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商业互吹之后,月牙儿才将今日的来意托出。“今日过来,除了提前给您拜个年之外,还想问您一件事。我听说京城里有同乡之人组成的会馆,但却不知有没有类似的商会呢?”黄少平头一次听说“商会”这两个字,心里想了想,觉得大概是和同乡会馆类似之物。“商会?京城里是没有。说起来我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个说法。”黄少平将商会在口里念了几遍,颔首道:“这个词倒有些意思,商人之会。”他自打会说话起,就跟在他爹身边做生意,权衡利弊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听说了“商会”两个字,心里立刻便盘算起来,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商会,会有什么益处。月牙儿说:“我当时听说有些地方会有商会,毕竟有个商家之间少不了往来互动,比如采买物资,再比如协商定价。我晓得一个地方做生意有一个地方规矩,可是这些规矩大多数都是私下里的,不曾摆在明面上,因此总有些新来乍到的商人不清楚不明白,就容易犯了忌讳。倘若有这么一个商会,将大家都认可的东西白纸黑字的写下来,岂不是少了很多麻烦?”黄少平听了这番话,沉吟了一会儿,才说:“倒是有些道理。”他望向月牙儿:“你的意思是。”月牙儿笑了笑:“玉福楼在京城,可谓是有名号的老店了,就是黄家的名号拿出去,又有几家商户不识得?倘若由黄家牵头,在京城办一个商会,再顺理成章的成为商会会长,又有谁会不同意呢?”话说到这份上,其实已经很清楚了,月牙儿也不再继续往深里说,直看他的意思。黄少平沉吟一会儿:“这么大的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做主的,我还得问问我爹和长辈们。”这便是有初步的意向了。和聪明人打交道办事,一向是很愉快的。月牙儿心满意足的离开了黄家,依她的了解,黄家人仔细思考之后,也会意识到举办一个商会,对于他们家的声誉,会有怎样的影响。在这个朝代,商人虽富,但却不贵,因此有许多富贵之家,赚了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花钱给自己的子孙后代捐一个官。唯有如此,整个家族才算真正的有地位了。就是那黄少平的大哥,听说也捐了一个监生呢。可倘若有个商会。而黄家人又成为商会会长,那么至少在商人之间,黄家的地位是绝对有了的。而头一个提议的月牙儿,自然在商会里也能说得上话。若不是月牙儿初到京城,实在没有根基,日后还要回到金陵去,她自己就能够创办商会,也不必将商会会长拱手让人。可是按照如今的境遇,月牙儿权衡利弊之后,发现最有利的做法便是说动如今京城里的大商户牵头,组成一个商会。一个行业若想发展壮大,绝不能像一盘散沙似的。这也是月牙儿提议的初衷。若有了商会,商人们之间沟通往来无疑会更加便利。这样一来,即使她在金陵,对于京城商业的动静也有所了解。她的喜悦,吴勉看在眼里。虽然一时之间,他并没有想明白为何月牙儿这样开心,但见了她脸上的笑,吴勉不自觉地也轻笑起来。京城的大街小巷上,渐渐多了许多彩胜,近来能够听见的爆竹声也越发的多了,年节的气息一点点的浓厚起来。今年这个年,月牙儿注定是要在京城过了。她有些想薛令姜和柳见青,买了一些京城里时兴的绢花和黑漆描金螺钿妆盒,叫人送到南边去。才将东西寄出去没几日,运货的人也捎带来一个包裹,是柳见青和薛令姜寄来。月牙儿打开一看,是一件藕色宽袖立领长袄,和一双绣着杏花燕子的绣鞋。包裹里还有两封信,是柳见青和薛令姜的手笔。原来这件素色大袖衫是新的绣房所制作的第一批样品,是薛令姜特意按照月牙儿的身量做的;而那双绣鞋则是柳见青的作品。月牙儿换上新衣新鞋,在穿衣镜前转了个圈。再合身不过了。她瞥见窗外漫天的鹅毛大雪,一时有些感慨。“京城里的雪真大呀,在江南就很少见到这样子的雪。怪道他们京城里的人下雪天都不打伞的。”吴勉走过来,才背后轻轻拢住她,轻声说:“你是想姐姐们了罢?”“有一点。”窗外风雪寒,屋里炉火暖,连窗纸上都蒙上了一层白雾。在这样风雪大作的黄昏,心里很容易就生出一种名为“思念”的情绪。她思念,可她并不孤单,因为吴勉在身边。两人静静相拥,好一会儿,吴勉才说:“无论我能不能考中,以后还是回南边去吧。”月牙儿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嗯,把该做的事做完,就可以回家去了。”她说出这话时,愣了一愣。这才发觉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将杏园看作了自己的家。她无端想起一句话:此心安处是吾乡。大雪一连下了三日,从旧岁下到新春,人家屋檐上都覆着一层厚厚的雪。外出去拜年时,月牙儿便穿着那件藕色宽袖立领长袄,脚踩杏花燕子绣鞋。先去段翰林家拜年,他家所在的胡同,住了很多官宦人家,前来拜年的轿子都堵在胡同口,不得动弹。远远瞧见这情况,颇有经验的轿夫便提议在胡同口停轿,要他们走进去。不然压根没地方停轿子。下轿之后,果然胡同口僵持着两三顶轿子,大路都给占去,只留下一条供人行走的小路。积雪尚未消,又被来来往往的人踩了无数次,雪水泥泞。月牙儿小心的挑着路往前走,眉头蹙起,因为怕弄湿了鞋袜。吴勉见了她的神情,忽然说:“我背你过去罢。”“啊?”月牙儿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蹲在地上,将宽阔的后背留给她:“上来。”“不用啦,这像什么样子。”月牙儿连声拒绝。吴勉回过头来看她:“那是二姐姐给你做的绣鞋,别弄脏了。我背我的夫人,有什么过分的?”他顿了顿,说:“还是要我抱你?”月牙儿只好让他背着走。她双手拢住他的脖子,脸颊渐渐发烫。有过路的小孩子笑嘻嘻说:“这个姐姐为什么要人抱?”大人拉住小孩子,善意的笑起来:“因为她夫君疼她。”风将笑声送入耳,月牙儿几乎想从吴勉背上跳下来,两靥飞霞。“放我下来吧。”她在他耳畔,轻声说。“到了就放你下来,快了。”她只得将脸埋在他衣裳里,装作听不见也看不到,可是唇角的那一抹笑,却一直没有消散。就这样走下去,也很好。第79章 鲜肉汤圆雪化的时候, 倒是比下雪还要冷些。郑次愈头戴貂帽,行走在红墙夹道里。宫道上的雪,早在清晨之时便有小内侍打扫干净, 堆在宫墙角,免得阻了贵人们的路。因是新春, 昭德宫里的梨树上还挂着彩胜,没有半点冬日的肃杀气息, 倒是热闹的很。宫人通传后, 一个大宫女过来,说贵妃娘娘在东配殿歇息, 传他过去。“你来得倒巧,小爷才走呢,娘娘心情很好。”她原本与郑次愈便是旧相识,因此轻声提点了几句。走到店门口,自有小宫女打起油重绢绣花暖帘。[なつめ獨]殿中放了两三个黄铜炭盆, 燃烧的是御贡的红罗炭,品质极好, 几乎没有烟味。几案上有一金兽香炉, 里边放着流金小篆,焚着一缕百合香。贵妃正倚在暖榻上, 手里握着本一本书,有小宫女跪着替她垂腿。她快四十岁了,瘦小而白皙的脸上仍瞧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郑次愈向她请安后,贵妃放下书卷, 眉眼温婉:“再过些时日,你又要回江南去了罢。”“回娘娘的话,过了元宵便启程了。”贵妃微微颔首:“江南好,可我也再回不去了。你好好在那里做事,为皇爷尽忠。”“我自当谨记娘娘教诲。”郑次愈垂着手,笑说:“最近京城里又多了些新鲜事,娘娘可还曾记得昔日的金箔蛋糕。”“自然记得的,连宫宴里都添了这一道甜点呢。”郑次愈道:“那献方子的店,如今在京城也开了一家,有许多江南点心,如今京城里正流行着吃呢。”听了这话,贵妃笑起来:“南边的点心,自然是好的。”“那店家还特意做了一种‘果桌’,我瞧着很好,便带了进宫来,想给娘娘尝尝鲜。”“拿上来罢。”吩咐下去,不一会儿,便有两个小内侍抬着一张矮桌过来,上面摆着各种碗碟,都覆着银盖。待果桌放定,一个尚食沉声喊:“碗盖。”于是左右侍奉之人立刻将银盖取了下来,点心的甜香渐渐溢散开来,满殿皆是。只见果桌上摆着七八样点心,海棠糕、酥油泡螺、蛋黄酥、细豌豆黄、运司糕……琳琅满目,颜色各异,很是赏心悦目。尚食手拿一双银箸儿,依次试了试,并无异常,便推至一旁贵妃将手中的书置于案上,目光扫过这些点心,最后落在海棠糕上,目光温柔:“还有海棠糕呀。”侍奉的宫女立刻拿着小碟儿夹了一个海棠糕,双手奉上。贵妃轻咬一口,焦糖色的糕皮酥而脆,咬破之后,豆沙清甜柔软。这海棠糕应是刚刚才煎过,犹是温热,吃起来风味正佳。无论岁月如何变迁,食物的味道却一如既往,纵使因为久久未曾食用,会忘却了昔日的甜。只要再尝到同样的点心,舌尖的味蕾便会将往事翻出来。吃着这海棠糕,她放佛又回到了垂髫之时,爹爹抱着她去看灯会,还给她买糕点的时候。一晃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时光像流水一样,推着她前行,停驻在这宫阙里。贵妃静默一会儿,才抬起眼帘,吩咐身边的宫女说:“请小爷和永安公主过来,他们会喜欢的。”她又望向郑次愈:“这海棠糕,应该是方才在小厨房煎的罢?是你从宫外带来的人?”“娘娘英明,正是如此。这人便是那家店的老板,萧月。”贵妃道:“我说呢,你从不会做没分寸的事,原来是个女孩儿,叫她过来见见。”传话的宫女来时,月牙儿正在小厨房里等候着。今日一早,她去给郑次愈拜年。没想到郑次愈却问她,愿不愿意进宫去,给贵妃娘娘做些江南点心。她哪里有不愿意的?忙叫人从杏糖记提了许多点心、原料来,准备做果桌。其他的糕点还好说,可是这海棠糕现煎的风味才好,于是她便把模具都带上了。进宫的路上,郑次愈同她说了一些宫里最基本的礼仪。进殿之后,她按照礼节,向贵妃娘娘行了礼。贵妃娘娘受了礼,好奇地问:“你这身衣裳倒别致,是江南时兴的款式?”月牙儿微愣,她身上穿的,正是薛令姜给她寄来的素色广袖立领长袄。这几日她外出拜年,女眷见了她的这身衣裳,都会问一问是从哪里买的。月牙儿只当给自家衣坊做广告,吹得天花乱坠。当着贵妃娘娘的面,自然不能那么说。她斟酌一番,才道:“回娘娘的话,是民女大姐姐给做的,听说这衣裳在江南卖得也很好。”贵妃要月牙儿走近一些,拉起她的袖子看了看,又叫她转了一个圈,点点头:“还真的很好看。”她吩咐掌衣道:“开春裁新衣裳,也照着这模样叫尚衣局的给我做两件。”月牙儿观她的神态,没有一点傲气,倒是颇有些和蔼可亲的意思,原本悬着的心不免也放松下来。贵妃同她说了会儿话,多是问故乡故事,月牙儿说的时候,她听得很认真,偶尔说起她小时候同邻家姐妹去虎丘玩耍,眼底有光。谈了些时候,一个宫女进来通传:“小爷和公主到宫门前了。”贵妃便同月牙儿和蔼道:“你们下去歇歇罢。”月牙儿闻言退出殿里。等她要出宫的时候,一个宫女手捧一个小方盘过来,上头摆着翡翠手环,说是贵妃赏的。直到走出宫门,月牙儿才回过神来。等到她回到杏宅,才跳下骡车,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冲去书房写了一封书信寄给薛令姜。信中所述只有一件事:要她赶紧扩大衣坊的规模,多多招些女工,最好还要买十亩桑田,杏花馆账房里有多少现银全砸在这上面。正月十五,月牙儿下厨煮了一锅鲜肉汤圆。江婶见了,奇道:“这元宵还能有肉馅的。”鲁大妞正看着灶里的火,道:“我们那儿一向是吃鲜肉汤圆的。”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吃法?江婶心里觉得可能不好吃,可是分汤圆的时候,她还是端了一碗鲜肉汤圆过来。又怕吃不完,就塞了几个到江叔碗里,预备留着肚子吃甜汤圆。她咬破一个鲜肉汤圆,糯米浆制成的粉皮轻薄软糯,才咬开一个小口,带着肉香的汤汁便溢出来,很鲜。里边的猪肉剁成茸,调味之后团成小团,同糯米皮一起咀嚼,别有一番滋味。虽然第一个鲜肉汤圆吃起来有些怪,但习惯了咸口汤圆后,味道还真不错。整个杏园今日的早膳,便是汤圆。月牙儿吃了半碗黑芝麻汤圆,又吃了半碗鲜肉汤圆,小肚子都吃得都圆鼓鼓的。她笑着向吴勉说:“你闷在家中读书这样久,今日就出门去逛逛庙会罢,看看这里的灯会是什么模样。也正好消消食。”吴勉道:“都好。”两人便换了出门的衣裳。骡车才到杏园门口,忽然有人过来说,郑次愈请月牙儿过府一叙,有要事相谈。“郑公不是要回江南了吗?找我作甚?”吴勉握一握她的手:“我送你去吧,说了事,咱们再一起去观灯。”到了郑宅,只见庭院里散放着各样东西,显然是郑次愈去江南要携带之物。见月牙儿过来,郑次愈长话短说:“皇爷将皇店里的茶酒店赏赐给了贵妃娘娘,娘娘想找个人代为经营,你可愿意?”原来昨日乃是贵妃生辰,皇帝特地将皇店里的茶店赏赐给她做贺礼。但皇店近年来半死不活的样子,谁都瞧着清楚。贵妃不满意往日管理的人,觉得他们尸餐素位,既然如今得了一家茶店,便想着换人来经营。毕竟,她还指望着将皇店经营好之后,将其作为公主的陪嫁。月牙儿斩钉截铁道:“愿意。”郑次愈朝她泼冷水:“你自己心里掂量清楚,皇店如今的情形,完全是入不敷出。我向宝和店的提督太监问过,就这茶店,这些年生意很冷清。听起来是荣幸,实际就是个烫手山芋,你若能将这事办好,自然是大幸。可若是不能,那便会为贵妃娘娘所不喜。到时候这京城,怕是再容不下你。”月牙儿本想一口应下,可忽然想起吴勉。她若没做好,灰溜溜离开京城也就罢了。但此事会不会影响他的前程?思及此,月牙儿一时有些迟疑。郑次愈看出她的犹豫,说:“你仔细想想,我后日离京,最迟明日要给我个答复。”小夫妻出了郑府,骡车便往庙会去。吴勉凝眸身边心事重重的月牙儿,剑眉微蹙。方才进郑府之前,她可不是这模样。“有什么为难的事?可以同我说。”月牙儿回过神来,扭头望向他:“郑公方才同我说了一件事,也许是机缘,也许是劫难。”她将贵妃意图为皇店寻个经营者的事向吴勉和盘托出。“我自己若是一个人,怎么也不怕的。可如今我既然与你成婚,就不得不为你多考虑些。若是阻碍了你的前程,那可怎么办呢?”吴勉听了,垂下眼眸,想了一会儿,将她的小手轻轻握在掌心:“可是若为了我,你不去做这事,岂不是误了你的前程?”他的掌心将月牙儿的手包裹起来,很温暖。他望着她的眼眸,郑重说:“你我在一起,谁也不是谁的拖累。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要一起乘风破浪?所以,你不必过于忧心我。”月牙儿看了他一会儿,投在他怀里。“能在这里遇见你,真好。”吴勉抚摸着她的发,轻声笑起来:“我也一样。”第80章 骨汤麻辣烫贵妃新得的这一家皇店, 在鸣玉坊。据说原本是一家贵臣的店铺,后来犯了事,被抄了家, 于是半条街的店铺和府宅皆被收为皇店。初代经营者嫌小店铺闭塞,没有皇店的气派, 便索性将一片重新改造一番,集合成了三家大店。一家是茶店, 一家是酒店, 一家是猪羊肉店。本朝税收,几乎有一半是实物税, 有什么收什么。譬如全国都要收的粮食、江南府会缴纳生丝、北边的行省会缴纳貂皮、狐皮……林林总总,很是繁杂。虽然曾经有人提出以白银代替实物,统一以钱缴纳赋税,但因反对者众多,不过实行了几年便没了下文。每年入库的税收, 仍然又有银两、又有粮食、又有生丝、又是茶叶……种类繁多。在早些年的时候,若是国朝银两不够, 还会直接将实物发给官吏做俸禄, 譬如发放胡椒、香料。高官豪爵自是不在意,而一些靠俸禄为生的官吏, 只能愁眉苦脸的接下来。前脚才领了俸禄,后脚就要到市场上去出售,毕竟胡椒又不能当饭吃。这些年因为南边的经济越发好了,又开了海关, 每年所收关税之多,被时人戏称为“天子南库”。倒是再没有出现直接发胡椒当俸禄这回事。像粮食、白银这一类的东西好说,可以直接流通。可其他的貂皮、生丝、狐皮、茶叶、珠宝……就不能够直接流通,多半是收在皇库里。虽然天家每年都会直接取用一些,但总有些东西入不了各位贵人们的眼,只好放在内库里吃灰。直到有了皇店,这些东西才算有了个去处。出了年,月牙儿奉贵妃之名,来到鸣玉坊。她到的时候,辰光正好,可落了轿一瞧,街上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人。有一个内臣来迎,是给贵妃当差的郭洛,名义上是由他来接手这家皇店。这郭洛早年在昭德宫的时候,得叫郑次愈一声“师傅”,因此对着月牙儿,他还是笑脸相迎。“萧老板来了,我先领你转转罢。”这一处茶店名为“清福店”,就在鸣玉坊正中央,地方很宽敞,不似店铺,倒有些像一座园子。前面有一座二层楼宇,飞檐翘角,是宫匠的手艺。后边则是一大片低低的房舍,有些散乱堆着茶叶,有些则是司房钞条书手打瞌睡的地方。走完一圈,郭洛领月牙儿到清福厅里坐,这原是给来经营的内臣办公的地方,除却正间之外,左右各有一间。“萧老板,右厅已经收拾出来了,你日后在这里做事便好。”只见里边摆设着书案屏几、笔砚瓶梅,极其清雅。月牙儿将手抚过书案,见是包浆的红木,心里对皇店资产雄厚的认识又添了一份。自有小内侍送茶来,月牙儿细细品味,赞道:“这茶的滋味很是不错,不愧是进贡的御茶。”郭洛笑说:“这已经算上品了。可惜收到清福店库房的茶,多是一般的陈茶,原来放在内库里和各省方物、药材混杂在一起,多少沾染了气味。”原来是这样,月牙儿心里想,这样就说得通了,不然倘若都是上等品质的茶,又何须发愁销路。“我不是京城长大的,之前也没怎么见过皇店,不知郭爷可愿同我说说这皇店的事?”“这也是应当。”郭洛点点头,将皇店的事给她捋了一遍。原来这皇店并非只有京城有,在通州北运河之畔、军府重镇宣府、大同、山海关等地亦有。京城里除了鸣玉坊这三家皇店,还在六家皇店在积庆坊。其中总管皇店的提督太监便坐镇在积庆坊里的宝和店。“咱们鸣玉坊是后来添的皇店,宝和六店才是最初的皇店,方便的时候,我会领你去拜访一下康提督。”月牙儿点点头,用玩笑的语气问:“我之前听人闲聊,说皇店横征暴敛,弄得大家都不开心。可今日一瞧,除了略微冷清些,这传闻似乎也并不真。”听了这话,郭洛笑了:“怎么说呢,从前是有过的。”原来在皇店新设不久的时候,宝和六店承担了一部分收取商税的功能,今上未登基之时,皇店的提督太监颇受先皇宠幸,为谋取私利作恶不少。现在京城百姓对皇店的反感厌恶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下的。后来今上登基,年少之时还曾一怒之下将皇店罢免,严惩作恶者,可没了皇店,内库里吃灰的东西又实在可惜,便在几年后渐渐恢复了皇店,除去了皇店收取商税的功能,另派老实可靠的内臣经营。但由于之前皇店的名声实在太坏,寻常百姓几乎是绕着皇店走。再加上皇爷曾经罢免皇店,严惩经营的内臣,让后来的接任者看了怕。实在不敢再闹出什么大事,只安安分分的看着皇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于是几家皇店便成了如今的冷清模样。“其实宝和六店还好,所售之物都是南金丝珠、江米棉花之物,总归能出手。”郭洛叹了口气:“咱们鸣玉坊这三家才是真的冷清,如今每年经营所得,不过抵了经营所费之钱而已。”“那经营所得之利,又是如何分配的呢?”月牙儿问道。郭洛说:“所获利钱,自然是全部进御。”“那利钱便与皇店经营者无关?”“店里做事的人自有月钱。”聊了一会儿,郭洛就叫人把店里做事的人全叫来,让月牙儿认一认。“大部分是原本就在皇店做事的,”趁人还没来,他向月牙儿轻声道:“贵妃娘娘只是新派了账房书手。”叫了半天,人才在庭前歪歪扭扭的站齐,少说有三四十个。几乎都是内臣和内臣的家人们。郭洛沉声道:“这是萧老板,是奉贵妃娘娘之命特来清福店经营之人。”众人一个个依次问好,但神情多少有些散漫,显示是不把月牙儿当一回事。月牙儿笑一笑,说:“日后算是在一起共事,请诸位多关照。”彼此打个照面,便都散了。月牙儿回到右厅,将方才所见所闻整理了一下,记在纸上。她如今只能算是协理经营,又没有什么贵重身份,是以虽然郭洛和其他贵妃娘娘指派过来的人还愿意给她几分薄面,原本在清福店做事的人却不怎么买账。这倒也不奇怪,她来之前,便料到如此。这事急不得,只能徐徐图之。郭洛倒是分了个书手给她,叫顺子,约莫十四五岁,能写字会打算盘,人也很机灵,听月牙儿说想了解些清福店的情况,他就将账本、库存录都抱了过来。“他们只肯给上个月的,推说之前的都在书库里,要自己寻去。”月牙儿随手翻了翻账本,眉头紧皱,这完全看不清楚嘛!想了想,索性将账本、库存录放到一旁。就眼下这个情形,翻旧账于她而言没有半点好处。就是真从账本里查出了点什么,她难道还能求贵妃娘娘主持公道不成?人家叫她来,是为了清福店未来的经营,可不是让她自找没趣的。倒不如从今日开始,另起新帐。月牙儿还有一重顾虑,不晓得这郭洛对于她的态度是如何,是监督还是单纯将她作为一个参谋?郭洛回到左厅,丁账房和田书手亦步亦趋跟在他后头。他在圈椅上坐下,捧起一盏茶,揭开茶盏细细吹。丁账房和郭洛是老交情了,自己寻了个椅子坐,问他说:“贵妃娘娘和郑公是怎么个意思?为何叫个民妇来清福店里?”郭洛浅呷一口茶,悠悠道:“这还要问?说起经商,咱们都是些半路出家的,人家才是行家。”丁账房皱起眉头:“那您真放手让她去做事?”“先看看罢,我是随她折腾,可原本皇店里的人可未必听她的话。”郭洛说:“看她本事,若是真搞得定那群老人,咱们也乐见其成,毕竟真有余钱还是哥儿几个一起分。”丁账房点点头:“是这个理。本来嘛,就是她能把清福店经营的好,咱们也有功;若是做的不好,她滚蛋,和咱们也没什么干系。”几人正说着话,忽然闻见一阵香味。丁账房疑惑道:“这烧菜的人是忽然成仙了不成?今日午饭这样香?”推开门,几人往厨院走,只见厨房门口围了一圈人。“这是做什么?”见是郭洛,人群便让出了一个缺口。只见烧菜的厨子守在月牙儿身边,双手环抱。灶上是一锅奶白色高汤,灶台边摆放着各色处理好的生食。月牙儿正教着烧菜厨子如何去烫菜。郭洛闻着香气,只觉饥肠辘辘起来:“萧老板,这是在做什么?”月牙儿闻声抬头,笑着说:“这是麻辣烫,我店里的人方才送过来的,分量多,我想索性和大家一起分食。”她指了指灶台上装着生食的碟儿:“郭爷看喜欢吃什么,我替你煮一份。”这倒新鲜。郭洛凑过去,挑了香菇、蛋饺、猪肉片、青菜、面条……等东西,放在青花瓷海碗里。不多时,月牙儿便将这些食物烫熟了,浇了几大勺高汤。只见青花瓷海碗里泡着各色食物,颜色各异,汤底呈奶白色,上面热气腾腾的浮着一层油脂。郭洛夹了个猪肉片,送入口中。浸透高汤的肉质嫩而滑,口感润泽,回味无穷。他将一碗微热的无辣麻辣烫捧起,啜饮一口,啧舌道:“真鲜。”他算是知道月牙儿原来的店为何生意那样好了。第81章 炸鸡年糕月牙儿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守在清福店的, 她答应时便已说的很明白,“愿以浅薄之资略施指点。”因此她有时上午来,有时下午来。才五六日的功夫, 清福店中做事的人便盼着她清晨过来。因为每当这时来清福店,必在清福店用晚膳, 那么杏糖记的人也必定会送膳食来,全清福店的人都可以沾光。小福子便是惦记着月牙儿点心的人之一。他入宫后拜了个好师傅, 人长得也机灵, 会说话,又有福气, 得以调到清福店来,在这做了几年的事。在皇店做事,不必如同在宫里时那般谨小慎微,每日从值房过来店里,泡上一盏茶, 往柜上一趴,再没什么别的事。纵使有客人, 也不过是小猫两三只, 他也懒得去招呼,一面和同班的人闲聊, 一面用余光瞟着客人。只要客人不闹出事来,就皆大欢喜。反正每月月钱照拿,客人买不买茶同自己也没什么关系。皇爷将清福店作为赏赐给了贵妃娘娘后,小福子还担心了一会儿, 怕娘娘把原本店里的人都换掉,自己便没有这么清闲的差事了。可同店的人说:“就是清福店赏赐给了贵妃娘娘,不还是皇店吗你瞎操心个什么。”他心里有些不安,便去问在宫里当差的师傅,师傅也说:“贵妃娘娘在宫里这么多年,对下人们一向和气,好端端的换了你做什么?整个清福店里,不是内臣,就是内臣的亲友义子,掰扯下来,谁没个能在皇爷殿里当差的亲戚?俗话说‘阎王易过小鬼难缠’,何苦为了这些小事给自己埋下隐患?”这话实在有道理,小福子便放心了,照旧每日在清福店里混日子。果然,贵妃娘娘只换了一个清福店管事太监,另派了几个账房先生和书手。没有什么举动,干系到清福店原来做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