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气风发,青云少年。燕南说了一通,见面前的三人没有动作,总算停了下来,一脸茫然地问:“怎么了?”昏暗的天空之下,谢逢殊视线越过燕南的肩膀落在他身后的一间竹屋前。谢逢殊喉结微动,终于开口,却先问:“族中最近有哪里不对劲吗,特别是你那个叔叔回来之后。”他没说起那山野之中成堆的白骨,也没问任何刚才自己的任何疑虑。谢逢殊想,管他是人是鬼,是死是活。我今天就要保住这一对兄妹,这一群人,别说是妖魔宗,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让步。作者有话说:极限赶榜很短,抱歉t^t,(下)要么待会儿要么明天,会把所有谜团揭开第16章 巫褚10(下)修天地昏暗之间,燕南一脸茫然地看向谢逢殊:“什么?”还没等谢逢殊再问,不远处的巫褚族人发出一声恐慌的惊呼。几人立刻转头,一道黑色的魔气从天上窜下来,仿佛长出了爪牙,朝着人群猛地扑去。下一瞬,燕南一箭射出,正正射中了那团黑雾,雾气四散了一瞬,又立刻结合在一起,朝着燕南扑过来,燕南刚想取箭,一旁的嘲溪已经一鞭劈碎了这团魔气。这只是一个开始,无数团魔气开始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疯狂地卷蚀着人群。它们本就不是实体,斩不绝,杀不尽,刚用刀劈开,又立刻成形反扑。场面混乱,几人看护不及,已经有人被魔气吞噬,发出凄厉的惨叫。谢逢殊一刀斩开面前的魔气,掠足往那边疾奔去。已经晚了,魔气散开,那人已经成了一具白骨。谢逢殊胸口急促地起伏,咬牙喊了一声:“绛尘!你刚才的莲花呢!”“没用的。”回答他的是嘲溪。对方大声喝道:“太多了!”确实是太多了,谢逢殊此生没有见过这么多魔气,遮天蔽日,黑压压的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必须要找到阵眼。谢逢殊又去喊燕南;“你叔叔回来到底去过哪!”燕南的声音远远传来,有些模糊不清:“我不知道!”谢逢殊环顾四周,边疯狂回想见到巴音的当夜,又接连有人被魔气吞噬,有孩子凄厉的呼喊传来,已经有魔气往屋内去。谢逢殊一个燃符抛了过去勉强阻挡,绛尘也已经至竹屋前。而此刻,燕南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神像!蚩尤神像!”谢逢殊随即将目光落到了那尊蚩尤神像身上。此时他才发现,魔气铺天盖地,肆虐横行,却偏偏在蚩尤的石像处有了短暂的空缺。谢逢殊提刀跃身而起,一刀斩向神像。封渊寒光凛冽,煞气横生,居然将石像直接拦腰斩断!蚩尤持斧怒目的上半身缓缓落地,发出沉闷的巨响。天地之间,万物都忽然停住了。那是一种古怪的安静与停顿,好像整个空间被人施了诀,连狂风都仿佛停在了半空中,但这个过程只经历短短一瞬,随后无数魔气忽然之间在半空中爆裂开,被山风席卷得一干二净。谢逢殊猛然松了口气,收回刀想往受伤的人群处走,绛尘忽然拉住了他。“等一等。”谢逢殊刚想问怎么了,目光越过绛尘,又停住了。眼前消散的不只是魔气,无数握刀持弓的巫褚族人也慢慢淡化在了山风里,随后是屋舍、菜地、竹林……好像一堆沙石,被风一吹就刮去了痕迹,露出了本来的面貌。没有村落,没有族人,也没有什么竹林遍野屋舍人家,眼前是一片山野,没有什么古树,大多是刚发的草木,刚没过长靴。原地只留下了谢逢殊、绛尘、嘲溪三人,还有眼前的燕南。半晌,谢逢殊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怎么会——”“谢大哥,你不是知道了吗,我们都死了啊。”燕南笑了笑:“魔修阵法的阵眼在石像里,星罗命盘的阵眼也在石像里——虽说相隔一百年,但时间倒转,它们又重合了。”说话的时候,燕南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他身上的一些血肉开始溃烂消散,露出了森森白骨,特别是右手,已经只剩下了一具骨架,从宽大的褚兰衣袖里露出来。唯一完整的只有他颈间的长命锁,空空荡荡地挂着,风一吹,在旷野之中轻轻作响。谢逢殊声音低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燕南答:“其实你们经历的很多都是真的——一百年前,因为族长之位,叔叔负气出走,遇到了那些东西。“它们大概是告诉他,能帮助他拿回族长的位置。叔叔相信了,就把自己的木牌给它们做信物,还把它们带进了山。”结果,上百的巫褚族人被妖魔宗当作了祭品,磨牙吮血,啃食得只剩下累累白骨。燕南当时才十七岁,每天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什么时候能猎到熊成年,结果他等到的是亲眼目睹全族的灭亡,自己也死在那个时候。他心有不甘,不愿轮回,凭着残魂之中一点还算能用的力气掩埋全族的尸骨。死于非命的鬼魂能有多大的力气呢?燕南偏偏不服输,一点一点慢慢刨土,一寸一寸移动尸骸,让族人入土为安。最后一抔土扬下的时候,死在山火里的枯木都已经有了新芽。至此,孤坟旧鬼,伶仃百年。寂静之中,燕南右手的白骨在风中空空荡荡,他似乎明白谢逢殊他们还想知道什么,接着道:“前一段时日,一个人忽然来找我,他拿着一个罗盘,说能让族人们回来,还有燕夏。条件是帮他把你们带进山……”说到这燕南看向绛尘:“他说里面有一个白衣的和尚,让我从他身上偷一盏灯。”寂静之中,嘲溪道:“你明明知道罗盘的阵眼在蚩尤神像里。”“他说我们供奉神像千百年,蚩尤像有不少灵力可用,能助力命盘运行。”燕南轻声道,“但是刚才……我没办法看着他们再死一次。”“他们叫我斯布,我生前已经没保护好他们了,死后总要做到吧。”他看着三人,低声道:“其实好几次我让燕夏看着你们,就是为了趁机拿灯,偷酒那天晚上我也没有睡着。”燕南顿了顿,“可是我想,你们是真心拿我当朋友的,我不该这么做。”燕南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再也没了昔日那股少年洒脱,只低着头笑了一下:“谢大哥,我对不起你们,可是我真的太想他们了。”良久之后,谢逢殊答:“你没有对不起谁。”他声音有些哑,看向燕南,又重复了一遍:“你没有对不起我们,也没有对不起族人。”除此之外,谢逢殊好像什么都说不出了,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绛尘。绛尘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看着燕南,问:“来找你的人是魔族?”“不像,他蒙着脸,一身黑色的长袍,但是给我的感觉不同。”燕南迟疑着开口,“他说话很温和,身上的味道和你一样——有点苦,又有点香气。”檀香气。“还有呢?”“还有……他递命盘给我的时候,我看见上面好像纹了很多黑色的字,密密麻麻的,把他手上都纹满了。”燕南看向谢逢殊:“是谢大哥刀上那种字。”梵文。良久以后,绛尘点点头,朝着燕南走过去。谢逢殊立刻想起了绛尘在寺内所说的“修道无慈心”,迅速越步拦住他:“你要干什么?”绛尘抬眼看向谢逢殊,淡然答:“他凭一缕残魂,于世间已经待得太久了,消尽前尘,渡化此生。”他说的是实情,谢逢殊知道,但他却不想让步。燕南心有执念,魂魄不全,又困了几百年,已无轮回的机会,绛尘所说的大概就是让他灰飞烟灭。僵持之中,谢逢殊先服了软,低声道:“至少再等等,至少——”至少,燕南挂念的族人和妹妹还在这里。谢逢殊语无伦次,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身后忽有一道声音传来:“算了吧,谢大哥。”燕南带着一点松快的笑意,反而安慰谢逢殊:“我已经待得够久了,是该走了。”他周身腐肉白骨,笑起来却依旧漂亮,眉眼即山溪,不染世间尘。“我已经见过他们了,此生无憾。”谢逢殊面色怔然,许久之后,终于放下了手。绛尘看了谢逢殊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未开口。他走到燕南面前,抬手作偈,轻颂了一声佛号。燕南的眉间忽地多了一道金色莲纹,流动着往他全身而去。金光之中,燕南的白骨慢慢消失,重新变成了完好无损的身躯,随后,燕南整个身躯慢慢变淡,于半空中如烟如尘。绛尘突然道:“金莲加身,业果尽消,将入轮回道。”谢逢殊闻言,抬头一脸错愕地看向对方。绛尘没有看他,只望着燕南:“你的族人应该早已轮回,前尘勿执。”燕南一怔,垂目答了句:“多谢。”于此刻,他终于完完全全地放下了满心满腹的不甘与孤寂,消失之际,他突然转头看向谢逢殊,大喊了一句:“谢大哥。”因为魂魄淡去,声音也会变得微弱,但燕南提高了声音,恍惚之中又成了那个爽朗肆意的少年。他朗声道:“那天晚上你们带我喝酒看星星,听我说话,那是我这一百年里最最快活的时候。”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随着这句话,燕南的魂魄终于完完全全消失在了天地之中,山风刮过,只吹动了山林翻腾。绛尘回转,路过谢逢殊身旁,谢逢殊低声道了一句:“你——”他没有说下去,绛尘也没有问,只道:“走吧。”他们还要接着找命盘。走到山崖之上,将入一线天,谢逢殊回头看了一眼。那夜灯火流光,与星争辉,燕南就是在这里把三人带进了族中。而今天地辽旷,青林如海,百年前的血腥厮杀已经被新的草木掩盖干净,余晖之下一片静谧之色,仿佛这只是西南最平常的一隅。从此以后千百万年,再没人会知道,这里曾有个戴着长命锁的异族少年,会跟着谢逢殊提心吊胆地偷酒喝,也会寸步不让地说“你们是我的朋友”,意气凌云,如风肝胆,一身明澈可昭山河。他十七岁时最大的愿望是猎一只黑熊,能带着自己的妹妹去看天地浩大,四海潮生。他死在这个年纪。谢逢殊刚转过头,想说一句“走吧。”面上忽然一凉。他愣了片刻,待凉意又来,才知不是自己的错觉,嘲溪已经抬起头看向天际。“下雪了。”雪势虽突如其来,却又万分汹涌,不过片刻已经是山川皆白,从来不下雪的西南,终于在今日痛痛快快地下了一场。只是青山孤雪,无人可望,也没有人再等了。第17章 尸陀林1回程的路上雪越发大起来,几人都没有说话,直到出了西南众山,已经可以看到官道,路旁有一间简陋破庙,足够让人躲避一夜风雪。三人进了庙,大概是很久没人来祭拜了,庙内破败不堪,只有正对门有一座两人高的佛像,手持一盏佛灯,阖目坐莲,身边伴着两个童子,也到处是蛛网积尘。三人掐诀清扫了一遍,总算在庙中坐了下来。谢逢殊抽空抬头看了一眼,总觉得这佛像眉目淡然出尘,仿佛在哪里见过。大抵是在绛尘的那三千神佛里有过一面之缘。谢逢殊随口问:“这是什么佛?”绛尘也看到了眼前的佛像,他顿了顿,答:“燃灯。”谢逢殊甚少与佛修打交道,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哦”了一声随口道:“香火看来不多。”他对诸佛不熟,没承想绛尘也没有多说的意思,甚至连祭拜都没有,只淡然从佛像身上移开目光。谢逢殊也收回目光轻声开口:“接下来咱们去哪?”绛尘道:“尸陀林。”谢逢殊一愣:“佛教尸陀林?”绛尘点点头。尸陀林乃佛家陨堕的佛修苦行之地,犯了滔天恶业的僧人需周身纹《八十八佛大忏悔文》,囚于尸陀林苦修,直到业障俱消,苦海回身,方能出林入世。有人至死心魔难解,便作化于尸陀林之中,被守在林中的秃鹫啄食。谢逢殊恍然:“你觉得给燕南命盘的是尸陀林的和尚?”身有檀香,手纹梵文,按照燕南的描述的确有可能,谢逢殊犹豫着道:“可书中说尸陀林周围有八十八座浮屠塔环绕结阵,中央有刹达法师镇守,防止所囚众僧逃离。如果真是尸陀林的和尚,他是怎么出来的?”绛尘道:“或许尸陀林有变,有陨堕佛修和妖魔宗有了关联。”这几日谢逢殊听到“妖魔宗”的次数太多了,他心下一沉,再开口时语气里带了些肃穆的味道。“你们所说的妖魔宗,又是什么来头?”寂静之中,绛尘与嘲溪先对视一眼。嘲溪先开口,依旧是一副不太耐烦的样子,皱着眉道:“妖魔宗原居渡厄境,据说宗主封寂乃上古大妖,与炎黄同岁同生,但一心修魔,恶行诸多,曾屠人修道,女娲震怒——”说到这,嘲溪稍停,又接着道:“派上古神兽将全族驱赶于渡厄境,不许随意往来人界。七百年前他率众魔出山,霍乱人间,被诛杀于明镜台至今,妖魔宗众人也再被隔绝于渡厄境,不得踏入人世。”嘲溪说完,绛尘又道:“一百年前妖魔宗灭巫褚一族,说明渡厄境之口已经有了纰漏。”不错。这一路谢逢殊沉默不言,不过是一直在想:在自己、绛尘和嘲溪三人还没有找到巫褚的时候,就有人用命盘逆时改命,换燕南取灯。说明他们一早就知道绛尘会与自个儿同来西南。再往前推,谢逢殊刚刚下山就遇子母鬼引他入山,再莫名消失,让他寻到绛尘寺外,难道真的只是巧合?若要这么算,就像绛尘说的,百年前巫褚一族因妖魔宗而全族俱灭,说明渡厄境早就开了口子,那个时候他们在谋划什么,才会设如此恶阵?谢逢殊想到这,忽然道:“那个阵法可使人夺舍重生?”“你们不是说妖魔宗宗主七百年前被人杀了,尸首留在渡厄境了吗?他们总不会是要复活他吧?”此话一出,几人都安静下来,天地之间,只余下庙外不断的风雪声。谢逢殊抬眼,破庙内绛尘的神色微冷,眉心轻皱,谢逢殊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表情。而对面的嘲溪面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谢逢殊不由得有些尴尬,总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吉利的话,画蛇添足般又补充道:“我就是随口一猜。”绛尘终于开口:“先到尸陀林再说吧。”谢逢殊被对方解了围,总算松了口气,顺势点点头。嘲溪也并未多说,只道:“休息了。”随后居然真的抱着手,靠着庙中的柱子闭上了眼。刚进门时三人坐得分散了些,此刻嘲溪休息了,谢逢殊等了一会儿,见对方好像睡熟了,终于起身往绛尘那凑了一点。他起身时动作放得很轻,有点偷偷摸摸的意味,后又转念一想:我这是干什么,又不是大姑娘背着家人会情郎。谢逢殊瞬间理直气壮起来,两步跨到绛尘身边坐了下来。绛尘本已经闭目禅定,感觉到了谢逢殊的动静,又睁开眼转头看向对方,似乎想问他怎么了。“没事。”谢逢殊压低了声音看着绛尘,“只是想和你说句……对不住。”绛尘问:“什么?”谢逢殊脸上微热,有些不自在地道:“燕南的事。”对方总是一副冷心冷面的样子,谢逢殊原以为绛尘会直接抹去燕南的残魂,但绛尘居然度化了对方,还送其入轮回道。“你曾说不渡己不渡人,是我小人之心了……”他想了想又抬眼看着绛尘道:“你这不是挺有人情味的吗?”绛尘看了他一会儿,目若琉璃不染尘埃,对视之间,谢逢殊居然有些不自在起来,率先移开了目光,又不知该放在哪,转来转去还是落在了前面佛塑身上。误打误撞,谢逢殊看了一眼佛塑,终于惊觉自己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他看一眼佛塑,又看一眼绛尘,再看一眼佛塑,再看一眼绛尘,最后迟疑道:“我怎么觉得……这佛塑有几分像你?”绛尘面色无波地看了一眼佛塑:“像吗?”谢逢殊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仔细看又不像了。”荒野庙中的佛像大多泥塑,粗制滥造,又积了一身尘埃。谢逢殊多看了几眼,开口总比过脑快:“泥塑没有你好看。”语毕,谢逢殊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就算这么多年谢逢殊的脸皮已经堪比城墙,就算两人也算是熟识了,就算这人是真的好看——对着一个和尚说这种话,自己可真是有点……不要脸啊。绛尘听后没对这话发表什么评论,只是一怔之后,唇角居然有了些许弧度。那点弧度太过微弱,连个笑意都算不上,但确实使他的面容在一瞬柔和了起来,甚至有了几分温润如玉的味道。他看着谢逢殊,突然对着谢逢殊伸出了手。那动作仿佛是要来碰谢逢殊的脸,谢逢殊措手不及,蒙在当场不敢动作,直勾勾地看着那只手离自己越来越近,贴着自己的侧脸而过。随后,他感觉自己右耳被人轻轻磨蹭了几下。那两下轻得仿佛只是羽毛拂过,一碰即离,谢逢殊却感觉自己耳边被碰到的那处突然烧了起来,热气从耳边直窜到脸颊,大冬天的,烧得他脑子有点不清楚。这这这是干嘛呢,总不可能是佛修什么特别的礼节吧?就算是要干嘛……对面还有嘲溪睡着呢!大概是他表情有些一言难尽,绛尘顿了顿,摊开手。“蛛网,许是入庙时蹭到的。”……谢逢殊收回刚才那句话,重新下了两个结论。一是,作仙万不可自作多情。二是,自己确实是,太不要脸了。作者有话说:尸陀林本来是佛教葬尸场,本篇借了个名,内容完全瞎掰,如有不妥请告知,我立刻修改。第18章 尸陀林2第二天一早,日出云霁,风雪已停。谢逢殊醒得早,嘲溪不知道去了哪里,绛尘依旧闭目坐于柱前,谢逢殊盯着对方的侧脸看了一会儿,从眼睫看到鼻尖,又看到淡色的双唇。明明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却让谢逢殊看得莫名舒畅,心生春风。谢逢殊犹豫着是否该叫醒对方,还没等想好,忽听到庙外一声鹤鸣。他出了门,见一只白鹤越过云层从南方飞来,最后落在谢逢殊面前盘旋了两圈。谢逢殊越看越觉得这仙鹤有些熟悉,下一瞬便听见眼前这东西开了口,一股小孩的稚嫩语气。“谢逢殊,你怎么还不回家!前几天符光君和玉玑君又来无明山啦,我说你于无明崖下的洞府里闭关,暂时不见人。符光君可不高兴了,走的时候脸拉得老长——对了,你在人间给我买了什么,先说好,我不要糖人!哎呀,先不管了,反正你记得快些回来,不然等符光君发现了可没你好果子吃!”谢逢殊:“……”这一串话语速极快,连珠炮似的灌入谢逢殊耳中,听起来吵人得很。但谢逢殊许久没听见鸣珂叽叽喳喳的声音了,听完反而带了点笑。他耐心冲着仙鹤道:“怕什么,那裴钰还能吃了我不成?放心吧,就快归家了,等回来一定给你带新鲜玩意儿。”待说完,谢逢殊轻轻一抚仙鹤顶,他眼前的白鹤便长啼一声,盘旋半圈往东方而去,飞快隐没在了云层之中。等鹤影已经看不到了,谢逢殊收回目光刚欲转身,冷不丁身旁传来一句:“裴钰是谁?”这声音低沉又毫无征兆,谢逢殊差点被吓得打了个激灵,回头便见嘲溪站在身后。这人走路怎么没声音?谢逢殊深吸一口气,答:“符光仙君裴钰,天界司法之神。”“位分比你高?”嘲溪道,“还是处处针对你?不然怎么会说没你好果子吃?”……位分这词真是用得好,恍惚之间谢逢殊都觉得自己待的不是仙班,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后宅了。反正和眼前这人说了也无碍,何况一路相处,嘲溪虽然脾气不好,倒也不是爱说闲话的主——他连说话都不乐意。谢逢殊索性一摊手:“倒也不是,呃,位分的事,裴钰乃天界武神,向来严厉,针对倒也谈不上。”谢逢殊想了想,答:“反正,我与所有仙君都极少往来。”谢逢殊刚飞升时便被分到了无明山,刚开始时他连个仙童都没有,无明孤山深海,云雾百年不散,因不见阳光,草木难生。院子里的千瓣莲都是他养了又死,死了又养,折腾了百年才活下来的。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每天便拎着点零嘴屁颠屁颠跑去其他仙君的住处唠嗑。只是天上的神仙好像都难有闲暇。谢逢殊也不在意,这家说诸事繁忙那就换一家,那家说闭关修炼便再走一处,那么大个仙界,被谢逢殊乐此不疲地跑了个遍。这么一段时间下来,符光君裴钰便拿着天旨到了无明,冷面冷眼地将他训斥了一顿,说谢逢殊随处乱跑,搅扰其他仙君修行。谢逢殊还以为真是自己叨扰了别人,还虚心反省过一段时间,也不大往外跑了,乖乖等着天帝或王母寿辰,或是几十年一度的诸仙聚会。三月初三王母诞辰,广发请柬,天界所有仙君皆需到场祝贺。谢逢殊挑了自己刚开始种的、院子里唯一活得好好的一株千瓣莲当作寿礼,抱着花在院内等了一整天,从红日初升等到皓月浮海。没有人来送请柬,也未有人来叫他。谢逢殊甚至以为自己记错了时间,或是宴席出了什么变动,含蓄地问了一位司礼仙君,对方诧异地道:“王母寿诞?办了啊,天界所有仙君都来了,好不热闹!”谢逢殊才知,自己是被人忘了。他又想到以前他拜访各个仙君时的种种推托,才如同醍醐灌顶——原来诸位仙君都不太想见我。从此,谢逢殊就很少出门了。每天在院中看看闲书,莳弄莲花。直到后来,他觉得再没人陪着说话自己估计要成为天界第一个哑巴仙君了,修了书信,问天庭能否给他一个仙童。隔了许久,无明山上终于又多了个鸣珂。谢逢殊挑挑拣拣地说了些,最后道:“所以说,几百年见不上一面,哪来的针对?”他一边说一边去看嘲溪,没承想对方脸色漆黑,皱着眉骂道:“这还不叫针对?”说着似乎不过瘾,瞪着谢逢殊道:“别人针对你还忍气吞声,不敢打回去吗,?成这副样子!”……得,妖界真是直来直往快意江湖。“你生什么气啊?”谢逢殊颇有些委屈地团着手,“那是天界,好歹大家都位列仙班,随便打人多不好。”谢逢殊又道:“再说了,要说针对,别人倒也没有长恣君这一路针对得我多。”嘲溪闻言立刻冷了脸:“我针对过你?”谢逢殊没说话,只睁大眼睛与嘲溪对望,那意思十分明显:难道没有?半晌,嘲溪冷笑一声:“那还不是因为你讨人厌。”语毕,他转身进了庙内,独留下谢逢殊被他噎得一口气不上不下,恨恨道:果然还是要介绍他和裴钰认识。*谢逢殊只在书上读到过关于尸陀林的记载,并不知道具体的位置。绛尘却毫不迟疑,直接带着他们一路往西北去。一路上谢逢殊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憋住,问:“你知道尸陀林所在?”谢逢殊读的那本已是仙家典籍,对尸陀林的记载依然只是寥寥几句,毕竟并不是什么好去处,也算是佛界机要。这一路不比进西南,路过的城郭村舍众多,三人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在路过的一个镇上买了三匹马,一路北上。绛尘轻点头道:“在西北苦寒之地。”“听说那里关押的都是犯了业的佛修,甚至还有三天陨堕佛?”三天分自在天、无色天、大梵天,其中大梵天为最高天,无色自在依次。世上念佛的人多,能成佛修却不多,而凡是能登三天的佛修,便都已经成圣。这和尚虽然入了佛修,但苦修七百年还在人界,却知道关押三天陨堕佛的地方。谢逢殊心中的疑惑一个接一个,转念又想:对方还知道巫褚,了解妖魔宗,现在多了个尸陀林倒也不全奇怪了。他不欲再问,打了个哈哈道:“总不会是你去过吧?”谢逢殊这一句不过是随口胡说——怎么可能,且不说尸陀林难进难出,绛尘也不可能是进那地方的样子。他没有飞升,经心皆识见,却不妨碍一身禅意通透,只是模样神色冷了些,看起来不好接近。这头谢逢殊还在想着,那边绛尘却已经开口。“本来是。”绛尘看着尘土四起的前路,淡淡道:“出了变故,后留在须弥,由三千神佛问罪。”谢逢殊惊得忘掉了言语,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他连忙稳住身形,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原来那每夜一问的石佛是这么一回事……”他刚见到绛尘时就猜想过对方或许是犯了业,此刻得到证实,谢逢殊盯着对方看了会儿,又有些偏心眼的想,没准只是佛修规矩多,芝麻大点事也要斤斤计较。他这就有些蛮横不讲道理了,要是放在朝堂,活脱脱又是个昏聩无道的君王。幸而谢逢殊还没有烽火戏诸侯的权利,他只是看着身前绛尘的脊背,心中涌起些许惋惜。这样的人,怎么佛祖不喜欢呢?本仙君还挺喜欢的。第19章 尸陀林3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待谢逢殊回过神,仔细琢磨了一下,又觉得不太对。一个和尚,又不是道修,哪天飞升了也和自己没多大关系,自己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简直咸吃萝卜淡操心。尸陀林虽然带了一个林字,实际上在西北荒漠之地,瀚海阑干,随处可见风沙荒土。而尸陀林又在荒漠最深处,一路上刚开始谢逢殊还能看到零星的草木,往深处再行,便只有满目荒原。远远有八十八座佛塔高耸,因为隔得远,风沙又大,谢逢殊刚开始只能看到隐约的黑色的塔身,等再行了半日,整个尸陀林才清晰起来。尸陀林广阔,八十八座浮屠塔象征佛教八十八结使,散落于尸陀林周围。塔有七层,刻满梵文,最顶上悬着一个古铜佛铃。塔身以及四周都栖息着成群的秃鹫,塔下偶尔还有白骨骷髅,看起来荒凉又瘆人。三人穿过塔时,塔顶的古铜佛铃突然轻轻晃动,发出一声长音。铃声悠长,久久未绝,有一道苍凉威严的佛号同时响起。“阿弥陀佛,何人擅闯佛门禁地!”走在前方的绛尘先停下来,抬眼看向尸陀林深处。片刻之后,有一道浅灰色的僧袍于天地之间踏风而来,停于三人面前。来人手持檀木念珠,容颜苍老,不知已经多少年岁。待看清绛尘之后,对方脸上浮现些许诧异的神色。“是你。”他语气惊讶,下意识地想对绛尘稽首,手刚到半空,又猛然停住了,有些为难着不知道该不该往下的样子。绛尘似乎没看出来,只朝着对方轻一点头。对方也收回手顺势一点头,道:“法师因何而来?”“寻人。”绛尘答,“敢问刹达法师,近来可有受戒未完的僧侣出尸陀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