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尾微微眯起来,“当年,我就是这么教你说话的吗?”太监小怒子手里捏着的拂尘摇晃起来,他小心翼翼觑一眼案台后垂下头的陛下,昏暗的烛火跳动在他黑如鸦羽的头发上,好像这么多年的岁月都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就连再次仰起头时,乖顺而靡凉的声调,都是和从前做驸马之时的低沉一般无二:“是玉奴言语无状,还请公主责罚。”小怒子大口地咽下一口唾沫,无声掩住门扉离去。另一边,嗤笑一声后,本来已经将要和茫茫夜色融为一体的公主殿下,轻盈地跳下台子。银烛孤灯写不尽她身形的劲瘦与灵巧,那是在漠漠沙海沉浸多年才能抽节出来的疏野之气。前朝南征北战,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闻名的长公主姬曲直大步跨过来,伸手捏起来朝中上下无人敢窥视其容颜的今上下颌。孑然烛光下,姬无厌的眉目秀致一如风流倜傥的当年,就连黑密的羽睫投下的阴影,都无端勾的人心痒痒。前朝长公主细细端详过他的面容,轻声笑起来:“乖,这才是我的好驸马。”作者有话要说:已经彻底地放飞自我了第79章 冤大头昭昭微芒的圆月旁, 是疏落的两三颗星子。本来就淡色的裙裾在这零落夜色下轻闪, 倒显出来了几分荆山玉的泠泠色泽。“不若你来当我们刘家的义孙女吧。”满腹心事地走出书斋, 阿笙刚和百叶走了没几步,就有个须发皆白的老翁拦住了路,笑眯眯地看向了微讶的阿笙。微弱的酒气漂浮过来, 阿笙恍然大悟,这老翁怕是识错了人, 或是在酒醉说胡话呢。就在阿笙浅浅福过一身, 想拉着身边的人离开的时候, 却没想到百叶比她还惊讶地张开了嘴,“您是刘大公吧。”因着走路过急、微喘着气的刘大公望向百叶, 点了点下颚,“你师父今儿个还和我念起你,说你做的文章已经是大有进益了,当真是后生可畏啊。”局促地行个礼, 百叶不好意思道:“刘大公谬赞了。”徒留阿笙在原地思索了良久, 才转过来弯, 自家二妹妹谢涵秋爱慕的那位公子, 不正是刘家的郎君嘛。也就是说,眼前的这位大公莫不成正是刘异曲的祖父?可就算是这样, 为何他要对着自己说什么义孙女的胡话?阿笙也没听祖母说起, 谢家和刘家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啊。这事情还要从一刻钟前说起。夜暮缓缓沉下来的时候,刘大公才从宫里出来,冬末的微风拂动他须发, 沁凉而舒适,恰好缓解了筵席上荤腥酒水带来的头昏脑涨。也是碰巧,才挥走身边的小厮,刘大公想自己随性走走、散散酒气还没多久,就碰上了从书斋里出来的两位女郎。走在前面的那位女郎他是晓得的,正是备受王都老友称赞的关门弟子百叶,学识见解无一不出众。更难得的是,这位叫百叶的弟子不骄不躁、心思灵透,不仅没有死读书郎君的迂腐木讷劲,更是没有因着曾经是奴婢就羞耻自卑的小家子气,很是聪慧、一点就透。听闻这老友已经属意她继承自己的衣钵了,不过依照他刘老来看,那几卷子破书实在是没什么意思,还得每年摊出来晾晒,以防潮气与虫蛀,当真是麻烦的紧,一点儿都没有玉石来的厚重实在。旁人都猜测刘家人全都是奇葩,各有各的怪癖,想来定然是臭气相投、惺惺相惜。不过刘大公对此真的是嗤之以鼻。旁的不说,就他那个酷爱书画的儿子,刘大公实在是不能理解,轻飘飘的字啊画啊有什么好看的?如果不是生计所迫,讲句实在话,刘大公是一眼都不想多看手里面的奏疏,更遑论用自己的闲暇时间来欣赏什么字画了。这也是刘大公与现在正当家的儿子刘老爷,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原因之一。先说回出书斋的这两个女郎,前面的人刘大公识得,后面带着帷帽的娇滢女郎刘大公却不识得。不过这是当然的,他顶多是在宫宴上与那些世家贵族家的小姐混了个眼熟,这沿街行走的女郎,便是再姿态娴雅,他一个老头也是不可能识得的。本来只是轻瞥一眼,刘大公转身欲走,忽的目光却在后面那女郎手腕上的迪罗泊石停住了。女郎手腕上的迪罗泊石在阳光下呈现出明亮皎丽的色泽,透过晶莹剔透的玉石,隐隐可以窥见腕骨的皎质。这迪罗泊链子一式两份,除却递给自己的原石,公子璜自己留了同样的迪罗泊玉石链子,并且曾告诉他,这戴着玉石的女郎就是自己的未婚妻,也就是虚构出来的刘家嫡女刘栩晟。不过,经过今天的筵席,已经变成前未婚妻了。再看这落后一步的女郎身姿窈窈,微微颔首的样子却莫名带了几分清潆的柔弱。想必她还不知道公子璜已经喜新厌旧地抛下她,转而瞧上了那劳什子的谢家女谢洄笙吧。啊呸,亏得这崔珩晏还是什么名扬天下的贵公子,刘大公当真看不上这种出尔反尔的人。便是长得再是隽秀又如何,追根究底,那就是个水性杨花的郎君,寡廉鲜耻。崔珩晏是对得起这谢家的大小姐了,他能对得起自己这位旧情人吗?情不自禁地,刘大公心生了点怜悯之情,看这两位女郎形单影只的,也没什么婢子侍从跟着,想必都是平民家的出身,在这偌大的王都行走,怕是连苦水都无处去吐。他越是想就越是凄惨,尤其是他们刘家这一支,全都是一脉单传,一个姑娘家都没有,全是性子跟块发了霉的石头一样的惹人嫌。不是崔珩晏的未婚妻就不是吧,那也还是他们刘家的姑娘。打定主意,刘大公晃了晃还微微眩晕的脑袋,气喘吁吁地迈着老胳膊老腿追了上去,“女郎留步。”这就是这桩乌龙的前因后果了。阿笙自然不知道这么些事情,这样忽如其来的一出,只令她觉得莫名其妙的。刘大公也知道自己此举有点唐突,可他虽是喜好玉石,也不是完全的不通人情世故,又不好意思直接说:“你未婚夫看上了别家的貌美女郎,我看你可怜,不如就做我们刘家的孙女。”这不是直接揭这姑娘家的伤疤嘛。于是刘大公心思一转,恳切道:“实不相瞒,老夫一直都想有个孙女儿,可惜儿子无能,生出来的全是男郞。我这是才从寺庙里出来,会解签文的高僧告知我,这门来见到的手腕带有透明玉石的女郎,就是我命定的义孙女。你放心,我们阖府上下都会把你当做正经的嫡小姐来看待,必然不会亏待你的。”他一说这腕上的玉石,阿笙就明白过来,对方怕是看上自己的这串迪罗泊石了,毕竟刘大公好玉石的名声传播的很远。谢涵秋更是早就因着心慕刘家的公子刘异曲,做足了这些长辈的功课。因着这些,阿笙也对刘大公的喜好有所了解。不过她知道对方爱石,倒是没想到能豁出这么大的成本,甘愿认个路边上的姑娘为自己家的嫡小姐,也不知道他儿子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出门一趟,就替他认了个便宜女儿。她瞥了一眼探头往外看的书斋老板,也不能直言身份,只得匆匆再用薄纱遮挡了一下面容,轻声道:“刘大公的好意,民女心领了。不过尊亲并未辞世,请恕臣女不能接受。”唉,这女郎一看就是个犟性子,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异性刘家人,他反而更坚定了自己要把对方拐到自己家,做义孙女的心。刘大公再望一眼百叶,心中愤懑,关门弟子找不到就算了,义孙女他一定要找到!他还就不信这个邪了。刘大公终于找到了久别重逢的倔脾气,酒醉清醒泰半,还拿出来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非得要举阖府之力,把这个被公子璜抛下的姑娘举上天,宠成比谢家女还幸福的女郎,让崔珩晏后悔莫及。就算做不成义孙女,当他们刘家的孙媳妇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虽然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不过现在刘大公已经打定了主意,反而能镇静下来。刘大公看一眼不动声色往后退的阿笙,抚须一笑,“老夫自然不勉强你。不过,若是你什么时候改了主意,直接来刘府敲门就行。我们这几个月都会在王都,不必担心跑个空。”旁边一直沉默旁观的百叶适时站出来,出声问道:“然门口的小僮怎么能识得呢?”有道理。刘大公把手伸进衣袖,却发现那些玉佩啊、信函啊全都丢到被赶走的小厮那里了,掏不出什么信物来,于是动作一顿。下一刻,他把目光投向了女郎细弱的手腕上,于是和蔼地笑起来:“你拿着这迪罗泊的玉石来,门口的小僮自然就会识得的。”说罢,刘大公也不再咄咄逼人,转身徐徐地走开。阿笙:果不其然,就是看上了迪罗泊。不过她望了眼还在探头探脑的书斋老板,扯着百叶走远了才小声问道:“我是谢家人,怎么可能做刘家的嫡女?”百叶却不以为意:“这有什么的,保不准刘家就能帮上你们什么呢。再说了,我觉得这刘大公就是看上了你手腕上的这串石头。要是没记错的话,你之前在崔府的时候就经常带着它了,想必也不是太值钱的东西,能多份便利也是好事情。”这迪罗泊自然不是普通的石头,是公子去南疆的时候辛苦踅摸到,亲手雕琢的。不过这也使过去的事情。手腕上的链子是体温熨热的温暖,阿笙下意识环了环它,好奇地问:“不过时人难道不是只追寻世上罕见的名贵玉石吗?听你的说法,刘大公好像不在意这些。”“何止是不在意。”百叶也不讲究什么淑女的娴雅仪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书房里摆在最中央、最明显的地方你当是什么?是一块磨足石,还是旁的人丢弃不要的臭石头,这位刘大公却当个宝贝给摆起来,还每天都留出至少半个时辰的功夫细细欣赏。听闻就连这次上王都,他都没怎么挂念自己还留在彭城的儿子,只顾着自己这块臭石头了,你说可笑不可笑?”微弯弯唇,阿笙清甜地说:“这大公听起来倒很是有洒脱不羁的名士风骨。”百叶环过她,豪迈道:“管他名士不名士的,阿笙你今日赚了这么多银子,是不是该请我去酒楼好好用一顿晚膳?”被带着走了好几步,阿笙才从她的挟持中脱离出来,不由得质疑道:“不对啊,出门的时候,明明说的是你请我。”百叶摸了摸鼻子,淡定回复:“是吗?我不记得了。”真是好气又好笑,阿笙因着这顿打岔,原本愁闷不解的心绪倒是纾解开来,她袅娜前行,轻快道:“我们还是快些吧。要是晚了,穗妈妈又得唠叨我出门不带鸣绿和花锦她们了。”醇香东坡肉的味道已尽,百叶嘟嘟囔囔道:“你还带着花锦那个小蹄子作甚么?依我看,她和自己的姊姊双桃那都是一个样。”阿笙也不恼,“当然是因着她还欠着我五百两银子。”说罢,她提醒百叶道:“就像我资助百叶姐姐的五百两,那可是都要回报的。”笑出了声,百叶隔着帷帽,拍了拍她的头,“知道啦,你这个贪财的小富婆。”哪里是什么小富婆啊?望着大快朵颐的百叶,阿笙食不知味地挟了块清蒸百合放到嘴里慢慢咀嚼,感觉到小金库又在被透支。她这分明就是可怜的冤大头,好吗?作者有话要说:啊,这篇文不买股,没有传统意义上的男配,美人们大可放心第80章 大美人的言下之意刚刚谢家的三老爷才从书房无声退下, 今上端起过茶盏, 润了润无色的薄唇。旁边的太监小怒子为他磨着墨, 小声道:“方才梨贵妃送来了一屉子点心糕果,陛下可想用一些?”这梨贵妃虽然在后宫中风光无两,但其实并不会常来今上的书房, 特别是送甜糕这样的事情,她从十多年前回到宫里就不曾再做了。今上姬无厌放下了茶盏, 神色虽依旧是不耐烦的, 但总是比从前眉目都萦绕着暴戾的样子, 舒缓了不老少。姬无厌瞥了一眼,没什么感情地收回来目光, “搁着吧。她是想为自己的好儿子讨谢家大房的这个女郎做媳妇儿。”说到这里,姬无厌冷嗤一声:“按照规矩,谢洄笙是谢家老大的嫡亲女儿,这阖府的荣耀基本都是她父母挣来的。从前是她没找回来, 现在都归府了, 这谢家其实不该搁在这老三的怀里, 也应当还回去了。想娶谢洄笙, 那也得看谢家能不能愿意啊。”小怒子闻言,自觉将那食盒提的远了些, 小声道:“不过崔公子的婚事, 殿下您有什么眉目吗?”姬无厌声音无波无澜,“这小子估计已经没几个月的活头了。你没听他说,无意惊扰心慕的那个女郎吗?估计现在都已经开始准备自己的后事了。”太监小怒子吓一跳, 讷讷道:“何至于如此?我瞧着公子他身子如松,并不像病入膏肓了。”“所以他是我的亲生儿子,不是你的。”姬无厌手中的毛笔顿住,睨了陪伴自己多年的太监一眼,“要不是他快咽气了,你以为他会这么礼让谦逊,说什么只是自己的痴心、与对方无关吗?”不会的。纵然外表是皎然如月的翩翩君子,心里必然是偏执而不安,无论是装委屈还是耍心机,必然会用尽千般手段、万种谋略来达成目标的。若说为什么会知道?当然因为他姬无厌本就是这样的人啊,当初光是瞥崔珩晏一眼,都不用多说话,就能知道这素未谋面的亲子是个什么样的德行。他实在是太了解了。小怒子咽了口唾沫,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亲儿子就要翘辫子了,这个做父亲的还能如此淡定,语气就像是在讨论明天早膳要用什么。他揣测道:“便是涿郡那边不能治的顽疾,王都地大物博,想必也有解决的法子吧。”姬无厌抬起眼皮,眼神有几分无奈的倦怠:“你以为当时他一个崔家不受宠的郎君是怎么识得的陈大儒?我又为了什么将他派去南疆?”便是崔珩晏再足智多谋、文韬武略,若是没有今上暗中的引荐,怕是也很难有门路相识。早在今上姬无厌发现姬昭时不是自己的亲生女郎,远在涿郡的公子璜才是之时,他就已经在明察暗访中发觉了崔珩晏的病情,本来只是因着不太方便,所以才派遣陈大儒去带这孩子找深居简出的神医。不过公子的冰雪聪明自然也是在意料之外的,陈大儒起了爱才之心,破掉之前的誓言将其收为自己的关门弟子也是不曾想到的。后来,这神医表示自己束手无策,只能再延长十年的寿命,后来姬无厌又听闻南疆有著名的蛊医,这才让公子挂帅去平复所谓的战乱,既是擢升一下公主要尚的驸马萧易远,也是让崔珩晏治病。那萧易远是个蠢的暂且不论,姬无厌倒确实没料到就连蛊医也对崔珩晏这病一筹莫展,便是以毒攻毒,也只能在之前神医的基础上,再续个两三年的病。而月茄颠本就是无药可解的,能延缓这么些年的死亡已经很是便宜他了。不过再怎么延缓也到底还是要死的,算一算,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情了。姬无厌撩开毛笔,手指交叉着搭起来,漫不经心地笑起来,“尽人事,听天命。谁让他中的是月茄颠的毒呢?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小怒子不由腹诽:您这个做父亲的凉薄不假,那人家的亲生母亲能乐意自己的孩子就这么上西天吗?冷冷地垂下眼光,姬无厌微笑起来,“你倒真是胆子大了。”糟糕!小怒子才发现,自己居然把心里的想法直接给说了出来。不过姬无厌倒也没动怒,甚至也用不着对方伺候,伸出修长的手为自己续上了一杯茶。水声泠泠,他温润笑起来,“你说的也是,她这不是回来了吗?”他嗓音像含着沁凉的薄荷叶,“她回来了。”太监小怒子也算是伺候这位主子很多年,便是再怎么阴晴不定,也到底摸出了一点该怎样伺候的心得,让他坐稳了这个总管公公的宦官位置。比如姬无厌陷入回忆的现在,他就得提着无人问津的梨贵妃的食盒,行一礼,无声无息地倒着步子缓缓退出去。小怒子才一出门,就被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吓一跳,而那影子倒是比他还惊惧,要不是小怒子伸手扶了一下,怕不是就要殿前失仪,跌个跟头摔到书房里头去。他觑了觑眼睛,呦呵一声,“我当时谁?原来是谢大人啊,奴才原还当您已经回府了呢,不曾想您倒是杀了个回马枪,当真是唬了老奴一大跳。”显然,谢三老爷也没料到小怒子出来的这么快,不由得尴尬地摸摸鼻子,“微臣也是忽然想起来有件事情忘记和陛下斟酌一下,所以才在殿前头候着的。”小怒子不阴不阳道:“可用奴才给您通传殿下啊?”“不必劳烦公公,我现下已经琢磨明白,也不再叨扰陛下,这就回府去了。”谢三老爷忙不迭压低了声音,讪笑着转身溜走。这回才是真的会谢府了。待到小怒子眯着眼看他走远,这才收回目光,对着书房口侍奉的两个小太监一人来了个窝心脚,“你们就让他这么听墙角?要是殿下知道了,你们上面的这颗头就可以跟下面的宝贝一起悬在房梁上了,这才开心是不是?”两个小太监慌忙求饶,嗫嚅道:“小的们哪敢僭越,去打扰殿下啊?都是在等着师父您呢。”小怒子凉飕飕地瞪他们一眼,平时撅着腚邀功的时候,怎么不像现在这么会溜须拍马呢?不过他大人有大量,懒得理他们,轻轻甩一把拂尘转身走了。手里的食盒沉甸甸的,就像谢三老爷此刻回府的沉重心情。祈华君主看他回来,抽手递过一张帕子,“老爷这是去哪儿了?怎么热的满头是汗。”这哪里是晒出来的汗?谢三老爷一把抓住她的手,吐了口气,“好夫人,这可全都是冷汗。那位可能是要卒了。”听了这话,祈华君主赶忙回身掩住了卧房的门,“这话可不能乱讲的,那位不是才回王都吗?”是的,旁的平民百姓可能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但是他们身为陈郡谢氏的人,旁的不说,谁才是上面人的亲子这些事情,还是能理得清的。平时,那也不过是因为今上暧昧的态度,也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给他倒了一杯茶,急性子的祈华君主催促道:“老爷你倒是快说啊,卡在这里惹人着急,王都的那位神医不是都给他治了。”谢三老爷接过茶,一口气喝光,这才哀叹道:“那位中的毒不是旁的,好像是叫什么月茄颠的。”向阿笙转述这话的谢二小姐谢涵秋,满脸都是惋惜之情,“哪怕是砒霜和鸠毒,神医都能救治,偏偏是这个月茄颠。只是可惜崔家这位隽秀无双的公子。”翻着话本子的动作一顿,阿笙抬起清莹的眸子,黑亮的睫毛微颤,“月茄颠是什么厉害的毒吗?”不是咽下些草木灰就可解了?谢涵秋只知道从前阿笙和公子璜都来自于崔府,倒是不知道他们真实的关系,于是也没什么忌讳,直接把知道的讲了出来,“哪里是那么简单的?听说便是连南疆那边的蛊医都没法子治,这就是个等死的病。”她没看到对面妍美女郎骤然苍白的脸,还自顾自地感慨:“红颜多薄命,崔家小公子皮相太过于俊美又冰雪聪明,倒是比寻常的佳人还要命运多舛一些,实在是可惜。”阿笙嗓音是比无垠的雪景还要苦涩的凉,“崔公子不是还有个未婚妻子吗?这位女郎可该怎么办?”谢涵秋不住摇头,扼腕叹息,“哪里来的未婚妻啊?前几日的宫宴你没去所以不晓得,崔公子他当着所有朝臣家眷的面,把婚事给退掉了,这是想孑然一身地赴死啊。”当啷一声响,原本在六扇鸟楠木雕花桌子上摆着的那个蓝釉葵瓣小矮壶被扫落在地,原本要说的话呛在嗓子里,谢涵秋迷惑道:“姐姐,你这是怎的了?”明明是冬雪就要消霁的晴日,阿笙却拿起了厚重的斗篷盖在身子上,整个人却还是冷的不停发抖。她终于明白了。公子的踟蹰与犹豫,欲说的话与吞回去后无辜的眼,偶尔的寂寥与转瞬即逝的落寞之色,以及那些意味不明的含混笑意。她全都明白了。像是前几天的夜晚,无言跨过轩窗,哪怕荆棘刺伤了腿也要执拗看她一眼,面对着自己的问话也只是无可奈何的微笑。阿笙当时说:“公子已经有未婚的妻子了。”然后崔珩晏以手触额,神色是微芒夜色掩盖的朦胧,他嗓音低低地靡哑笑起来,“不会的,不过阿笙你没必要知道了。”当时阿笙只是心下恼怒,微韫地赶他出去后,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奇怪联想。然而现在阿笙明白了公子所有不曾说出口的言下之意。公子自然不会有未婚妻,也没有办法来娶阿笙,所有的未来全都是空中楼阁。因为他就要死了。第81章 闷杀海棠于寐澹静的泉水漱洗过更漏边的帘栊, 回窗倚过的繁光依稀点缀在竹筒上, 而竹筒在红烛燃烧殆尽的灰烬下发出点滴的轻响, 轻响声掩不过的是酸枝木雕刻的象纹平角条桌上的一局残棋。月色灯山,有佳人至。入目的是比晓霞还要赤艳的满地朱红,而这朱红是流淌着的河流, 因噼啪爆裂的灯花声而映衬出来的,是美人灼灼的玉颜。就算是面色苍白至极, 脆弱憔悴至极, 也依旧是姿容若萤的的公子。因着下一秒好像就会消失在世间, 反而更生出种别样摄魂心魄的隽秀。微弯下腰,阿笙用颤抖的指尖蘸取了一点迤逦在地上的红色液体, 不用递到鼻翼,就能嗅到甜而微腥的香味。是血。是就要掩盖住崔珩晏本身清远杜蘅味道的,朱色的血。半靠在雕着瑞兽的罗汉床上,公子璜手里还摊着一本小小的册子, 似乎也不因看到她惊讶, 还能露出个怡然的笑意, “你来啦。”阿笙抿住唇, 薄薄的血液将她的木屐底面覆盖掉,而她的声音是自己都快要觉察不到的冷涩, “公子是不是就快要死了?”轻笑出声, 崔珩晏放下手里的册子,恹恹地看过来,“是阿余告诉你的吗?”“不过都不要紧。”公子也不需要对面女郎的回答, 垂下那双眸子,流血流的这样多,依旧声音很清雅地说,“我确实就快要死了,”紧紧攥着自己的裙裾,阿笙的嗓音弱而细,“公子从不曾告诉我。”崔珩晏淡淡问:“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人总归是要死的。”“那你的未婚妻怎么办?”纵然耳边已经是嗡嗡的虫鸣声所环绕,阿笙依旧是冷静的表情,“公子要让她守活寡吗?”闻言,低着头的崔珩晏倒是一愣,随即倒轻巧笑起来,“你的公子哪里是这么仁善的?我的未婚妻,当然是要陪我一起。”所有盘踞在心里讲不出口的深沉欲望,都要与他亲手构造出来的故事一同陨落,从此那些欲言又止的心事都可以尽数埋葬于唇齿之间,没必要再提及。公子很温柔地笑着:“怕了吗?阿笙,不要怕。我的未婚妻是刘栩晟,而不是你啊。”他还在骗我。阿笙站得很直,掩在层层裙裾下的手指,却在痉挛一般地发着抖。她脑子里只盘旋这么一个念头,公子还在骗我。刚开始,这念头只是初生的萌芽,可随着指尖的颤抖,这嫩芽飞速地抽枝拔节,每一片氤氲着水汽的叶子都在舒展着怒气,每一朵新开的花都在叫嚣着愤恨。公子还在骗我。因着这愤怒来的太过来势汹汹而理直气壮,一时之间倒是令阿笙忘却了其他所有的情绪,就只有一股灼烧的火气凶猛地往上撞,撞得她呼吸间都是生机盎然的怒意。公子他在这个时候,居然还在骗我。他怎么敢?于是阿笙也真的问出了口,“公子你怎么敢?”崔珩晏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无从得知阿笙内心的想法,还当她是为素未谋面的公子未婚妻而感到不值。他眼瞳越发的幽深,随着滴落的星点血液,眸子便更加是乌色沉沉。公子璜笑起来,“因为我本就是这样薄情的人啊。”“我忍受不住寂寞的,总要有个人陪着我。”崔珩晏摊开了掌心,看那模糊成一片的手掌纹路,他幽幽淡淡地陈述,“所以你看,阿笙你多聪明,居然早就知道我是这样狠戾的坏人,所以急招脱身。”崔珩晏慨叹一般地笑道:“这是好事情啊,阿笙,当浮一大白。”浮的哪一门子大白?阿笙当真怎么看他这副颓靡的模样怎么来气,要不是手里没趁手的东西,倒是真恨不得拿个簸箕给他敲清醒一点。懒得再装下去,阿笙平铺直叙地问:“既然公子和刘家的女郎如此情投意合,又为什么要悔婚呢?”公子璜薄唇微抿,面上却不动声色,好像不知道她这话从何而起,很无辜道:“阿笙,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听不明白?”阿笙双手环胸冷笑道,“那太好了,要不要我叫来今上,与你再在百官面前重复一遍当日的言论啊。”寒焰挑亮了女郎姣妍的细嫩脸庞,如露水凝成的屋内月光,雾蒙蒙的清皎。公子讲不出来话了。崔珩晏不回答,结果阿笙更加地气愤,简直是被怒火所燃,连眉目间跳动的都是鲜活的愤懑,“你刚刚不是还很能说吗?怎么这下倒老实地闭上嘴巴了。”越是想就越是愤怒,阿笙疾步往前行,也不顾因动作太急,有血污染脏了罗袜,“你若是真心想欺瞒,就不要去退婚,这样的卡在中间又算是什么?你觉得这样家家酒一样的游戏很有意思吗?对你的病情很有帮助吗?”“好啊,我陪你玩。”阿笙不顾对方错愕的眼神,将公子冰冷的手一把抓起来,放在自己的掌心里合拢。女郎细而温暖的手指交叠在崔珩晏苍白的手背上,原本淡近似无的生命线拓展开来。“我心慕公子。”紧接着阿笙这样说,“不知道你当时在涿郡说的话还作不作数,但我早在见到公子的第一面,就已然倾心于你了,便是到现在都不曾改变。”这惊喜来的太突然,慌得他脑子里炸响了五颜六色的燿燿烟火,慌得他一双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又太迟。脉搏上蛊虫啃噬的微痛在告知他,纵然这次只是在替他排毒祛除污血,他又不愿去木桶里浸的浑身不适,这才任血液滴答满屋。他就是任性,而他也确实是时日不多。所以追根究底,崔珩晏依旧没办法回应她。哪怕他只要轻轻一颔首,就是君心似我心的美满相思意结局,故事欢腾喜庆地在这里收尾。那后来要怎么办呢?当真的那一天来到的时候,在他真的要在阿笙面前血液滴尽,受着蚀骨的痛楚渐渐眩晕、失去五感、失去所有安慰她的语言与温热的怀抱。谁又能来告诉他,阿笙该怎么办呢?崔珩晏前所未有地察觉出来了自己的贪婪。要是不会死去,起码不要在这个将要来临的和煦春日就病逝,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