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禥利用这件事给儿子立规矩,勒令他不要再胡闹,踏踏实实与妻子过日子,尽快为赵家开枝散叶。说来说去,只是要她早些怀胎生子罢了。她不敢招惹皇帝都护着的公公,虽然气炸了肺,面上也不敢显露什么。到这关头,她居然要感激赵子安是货真价实的断袖,对女子一丝兴趣也无,看到她只有嫌弃,碰也不碰一下。赵子安回到房里,要么奚落,要么调侃,她忍着不吭声,他说话太难听了,她就去找公公婆婆告状,挨罚的便是他。怎么样的长辈,对儿子的期许也只有夫妻和睦早生儿女。赵子安被罚跪了两次祠堂,看到她就一脑门子火气,却是不敢再说太过分的话,大多时候是与她大眼瞪小眼待一阵,便去外院找他的男宠鬼混。这样一个不成体统的门第,她竟然也在公公婆婆的抬举之下站稳了脚跟。该庆幸,却只觉荒谬,和凄惨。每每想起出嫁之前的事,她看到了自己的幼稚与蠢笨,再没力气妒忌、怨恨谁。她的人生,已经成了笑话。她除了自卑,什么也没有了。.随后几日,贺颜在书院过得分外惬意,看帐合账之后,获益不少,陆霄也开始用心带她和许书窈、何莲娇,大事小情都唤上她们。何莲娇总是觉得,陆霄俊俏的样貌与严肃的神色不搭调,一有机会就打趣他。陆霄一个大男人,如何也不能与一个小姑娘计较,当做没听到的时候居多,偶尔则真会被牙尖嘴利的小妮子刁难到,到了只能是一笑置之。何莲娇则因此有了新的乐趣:逗他笑。无伤大雅的前提下,谁不喜欢怎样,她就想法子要那人怎样。贺颜、许书窈每日只瞧着这两个人,便是心情大好。随着所得的消息、蒋云初告知的是非原委越来越多,贺颜用心参详之后,学到了不少东西,莫名有种自己也可以收拾别人的感觉,但这念头一生出,就已开始心虚。她这么看得起自己,要是告诉先生,他不定会笑成什么样。所以,还是老实些,先做到不闯祸、不被算计再说。陆休就没三个女孩这般轻松了。朝野的事,陆家一直留心,他是通过云初、十二楼关注。走到这局势,他想,得帮云初做点儿什么,为此,夜间专程去了蒋府一趟,问云初:“你作何打算?”蒋云初道:“您就别管了,横竖结果一样。”陆休正色道:“你必须告诉我。”“见招拆招。”蒋云初微笑,“他用哪颗棋子,我废掉哪一颗就是。”陆休似是而非地笑了笑,“接下来,他会让沈家、张阁老协同官员弹劾他。你倒是告诉我,怎样废掉这样的棋子?”“……”蒋云初无奈了。沈清梧的家族、外祖父,他怎么能废掉?怎么下得了那个手?沉默片刻,他说,“到时候找封疆大吏、言官为梁王说情,也是一样的。”“就知道你会这样。”陆休笑了笑,“不用。你该做什么只管继续做,张阁老、沈家那边,交给我。”“不行。”蒋云初语气坚定。“滚。”陆休语声不高,但很严厉。“……”蒋云初转身之际才意识到——“师父,这儿是我家。”这小兔崽子唤他师父的时候,都是请求他退一步的时候,这些年也不过三两次。陆休唇角逸出欣慰的笑,“有些事情,你总是因我有顾虑,大可不必。我是你师父,在那些事里又是局中人,比你更清楚。”略顿了顿,道,“去给我沏茶。”蒋云初迟疑片刻,索性把话说明白,“您要是出手,与沈先生还有回旋的余地么?”陆休根本不答,只摆一摆手,“沏茶来。”“……是。”.梁王风尘仆仆赶回京城,一进城门,便被早已等候的莫坤、索长友“请”进宫里。御书房里,皇帝阴沉着脸,将一摞供状摔到他脸上,喝问接踵而至:“去两广做只手遮天的土皇帝了?“安排细作到官员家中?“要心腹攀咬太子?“你到底安的什么心?“要造反不成?!”梁王的心立时凉了半截,二话不说,跪倒在地。锦瑟居然一点儿用场都没派上?这怎么可能?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皇帝用力一拍龙书案,“你倒是说话啊!”梁王竭力镇定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情真意切地道:“儿臣是父皇的儿子,亦是臣子。儿臣有罪,沾染了坏风气,听凭父皇发落,唯请父皇息怒,不要伤了龙体。”莫坤看着,眉梢微不可见地扬了扬。这厮是真有的说,也真会避重就轻。皇帝睨着他,目光微闪,“朕要你解释。两广、锦瑟的事,你得给朕个说法。”梁王抬眼望着皇帝,落寞地笑了笑,“他们怎么说的,便是怎么回事,儿臣全认下便是。”一副破罐破摔的落魄样子。皇帝端详着他,起先只有狐疑,后来,视线定格在他左眼下那颗小小的泪痣,人便没了戾气怒气,片刻恍惚。莫坤心里苦笑,知道父子两个且得磨烦着,一时半晌可不会有结果,便恭声告退。皇帝倾心的女子是谁,没人知道,只知道他喜欢柳眉、凤眼、左眼下有淡蓝色泪痣的女子。莫坤的姐姐、端妃都是如此样貌。莫氏红颜薄命,端妃却有福气,梁王的双眼、泪痣随了她,长相应该没少帮他的忙——皇帝瞧着他,就会想到端妃的样貌,再记起钟情的女子——莫坤估计是这么回事,放到别处,是特别可笑的事,可到了天家,谁也不敢笑,也打心底笑不出。到此就没锦衣卫什么事了,只需看皇帝给个怎样的发落——不了了之是不可能的,与他钟情的女子相似的眉眼,敌不过他的猜忌之心。莫坤希望梁王这次惨一些,这样的话,他给太子的人情分量就会重一些。蒋云初没掺和这些,彼时让他不要对太子提及他,说不稀罕送这种人情。他稀罕,稀罕得很。当日,梁王留在宫中,在御书房外长跪不起。端妃赶去一起跪着,没过多久,被皇帝遣人请回了后宫。梁王这一跪便是两日,直到体力不支几欲昏厥,皇帝才让他回王府等候发落。梁王回到府中,唤来心腹,问:“在安排了?”心腹答是。梁王按了按眉心,这才稍稍放松下来,小憩片刻。睡去之前,仍觉匪夷所思:恰如布好的网平白现出了个偌大的洞,真如大白天里见鬼了一般。尤其锦瑟,一直对他忠心耿耿,委身于他、服药小产也无半句怨言,对他的情分是一回事,想要名分是另一回事——他许了她名分,又在临行前细细交代过她很多事,她发毒誓应下了,怎么一进北镇抚司,就把他给卖了?是锦衣卫的刑罚过于惨无人道,还是生了别的枝节?他只相信是后者。应该是有人算到了锦瑟的弱点且巧妙地利用了起来,所以才有了这个结果。可那个人是谁?藏在重重迷雾之中。别说他眼下已经有些乱了方寸,便是保持着全然的清醒冷静,恐怕也难以推测出结果。但是——梁王咬紧牙关,暗暗发誓:总有一日,他会知晓那人的身份,定要让那人万劫不复!作者:感谢在2020-01-03 23:25:09~2020-01-05 01:47: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宾语赋格 1瓶;么么亲爱哒,我会继续努力的!第36章 奇葩们4沈家奇葩们沈肃/翎山书院,陆休负手走在荷花湖畔。正是午间, 阳光明媚, 轻风和煦,展目望去, 碧色掩映间,朵朵荷花端然开放, 清雅柔美。远处,有衣袂翩然的女公子, 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这样的场景, 似曾相识。是了, 若再多一个她,便能回到几年前那一日。那时他只想专心教导颜颜、阿初, 两个孩子依赖他,他亦不能没有他们装点岁月。家族对他的选择很是赞同, 祖父说多沉淀几年, 再好不过, 但书院一些事情, 也要兼顾起来,先打下一些根基。有事没事的, 他便来书院看看。与沈清梧结缘之后,两人偶尔会在书院相见。相约在荷花湖畔,只有那一次。因着沈家要他入仕他不肯答应,提亲的事陷入僵局,她心情特别不好, 无心赏看美景,只哀伤地看着他,“这样下去,怎么成?”他说:“你也与他们的心思相同。”不是询问,看出来了。她委婉的道:“长辈们也是好意,男子该有鸿鹄之志,尤其你这样的人。”他有些失落,也没掩饰,“看起来,你并不了解陆家,更不是真的识得我。”“那你是怎样的人?”她说,“甘愿一生做闲云野鹤,得个桃李满天下的美名么?位极人臣之后,也会得到那个美名。”他忽然间就不想说话了,沉默了一阵子,与她交了底:“你要嫁的是陆休,还是为你谋取荣华富贵的陆休?”尽量说得委婉,还是带着刺儿。她被那些刺儿刺伤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建功立业、成家立业,本就是男子本分,你怎么还咄咄逼人起来了?”他只是问她:“第二次相见,我便与你说过,来日要到书院做教书先生,对不对?”她哽住。他心里五味杂陈,凝着她,说:“你看中的是昔年状元郎,不是我。”她下意识地摇头否认。而他,只能由衷地说:“抱歉。”她没有认清陆家与他,他又何尝认清了她?首辅的外孙女、沈大学士的女儿,才华美貌名动京城,想要夫贵妻荣、无尽风光,是多正常的事。陆家是庙堂士林之中比较独特的存在,并不能满足她对前程的期许。他早该掰开了揉碎了与她说,早该与她,擦肩而过。有的感情再纯粹不过,非彼此不可,只要相守便安然。有的感情是陆休与沈清梧,有计较,很世俗。他能为她付出的有限,她亦不能为了他甘于清静时光。而且,她是骄傲的,或许坚信自己能够改变他——“为了我,也不可以?”她这样问他。那一刻他确定,彼此是一场很美亦很俗的误会。他没犹豫,“不可以。”她恼了,“那要怎样?我要死要活地嫁给你?要我付出的比你多?”“你付出了什么?嗯?”他也有了火气,“这其中的事,你又知道多少?”多么可笑,对着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他们斤斤计较,俗得掉渣。她没再说话,负气离开。这一次的不欢而散,只是反目的开端。他们连好聚好散都没做到。小厮走过来,低声禀道:“沈大学士已经到了半山腰的风亭。”陆休颔首,离开书院,沿着山路拾阶而上。山风清凉,鸟语花香,他又陷入回忆,没了平时的警觉。随行的小厮察觉到有人远远地尾随,回望一眼,窈窕清丽的身姿入目,想到女子与先生的羁绊,犹豫一下,没提醒,甚至回身打手势提醒女子,走另一条岔路。大学士沈肃见到陆休,如何也做不到声色自若,神色很是别扭。见礼落座之后,待得小厮退至远处,陆休单刀直入:“梁王殿下的人,找过沈家。”沈肃避重就轻,“沈家与诸多门第皆有来往。”陆休笑容玩味,“打太极就免了,说些旧事。“我提亲前一年的科举考试,出了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主考官是你,受了委屈的是翎山书院的学子。“那件事,当初握着人证物证的是陆家,如今是我的人。“为此,请你做些事情,不过分吧?”沈肃陡然变色,思忖后却是哼笑一声,“涉事的人得了补偿,如今做官的有之,在国子监的有之。”“我说了,那些是翎山书院走出去的人。”陆休抖开折扇,摇了摇,“但换言之,你对梁王也该这样理直气壮,可你没有。”沈肃仍是避重就轻:“从哪儿走出去的人也一样,时过境迁,你所谓受委屈的人还在,得到益处、给他们委屈的人却已不见踪影。不对,还有我。可你能指望我自己跳出来承认?承认什么?我什么都没做过。”陆休一点儿火气都没有。不生气,动辄跟这个衣冠禽兽生气,早气死了。他语气幽凉:“那么,那些不见踪影的人到底去了何处?”沈肃反问:“难道你要告诉我,人在你手里?原来诗书传家、底蕴最是深厚的陆家,也有本事让几名官员销声匿迹?”“我办不到,只是恰好识得一些乐于路见不平之人。”陆休取出一张对折起来的笺纸,放在石几上居中的位置,“明日辰时,去这地方看看故人,听说他们过得很不好。”沈肃惊疑不定地看住他,好半晌,说出口的却是:“那你到底要怎样?当初就用这件事拿捏沈家,这不行那不行,恨不得我们上赶着把女儿嫁给你。口口声声钟情清梧,可你给她的只有难堪!“别总一副高高在上清高得不行的样子,陆家若是无所图,便不会有那场闹剧!“清梧死心眼儿,还在等你,你就算不能善待她,也不该这样为难她的父亲!”听起来是胡搅蛮缠,其实是在打感情牌。而这样一番话,真的激怒了陆休。他低低地冷笑一声,视线寒凉,使得眸子如鹰隼一般,徐徐道出隐忍太久的话:“陆家有所图?“陆家根本就瞧不起你这个装腔作势的伪君子,当初我放下非她不娶的话,家族才选择成全,权衡了轻重,安抚那些在科考舞弊中耽搁了前程的人——提亲之后,我才知道这些。“说白了,家族给我脸,那些人给陆家脸,没你那些脏心思。“要我入仕,为的是控制住我,让考场舞弊永远被压下去,你再无隐忧,并非认定我是可用之才。“我与沈大小姐,以你那个自以为是的脑子,像是认定了我一面等她一面与沈家置气?“多虑了。我对人,只有珍惜与舍弃。”说到这儿,他伸手将字条收回,起身时笑容冷酷,“你与那些人,私下相见不如公堂对峙。沈大学士,助纣为虐是不能够了,如何应付昔日从犯对你的指证,才是当务之急。”语毕,阔步走出风亭。沈肃一张脸早就成了猪肝色,“你……你等等!”说着话,急匆匆追上前去。陆休走出去一段,瞥见素淡身影从一棵大树后转出来,立时停下脚步。沈肃看到面色苍白的女儿,大惊失色,“你怎么会在这儿?”陆休黑着脸望向小厮。小厮腿肚子直转筋,但并不后悔这一次的自作主张。她沈清梧当初是怎样对待先生的?凭什么一直自以为无辜?沈清梧身形摇摇欲坠,噙着泪光的明眸来回看着陆休与沈肃。她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掉落,终归是没做到,晶莹的泪水簌簌滚落。陆休凝她一眼,微微颔首,步履如风地走远。她明白那些事也好。相信她难过一阵便会释怀,重新安排余生的路,不用再与他耗下去。沈肃主持的那次科考,不但泄露考题给行贿之人,更将翎山书院几名学子答得出彩的考卷交由行贿之人誊录一遍,至于那几名无辜的学子的考卷,用白卷代替。谁给他的胆子?——陆休生出这疑问的时候,才明白官场已恶劣到了什么地步。陆家选择劝说几名学子从长计议,是为他,更是衡量过局势之后的选择:张阁老是沈肃的岳父,杨阁老又是个不办人事的,便是闹起来,有士林撑腰的学子,不大可能斗得过相互包庇的一众官员。与其冒险行事,落个诬告官员的下场,倒不如由陆家帮忙周旋一番,再应试,不求照顾,只求一份公允的对待。陆休知情后,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屈辱与愤怒,但那时真的非常喜欢她,愿意放弃一些东西,换得与她长相厮守。可惜,沈肃在她面前,简直把他捧成了文曲星下凡。张阁老那时是否知情,知道多少,他说不准,但是无疑,张阁老非常认可沈肃的说法,没少敲边鼓。于是,她对他生出了本不该有的期许,再也不能做他眼中淡泊通透的沈清梧。他永不会说她虚荣,好高骛远。还是那句话,她应该想要更多,是他当时头脑发热,也拎不清。沈肃看出他认定了她,一直做张做乔,他被恶心得不行,在等的只有她一句,我嫁你。可她没有。荷花湖畔不欢而散之后,沈夫人与她也不知怎么想的,派人对他说,求娶她的人大有人在,他若再不抓紧,她们就要选个比他更有上进心的。他不相信她会幼稚至此,当面询问。她神色冷淡,说那的确是她的意思,又说在她心里,儿女情长与锦绣前程的分量相同。小孩子一般置气,威胁,一定要他为她付出更多。也理解,但不接受,当下说那你随意,我无所谓。她回到家中,邀请才子佳人品诗论画,没多久,竟与一名小有名气的才子传出了闲话,那人托人登门说项,沈家一如对他,不给准话。他没生气,只是心冷了,失望了,请说项的人权当什么都没发生。那样个置气的路数,他再活多少年也接受不来。她找到他,责问他到底什么意思,知不知道打退堂鼓会害得她被人说闲话。他气笑了,说你现在需要一面镜子。她恼羞成怒,老死不相往来、他日相见是敌人的话都说了出来。他克制不住火气,说那我谢谢你。话赶话的,把彼此逼到了绝境。她哭了一阵,冷静下来,说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到底要怎样。他说我们都看错了人,就这样吧。于是她说,恩断义绝。他说好。她又说,你可别后悔。他说不会,我已清楚自己的斤两,配不上你沈大小姐。临别前,她眼中有着不容错失的恨意。非常不好看的过往——翎山书院山长陆休与监院沈清梧的过往,非常不好看。.看到陆休派人送来的信函,洛十三失笑,“这是什么暴脾气?”随后唤来丁十二,说了原委,“既然是先生的意思,我们就要竭尽全力。彼时几个涉案的人,眼下情形如何?”“依照侯爷的意思,一直关在暗牢,有事没事就给他们摆摆轻重。他们亲笔写的受贿、行贿的供词,各有百十来份了。”洛十三莞尔。说起来,那些人,是十二楼第一次路见不平,在陆先生提亲之事一年后,针对那几个涉案人员相继做了不同的文章,让他们以不同的理由离开官场,再销声匿迹。原以为,他们会一直在暗牢浪费粮食,没成想,陆先生不知为何发飙了。几年前的科考舞弊案,就要浮出水面。迟了,结果只有更好。作者:感谢在2020-01-05 01:47:18~2020-01-06 08:20: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既云cc 6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37章 沈家倒台+小暖章天黑了,山风有了凉意。沈清梧呆呆地坐在石阶上。书院的仆役寻过来, 请她回去。她茫茫然地点头, 起身,随着仆役往回返。陆休离开之后, 她看着父亲,很久。父亲走到面前, 欲言又止。她说您回去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父亲又还能说什么?父亲该是担心舞弊案事发, 急于去搬救兵阻止, 面色青红不定地看了她一阵, 举步离开。她想回书院,没走几步便失了力气, 跌坐在石阶上,无声地哭了起来。曾经有过的计较挣扎怨恨, 在真相面前, 显得那样可笑。初相识, 清贵出尘的他, 行事直接,有些小霸道。同在一间茶楼的大堂喝茶, 位置隔得远,可是一眼就看到了彼此。她素来言行得当,见过的美男子亦不在少数,见了他,竟是克制不住, 一再望向他。他亦在看她,目光镇定、和煦,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第一次,她心跳漏了半拍;第二次,她心跳急起来;第三次,面颊烧得厉害。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是他,就是他。没过多久,他走到她面前,说:“楼上临街的位置更好,我已吩咐伙计留了一张桌子,备了一壶六安瓜片,可否赏脸?”笑容干净,神色认真,诚心邀请相识之人的态度。没有相互揣摩心思的过渡,不需要的,之前三次视线相交,已能说明一切。她知道该矜持些,却怕拒绝之后便错失,心里挣扎起来,想着两者兼顾的法子。但是,下一刻,他语气柔和地来了一句:“好么?”鬼使神差的,她立即说好,站起身来,带着丫鬟,乖乖地随他上楼,到临街的雅座就座。那天有他在的每一刻,她都如同置身梦中,一切也的确美得似个梦。因为出身好,又以才情样貌扬名,家中便由着她自己挑选如意郎君。她万般感激苍天眷顾,让他出现在自己生涯——终于是等到了。第二次相见是三日后,他很直白地说了自己的现状、余生的打算。她说很好。他怎样,她都觉得好。两面之缘而已,已经喜欢极了。那么好的开端,本该是少见的良缘,可后来呢?后来她都做了些什么?原来陆家根本看不上沈家,提亲之前,他与家族斡旋,必然煞费苦心。可她不知道,与沈家一样的没有自知之明。那样一个傲气到了骨子里的人,一忍再忍,不知受了多少窝囊气——想想就心酸、心疼。她世故、虚荣,因为亲友的怂恿,对未来的期许从教书变成了万人仰视的贵妇。亦是清楚,他喜欢自己,胜过自己喜欢他。世故而不够敏锐,虚荣而无耐心,使得她做了那么多蠢事,说了那么多蠢话。那期间,他看着她的时候,眸子不再有那种迫人的动人的光彩。这让她心惊,让她愈发害怕失去,愈发没了方寸。他受不了了。分道扬镳。切切实实地恨过他,很多天以泪洗面——如今想来是可笑至极,却是实情。恨意敌不过岁月消逝,敌不过对他的情意,所以,她选择等待、先一步低头,请外祖父帮忙,来到书院。一度忐忑,怕他如何也不肯答应。可他没有,见都没见她,便爽快应下。那时就隐隐感觉到,再不能赢得他如初的爱恋——如果他仍在意,起码要问她为何食言,明明说好了,恩断义绝,在那时就给彼此一个台阶。他是不在意她了,但不意味着见到她能平静,看到她,便会想起那些险些折弯他一身傲骨的过往,所以不耐烦,所以言辞决绝冷酷。明白了,都明白了。沈清梧失魂落魄地回到书院,遵循着直觉,去了听雪阁。没想到,在厅堂门外遇见了外祖父。张阁老看着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外孙女,关切地说:“先去歇息,我找陆先生有要事。”沈清梧语声沙哑:“为了科考舞弊?”张阁老神色一滞,并没料到她已知情。沈清梧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小厮出来传话:“先生请阁老进去说话,请沈先生回住处歇息。”沈清梧权当没听到,径自举步进门。张阁老黯然一叹。陆休意态闲散地坐在三围罗汉床上,望着沈清梧,扬了扬下巴,“你外祖父来找我,说不了什么好事,你要听?”沈清梧语声轻而坚决:“要听。”陆休再次问道:“想好了?”沈清梧点头。陆休审视她片刻,说:“随你。”之后起身,向张阁老行礼,请祖孙两个落座。张阁老语气艰涩:“我为何前来,先生必然猜到了,唯请你高抬贵手,通融一二。”陆休言简意赅:“爱莫能助。”张阁老瞥一眼沈清梧,“清梧也在,便将话完全说开。舞弊案非同小可,若事情如你所愿,沈肃将被严惩,我恐怕也难逃一个包庇的罪责,清梧便要从云端跌入尘埃。你——”陆休只是道:“公私分开来讲为好。”张阁老望着沈清梧。能指望的,也只有她出面求情。沈清梧垂眸不语。张阁老颓然一笑,起身道:“如此,便不打扰先生了。”再说什么,都是自取其辱。陆休起身送他到门外,转回来,沈清梧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他看着她,眉宇间难掩疲惫,“当初,我不能告诉你这些,担心你不相信,闹得事态激化。我不能用几名学子的前程做赌注。”“那是家父该做的事。”沈清梧凄然一笑,“对不住。我来,只是要说这一句。”“我也有错。”陆休语气柔和,“日后遇到难处,阿初会帮你,别担心。”沈清梧点头。陆休唇角延逸出怅惘的微笑,“抱歉。”沈清梧静静地看着他,出门时道:“你没弃若敝屣,我感激不尽。”陆休没应声,也没送她。必须要承认,他对她已无心疼痛惜,若说还有情分,只是相识相知过一场。相应的,行事无法以她为重。甚至于,日后帮衬她,也要通过阿初。不然,沈家旁人定会以为他有心破镜重圆,做足文章,又要变成一个烂摊子。与其如此,就让沈家说他冷血。翌日,五个人到顺天府投案,他们的身份把秦牧之吓了一跳:几年前同科的状元、榜眼、探花,另外两名是曾监考但后来辞官之人。他们神智清醒,身上并无伤痕,跪倒在大堂,直接呈上写好的诉状,揭露科考舞弊,证词同时指向沈肃,被问起为何销声匿迹,到今日才来投案,只说天理昭昭,良心发现。兹事体大,秦牧之当即禀明皇帝,皇帝本就看张阁老有些不顺眼,眼下对方的女婿出了事,当然抓住机会,命三法司彻查。阵仗虽大,审理的过程却非常顺利:相关人证供述一致,被多人指证的沈肃百口莫辩,当即收监。张阁老为了女婿,少不得左右斡旋。梁王听说之后,好半晌做不得声。局势越来越乱,只能让官员明哲保身,不敢为何人何事出声。他掉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却不知是何人为他而设。沈清梧辞掉书院的差事,回到家中,面对亲人七嘴八舌地询问,沉默以对。她只是尽到做女儿的责任,回来陪亲人等候最终的结果。没几日,舞弊案便结案,以太子、何国公、三法司为首,请皇帝从重处置沈肃,张阁老则主动请罪。皇帝最终予以沈肃及其子嗣流放三千里的发落,抄没家产,女眷迁出府邸;予以张阁老罚俸三年的处置——首辅不听话,别人也不比他强,那就不如留着,起码熟悉他行事的路数。沈家抄没家产那日,莫坤应蒋云初的托付,带着几十名手下去了沈府,关照官员、官兵不得为难女眷。当日下午,沈清梧去了一座庵堂,有意遁入空门。住持说她六根不净,不能为她剃度。她在庵堂外长跪不起。蒋云初闻讯后赶过去,叹了口气,“这又是何苦?”沈清梧神色木然。“翎山书院与护国寺、云居寺、白云观素有往来,如果劳烦三位住持发话,京城任何一处庵堂、道观都不会收你。”蒋云初道,“先跟我走。等你冷静下来,便是抹脖子,我也不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