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贺颜提前做完了功课,十道算术题都解对了,一小幅工笔画也顺利完成。陆休看过,很满意,给了她一把糖,“回吧。”贺颜收拾起小书箱,道谢后,高高兴兴地返回内院。陆休瞧着她的背影,才不攒掩饰心头赞许,笑微微地去了东跨院。贺颜回到正屋,匆匆忙忙地洗漱之后,便要去找许书窈。赵妈妈一脸为难地阻拦:“小姐还是傍晚再去吧。”“为什么?”贺颜问,“她又不做功课,不是随时可以见我?”赵妈妈暗暗叹一口气,“林小姐不用习文练武,却要每日做针线,做不好便要受罚。今日林小姐不知怎的,拧上了,不肯碰针线。许夫人便说她忤逆长辈,让她罚跪呢。”贺颜颈子梗了梗。居然还有这种事?她顾不上多想,拔腿就往外跑,险些被门槛绊倒。赵妈妈急匆匆赶去扶稳她。贺颜脑子转了转,“你找一个婆子,告诉先生和云初哥哥。这种事,不对。”道理她讲不出,只确定这种事太荒谬。“是!”秋日明澈的阳光下,许夫人悠闲地坐在廊间嗑瓜子,许书窈双手高举着热茶,跪在天井。“说,你错了没有?”许夫人问道。许书窈忍着双手疼痛,哀求道:“我想读书写字,实在做不来针线。您就成全我吧,我求您了。”许夫人哼笑一声,“你父亲把你交给我照顾,便是让我代替他,好生教导你。女孩子学那些没用的做什么?跟你说了多少遍,你却全当了耳边风!”许书窈咬住嘴唇,满心的不认同,却不能辩驳,总不能把贺颜拿出来说事,万一许夫人连贺颜的课业都阻挠,她不就是害了好朋友么?“再不知错,往后每日,你都要受罚。”语声未落,贺颜带着赵妈妈、刘婆子赶过来。许夫人面色一僵,本想起身,看看本属于贺颜如今却在自己跟前当差的下人,心就定下来,坐着没动。许家的事,不要说一个五岁的小孩子,便是成年的人,也不敢说看得透虚实,不敢掺和。贺颜视线逡巡一番,见到许书窈,立刻跑过去,拿过她高举的茶杯,吸了口气——很烫。“书窈,快起来,去跟我住。”她说。赵妈妈不知该哭该笑:这小祖宗的章程完全不对,这哪是林小姐换个住处的问题?许书窈眼中噙了泪,不敢起身,“颜颜……”许夫人轻咳一声,“贺大小姐,这是林家的事,你不能管。”“就要管。”贺颜说。许夫人失笑,“那你倒是说说,怎么个管法?你可知谁对谁错?我是代替昌恩伯教导明馨,外人不能置喙。”“……这不对。就要管。”情急之下,贺颜能说出的,也只有这样的言语。“虽说庄子是贺家产业,但许家的人不是白住,大人之间的事,我就不跟你细说了。眼下,我们是房前屋后住着,却是两家人。贺大小姐自重些。”许夫人倏然冷了脸,“否则,我可就不客气了!”贺颜还没全然消化掉这一番话,许书窈却因末一句急了,直觉地认定许夫人也会责罚贺颜,当下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站起身来,挡在贺颜身前,“和颜颜无关的,您不要怪她,让她走吧。”大人之间的事,她不明白,只知道许夫人这个大人很恐怖。“又顶撞我?谁让你起来的?”许书窈史无前例的坚定决然,让许夫人在瞬间的愣怔之后,无名火燃得更旺,“来人!掌嘴!”“你敢!”贺颜立时与许书窈调换了位置,抬手将手里的那盏茶泼到冲过来的一个婆子身上,又唤,“赵妈妈!打她们!”赵妈妈和刘婆子在她出声之际,便已赶到她和许书窈近前,用身形护住,心里却是知晓,这是无用功:许夫人已经鸠占鹊巢,她们人手太少。幸好,这时赶去外院报信的孙婆子赶回来了。运气好,没走出外院,就遇见了蒋云初派来传话给贺颜的小厮,她便将事情说了,让小厮告知陆休和蒋云初,自己则赶回来护着小东家。许夫人站起身来,目光冷森森地望着许书窈:“你最好这就把她们撵走!不然……我让你好受!”先前说不客气,意思只是送客罢了,再有恃无恐,也不可能对贺颜如何。“书窈要跟我走。”贺颜握紧许书窈发凉的手,“你凭什么罚她?!”“不知所谓!你把贺大小姐都带坏了!”许夫人只针对许书窈,厉声吩咐,“给我掌嘴!”“赵妈妈看好明馨。”贺颜说着,匆匆跑开去,抄起一把下人随手丢在庭院中的扫帚,转头又跑回来,打向不知死活要捉许书窈的婆子。婆子要治住她,全不在话下,然而许夫人的态度很明显:不动贺颜。是不敢还是怎样,她们不知道,也没必要弄清楚。一群人就这样你打我躲、你停我进的纠缠成了一团。鸡飞狗跳。贺颜因此倒是急中生智,忽然抽身跑向站在廊间看热闹的许夫人,将扫帚用尽全力打向她,“祸害!”小声音高了,却更显得奶声奶气。陆休、蒋云初匆匆赶至门口时,便看到了这样的一幕:小人儿用比她还高的东西没头没脑地打人。陆休嘶地一声:太没章法了。蒋云初则当即寒了脸,示意身边的两名小厮。小厮冲过去,三两下打得许夫人的爪牙痛呼倒地,起不得身。“颜颜!”陆休唤贺颜。贺颜这才醒过神来,知道救兵到了,立马扔下扫帚,颠儿颠儿地跑向先生,气喘吁吁地指向许夫人,“她要打书窈,还罚书窈跪。”“知道了。”陆休微笑,俯身看她,“你要怎样?”“嗯……我要习武,用心习武。”贺颜扬着脸,认真地对他道。文不对题的一个回答,却让陆休哈哈大笑,把她捞起来,抱在怀中,“当真?”“当真的。要打坏人!”贺颜气呼呼,仍是意难平。这下,连蒋云初都笑出来。许家处境堪忧,许老爷已身陷牢狱,哪里还有人顾得上许书窈,又有谁能处置许夫人?蒋云初的建议很直接:“赁个宅子把人关起来,直到许书窈能回家为止。银钱、人手,我有。”陆休嫌弃地看他一眼:“有这么个人在后院晃,对颜颜只有益处。”“她本不需过这种日子。”陆休一梗,黑脸,“可她已经在过了,这是你我说了能算的?”“那女子,万一发疯害了她,怎么办?”蒋云初少见地也有了脾气。陆休好受了些,漾出悠然笑意,“这是你我要帮衬她的。”许夫人带来的两个婆子,被发落去了别处,之前从贺颜那边挖到手里的人,被退回了牙行。陆休难得勤快了一回,带着蒋云初,给内院选出了数名小丫鬟、婆子。此外,陆休又去信给故交,请对方帮忙物色一名性子高雅做派不死板的教养嬷嬷——贺颜和许书窈不知要在这里过多久,高门的礼仪规矩却不能放下。这一番举措之后,许夫人便明白,自己成了众矢之的,毫无反抗之力。新换的下人对她日常行径听之任之,对关乎两位大小姐的事却是紧张兮兮,不是当即以下犯上地否决,便是让她等着请示陆休之后再说。到了这地步,她若还挣扎,就真是活腻了。恹恹的闷在房里的日子,常常回想起与贺颜起冲突那日的情形:贺颜炸毛了,再小,也是挠了她一爪子:扫帚扫到她的脸,刮伤了;陆休把告状的贺颜抱在怀里哈哈大笑的时候,全然是宠爱女儿的慈父;蒋云初笑归笑,望向她的目光,直接、锋利,那让人打骨子里畏惧的气势,可不是八岁的人该有的。——庄子上,许书窈有这样的三个人撑腰,她如何还有再拿她撒气的余地?那边的贺颜,当天就把许书窈带到正房与自己同住,因着每日都对住在后罩房的许夫人深恶痛绝,习武时格外用功。没多久,便让陆休喜形于色。许书窈摆脱了受制于人的窘境,恢复了课业,性格渐渐活泼开朗起来。闲时,贺颜、许书窈就是陆休和蒋云初的小尾巴,让他们带着出去玩儿,到城里添置些物件儿。至于许夫人,许老爷对她发落很有意思:走出困境之后,并没休弃她,而是长年累月地不给她做主母的权利,只让她当个摆设。——诸如这种往事,陆休都是在当时或之后问询过相关的人,这便使得他了解每一个人的行径、所思所想,每每想起来,画面便分外生动、鲜活。看着颜颜一点点长大,着实是费心费力但分外有趣的事。.进到五月,蒋云初正式离开书院,到锦衣卫当差。莫坤没食言,只让他静下心来归拢每日收到的来自各地的消息,整理成文,留待呈交皇帝。皇帝得到锦衣卫确切的消息,传旨命梁王从速滚回京来。接到旨意之前,梁王便觉出了不妥:与舅舅作对的人,之前一直态度强横,两广总督颇费了些力气,消息才没传入京城;他到了广西之后,情形只是略有缓解,两相里来来回回说车轱辘话,那些人也不说到底想要什么。他看得出,那些人手里有舅舅的把柄,却也被人按住了死穴,不然,绝对不敢这般行事。他倾尽心力抽丝剥茧的时候,那些人忽然没了闹事的心思,尤其那几个县令,摆出清官的样子,为自己辖区的百姓争取益处,言明只要能够如愿,便以和为贵。他狐疑更重,舅舅和两广总督则是喜出望外,只盼着先把眼前这一关度过去,要他首肯。他又能怎样?又不是来大义灭亲的,唯有明面上从善如流,着人暗中彻查这件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的事。那时就预感不妙,果然,没查到别人有什么不对,皇帝却先一步查出了他的不是。这麻烦可不小。回京的一路,他脑子一刻不闲地斟酌应对之策。在这期间,皇帝也没闲着,先是委派钦差,去查两广总督及两广官员,随后又吩咐莫坤:“着人把聂氏一家、梁王别院的人抓起来,关到北镇抚司。”处理这种事,他素来耐心有限,最愿意用简单粗暴的方式。幸好,他忙着猜忌整治梁王之余,也办了件正事:两桩悬案正式结案,他亲自处以两名案犯极刑、满门抄斩。所谓满门抄斩,案犯都无家室,指的是他们的族人。顺带的,予以顺天府、刑部两个衙门的人嘉奖,虽说案犯明显是抱着早死早解脱的想法才投案,他们为了核实案情,也真没少出力。此事昭告天下,皆大欢喜:官员无异议,百姓无不拍手称快。皇帝给秦牧之和刑部尚书的奖赏,是世袭的五品官职,如此,两人膝下子嗣的道路又宽敞了一些。当晚,秦牧之在家宴请蒋云初。皇帝给蒋云初、贺颜赐婚之后,四个媒人并没就此甩手不管,以帮些小忙的名义,得空便游走在两家之间。是以,两个少年人成亲之前,这种来往都属情理之中。蒋云初应邀携蒋云桥同去,秦牧之将膝下子嗣引见给兄弟二人。是夜,宾主尽欢。.聂宛宛进了北镇抚司,没两日便受刑不过,招认是得了梁王心腹的授意,留心打探赵府底细,连带的,招出了最先要算计蒋家一事的原委,但很默契地没提及莫坤,只说是赵子安搅局,事情才没成。莫坤见他们识相,便关照北镇抚司的人,如无必要,不需再对他们用刑。而梁王北院里的那名女子,始终一言不发,几次试图自尽。这样的人,北镇抚司的人见得太多,当然不会让她如愿。女子保持缄默,她身边的人却挨不过刑罚,说了她的真实身份:名为锦瑟,自幼服侍梁王,如今是他的侍妾,更是心腹,长期住在什刹海,负责为一些官员商贾与梁王府牵线搭桥。皇帝闻讯,冷笑连连,“不论用什么手段,把那女子的嘴撬开!”可那女子真是烫手山芋,寻常手段根本不管用,但若动用酷刑,她身体又受不住,一个不注意,兴许就死了。莫坤据实禀明。皇帝更生气了,“这样的人,他手里还有多少?有没有身怀绝技的死士?”莫坤心说这不废话么,只要条件允许,哪一家不会培养誓死效忠的心腹?“照这样看来,他最得力的人,应该都放在了外头,梁王府只是个空架子,就算查,也查不出什么。”莫坤说“皇上圣明”。皇帝背着手,烦躁地在殿中走来走去,“派人跟上梁王,从速护送他回京!”“是。”之后,皇帝又想起聂家人的口供,狐疑地望着莫坤,“你说临江侯有头脑?”莫坤的心突地一跳,“皇上的意思是——”皇帝给他摆出两种可能:“如果有头脑,会不会先一步察觉异状,因势利导,反过头来算计梁王?“如果有头脑,怎么会在明面上看起来很被动,险些就被算计了去?”莫坤心里很是不以为然,恭声道:“临江侯虽然有才情,终究欠缺阅历,再者险些被算计的是他堂兄,并不是他,他没有可能察觉什么。”停了停,又道,“这件事不论怎么想,蒋家都只是侥幸没被算计。”皇帝安静下来,沉思一阵,缓缓颔首,释怀的原因却与莫坤不同:“如果事情与蒋家有关,那么,朕就不会在口供中看到蒋家人。再怎样,他们也没那样的胆色,也没可能把局做这么大。”莫坤面上附和,心里苦笑:颠三倒四地想,都只有蒋家险些着了道这一个结果——但皇帝说服自己的理由,完全出于阴谋论。皇帝问:“梁王有心算计蒋家的事,临江侯知情了没有?”莫坤道:“已然知情。”“作何反应?”“没看出来。”莫坤道,“他惜字如金,不会与人说这些。”皇帝沉了片刻,玩味地笑了,“让他权当这件事没发生,往后,与梁王相关的差事,不要让他办。”这是什么用意?莫坤猜不出来,也没敢问。作者:元旦快乐!马上发红包,本章继续哦~感谢在2019-12-30 23:26:29~2020-01-01 23:58: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忘忧清乐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华 20瓶;晚晚 10瓶;熊大宝 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34章 更新(万更)见到蒋云初,莫坤把皇帝的意思跟他说了。蒋云初说知道了。莫坤却更不明白了, 问:“皇上这是什么用意?”蒋云初道:“离间、试探、膈应。”莫坤思忖一阵子, 会过意来,笑着摇了摇头,皇帝利用这次机会,离间勋贵之家之一的蒋家与他现在不待见的儿子。刻意不让蒋云初经手梁王相关的事, 为的是试探蒋云初的忠心:自家曾被算计过,任谁心里也不舒坦, 却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而类似的事情, 落在赵禥那边,皇帝可是亲自安抚了一番——能老老实实地忍下这些, 什么都不做,也唯有忠心能解释。“是够膈应的。”莫坤拍了拍蒋云初的肩, 宽慰道, “皇上这是有意磨练你的心智, 也是好意。别当回事, 旁的事有我和弟兄们呢,千万别窝火。”虽然, 在这件事情上,他真觉得皇上有些过分了:再怎样,赵禥是给蒋云初提鞋都不配的货色,总纵着宠着那玩意儿干嘛?用那玩意儿打真正勋贵的脸,怎么好意思的?蒋云初一本正经地道谢, 心里则想,还真没什么好窝火的。他与阿洛针对梁王所作一切,又何尝不是对皇室父子的离间、试探、膈应。接下来,蒋云初仍旧在最是忙碌的锦衣卫过着很清闲的日子,同僚都看得出莫坤是有意照顾他,也都没意见。指挥同知吴宽说:“小孩儿长这么好看,要是跟着弟兄们四处跑,我想想都不忍心。”蒋云初嘴角差点儿就抽了,瞪了他一眼。吴宽哈哈大笑。千户成广则忙着跟蒋云初套近乎,悄声道:“等闲下来,也带我去赌几把?”蒋云初笑而不语。“答应了,这就是答应了啊。”成广喜滋滋地走了。别人的情形与这两个大同小异。所以总的来说,蒋云初与同僚相处得还不错。他在衙门里清闲,下衙后正相反。梁王的事到今日,看起来是继续看热闹就好,但他总觉得还有不对劲的地方。在心里反复梳理、排查,锦瑟引起了他的注意。十二楼发现梁王那所别院之后,就着手查了锦瑟,对那女子,他不用缜密的测算,便对她生平有了详尽的了解,但因从未谋面,拿不准她行事确切的路数。这天回到府里,他又推测许久,派人去请莫坤过来,事先交代:“若是没在府中,便去十二楼找。”莫坤是从十二楼赶过来的,一进门就说:“小祖宗,难得我手气不错,你怎么给我捣乱呢?”蒋云初直接递给他两张银票:“前不久赢的,送你了。”莫坤一看,两张面额都是三千两,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跟你我就不客气了,反正你要是手头拮据了,去赌坊转一圈儿就又发财了。不像我,缺钱的命。”蒋云初失笑,“这时候怎么还去赌?”莫坤笑道:“就得这时候去。皇上忙着跟梁王生气,大家伙儿忙着办差,常去赌的官宦子嗣怕触霉头,都闷在家里——没人知道我到底在忙什么。”蒋云初给他斟了一杯茶,再把誊录的关乎锦瑟的供词放到他面前。莫坤匆匆看了一遍,“怎么了?”“到今日,她仍是一言不发?”“对。”“这女子不对。”莫坤神色一凛,“怎么说?”蒋云初道:“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还没死。”“嗯?”莫坤惊讶,“你不是知道么?几次要自尽,都没能如愿。虽然没承受酷刑,但也被结结实实地刑讯逼供了几日,眼下已是半死不活,想自尽都没力气了。”蒋云初抬手,食指轻轻一晃,“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莫坤正襟危坐,“你说。”蒋云初分析给他听:“你必然清楚,一心求死的话,起码有十来种法子能够找到机会,如愿以偿。“作为梁王的心腹,锦瑟就算耳濡目染,也应该知道几种。这事儿,你不要说镇抚司的人办事得力,没给她可乘之机。若非皇上钦点的要犯,镇抚司的人并不会时刻监视,都那样的话,得累死他们。“她在入狱之前,就有机会自尽。“入狱之后,一面做出一心求死的样子,一面又一言不发。“求死,换个角度来说,也就是想早日得到解脱,那么,她是不是应该在别院下人、聂宛宛的指证下供认不讳?她难道看不到,指证她的人已经不再受刑,只需安心等死?“而她所做的,是继续受刑,继续沉默。“这是特别矛盾的行径。”莫坤神色变了,“你的意思是,她还会出什么幺蛾子?”蒋云初言辞有所保留,“或许,她在等。”“等……”莫坤脑筋转动起来,“等消息?等梁王回来?还是等什么契机?”“都有可能。”莫坤眉心一跳,边思索边道:“她这副样子,委实让人恼火。北镇抚司其实是顾忌着她到底是梁王的人,不敢下重手,要等皇上发话。“以皇上的脾气,过不了几天,就会下死命令,用酷刑,人死了也就死了。“不管是什么情形,她要是开口说话,人们都会觉得有八/九分可信。“可她会说什么?她熬这么久,总不会是为了招出梁王图谋不轨……”说到这儿,他紧张起来,视线灼灼地看住蒋云初,语声则很低,“既然是梁王多年信任的心腹,何尝不是他如何都能物尽其用的棋子?”蒋云初颔首。莫坤追问:“那么,她要是说出些耸人听闻的话,局势——”蒋云初委婉地道:“起码会陷入僵局,梁王好不了,别人也跟着吃瓜落。”“那可怎么办?”莫坤腾一下站起来,“又让锦衣卫查皇室子嗣?真就要把人得罪遍了?”皇帝信任他,他感激,但那份感激,比不了他对性命的看重。他才三十多,没什么意外的话,皇帝肯定要死在他前头,他可不想刚送走旧主,就被新主弄死。蒋云初莞尔。“怎么办?”莫坤急得不行,给蒋云初续茶,“小祖宗,快些支个招儿,这种事,咱们犯不着掺和太深,是不是?”蒋云初嘴角一牵,“别急,我们应该能商量出个对策。”“商量什么啊,你就快些说怎么办吧,万一那女的这就开口指证别人,不就要命了么?”“梁王还需十来天才能到京城。”莫坤被提醒,好歹踏实了几分,重新落座,神色肃然地与蒋云初商讨对策。.有锦衣卫迎上梁王,客客气气地说护送他进京。梁王如何不清楚,这是皇上急着发作他呢。他一直不动声色,锦衣卫套话的时候,只回以苦涩、失落的笑。私心里,很焦虑,却确定并没到山穷水尽之时。锦瑟伴他多年,会起到该有的作用。母妃那边不用担心,被皇帝责问起来,只会喊冤,说并不知情。只要母妃没失去皇帝那几分宠爱,他就走不到绝路。于他而言,棘手的只有两广的事,但只要锦瑟完全发挥了作用,引起皇帝对太子的猜忌,就算铁证如山,也会自发地给他找到开脱的理由。太子与皇帝的分歧由来已久,他可比不了。此外,有些重臣的秘辛,他也知道一些,就算锦瑟发挥的作用不大,也会有人在关键时刻帮他。回京之前,他继续扮无辜装委屈就好。因为,皇帝一定会问起。.下午,莫坤和蒋云初去了一趟北镇抚司。对策已经商议出来了,但莫坤坚持让蒋云初见一见锦瑟。他是想,让这小子再神叨一回,给锦瑟算算命,先打草惊蛇,接下来行事会更顺利。至于皇帝那边,他自有应对之辞。蒋云初没什么不乐意的,闲着也是闲着。镇抚司的牢房,血腥味是最重的,其余的,只比别处更逼仄,看起来,就是一个个囚/禁人的木笼。莫坤径自与蒋云初去了锦瑟所在的那一间。有特指的侍卫站在牢房门外。莫坤留意到,侍卫在看到他之前,姿态闲散,且是背对牢房。昏暗的光线之中,女子蜷缩在房间一角的稻草上,凌乱的长发遮住面容,一身衣服尽染血迹,猛一看去,会以为她穿的是一袭铁锈红。镇抚司的刑罚真不是闹着玩儿的,就算手下留情,也把她折腾得不是一个惨字了得。与她相邻、对面、斜对面的牢房,是聂家人、梁王别院下人,这些人在招供之后,镇抚司的人再用了一两次刑,见他们不改口,便不再理会,只等着皇帝发话,清理出去。至于聂家人,因为得了莫坤的关照,已经换了衣服,虽然也有一些地方浸出血迹,在这种地方,已经是非常干净了。莫坤看一眼侍卫,用眼神询问蒋云初,能不能问些问题。蒋云初颔首。莫坤凝着锦瑟问侍卫:“你这样个看守的法子,她若是自尽,你怎么办?”侍卫一愣,随后忙赔笑道:“她早就老实了,也就刚进来那两日,会寻机自尽。”莫坤又问:“说来听听,她几次试图自尽,都是什么情形?”侍卫不敢怠慢,认真回想之后才回话:“第一次,是进来当晚,借故打碎了一个碗,她藏起了一块碎片,割了颈子,当时,看守的人和别的案犯都及时发现了,而且,她割的地方也不对,血是流了不少,但不致命。“之后三次,都是用刑的时候。您也知道,有些刑罚,很让女子下不来台,一点儿颜面也无,她就找机会碰壁、往利器上撞、咬舌。那个小身板儿,还真是想死都没可用的力气。”莫坤听完,回想着蒋云初对她的分析,更加认可。死什么死,她根本就是在混淆视听。蒋云初在聆听期间,也一直凝眸看着锦瑟。锦瑟全身上下都一动不动,完全陷入昏睡的样子。蒋云初示意侍卫打开牢门。侍卫照办。蒋云初闲闲步入,却是悄无声息,走到锦瑟近前,略一审视,和声道:“我来了。”锦瑟身形一僵,头微不可见地上扬,双眼透过发丝,打量着他。蒋云初淡声道:“等会儿再说。”语毕,走出去。莫坤已经看出些端倪,对蒋云初偏一偏头,往外走的时候安排下去:提审锦瑟,但不过名录。侍卫讲述锦瑟几次自尽的情形的时候,她犯了错:伤痕累累而没变成活死人的情形下,重度昏迷之中,也会对近前一些人的话做出本能的反应——她的反应,该是类似挣扎的举动,以示反对,但她没有;受伤而又昏迷的人,基本上没有整个人完全静止的时候,总会因为这里那里的伤,有最本能的一些反应。——就算这些推测不成立,在锦瑟来说都是巧合,那么,蒋云初进到牢房,一句话便让她有所反应,就完全将这些推测验证了。昏睡不醒的人,听到三个字的一句话而已,便有了反应,这是不可能的。她一直没说话,可她一直在撒谎。当然,莫坤并不怪下属办事不力。打一开始就处于弱势、承受刑罚的人,一般人忽略矛盾之处是必然的,只说他,今日要不是刻意观察,锦瑟的蹊跷之处,也会被忽略。观其心且看其行,说来容易,做到的终究是凤毛麟角。着意安排的刑讯之处,空气中的潮湿、血腥气减少很多,但因只有一扇日夜打开的窗户,室内光线便十分昏暗,要大白天里也掌灯。长条桌案后方,坐着的是莫坤、蒋云初。意态颤巍巍却又显得倔强的锦瑟跪在近前。镇抚司的人已然远远退避。莫坤看一眼蒋云初,示意他只管询问。蒋云初一点儿也不着急,静静地,用锋利又直接的视线审视着锦瑟,直到她耐不住,抬眼看了他一眼。蒋云初语气平静:“一名宫女与年老的太监对食,几年后,太监死了,宫女与太监的养子苟合,生下一女。要说低贱,比得起你的不多。”锦瑟的头垂得更低,双手明显竭力控制了,还是微微地抖起来。莫坤见状,瞠目结舌,转头瞧着蒋云初,心里有些发毛:这可不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根本是没用多久,就把人犯最不堪的过往算了出来——这样算不算泄露天机?蒋云初若无其事,继续给锦瑟送刀子:“十四委身一男子,有喜,服药小产。要说贱,你也是贱到了骨子里。”锦瑟发抖的手缓缓握成拳,再一点点松开。随后,很奇怪的,她恢复了平静。莫坤大惑不解。蒋云初从容起身。莫坤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起身,向外走的时候,听到他淡声说道:“浓雾将散,长夜将明。”莫坤瞥一眼锦瑟,见她变得安然、从容。他思前想后,只觉诡异,强忍着走出去一段,微声问蒋云初:“到底唱的哪出?这就完了?”蒋云初只是道:“你吩咐下去,得到圣命之前,不要再动她。过两日传个假消息,说梁王已经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