比初雪后的空茫大地还干净。百叶微张着嘴打了个细小的嗝,满足地舔舔唇,笑道:“谁让你这么专心致志?我怕糕点凉了不好吃,就先替你代劳了。”连打出来的嗝,都是甜蜜清香的蜂蜜味道,可见吃的着实是很餍足。阿笙当真是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她就快要怒发冲冠,“这甜糕本来就是凉的,你也不找个好点的理由。”“行行行。”百叶敷衍地摆摆手,“下次去街上或是我府上的时候,我专门给你摆一桌席面,让你吃到撑破肚皮还不行吗?”百叶说这话的时候,阿笙已经再描了描唇脂、戴上了帷帽,清绵的声音温软地传出来,“不必等下次,现在就请我吧。”说罢,她在百叶惊讶的注视下把书案上的宣纸折叠起来,仔细地塞进袖子里,还催促,“别愣着了,和我一起出府吧。”虽是已至冬末,但是现在又不是什么举国欢庆的重要节日,百姓们依旧喜欢在家里支个小炉和亲朋好友对酌两三杯酒,所以街上的行人依旧算不上多,只是三三两两地勾肩搭背,笑谈着往酒楼走。懒得戴帷帽的百叶拿起那张写在宣纸上的乐谱,啧啧感慨道:“所以,可怜的阿笙居然是在卖谱为生吗?”“就知道银钱。”阿笙劈手将谱子夺回来塞回袖口,“因着谢家大小姐的身份,闺中的东西只能在世族间流传,很容易就会在岁月更迭间消失。我这是在以另一个身份留下一些自己的东西。你想啊,百年之后,纵然我已经身死,但是我的东西还能被后人传颂吹奏,可不正是一大妙事,亏你现在还是个读书人呢。”百叶摸了摸鼻子,困惑道:“这有何难?你让你未来的孩子继承就行了。”嗔她一眼,阿笙哼道:“自己的事情为何要烦劳下一代?”她后一句的声音小而低:“再说了,生孩子那么疼,我其实并不想生孩子呢。”不过因为她这声音过于细小微弱,走在前面的百叶没有听清,挠挠头问道:“阿笙,你说什么?”“已经到了。”阿笙骤然驻足,抬头望了眼头顶书斋的匾额,抖落身上寒气,小心迈步跨进门槛。捧着闲书无所事事的书斋老板闻声抬头,一看到阿笙这个打扮就笑了,“原来是您,您的无名笙师父又有了新谱出来的曲子吗?”“不错。”没察觉身旁百叶诧异的眼神,阿笙从袖子里取出才谱好的东西递过去,柔和笑道,“我师父醉眠山野,不理俗事,所以这些事情只能我来代劳。”书斋老板接过谱子细细打量,感慨万千地叹气:“不愧是不为红尘万物所拘束的名士啊,这谱子都这般洒脱不羁,当真不是俗世中人所能做出来的。”阿笙淡淡道一声谢,细声问道:“不知老板觉得这次我师父的谱子价值几何?”旁边的百叶也不傻,短短半盏茶的功夫就想明白了:这劳什子的无名笙师父,其实就是阿笙她自己。还醉心山野、不问世事呢?瞧瞧这讨价还价的姿势,实在是非常娴熟,肯定是老主顾了。这些真相书斋的老板自然是不知情的。议好价后,他肉痛地递过一张银票,随即珍而重之地将这谱子叠好,摆到了红楠木所制的多宝柜最上层。这多宝柜的东西从底层到顶层,摆放的东西依次增多。到了最顶层,除却阿笙的这几张乐谱,就只得一张画卷摆在旁边。不仅是百叶好奇,阿笙更是直接问出了口:“敢问老板,这旁边的画卷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的啊?”书斋的老板都不用看,就自豪地感叹一声:“是公子璜的墨宝。可惜我也只得了这么一张,便是和您师父的作品一起,称作是这里的镇店之宝也不为过。”随着阿笙的面色一起沉寂下去的,还有屋外的寥落夜色。与此同时,九重宫阙之内,筵席刚散,芙蓉色的绣纹点缀在来往如织的宫女裙裾上,珠帘上是迷蒙味道的烟雾,不经意地掩去了来人的痕迹。本来执笔于奏折上、字迹龙飞凤舞的今上眉头微皱,竟是也没有发现,重重侍卫护着的御书房的窗扉被轻轻叩响,有披着岑沟月色的人悄无声息地滑进来。还不等一旁伺候的太监小怒子大喝一声刺客,攥着朱笔的今上已然是眼眸轻抬,恹恹地望了过去。随之,当那人的窈窕身形映入了深邃的眸子里,他就连呼吸都忘记。“你果然没有死。”他嗓音是深沉艰涩,难辨是仇恨还是微弱的欣喜。这就是句废话。所以来人没理,还直接伸手从旁边的银质果盘里挑出个果子,随性地掂量了几下。“所以,当初确实是抱错了,崔珩晏才是那个孩子?”她手里握着的刀细而长,飘着细细淡淡的血腥味,是战场上斩过无数人头的雪亮。然而,这嗜血的弯刀现在的用途不过是削着梨子的果皮。甜美多汁的果肉,在那双略带薄茧的修长手中,渐渐刓琢出甜美莹白的雏形。就好像她不过是刚下了朝,闲来无数挑只果子,半调侃一般随口说着些趣事,还和他打赌这次会不会一刀削到底,而果皮还很完整。今上薄唇紧抿,只是抬眸望着她不说话。他想问很多。诸如你这些年到底去了哪里?诸如你是在怪我吗?诸如你在做什么?诸如你会不会想我?诸如为什么一直不回来?诸如你是不是早已经又看上了别的俊秀郎君?他也想说很多。比如从前你一时兴起想在冬天观赏的柳树,现已经在后宫之处亭亭如盖。比如因为你喜欢我的这副皮囊,所以纵然我已是这个年岁,却还是想精细保养它来惹你开心。比如因着弯弓饮羽的你,我每年都会去围场狩猎,想要借机感受吹拂过你甲胄的风。比如姬昭时也和你一样,是但爱戎装不慕脂粉的公主,密林处都留下了她飒爽的英姿。比如不爱吃梨子的我,每天都会叫宫人备下新鲜的果子摆放在这里,只是因着你喜它们脆甜清爽。你到底知不知道?恰好此时,饱满盈润的梨肉在弯刀雕琢下,完整地从淡黄色果皮中剥离了出来,然后被送到嘴里发出清脆的咬合声响。“还是这个味道。”夜归人满意地挑起眉毛,含着梨汁称赞一句。她怎么能如此从容淡定,就好像这么多年的时间都可以尽数消弭,还能有这般的闲情逸致。千言万语涌至喉咙,然而到了嘴边,今上姬无厌却是不冷不热的一句,“这与你无关。”咬梨子的动作顿住,女郎瞥了他一眼,雅俊的今上还是个面无表情的冷淡样子,声音更是漠不关心的冷漠。似乎是觉得无趣,那身披夜行衣的女郎丢下梨子,翻身出窗,淡笑道:“确实与我无关。既是如此,那我就先行离开了。”莹白的梨子躺在桌案上,原本是完整无缺的美好形状,最中心的位置却被咬掉了一口。明明只是一个梨子,可姬无厌怎么看那个缺口,怎么都还是觉得心中愤懑。那是他的心。她蜻蜓点水、随心所欲驻足停留,然后又轻巧抽身离去,只留下他自己孤身一人。以及这颗残缺到不完整的心。“你再敢走!”连带着深色紫檀木所制的书案,宽大的袖口上缎绣的是龙戏珠纹,苍白的手指伸出来。姬无厌所知所见所感的一切,皆是在微弱抖动。单只腿本来已经越过窗栏、踩进夜色,听闻这话,一身黑衣的女郎回转过半个身,被烛光照过的眼眸黑而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