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逢殊才知眼前的人就是镇守尸陀林的刹达佛。于尸陀林受戒的佛修身上会浮有《八十八佛大忏悔文》,直到一朝悔悟,苦海回身,忏悔文才会消尽。燕南口中所说的人手上还有经文,必然还在受戒。但谢逢殊抬眼,见刹达摇摇头,斩钉截铁地答:“我守林几千年,除业果尽消,悟道飞升的僧侣之外,未曾有僧人出林,更别说受戒未完的僧人。”刹达神色肃然,看向绛尘:“可是有何变故?”绛尘摇了摇头,没有提西南之事,只问:“如今林中共有多少人受戒?”“除去得道者,身殒者,还有九名,不过都在林内各处修行,恐怕无法召集。”“不必,我们自己去寻。”刹达这才看向绛尘身后的谢逢殊和嘲溪。嘲溪依旧冷着脸没有说话,谢逢殊冲人一笑,自报家门。“在下无明山谢逢殊。”刹达回了佛礼,但依旧皱着眉,似是不太同意。但最终他还是看回绛尘,道:“好吧,如有什么意外,可来找我。”他坐镇于尸陀林中央,不能离开太久。待人走了,谢逢殊才问绛尘:“他认识你?”“曾有过一面之缘。”绛尘不愿多说,转而道,“刹达说无人出林。”谢逢殊道:“或许有魔修助力,他没有察觉到?”绛尘道:“刹达耳目与八十八座佛塔通感,可能性很小。”嘲溪有些不耐烦地开口:“这林内现在不就九个人,先挨个见过去不就好了。”虽然费时,但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三人对视一眼,往塔林深处走去。尸陀林内的活物除了僧侣,大概就是塔顶上的秃鹫了。它们成群结队在塔上睡觉,见谢逢殊他们过来,便死死盯着几人看一会儿,好像在判断对方是不是可食的腐肉尸骸。过好一会儿才闭上眼,重新缩着身子打盹。三人于林内走了一天,也只见了五六个修行的僧侣。他们年岁有大有小,身上的灰色僧衣被风沙侵蚀得破破烂烂。大多数都在闭目参禅,连有陌生人都不在意,只默然望上三人一眼,便重新开始禅定。他们身边皆是白骨,是至死未曾顿悟,赎清罪业之人。谢逢殊只知道给燕南命盘之人或许是尸陀林内的人,其余一概不知。现在也不可能凑上去问一句:“你最近是否偷偷出过尸陀林去了西南?”只能在心中默默记住见过的几位僧人长相。转眼之间,天色已经暗了下去。一轮孤月高升天际,悬于西北大漠之上。三人找了一个避风的浮屠塔坐下休息。谢逢殊先开口道:“见了六名僧侣,你们觉得如何?”没等绛尘和嘲溪开口,谢逢殊先自言自语般道:“我觉得都不是。”绛尘问:“为何?”“眼神吧。他们见我们就好像和看到这荒原、秃鹫、佛塔一样,一点波澜都没有。”谢逢殊想了想,最后叹了一口气:“虽然这么说不吉利——就像看死人一样。”“不是我们像死人,是他们像死人。”嘲溪冷声道,“在这样的地方待几十年,几百年,不能走不能笑,日复一日念忏悔文。身边有人死了,还要看秃鹫分食尸身。这样还不同于死人吗?”一朝入魔,周身苦海,愚痴狂恶,不得解脱。谢逢殊当初在书本之上看到尸陀林,寥寥几句,他还未有更多的感触,此刻身临其境,终于感受到了其中险恶苦楚。佛修以慈悲著世,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谢逢殊脑内思绪繁杂,一边觉得这里面的僧人有些可怜,一面又想或许他们真的犯了恶业呢?恶业之下,若有无辜众生殒命,岂不是更可怜?他这么想着,又忍不住想到了绛尘。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对方幸好没来这尸陀林受罪。他这念头有些莫名其妙,谢逢殊自己却没发现。寂静之中,他不自觉地去看绛尘,没承想对方也在看他。对视之间,绛尘见他神色怔然,问:“怎么了?”谢逢殊问:“这里的人都犯了什么业?”绛尘摇摇头:“不一定,佛修修行,共有十重四十八轻戒,杀盗淫妄饮,贪嗔痴慢疑……哪一个都有可能。”那你呢?究竟是犯了什么罪业,须三天诸佛每日一问是否知悔?谢逢殊忍了又忍,还是没有问出口。绛尘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突然道:“我犯业诸多。”谢逢殊霍然抬头,绛尘眉心微蹙,似乎是在回想,慢慢道:“杀生业、妄言业、贪嗔痴……”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瞋痴。虽在细数自己昔日罪业,但绛尘语气平静无波,既无苦楚,也无悔意。谢逢殊听得一头雾水,本想让绛尘解释清楚,又觉得自己在戳人伤疤,刚想安慰一句回头是岸,又听到眼前的和尚缓声开口,声色低沉——“还有,色欲业。”……什么玩意?!!第20章 尸陀林4谢逢殊被三个字震得几乎魂飞魄散,连话都说不出了,半晌脑子里只想起来一个——成何体统!谢逢殊震惊之余,一股酸了吧唧许的怒气从心里冒出来,不算多,也不知道是从何而来。大概是因为自己一直以为对方是松间孤雪不染尘,没想到人家早就在这红尘染了一身风月,还犯了业。简直……简直……反正不成体统!好不容易六神归位,谢逢殊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干巴巴地来了一句:“绛尘法师这七百年真是……丰富多彩。”绛尘:“……”旁边的嘲溪很不给面子地发出一声嗤笑。实际上前面绛尘说了些什么谢逢殊都快忘了,满脑子只剩下了一个色欲业。绛尘的眼神还在谢逢殊身上,谢逢殊却下意识低头,不知道该把目光落在哪里,最后转转换换,还是落到了绛尘的左手上。对方的手骨节分明,轻搭在白色的僧袍上,腕间一串黑檀佛珠松松悬着,看起来干净疏朗。谢逢殊不自觉想到那天绛尘伸手蹭自己耳际时,对方手上传来的微凉触觉。谢逢殊那点酸气又忍不住往外冒了,他有些坏心眼地想:这人是个和尚,又一副不染半点春水的纯情相,又在深山老林待了几百年,也不可能见到人。莫不是被什么妖怪给骗了吧?谢逢殊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于是迂回着开口:“对方是妖?”“是。”啧。谢逢殊手撑在浮屠塔边,歪着脑袋刨根问底:“你们怎么认识的?”“他和别人打赌,能否进我的庙不被吃掉。”绛尘看谢逢殊一头雾水的样子,居然有些无奈地蹙了蹙眉,道:“有山中其他妖物和他说,和尚专吃妖怪。”啧啧,这得多傻的妖怪才能信啊。可绛尘虽然皱着眉,却目光平和,眉眼温和如水。谢逢殊撇撇嘴:“那这人——这妖现在在何处?”绛尘没有回答。谢逢殊等了片刻,终于察觉出来了些什么,不再问了。他直起身子看向绛尘,道:“你们佛法里说欢爱之事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无须介怀。”荒野之上天似苍穹,孤月垂光落于绛尘眼睫,照得他不似凡间客。人间无地着相思。谢逢殊那股酸消失得一干二净,心里居然有些难受起来,他望着眼前人,半晌之后开口道:“对不住——我不知前尘,不该妄言。”谢逢殊自嘲一笑:“怪我,这一生好像没有喜欢过哪个人。”一片寂静之中,绛尘垂目,最终低声道了句:“嗯,我知道。”*第二日一早,三人接着于尸陀林寻人。昨天三人已经见过了六位行尸走肉般的僧人,如今还剩下三位,干脆一人一头分别去寻。尸陀林夜里苦寒,日间酷晒却又有狂风,谢逢殊还要留神踩到脚下偶尔被黄沙半掩的枯骨,加上今天他兴致不高,总是走神,等再抬眼,已经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处。大概是尸陀林的一处边缘。见鬼了。谢逢殊叹了口气,准备寻一条路折返。却又听见不远处的浮屠塔背后,传来敲击木鱼的声音。此处有个修行的僧人。木鱼声不紧不慢,谢逢殊在原地听了会儿,往声音来源处走去。等他走到那座塔前,敲击声忽然停了,谢逢殊脚步一停,下一秒便看见塔后探出一个人来。那是一个灰袍布鞋的和尚,手里拿着一个颜色已经快掉光了的木鱼,简陋无比。他看起来比谢逢殊大上一点儿,约莫二十五六,衣服和其他在此苦修的僧人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看到谢逢殊先是一怔,随后露出一个笑容。“尸陀林居然来了外人,难得。”他声音微哑,或许是久被大漠风沙侵蚀,却不难听。谢逢殊见了这么多尸陀林中苦修的僧侣,难得遇到一个愿意和自己说话的,连忙道:“在下无明山谢逢殊。”“原来是位仙君。”对方双掌合十行了佛礼:“贫僧迦云,曾是无色天定光如来坐下弟子。”居然是个已经入了三天的佛修。谢逢殊有些惊异,一掀衣袍,与对方一起席地而坐。“既然已经入了三天——”“犯下色欲业,定光如来责我于此修行。”……劳驾,我已经不想听到这三个字了。可是眼前的僧侣坦坦荡荡,面上还带着笑。谢逢殊又勾起了一点兴趣,问:“冒昧一问,是如何犯的业?”迦云答:“两百年前我入世修行,路过江南一镇,恰逢大旱,化缘七十七家,到第七十八家时,她开门递了一碗水给我。”说到这迦云停了下来,谢逢殊原以为他只是稍作停顿,和对方大眼瞪小眼了许久,才不可置信道:“没了?!”“没了。”“就这样?”“就这样。”谢逢殊满脸凌乱,问:“这算哪门子的犯业?”迦云笑了笑:“我当时入世修行了一百年,走遍了天下各地。等再回无色天,定光如来问我一路见闻,我唯一记得的便是她递给我的一碗水。“还有那碗的瓷色,花纹。那天她穿的是青色衣裙,像门前的江南烟柳。”谢逢殊沉默片刻,道:“然后呢,你有再见过她吗?”迦云摇摇头:“后来我就来这了,如今两百年已过,她应该早已经嫁夫生子,轮回转世啦。”他这话说得坦然自若,没有一丝一毫妒忌遗恨,自有佛家“缘聚则生,缘散则灭”的意味。可两百年过去了,他却连对方的钗裙都记得分毫不差。谢逢殊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把那句“值不值”问出来。他想起昨夜绛尘说起往事时眉眼低垂,满目温和。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那到底是个什么妖怪?谢逢殊收回神,对迦云笑了笑,道:“我逾矩了。”迦云也报以宽和一笑:“不妨事,几百年了,还是第一次有外人来。”谢逢殊道:“也是第一次有人和我说话,你们这其他僧侣都比较——”谢逢殊顿了顿,含蓄地形容:“四大皆空。”“他们啊,要么是要死了,要么是要飞升了吧。”“……听起来这俩好像是一回事似的。”“是啊。”迦云答,“以前燃灯古佛还在大梵天时还好,他入世之后,不知为何,三天戒律忽然森严无比,特别是色欲业,和尸陀林也没什么两样。”谢逢殊闻言,心内一动:“燃灯古佛,这是谁?”风沙之中,迦云神色忽地严肃起来,甚是有些恭敬的意味。“燃灯古佛乃万佛之祖,于上古之时创立三天,曾与天地同源。后来入世修行之后再也没回去过,整整一千多年。听说是下凡诛邪,不过不知真假。”一千多年,那不是。谢逢殊心下一松,道了句“多谢”,终于扯回了正事上。“敢问尊者,最近尸陀林可有异常?”“异常?”迦云皱眉想了想,有些迟疑地答:“如果说异常大概是最近殒身的修者好像太多了,连秃鹫都跟着多了起来,其他的我便不知了。“不过尸陀林冬日苦寒,熬不过去也正常。”谢逢殊暗暗记在了心里,起身对着对方行礼道谢,想了想又道:“或许等我有机会去江南,可以帮你寻一寻,至少寻一寻她的后人。”迦云却摇了摇头,洒脱一笑:“不必。“若是有机会,烦请仙君哪日路过佛寺,代我替她点一盏长明灯。”不管轮回于何处何年何岁,佑她平安喜乐,所愿皆成。谢逢殊直视着迦云,郑重其事点点头。“一定。”他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折回于迦云面前,解下腰间的封渊。“还有一事叨扰尊者。我的这把刀上面写了一串梵文,我既不知它从何而来,也不解其中之意,能否劳烦尊者帮我看看。”迦云答:“当然可以。”见对方准允,谢逢殊慢慢抽刀而出。毕竟是在佛门弟子面前摆弄刀刃,谢逢殊先道了一句“得罪”,再把刀递给了对方。迦云倒是好像没什么忌讳,先赞了一声“好刀”,才低头去看刀身。封渊刀身之上,那串梵文细密,笔锋俊朗。迦云看了一会儿,有些诧异地开口。“这是别人送你的刀?”“我不知道。”谢逢殊目光落在刀上,问,“可有不妥?”“倒也没有,不过这原本应该是一句佛门偈语,但好像被化成了赠言。”“是什么意思?”迦云把刀还给谢逢殊,抬眼看着对方。“顺境不忘形,苦海不失心,万难不畏险,至死不退道。”*作者有话说:佛偈化用,有改动。第21章 尸陀林5顺境不忘形,苦海不失心,万难不畏险,至死不退道。回程路上,谢逢殊在心里念了一遍,用手指漫不经心地弹了一下刀身,发出轻微的嗡鸣。刚才迦云说这是一句佛偈赠言,谢逢殊却全无印象。不只如此,谢逢殊自飞升而来,便只记得自己从前好像是天地间的一股精魂,四处飘荡,连实体都没有,误打误撞一朝飞升,被分配到了荒无人烟的无明山。可若自己自始以来就是精魂,这把刀又是哪来的呢?这种对自己一无所知的感觉实在是不太妙,像是自己身上哪里空了一块,总是不得圆满。谢逢殊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还是决定先作罢,先与绛尘和嘲溪汇合。他们说好在昨晚休息的地方见面,谢逢殊到那时只见塔下孤零零一个嘲溪,绛尘不见踪影。嘲溪见他过来,只懒懒抬了下眼皮,谢逢殊四处看了看,问:“绛尘还没回来?”“没有。”谢逢殊看着嘲溪,忽然往对方那凑了几步。嘲溪没有动,只是警惕地看向对方:“干什么?”“长恣君久居明镜台七百年,绛尘也在须弥山修行了七百年,想必两人认识许久了?”“那又如何?”谢逢殊又走近了一步,面上还是一副仙风道骨,只因为声音压得太低,显出一副和面上不甚相符的偷偷摸摸。“那你也认识绛尘法师心悦之人了?”嘲溪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最后仿佛是压抑着什么怒气似的,硬邦邦答了句:“关你什么事!昨晚没完没了地问,今天还问!”这人脾气反复无常,谢逢殊已经习惯了,也不恼,道:“一时好奇嘛。”他一时也不知自己还想问什么,最后想着刚才迦云的话,谨慎地开口:“她莫非也给绛尘送过一碗水?”…………看到嘲溪一副“你在说什么鬼话”的眼神,谢逢殊颇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看来不是。”看来让和尚动凡心的原因多得很,还不一定一样,果真玄妙莫测。嘲溪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最后冷声道:“有空关心别人的前尘往事,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吧,赶紧回仙山当你的仙君!”他语气不善,谢逢殊叹了口气,暂时从绛尘有没有喝过一碗水这件事上抽离出来,推心置腹道:“长恣君,这一路咱们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就算不是朋友,勉强也是同行人。你能否告诉我,到底为何看我不顺眼?”此时已经是日暮,落日悬于苍穹,为茫茫戈壁镀上一层金辉。风尘日昏之下,嘲溪盯着谢逢殊看了半晌,终于开口。“因为你与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一模一样。”谢逢殊问:“什么样的人?”嘲溪冷哼一声:“又笨又懒,不知道修炼,整天就会偷鸡摸狗惹人生气,犯了错就跟人撒娇耍无赖,总被人骗,蠢得要死,永远学不会听话!”嘲溪越说好像越生气,语速都快了不少,谢逢殊听了半天没一句好话,顶着对方怒气冲冲的眼神悻悻摸了摸鼻子,连忙安抚对方:“懂了懂了,他是你的死敌,世仇。”嘲溪突然不说话了。昏昏日光将他的面具镀上一层柔软的光,他面具下的神色模糊不清,直视谢逢殊,眼神却透过对方不知道落到了何处。过了半晌,嘲溪偏过头轻声开口。“不是。”他道:“他是我的师弟,我的同袍。”他声音如常,谢逢殊偏偏听出了一股温和的意味,好像想起了什么值得眷恋的往事。然而这感觉稍纵即逝,下一刻嘲溪便不耐烦地看向早上绛尘走的方向。“和尚怎么还不回来?他那要是没收获,我们可就看完这尸陀林全部和尚了。”这话题变得飞快,明显是不想再多说,谢逢殊明白,也跟着他看过去。风沙四起,他于狂风之间眯起眼睛,慢吞吞道:“谁说的,不是还有一个吗。”嘲溪一愣,谢逢殊刚想开口说话,突觉不对。瞬息之间,谢逢殊一把拽过身旁的嘲溪掠足疾退,他以仙术飞掠,速度极快,转瞬便出去数十步之遥。下一刻,他们原倚着那座浮屠塔被人一掌劈开,碎成粉芥。*大漠之中,风沙常于夕阳西下之时最盛,卷起千里荒漠层层黄沙,也吹得绛尘素白的僧袍层层翻涌,有如云海翻腾。狂风之中,他抬眼看着面前的人,面色沉静,似乎一点也不意外。琅烬黑袍被风吹起,上面的孤狼金纹好像活了过来,正跃跃欲试,想扑食眼前的僧侣。琅烬看着眼前的白袍僧人,笑道:“绛尘法师居然真的到了尸陀林。”绛尘道:“妖魔宗煞费苦心。”千方百计引谢逢殊进了东隅,又借此让他出了须弥。“非常时行非常法,毕竟历经七百年前明镜台一役,我妖魔宗哪还敢进须弥呢?”琅烬虽带着笑,却咬牙切齿,语气里全是讥讽与不甘:“当年尊者一掌震碎我全身经脉,差点打散我的魂魄,使我在妖魔宗苟延残喘七百年,我时时刻刻铭记于心,七百年不敢忘怀。“还有宗主,谢逢殊那个孽畜——”提到谢逢殊,绛尘打断他,眉眼不惊:“邪魔妖道祸乱苍生,不过是咎由自取。”他这话说得淡然无情,琅烬冷冷笑了笑:“绛尘法师未免有失偏颇了吧。若我算是霍乱苍生的邪魔歪道,那谢逢殊呢?”他于黄沙之中盯着绛尘,眼神犀利,一字一句仿佛淬了毒的尖刃。“上古之年,谢逢殊凭封渊在手,先于涿鹿斩蚩尤,再于大泽杀夸父,几乎掀翻半个天地,好不威风!怎么,过了几万年,法师就忘了?“这样的邪魔本该死无葬身之地,如今却一朝飞升成了仙,岂不是天地无眼?”随着他话音落地,风沙骤然大了起来,凄厉得犹如万鬼嚎哭。昏暗的天地之间,绛尘白袍清冷,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道:“当年因果你我并非不知,如今前尘尽消,他罪业已净。”琅烬闻言眼中恨意更甚,却又在下一刻低低笑出声来,他恍然大悟似的看向绛尘,语气不紧不慢。“对,我差点忘了,当年燃灯古佛亲手于须弥山诛杀这妖道,拯救天地的功德,怎么会不记得呢?”他话语之中带着蚀骨的恶意,在风沙之中清晰可闻。“尊者就不怕有朝一日他想起来了,本性难移,一刀结果你的性命,报当年杀身之恨?“不如趁现在再杀他一次,免得他再犯恶业!”绛尘霍然抬眼。琅烬顿觉一惊,疾步后撤,却为时已晚。下一刻,铺天盖地的威压而至,同时至于身前的,还有一把降魔杵。那样霸道的杀气,居然比妖魔还要浓重。琅烬此刻不过是幻影,并非实体,却仿佛在那瞬间回到了七百年前。他才想起眼前这个和尚,曾登万神最高处,也胆敢诛魔弑仙。风沙之中,绛尘直视琅烬,神色苍白如雪,一双眼睛似古井无波。“他恶业自有我担,我的命也随他来取。“若是封寂真的醒了,告诉他,我会来妖魔宗。”作者有话说:这章信息量有点高= =第22章 尸陀林6尸陀林的浮屠塔皆为石塔,千百年受风沙侵蚀而不朽,并非俗物,此刻却被一掌打了个粉碎,可见来人修为之深厚。若不是谢逢殊跑得快,估计下场也较这石塔好不到哪去。劫后余生,谢逢殊心有余悸,面上还得装得云淡风轻。他抬眼看向来人,一抚衣袍,老神在在地开口:“嚯,刹达法师,哪来这么大的火气?”“阿弥陀佛。”刹达收回手,灰色僧衣在风中猎猎作响。“诛妖除魔乃佛修之责。”“哦。”谢逢殊转头看向嘲溪,“冲你来的。”嘲溪:“……”谢逢殊状似无奈地冲刹达一摊手:“那你这准头也太差了点,莫不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无知小儿,只配争口舌之快。”刹达冷笑一声,似乎不欲多言,再度抬掌,直拍谢逢殊面门!他这一掌修为汹涌澎湃,隐隐含佛门金光印,于风沙之中翻江倒海而来,是佛修招式。他说得不错,谢逢殊的确是想借着插科打诨拖延时间。刹达到底是千佛之一,可一人独自镇守尸陀林,就算是加上旁边的嘲溪,谢逢殊也没把握能胜。加上绛尘现在还不见踪影,他心里总有一块地方有些慌,跟揣了一窝兔子似的,生怕对方有什么意外。可刹达似乎掐准了绛尘不在的时机,根本不给谢逢殊多言的机会。谢逢殊于心里叹了口气,抽出封渊,提足一刀破开掌风!气息相撞发出刺耳的轰鸣,黄沙被层层掀起,两人同时退后了数步。对了一掌,谢逢殊胸口闷痛,却又微微松了口气。勉强接得住,能拖些时候。他趁这个当口转头冲嘲溪喝道:“快去找绛尘!”嘲溪已经解鞭与谢逢殊并肩,闻言有些不可思议地转过头,怒骂道:“一个人留下对战这秃驴,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这什么乌鸦嘴!谢逢殊被气得在百忙中抽空翻了个白眼:“少废话,你早点找到绛尘估计我还有救。”当初在巫褚,绛尘以降魔杵抵挡住了琅烬,谢逢殊虽不知刹达与琅烬谁更难对付,但三人联手估计能与其一战。何况绛尘还没回来,他总是不安生。嘲溪咬牙看了一眼谢逢殊,反身掠足往绛尘离开的方向去。而这个当口,刹达已经冲两人再出一掌,直扑嘲溪,面目狰狞:“今日谁也别想走!”真元倾泻而出,威压铺天盖地,谢逢殊挡在两人中间,迎着这股威势提刀而上,一刀劈向刹达胸口!刀意与掌风相抵,天地之间发出一声锵鸣,就近的两座浮屠塔应声而裂!碎石落地声中,谢逢殊的刀尖在离刹达两寸远的地方慢了下来,仿佛触到了坚不可摧的屏障。谢逢殊胸口痛得好像要炸开了,额头全是冷汗,却咬着牙半步不退,将真元倾泻于刀尖。封渊微微颤动,又往前近了一厘。刹达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忽然一掌拍向谢逢殊胸口!这一招来得猝不及防,谢逢殊心内一惊,仰头躲开,同时疾步后撤,却有些晚了。霸道的真元犹如巨浪拍在他的胸前,谢逢殊后撤了数十步才堪堪稳住身形,呕出一大口鲜血来。此时他才知道,刹达第一掌时根本没出全力,故意给了他能勉力一战的错觉。谢逢殊五脏六腑犹如刀绞,痛得连呼吸都有些费劲了,还有心情苦中作乐地想:如今这世道,佛修都这么狡诈了,也不知道绛尘会不会说谎,下次要问问。思及此,他心里一怔,又想:这种生死关头,我怎么还想他。刹达抬目,一双浑浊苍老的眼睛盯着谢逢殊:“魔头,还不快束手就擒?”“叫谁魔头呢。”谢逢殊擦了擦嘴角的血,他一说话便牵动胸口,疼得冷汗簌簌而下,却还扬唇冲着刹达一笑,神情欠揍得很。“不如叫叫自己。”刹达面色一冷。荒原之上狂风大作,掀起他灰色的僧袍,隐隐露出墨色的梵文,密密麻麻从小臂而上,隐没在广袖之中。《八十八佛大忏悔文》。谢逢殊一直觉得奇怪,有刹达佛镇守,八十八座浮屠塔结阵,整个尸陀林的人又都察觉不到异动,谁有那个本事,悄无声息地在西北与西南之间走个来回。想来想去,只有刹达可以。“镇守尸陀林,自己却成了陨堕佛。”谢逢殊微微叹了口气,“去巫褚的是你。”刹达答:“不错,确实是我。”谢逢殊叹道:“奈何为贼。”“你懂什么!”刹达露出一点若有似无的冷笑,“自我镇守尸陀林,已经整整一千年!一千年里看着这群罪僧有的身殒,有的飞升。只有我,这一千年间每日每夜都不得离开半步!”他眼中已不复刚见面时的悲悯平和,反而恨意滔天:“他们尚有两条路可走,我却走投无路。有时我都不知道,这尸陀林囚的是他们还是我!”一入执念,心魔四起。“所以你开始投靠妖魔宗,尸陀林近来身殒的僧侣增多也是因为你。”谢逢殊一顿:“杀同门以修魔道。”“什么同门,”刹达冷眼,“一群罪人。”此时别人的罪孽是死有余辜,自己的便成了情有可原了。刹达情绪激动,喋喋不休:“还有……绛尘,凭他造下的滔天罪业,早该来这尸陀林死上千百回了,若不是看在当年诛魔——”说到这,他突然停住口,看向谢逢殊。“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今日我杀了你,不就是同等功德?”谢逢殊还没听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刹达已经再度掠身于空,一掌拍向谢逢殊左肩。现在他已经毫不掩饰,掌法之中黑云翻涌,魔息与杀意犹如泰山压顶。谢逢殊只趁着刚才说话的工夫暗暗调息了片刻,现在连气血都还不稳,被迫接下这一势。刹达毫不停歇,再取面门,顷刻间两人已经对了数招。谢逢殊的气息也越来越沉,喘一口气都带着鲜血的腥味。刹达还在厉喝,语气高高在上:“还不快跪地伏诛!”对方来势凶猛,谢逢殊觉得自己的经脉都要被震碎了,思绪沉沉浮浮,唯有一个念头清晰可辨。他想:去你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我跪地伏诛。当年谁敢让我跪地伏诛?……当年,什么当年?谢逢殊脑内一空,出招稍滞,被刹达一掌拍在了眉心!